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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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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輓歌

教堂祭壇前面的一口棺木裡,躺著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夏綠萍,年僅51歲。曾經姣好的容顏蒼白,合上的眼皮輕輕勾銷了前塵往事。她瘦小的身軀被一張緞質的白色被子覆蓋著,雙手垂在身旁,懷中有滿抱的白玫瑰,開得翻騰燦爛。

夏綠萍的朋友不多,唯一的親人是弟弟一家。偌大的教堂裡,疏疏落落地坐了十幾個人。最前排,兩個穿黑色喪服的女孩子並肩而坐,低聲啜泣,兩個人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相似。靠近走道的是李瑤,李瑤旁邊的是夏綠萍的侄女夏薇。

起立唱《奇異求恩》的時候,李瑤不時回頭朝教堂那道圓拱門望去。

“他不會來的了。”夏薇說。

“他會不會收不到訊息?”帶著一臉的失望,她說。

“我通知了他舅舅,但他舅舅也只有他三年前的地址。他要來的話,已經來了。”

“你有見過他嗎?”

夏薇搖了搖頭,說:“都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子了。”

唱完了聖詩,人們重又坐下來,教堂裡悄然無聲。

李瑤步上祭壇,坐在那臺黑亮亮的鋼琴前面,她身上的黑色裙子散開來,輕輕地落在一邊。外面的曙色穿過教堂穹頂的彩繪玻璃,投影在她臉上,她看上去竟有著她老師夏綠萍年輕時的影子。她送給老師的最後一曲,是肖邦的《離別曲》。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錯落地彈奏,像風在樹葉間吹拂,生命在樹葉下面茁壯成長,然後衰敗,是那樣纏綿,那樣激動,又那樣破碎,那音樂,竟奏出了塵土的味道。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琴鍵上輕輕地熄滅,李瑤抬起頭朝那道圓拱門再看一眼,它終究沒有開啟。

在送葬的車上,夏薇把一個小包包交給李瑤,說:

“是姑母留給你的,韓坡也有一個。”

李瑤開啟那個小包包,裡面是一個小小的糖果罐,已經有點鏽蝕了。她望了望身邊的夏薇,兩個相視微笑。

“已經很久沒吃過這種果汁糖了。”夏薇說,然後笑笑問:“裡面有糖嗎?”

李瑤搖了搖那個糖果罐,罐裡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她開啟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掌心裡,是兩個10法郎的銅板。

李瑤眼裡盈滿了淚水,那兩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銅板,把她送回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李瑤那雙稚嫩的小手在琴鍵上歡快地奔騰。

“不!不是這樣!我說過多少遍了,是用十根手指彈琴,手腕不要動。”夏綠萍用一把尺劈劈啪啪的打了那雙手腕幾下。

她縮了縮手,嘟起嘴巴。

夏綠萍撇下她,走進書房裡。

李瑤聽到夏綠萍在房間裡翻東西的聲音。然後,她從房間裡走出來,吩咐李瑤:“把手伸出來。”

李瑤以為又要捱打了,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

夏綠萍把兩個銅板輕輕地放在李瑤兩邊手腕上,說:

“現在把雙手放在琴鍵上,我們來彈下一首歌,記著,不能讓銅板掉下來。”

李瑤小心翼翼地把雙手放到琴鍵上,學著只用手指去撫觸。她擺動手腕的壞習慣是從那時開始慢慢矯正過來的。

那年她3歲。

每個星期有四天,她會到夏綠萍位於薄扶林道的公寓學琴。

夏綠萍總愛穿一身黑,冬天時是黑色高領毛衣,夏天時是V領的棉衣或襯衣。無論什麼季節,她的褲子都是七分長的,露出她那雙小巧的腳踝。

鋼琴旁邊,放著一罐美味的果汁糖,李瑤彈得好的時候,夏綠萍會獎她吃一顆糖。李瑤最愛檸檬味,韓坡喜歡薄荷。

韓坡是後來才出現的。

那天,練完了琴,夏綠萍獎了李瑤一顆糖。她獎給自己的,是一支名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夏灣拿雪茄。她有時會吸雪茄,所以房子裡常常瀰漫著菸葉的味道。

她坐在陽臺旁邊的一張紅色布沙發裡,小心地撕走雪茄煙的標牌紙環,用一把小剪刀把煙口剪開,然後用一根長火柴點燃了那支雪茄。

她悠悠撥出一個菸圈,告訴李瑤,要彈最好的琴,吸最好的雪茄,穿最好的鞋子,吃最好的東西。為了支付這種生活,她便不能只挑最好的學生。她掃掃李瑤的頭:

“我不是說你啊!你將來會很出色的!”

然後,她補充說,“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至於最好,但她喜歡它的名字和味道。

一通電話打進來,夏綠萍去接電話回來之後,很興奮地告訴李瑤:

“下次你來,我給你介紹一個小男孩。”

“他是誰?”

“他叫韓坡,年紀跟你差不多。”

“他是來學琴的嗎?”

“嗯,他很有天分!”夏綠萍回到沙發裡,吮吸著那支跟她清秀臉龐毫不相稱的雪茄。她撥出一個菸圈,說:“他是個孤兒。”一種微笑的淒涼。

那天放學後,司機把李瑤送到夏綠萍薄扶林道的公寓,她連跑帶跳地爬上樓梯。

門打開了,一個小男孩羞怯地立在那臺史坦威鋼琴旁邊。他身上穿著校服,腳上那雙皮鞋已經磨得有點破舊了。比李瑤高出一點點的他,搓揉著手指頭,小小的眼眸裡透著一點緊張。

“李瑤,這是韓坡。”叨著一支雪茄的夏綠萍把李瑤叫了過去。

李瑤朝他笑了笑。他兩頰都紅了,訥訥地,沒有回應。

“讓我看看你的手。”夏綠萍跟韓坡說。

韓坡伸出了雙手,他的手指很修長。

夏綠萍捏了捏韓坡雙手,眼裡閃著亮光,說:“很漂亮的手!”

然後,她問:

“你以前學過彈琴嗎?”

韓坡搖了搖頭。

“那麼,你會彈琴嗎?”

韓坡點了點頭。

“你隨便彈一首歌吧!”她一雙手支著琴,吩咐他。

韓坡坐到鋼琴前面。他低頭望著琴鍵,雙手抓住琴椅的邊緣,動也不動。

夏綠萍沒說話,一直在等著。倒是李瑤有點不耐煩,在韓坡背後瞄了好多次。

夏綠萍手上的雪茄都燒了一大半,韓坡卻依然僵在那裡。她終於說:“如果你不想彈便算了。”帶著失望的神情,她轉過身去,擠熄了那支雪茄。

忽然,咚的一聲,韓坡輕輕地,溫存地撫觸琴鍵。僅僅只是一瞬間,那臺鋼琴像是他小小身軀的延伸,跟他融為一體,琴聲裡有一種動人的悲傷。後來李瑤才知道,韓坡這天彈的,是中國著名作曲家黃友棣寫於1968年的《遺忘》,這是他媽媽生前最愛彈的一支歌。

當他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李瑤走上去,在韓坡的背脊上戳了一下。他愣了愣,回過頭來望著她。她朝他微笑,他羞怯地笑了。

“李瑤,你幹什麼?”夏綠萍瞪大了眼睛。

她沒法解釋,她就是用手指戳他一下,那是一種喜歡吧。更小的時候,她參加一個小親戚的生日派對,傭人把蛋糕捧出來,那是個很漂亮的鋼琴形狀的蛋糕,每個小朋友都流著口水等吃,主角還沒來得及把蠟燭吹熄,李瑤用手指戳了戳那個蛋糕,在上面戳出了一個洞洞。那個小親戚呆了一下,眼耳口鼻一瞬間全都擠在一起,哇啦哇啦地大哭。她就是喜歡戳她喜歡的東西。

她是那樣喜歡過韓坡。

窗外月光朦朧,一個男人柔情地用鋼琴彈著一支纏綿的情歌。

那是巴黎小巷裡的一家法國餐廳,以新鮮的炭燒豬腳馳名。這裡是24小時營業的不夜天,晚飯時間有鋼琴演奏。有了音樂,吃豬腳大餐這麼粗獷的行為好像也馬上變得溫柔了。

那位年輕的鋼琴師彈完了一曲,走到了吧檯前面的一張高椅坐下,點燃了一根菸。他看來是那麼落魄,然而,比起他在祖 國波蘭的生活,這裡已儼然是天堂。

一個女侍捧著客人用過的盤子打他身旁走過,鋼琴師眯起了那雙深褐色的大眼睛,對她扮了個鬼臉。她是他的女朋友,同樣來自東歐。她朝他銷魂一笑。

那個女人把盤子拿到廚房,堆在洗碗槽裡。正在洗碗的是兩個年輕的中國人。

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的中國女人從後巷探頭進來,好像找人的樣子。

“韓坡!”她喊。

韓坡愣了愣,抬起泡在洗潔精泡沫裡的一雙手,甩了甩,灑落了一些水珠,走到那個門去。

“很久沒見了!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他對女郎說。

“你有信。”女郎從皮包裡掏出一封信交給韓坡,說:“從香港寄來的。”

韓坡把雙手往牛仔褲上擦,接過了那封信。他並沒有立刻拆開來看,而是上下打量女郎。

“看什麼嘛?”

“你好像胖了!”

“你才胖!”女郎靠在門框上,斜眼望著韓坡。

停了一會,她說:“我在唸時裝設計。”

“是嗎?我賺到錢,一定來光顧。”

“我做女裝的!”女郎說。

“那我改穿女裝!”他咯地笑。

女郎沒好氣地說:“我走啦!”

女郎走了之後,韓坡蹲在地上看信。信是舅舅寄來的,告訴他,夏綠萍死了。

韓坡站了起來,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褲的後袋,回去繼續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葉飛問。

葉飛從北京來。韓坡跟他認識六個月了,是很談得來的朋有,或者也有一點同是天涯的情義吧。葉飛跟他不同,葉飛就是喜歡法國,做夢都想著來巴黎。韓坡喜歡四處跑。三年前,他從香港來巴黎,然後去了西班牙、義大利、奧地利、荷蘭,最後又回來巴黎,錢花光了,就打工賺錢,儲夠了錢,又再離開,是流浪,也是在浪擲日子。他已經許久沒回去香港了。

“我昨天也收到我哥哥的信,他在國內是有點名氣的。他上個月剛剛橫渡長江,是游泳過去呢!不簡單啊!電視臺都去採訪他。他去年已經橫渡了黃河,正準備遲些橫渡長江。我看他什麼時候再橫渡英倫海峽來看我,就連買機票的錢都省回了。”葉飛說。

“你知道豬為什麼只有兩隻腳趾嗎?”韓坡把盤子裡一隻吃剩的豬腳撿起來,丟在一旁。

“管他的!”

“只有兩隻腳趾,就是一隻連著一支,一雙一對啊!”

“你胡扯什麼?”

“那就是連理趾啊!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趾。”韓坡呵呵的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韓坡低著頭,自顧自蒼涼地笑下去。

下班之後,韓坡與葉飛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去看豔舞吧!”韓坡突然拐個彎去,說。

“哪有錢?”葉飛跟在他身後說。

“我請客!”

“我來巴黎大半年了,還沒有看過豔舞!”葉飛的手搭在韓坡肩上,一邊走一邊說。

兩個人來到舞廳,在舞臺前面找了個位子。

韓坡點了一瓶紅酒,然後又叫侍者送雪茄來。

侍者把一個雪茄盒捧到韓坡面前,裡面放著幾種雪茄。韓坡挑了兩支“羅密歐與朱麗葉”。

葉飛笨拙地吸著雪茄,搖搖頭,說:“真不敢相信我們剛剛還在廚房裡洗盤子!”

裸露上身的豔女郎隨著音樂在臺上跳著誘惑的舞步。韓坡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一個菸圈。這一支菸燃亮了往昔的時光,一種愁思從他心頭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華虛度中消逝。

那天,韓坡的媽媽把他抱在膝蓋,將他那雙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鋼琴前面彈著她喜歡的歌。當他還是個嬰兒,媽媽就喜歡彈琴時把他擁在懷裡,鼓勵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發亮的黑白琴鍵。她彈琴的時候也唱歌,歌聲溫柔而迷人。那一刻,母親、孩子和鋼琴親密地融為一體。

直到琴音的殘響完全消失之後,媽媽把他放下來,告訴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會,很快便會回來。

外面大雨紛飛,他們開車出去,回程的時候在一條山路上突然加速時撞壞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兩個人的身軀摔成了肉醬,再也回不了家。

當天晚上,舅舅來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韓坡四歲的生日。

很長一段日子,他沒有再碰那臺鋼琴,他的世界變得寂靜無聲。

後來的一天,工人來把他家裡的東西統統搬走。他爸爸媽媽欠了一筆債,那是用來抵債的。

舅舅拉著他的手,兩個人站在公寓的樓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兩個工人把那臺鋼琴扛到樓底下,準備待會再抬到貨車上。韓坡掙脫了舅舅的手,衝到那臺鋼琴前面,扯開  了蓋著鋼琴的那條布。雨淅瀝淅瀝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鍵上  彈著媽媽以前喜歡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條布把鋼琴遮著,然後  抬上了車。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穿黑衣黑褲的女人,撐著一把 紅傘從雨中跑來,問他舅舅徐義雄:“這個孩子有學鋼琴嗎?”

“沒有。”徐義雄冷冷地說。

夏綠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徐義雄,說:“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有興趣讓他學琴的話,可以找我。”

“我們沒錢。”徐義雄說。

“我可以不收學費。”夏綠萍說。

徐義雄沒回答,隨手把那張名片放在口袋裡,拉著韓坡走。

韓坡跟在他舅舅後面。走了幾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綠萍優雅地站在雨中,一種說不出的溫柔。

他在舅舅家裡沒說過一句話。三個月後,徐義雄找出夏綠萍的名片,打了一通電話給她,表示願意讓韓坡去學琴。

在夏綠萍的公寓裡,他第一次彈了媽媽常常彈的《遺忘》。那天,夏綠萍叨著一支雪茄,站在鋼琴旁邊,雪茄的味道在房子裡流曳,醺著他的臉。

韓坡和葉飛喝了不少酒,搖搖晃晃地走在長滿慄樹的長街上。

葉飛突然很機警地跳過一條狗糞,一邊走一邊咒罵:“巴黎就是狗屎多!”

韓坡走在前頭,暗夜裡,遠處不知什麼地方一盞燈還高高地亮著,像靈堂裡的一盞長明燈。

窗外,漫漫長夜緩緩的月光,韓坡坐在他那間小公寓的地上,啃著從餐廳帶回來的賣剩豬腳,這是他在潦倒日子裡最豐盛的食物。

那個雨天,夏綠萍無意中從陽臺上用望遠鏡看到他在對面那幢公寓的樓底下歇斯底里地彈琴。雖然琴聲被雨聲蓋過了,但他的動作和音感震撼了夏綠萍。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鍵上,竟好像與那淅淅瀝瀝的雨聲同歌。她吃了一驚,告訴自己,一定要教這個學生。

然後,她撐著雨傘跑來,在最蒼茫的時刻,救贖了他。

韓坡走到樓下拍葉飛的門。

葉飛朦朦朧朧的來開門。

“你有沒有錢?”韓坡問。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葉飛在床墊下面翻出一疊鈔票,那裡有幾百法郎。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你要錢來幹什麼?”

“回香港。”

“你剛剛那樣花錢,現在又問我借錢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請去看豔舞!”他咕噥。

“你只有這麼多嗎?”韓坡一邊數鈔票一邊說。

“你還想怎樣?”

“我回去送一個人。”韓坡說。

“又要交租,又要交學費,我哪來這麼多錢?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銀行拿好了,我戶口裡還有點錢。”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辦法,每個人借一點,應該可以湊夠錢買一張機票的。”他說。

葉飛笑了:“那你不只買到一張機票,大概可以環遊世界了。”

韓坡靠在甲板的欄杆上,遙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圓頂。他是回來送葬的,此刻卻在渡輪上。

就在推開教堂那道圓拱門的短短一瞬間,他聽到肖邦的《離別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縮了回去。雖然隔了這許多年,他馬上聽出是誰在彈。只有她才能夠把《離別曲》彈得那樣詩意而破碎,宛若在風中翻飛而終究埋於塵土的落葉。這些年來,她進步了不少,已經不可以同日而語。

他頹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階上,再沒有走進去的勇氣。

一晃眼16年了。8歲那一年,他和李瑤都已經是八級鋼琴的身手。夏綠萍替他們報了名參加少年鋼琴家選拔賽,首獎是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獎學金。

那是個冬日的夜晚,天氣異常寒冷,鋼琴比賽的會場外面,陸陸續續有參賽者由家長帶來。韓坡跟在舅舅後面,他身上穿著一套租來的黑色禮服,腳上踩著那雙舅母前一晚幫他擦得烏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氣的樣子。然而,他凍僵了的手卻在彈大腿,把人腿當成了琴,一邊走一邊緊張兮兮地練習待會要比賽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聽到舅舅跟舅母說,要是他輸了這個比賽,便不要再學鋼琴了。

“彈琴又不能混飯吃!”他舅舅說。

徐義雄是個腳踏實地、辦事牢靠、恪盡職守的郵差,還拿過幾次模範郵差獎。韓坡的父母死後,他把韓坡接回來撫養。他是不情不願地讓韓坡去跟夏綠萍學琴的。他壓根兒不相信藝術可以餬口,只想韓坡努力讀書,有個光明的前途。那麼,他也就是盡了做舅舅的責任。

韓坡的爺爺是個二世祖,靠著父親留下來的一點祖業,一輩子從沒做過任何工作。韓坡的媽媽中學一畢業就嫁了給他爸爸,從沒上過一天班。

這兩夫婦很恩愛,婚後住在薄扶林道一幢佈置得很有品味  的房子裡,過著優越而附庸風雅的生活。韓坡4歲之前,身上穿的是質料最好的名牌童裝,生日會不是在麥當勞而是在鄉村俱樂部舉行。3歲那年,他已經去過巴黎,雖然他事後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這對夫婦交通意外身故之後,大家才發現他們因為揮霍和不擅理財,早已債臺高築。

徐義雄很疼他姐姐,但他無法認同她過生活的方式。他覺得他有責任保護韓坡,不讓他走父母的舊路。

這次輸了的話,就證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費光陰?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在學鋼琴,成名的有幾人?

會場外面,有人在韓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誰。兩條手臂於是立刻垂了下來,裝著一副很輕鬆的樣子。李瑤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氣地微笑,脫下手套,伸出雙手,說:

“漂亮嗎?”

她那十片小指甲塗上了鮮紅色的寇丹,宛若玫瑰花瓣。

“媽媽幫我塗的!她說她每次塗這個寇丹都會有好運氣。”

這天晚上,李瑤穿了一襲象牙白色的絲緞裙子,領口和裙襬綴滿同色的蝴蝶結,側分界的頭髮貼貼服服地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隨著她的身體搖曳。

陪著來的是她媽媽傅芳儀。

她溫柔地摸摸韓坡的頭,問:

“緊不緊張?”

韓坡抿著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可沒李瑤那麼輕鬆。李瑤的爸爸是個白手起家的建築家,家境富裕,即使拿不到獎學金也沒關係,她依然可以去外國深造。但韓坡輸不起。

夏綠萍在大堂裡等著他們。她捏住韓坡的手,責備他:“為什麼不戴手套?你雙手很冷!”她一邊說一邊搓揉那雙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哆嗦的小手。

韓坡和李瑤一起在後臺待著,前面的幾個參賽者都彈得很好,韓坡又再偷偷彈自己的大腿。

李瑤首先出場。她站在臺中央鞠了個躬,然後緩緩走到那臺鋼琴前面坐下來,雙手輕柔地抬起,像花瓣散落在琴鍵上。

她彈得像個天使,那臺龐然巨物比她小小的身軀何止重百倍?卻臣服在她十指之下。她把夏綠萍為她挑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彈得像天籟,靠著她,凡人得以一窺那脫俗而神聖的境界,片片花瓣從天堂灑落。

韓坡在後臺看得目瞪口呆,李瑤比平曰練習時發揮得更淋漓盡至,這是她彈得最好的一次《雨滴》。他肩頭的石塊更重了。

掌聲此起彼落,李瑤進去後臺時,興奮地戳了戳他的肩頭,在他耳邊說:“你也要加油啊!”

韓坡坐在鋼琴前面,就在這一刻,他心頭好像有幾十只小鳥亂飛亂撞。夏綠萍為他選的是《離別曲》。

他雙手溫柔地撫觸琴鍵,好像在彈一首即興創作的詩,每一個音節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醉人的色彩。就在這時,一顆汗珠從他額頭滾下,緩緩流過他的眼眉和眼瞼,剛好停在他的睫毛上。由於聚光燈的折射,那顆汗珠成了一個五彩幻影,擋住他的視線,韓坡覺得有點澀,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錯過了一個鍵。他倉皇地想去補救,結果卻只有更加慌亂。像一盤走錯了的棋,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草草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他的頭髮全溼了,心頭的小鳥都折了翅膀,慘然地飛墮。

李瑤在後臺看到失手的韓坡,她難過得哭了。

韓坡呆呆地望著琴鍵,只希望可以重來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但這是永不可能的希望。

那個晚上,李瑤拿了首獎。這個獎,把他們從此分隔天涯。

回家的路上,舅舅跟他說:

“不要再學了。”

他默默地走著,沒抗議,也沒哭。

直到李瑤上飛機的那天,他坐在校車上,因為修路的緣故,校車走了另一條路。那條路上有一家琴行,櫥窗裡放著一臺擦得亮晶晶的黑色三角琴,在陽光的濾洗下,閃耀出一道燦爛的光華。就在那刻,他的臉貼住車窗,明白了這是他和鋼琴的永別,所有辛酸都忽然湧上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了。如果爸爸媽媽還在,那該有多好。

韓坡從臺階上站了起來,在懷中掏出一小包巧克力,鬆開絲蒂,把裡面兩顆松露巧克力埋在教堂前面的一株白蘭樹下。這是他帶回來給夏綠萍的。

有一次,夏綠萍從巴黎帶回了這種圓圓胖胖的松露巧克力給他和李瑤,每一顆都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澤,融在舌頭的一剎那,留下了甜蜜的滋味。

“像一個完美的C大調!”夏綠萍嘆唱。

她告訴他們,將來有機會到巴黎的話,千萬別忘記嚐嚐這種巧克力,她自己是每一趟到巴黎都不肯錯過的。

他猜想夏綠萍當天那盒巧克力是在名震巴黎的“巧克力之屋”買的,他帶來了,用兩個C大調代替靈前的一束白花。

16年後的《離別曲》彈完了,16年前的《離別曲》卻依然迴響於他的記憶裡。彈琴的那個人還是像個天使嗎?

他離開了教堂,毫無意識地走上一艘渡輪,橫渡往事的潮漲潮落。教堂上的鐘樓遙遙在望,這個老去的孩子,只能在船上為夏綠萍唱一支輓歌。滔滔流逝的時光,化作白日下的一掬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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