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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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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面具

李瑤後來還是去了唱片店。

在那個擁擠的商場裡,她遠遠站著,看到韓坡在那家僅僅容得下幾個人的店裡,站在櫃檯後面,他一邊吃飯一邊收錢。一個零錢掉到地上,他彎下身去,找了很久。

她突然感到一陣難過:這真的是他所選擇的生活嗎?這種生活太委屈他了。以前那個韓坡呢?以前,為了練琴可以廢寢忘食,彈不好一首歌便怎樣也不服氣的韓坡到哪裡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韓坡發現了她,他們默默無言地對望著。

“你來這裡幹什麼?這裡不適合你來的。”韓坡走到店外面說。

“我在附近經過,所以來看看。我那些舊唱片賣得好嗎?”她笑笑問。

“喔,很好。”他說。

“那麼,你要請我吃飯嘍!”

“現在就去。”他匆匆關上門,帶她離開那個地方。

他們去了附近一家小飯館。她告訴韓坡,她將要拍一條手錶廣告片,並且負責寫主題曲和配樂。他們談了許多關於時間的話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去幾歲的時候?”她問。

“我沒想過。你呢?”

“11歲。回去11歲那年,我會阻止爸爸媽媽離婚。我以為你會想回去8歲呢!那就可以再彈一次《離別曲》。”

“我從來不後悔的。”他說。

“真的沒做過一件後悔的事情?”

“倒是有一件。”他說。

那時,他剛到巴黎,身上的錢差不多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吃幾個麵包充飢。一天,他的朋友小胖問他有沒有興趣賺點錢。

“怎麼賺?”他問。

“有個女人想要生孩子,她想要中國人的精子,但她嫌我長得醜。”

他嚇得張大了嘴巴。

“酬勞不錯的。”小胖說。

“是直接還是間接?”

“當然是間接!你真想得美!她想要人工受孕。”

他沒想過自己要淪落到在巴黎賣精子,但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那個女人要求跟他見面。韓坡依約來到一家中國餐館。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很意外。她是個法非混血兒,長得很美,約莫35歲。她以前愛過一箇中國人,他是她一生最愛的男人。後來,他在一宗攀山意外中粉身碎骨。許多年了,她忘不了他。當青春差不多開到荼糜的時候,她想到要懷一個有中國血統的孩子,在下半輩子陪在她身邊。但是孩子必須長得像他,所以,孩子的爸爸也要長得像那個已經死去而她仍然深深愛著的男人。

韓坡長得有點像他,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說:

“我們不如直接來吧!”

他嚇得連忙從那家餐館逃出來,吃了一半的一盤炒米粉也只得留在裡面。

兩個月後,他在街上又碰到那個女人。這一次,兩個孤單的人走在一起。他跟她說,他不想要孩子,她答應了。四個月後,驟來的愛情也驟然消逝。他沒有再見過她。

可是,有時候他會擔心,她會不會懷了他的孩子?那麼,他便可能有一箇中、法、非混血的孩子,再加上他爸爸的祖先好像是有一點維吾爾族血統的,那就是中、法、非、維吾爾族混血的,他真怕有天有個混了四種血的小孩叫他爸爸。

李瑤幾乎笑出了眼淚。

“這就是你最後悔的事情?”

韓坡靦腆地笑了。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她問。

“很好啊!非常自由!”

停了一會,她問:

“你有什麼夢想?”

“夢想是愚蠢的。”他說,“我沒有夢想。”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毋庸置疑。她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再問下去,就顯得她的愚蠢了,就像她以前寫給他的那些信,用意雖然是好的,內容卻笨拙得可以。

走出小飯館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天色忽然暗了許多,雨密密麻麻地橫掃,途人倉皇地躲到樓底下避雨。

“糟糕了!我還要去唱片公司開會。”她說。

“我去買一把雨傘。”韓坡說。

“不用了,等一下就好了。”

“你等我。”他說。

她看到他走在濃濃的雨霧中。人們撐開傘遮住腦袋匆匆走著,圓拱形的傘篷互相碰撞,一下子,就不見了韓坡的蹤影。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把苔蘚綠的塑膠雨傘,頭髮和衣服都溼了,就像剛剛從一池水裡爬上來那樣。

“你淋溼了。”她說。

“沒關係。”

他撐著傘,幫她招了一輛計程車。道別的時候,他叮囑她不要再到唱片店來,這種地方人流太複雜了。

車子開走的時候,車窗一片迷朦,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一個依稀的人影站在雨的那邊,留下了一段白茫茫的距離。

她曾經以為,時間是客觀的流動,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優待誰,也沒有虧待誰。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時間是一種感知,對每個人也許都不盡相同。快樂的時間是短促的,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一切會隨著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她和韓坡所過的時間或許是兩支節奏不一樣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時間是重疊的,而且永遠凝結在記憶裡,也因此彌足珍貴。在雨的那邊的那邊,有些東西超越了時間。

走進唱片公司的會議室時,李瑤興奮地告訴顧青和林夢如:

“我有靈感了!”

他們奇怪地看著她。

“手錶廣告的歌!”她說。

“你看你!溼成這個樣子!”林孟如拿了一條毛巾幫她抹頭髮。

“你去哪裡?”顧青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叫《遺忘》的歌?”

一切皆成往事,但時光不會遺忘。

韓坡回到店裡,把腳上那雙溼淋布鞋脫了下來,倒掛在櫃檯旁邊。他嗅到自己面板上留下了雨水的味道,雨的味道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漫漾出來,尤其清晰。這是他的味道,還是也混雜了李瑤的味道?陪她等車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絲絲長髮撩拂,也聞到她頭髮溼潤的青草味,心裡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他真的沒有夢想嗎?那曾經有過的夢想就像一場橫暴的雨,地上的蘆葦翻飛,風吹過後,已無處尋覓。他早就學會了,生存比夢想重要,後者是他負擔不起的奢侈。

夏綠萍的公寓附近,有個山坡,山坡下面有個雨水積成的水窩,日子久了。就養出了許多蝌蚪。有天黃昏,他和李瑤在那裡捉蝌蚪,他們各自捉了滿滿的一袋。忽然下了一場滂沱大雨,他們慌忙爬上山坡,躲到樓底下避雨。他無意中發現地上有根斷開了的粉筆,他拾起來,在地上畫了八十八個琴鍵。然後,他飾演左手,李瑤飾右手,兩個人以四條腿代替雙手,用腳合奏了肖邦的《雨滴》。溼淋淋的兩個人又忘情地彈了許多支歌,天地間都成了淅淅瀝瀝的迴響。

跳琴鍵的日子遠了。時光流逝,那一幕,他從來不曾說與人聽。在雨浪飄搖的那邊,還長留著一行童稚的足跡。他思念那個雨聲的年代:那時候,他有過夢想。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寓裡接到李瑤打來的電話。

“韓坡麼?你等一下,不要掛線啊!”

然後,他聽到電話那一頭的琴聲。

那支歌,竟然有著小飯館外面那場雨的氣息,竟有著童年山坡上那場雨的味道,就像一次驀然回首的恍惚。

他看到了時間蒼茫的顏色,聽到了兩場雨之間的歡愉與毀滅,時光細語呢喃輕撫,重又把他帶回去那個雨聲的年代。

她拿起話筒,說:

“是我幫廣告片寫的歌,你覺得怎樣?”

他心都軟了,充滿想擁有她的嫉妒與悲哀。

終於,他在電視上看到那條廣告片,在地下鐵路軌的廣告燈箱裡見到了戴著那個手錶的她,在報紙上讀到那個廣告的文案。所有這一切,都在說明:

時間不會遺忘。

有一次,電視播那條廣告片的時候,他觸了觸螢幕上的她。

那陣子,疲勞淹沒了她,一個夜裡,她終於寫好了那支歌。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她抖擻精神,搖了個電話給韓坡,彈一遍給他聽。

“你覺得怎樣?”她問。

“很動聽!”然後,他笑了:“當年輸給你,也是合理的!”

音樂是時間的沉澱,她決定了,要用她的音樂來鼓勵韓坡,而不是用笨拙的言話。

夏薇特別偏愛小二班的一個男生,他有一撮頭髮像豬尾那種捲曲。面板白晰,眼珠子黑溜溜的,笑的時候顯得特別明亮,憂愁的時候,那雙眼睛又變得可憐巴巴,腦子裡不知道想些什麼。他長得有點像韓坡,還會彈琴。夏薇喜歡在他臉上捏一把,喜歡偶爾用手指去卷他頭上那條小豬尾,喜歡在班上拿他開個玩笑。看到他兩頰都紅了,羞答答的樣子,她就大樂。

他當然不可能是韓坡的兒子。夏薇也見過一頭長得很像韓坡的小狗,是隻金毛尋回犬,可愛得讓人心都軟了。也許,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無論看到什麼東西,看到的都是他那張臉。

她常常去唱片店,去幫幫忙或揀些唱片回家聽。她從來沒有在店裡見過李瑤上次送給韓坡的唱片,她也沒問。有時候,她會做些曲奇帶去跟韓坡一塊吃。她也找過藉口去他的公寓看看,她說是想去看看那條泡眼金魚,然後,她在電唱機旁邊看到李瑤那些唱片。

她也學會了怎樣甩番茄醬,但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做出來。

學校裡教體育的小吳有點喜歡她,常常特別照顧她。小吳人很開朗健康,愛穿白色運動衣褲。一天,陽光很好,夏薇靠在走廊的欄杆上曬太陽,正在下面操場上體育課的小吳看到了她,大概很想在她面前表現一下,於是,他示範了很多個前空翻、後空翻和側手翻,還有一字馬和掌上壓。當他表演倒立的時候,夏薇,悄悄地走開了。她就是不能夠忍受男人穿白色貼身運動褲。

小吳不是她的型別,她也不是小吳的型別。小吳看的都很表面,沒有人瞭解真正的她,連韓坡也不知道她開電單車。

那是一臺義大利制的小綿羊,車身噴上銅綠色。她把車停在停車場,用一個布袋把它罩著,並不常開。

她的駕駛執照是兩年前考的,一次就合格。她愛穿著花襯衣和七分長的淨色褲子,踏一雙平底鞋,束起頭髮,戴上頭盔,開她那臺小綿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

有時候,她會遇上一些開大型車的男司機,他們故意將車子逼近她的小綿羊,假裝幾乎要壓倒她,然後調低車窗朝她吹口哨,說些挑逗的話。每一次,她都憑著靈巧的身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化險為夷,或者還以顏色。

那是她最私密的時光,是她最真實和奔放的自我。

她家裡的人,血液裡大抵都有一點野性。爸爸告訴她,姑母年輕時是個不錯的女子,有很多情人。當她在臺上彈琴的時候,誰又看得出來。

她是仰慕姑母的,她曾經偷偷拿了姑母的雪茄,學她那樣翹起一條腿吐菸圈。只是,夏綠萍就像其他人一樣,誤以為她是個平凡嬌弱的孩子,總是把她忽略了。

近來,她愛摸黑騎著小綿羊出去,直奔韓坡的公寓。她在外面繞幾個圈,停下來抬頭看看他家裡那扇窗,看到燈亮了,知道他在家裡,她才心滿意足地馳上高速公路,回去自己的窩。

有天晚上,唱片店關門之後,她和韓坡去吃飯。兩個人聊得晚了,韓坡送她回家。在進去公寓之前,她回頭跟他揮手道別,假裝上樓去,然後馬上跑去停車場,拉開布袋,騎她的小綿羊出去,沿途跟在韓坡坐的那輛計程車後面。

直到把他送回公寓了,她才又披星戴月離開。

她像女黑俠,日間是個不起眼的小學教師,夜裡渾身是膽。星夜出動,不是行俠仗義或劫富濟貧,而護送她心愛的人回家去。

她愛看賽車和拳賽,喜歡古代簡單的故事。如果現在是古代,那麼,她便可以把韓坡捆綁起來作為愛的物件,無須他俯允。她還可以跟李瑤一決高下,比武或者賽車,韓坡將屬於她們之中勝出的那個。

每個女人心中,大抵都有一個被壓抑了的自我,等待釋放。她惟在夜間釋放自己。無法釋放的,是她對一個男人無邊無際的戀慕。

一天,在韓坡的唱片店裡,一隻蚊子在她面板上咬出了一顆紅斑。同一只蚊子,接著又咬了韓坡。吃得太飽的蚊子,愈飛愈慢,韓坡正想打它,夏薇連忙阻止。

“由得它吧!”她說。

韓坡以為她是個愛心氾濫的嬌弱女孩,而其實,她只是感激那隻偶爾飛來的蚊子。它同時吸了她和韓坡的血,他們的血,在它體內結合了。將來的將來,這隻蚊子的孫子的孫子,都有一個吸過她和韓坡的血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想到這裡,她沉醉地笑了。以後見到蚊子,都有了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為了避免孤軍作戰的寂寞,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自己戀慕的物件周圍建立起天羅地網。夏薇跟徐幸玉小時候是見過面的,長大後在韓坡的唱片店裡又碰面,話題自然就多了,說著說著,才知道徐幸玉有個舊同學正是夏薇的同事,那人就是小吳。

夏薇於是把那天小吳表演翻筋斗和一字馬的事又說了一遍,徐幸玉笑得倒在夏薇身上,說:

“除了這些,他人很好。那時我們班的運動會金牌,都是靠他贏回來的。”

“但我就是不能夠忍受他的白色貼身運動褲。”

徐幸玉哈哈笑了:

“他那時是不少女生的白馬王子呢!”

夏薇笑了,心裡想,這個世界有多麼不公平呢?一個女人的王子,也許是另一個女人的青蛙。

徐幸玉正在熱戀,這是韓坡也不知道的。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夏薇問。

她幸福地笑了:“是上他的課時認識的。之前已經聽過他的名字,他是外科的明日之星。他帶過我們進去手術室看他做手術,他真的很棒!”

然後,她陶醉地說:

“當你看到一個男人在手術檯上君臨一切,你是很難不愛上他的。”

停了一會,她又說: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歡我什麼。我們看起來好像是兩個不同型別的人。”

“每個人心底或許都有另一個自我。“夏薇說。她最瞭解這一點。

“嗯,他私底下是個很沉默的人,不像平日在別人面前那麼風趣幽默。有時候,我覺得不瞭解他。”徐幸玉苦惱地笑了笑。

那天在小飯館裡,李瑤問韓坡,他夜裡都做些什麼。他笑笑而沒有回答。

“不能告訴我的嗎?”

“我會去一個地方。”他說。

“什麼地方?”

“不適合你去的。”

“有什麼地方是我不適合去的?”

“你會帶給我麻煩的。”

沒想到這樣反而引起李瑤的好奇心。

“你以前會帶我一起去探險的。怎麼啦?現在我就不能去?”

他低頭笑了笑,那是一次糟糕的探險。沿著夏綠萍的公寓走下去,也就是他以前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幢荒廢了許多年的古老大屋,據說是因為鬧鬼,所以一直賣不出去。那天,他們決定去看看。

他們爬過大屋外面生鏽的柵欄,穿過花園,然後從一隻破窗子鑽進去。偌大的屋子裡,鋪滿了從外面飛進來的落葉,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每走一步,腳底下的地板都嘎吱嘎吱地響,李瑤躲在他後面,害怕得把臉埋在他的肩頭裡。他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驚訝地發現那兒有一臺白色的三角琴,雖然上面鋪滿了落葉,還棲息著兩隻烏鴉,但那臺鋼琴,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一瞬間,他們忘記了害怕,興奮地走上去,掃走琴蓋上的樹葉。烏鴉受驚,撲撲翅膀飛了出去。

他和李瑤並肩坐在鋼琴前面,正準備用它彈一支歌,可是,當他彈Do,Re,Mi時,琴聲卻響出Do,Re,La的聲音。這臺鋼琴長年失修,不曾調律,Re音的弦鬆弛,變得比Do還低。

他們本來期盼著美麗的琴韻,突然聽到這種不成調的古怪的聲音時,都笑了起來。他和李瑤最後還是用它彈了肖邦的《小狗圓舞曲》,那變成他彈過的、最奇異的一支肖邦。

直到離開了那幢大屋,他們才想起,會不會不是鋼琴走調,而是有個鬼魂在作怪?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去。

“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他說,“你的手錶廣告到處都可以見到。”

“原來你怕別人認出我的樣子!”

“除非你戴面具。”他隨便說說。

她愣了愣:“面具?”

“算了吧!你不會肯的!”

“好啊!”她說。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答應。

“你會戴什麼面具?”

“到時候你便知道。”她說。

於是,那個晚上,李瑤戴著一張《歌聲魅影》的面具坐在看臺上。韓坡跟幾個在附近上學的大學生在球場上打籃球。每個禮拜有幾天,他會來這裡,一個人投籃或者打比賽,累了,才回公寓去。

這天晚上,球場上的人難免對一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女人投以奇異的目光,韓坡只好告訴他們,她是他的朋友,她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害羞症,很怕面對陌生人,所以,在人多的地方,她會戴面具。

人們陸續離開了球場,剩下韓坡和李瑤。

“你打籃球很棒啊!”她說。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雙大手,說:

“我的手夠大,不用來彈琴,正好用來打籃球。”

“老師以前就說過你有一雙很適合彈琴的手。”

“現在不行了。”他回答說。

“可是,你剛才投籃的節奏很好,就像我們小時跳琴鍵那樣。”

他哈哈地笑了,望了望她,說:

“你為什麼還不把面具脫下來?”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邊說一邊把面具翻到腦後。

那張戴過面具的臉,兩頰紅通通的,額前髮絲飄揚,發邊凝結了幾顆汗珠。就在這一刻,韓坡才發現,回憶是不朽的,是對時間的一種叛逆。李瑤好像長大了,而她那張臉,她的許多神情和小動作,還是跟從前一樣,幾乎不曾改變。

他見過她凌亂的頭髮。那年,是比賽前的一個月,他住在夏綠萍家裡。有一個晚上,李瑤也來了,並且得到她媽媽的允許,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夜。

半夜裡,夏綠萍睡了,他們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瑤用長髮遮著臉,拿著手電筒照著下巴,伸長了舌頭,扮鬼嚇唬他,但他一點也不怕,還撥開她的頭髮。因為頭一次可以一起過夜,他們實在太興奮了,兩個人都捨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後來睡在一塊,她就睡在他旁邊,他幾乎聽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進睡眠。

如今,那雙小手已經長大了,以數不清的年月隔開了他。

他抓起腳邊的籃球,走到球場上投籃去了。自我懷疑和自知之明無情地折磨著他,他想讓自己輕鬆,結果卻變成了輕佻。

“我以為你會成為鋼琴家的,沒想到你喜歡當歌星。當歌星有什麼好?”他回頭朝她說。

他萬萬想不到這句話傷害了她。她眼裡有淚光浮動,終於沒有流出來。但他不能原諒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像出籠的鳥兒,追不回來了。

他破壞了一個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為他那個脆弱的自我。

李瑤在自己的公寓裡赤著腳彈琴。她喜歡赤腳碰到踏板那種最真實的感覺,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彈琴那樣。可惜,一旦在臺上表演,便沒法赤著腳。所以,她養出了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樣薄和柔軟的鞋底,才幾乎接近赤足的感覺。從前在學校裡,同學都叫她“那個穿芭蕾舞鞋彈琴的中國女孩。”

這個習慣,連夏綠萍也無法要她糾正過來。也許,夏綠萍覺得無所謂,才沒有要她改正。老師從來就是個瀟灑的人。

李瑤喜歡赤腳的感覺,她在家裡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顧青倫敦的公寓裡過夜時,她赤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然後走上床。他在床上慘叫:

“天啊!你不洗腳就跳上床!”

她還故意用腳掌揩他的臉。

她喜歡用赤裸的雙手和雙腳,以及赤裸的心靈去撫觸每一個音符,去感受身邊的一切。顧青不一樣,他會對自己的裸體感到羞怯,雖然他擁有一個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養使他相信肉體或多或少是一種罪惡,在不適當的時候裸露是過分的。即使只有兩個人在家裡,他洗澡時還是會把門鎖上,她卻喜歡把門開啟。

她還有一樣事情令顧青吃驚:她會翻筋斗。

那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她的心情好極了,從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筋斗翻到臥室,最後喘著氣停在顧青面前,雙頰都紅了,頭髮豎了起來。

顧青傻了眼,問:

“你怎會翻筋斗的?”

“我就是會!”她揚了揚眉毛,神氣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了,會受傷的!”他說。

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在他面前翻筋斗。

她從小就會翻筋斗。為了彈鋼琴,許多事情都不能做,翻筋斗也許會弄傷手,所以她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只會偷偷在自己的房間裡翻筋斗。

童年時有一次,韓坡到她家裡玩。她帶他進去她的臥室,把門關上,要他站在門後面。然後,她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翻後一個筋斗的時候,她靈巧地用腳板觸一下牆上一個燈掣。

房間裡一盞燈亮了,韓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

“不要告訴別人!”

他點了點頭,答應替她守秘密。

接著,她告訴韓坡,她曾經想過要加入馬戲班,做個表演空中走鋼索的女飛人,或者在馬戲班裡彈鋼琴;他們都需要音樂。

她是個獨生女,孤獨的時候,會幻想許多奇異的事情,馬戲班是她童年最豐富,也最瘋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塊去。”那時侯,韓坡說。

韓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沒有兄弟姐妹,可是,韓坡是個孤兒,她的抱怨就顯得太奢侈了。她總是特別親他,這種友伴的愛幫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讓她學會了愛。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們便去。”當時,她回答說。

準備畢業演奏會的那陣子,她的心情很緊張。一天,她進去琴室一個鐘頭之後出來,望月覺得奇怪,問她:

“為什麼聽不見琴聲?你在裡面睡著了麼?”

她沒碰過那臺鋼琴,她在裡面翻筋斗。

快樂的時候,她的筋斗比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詠。不快樂的時候,翻筋斗是為了平衡內心的情緒。有時候,這個發洩的方法甚至比音樂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許,當她年老,齒搖發落,無力再翻筋斗了,她會懷念這些秘密時光。

許多年後,她終於發現,她像她媽媽,內心有隻蠢蠢欲動的兔子,既嚮往安全,也向往冒險。鋼琴是安全的,筋斗是冒險的。可是,只要能翻幾個筋斗,就能夠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變得簡單,人生也沒那麼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麵對。

她赤腳離開了那臺鋼琴,在公寓裡翻筋斗。老的木板隨著她身體每一次著地而發出清脆的迴響,是一種她熟悉、也讓她放鬆的聲音,平伏了她混亂的思緒。

這幾天以來,她總是想著韓坡。他那天的話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張汗津津的臉上看到了懊惱和抱歉。兒時的一段回憶,是他們永遠共存和共享的時光。他們曾經譜過一支共同歷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這種感情不曾改變。

就在這個時候,韓坡的電話打了進來。

“那天晚上,很對不起。”他窘困地說。

“我也曾夢想過有天成為鋼琴家的。”她說。

“你現在很好。”

“我還不夠好,還差很遠很遠。”

“跟我比,便是很好了。”

“你比我有天分,只是你放著不用。”

停了一會,他問:

“你還有興趣來看籃球嗎?”

“是不是仍然要戴面具?”

他在電話那一頭笑了。

於是,隔天晚上,人們又看到《歌聲魅影》出現在看臺上。幾個小孩子圍在李瑤身邊,很好奇這個戴著恐怖面具的是什麼人。李瑤忙著為韓坡打氣,他正在場上比賽。

最後,他那一隊勝出了。

他走上看臺,坐在她旁邊,笑笑問:

“你為什麼喜歡戴《歌聲魅影》的面具?看起來很嚇人!”

“你不覺得很酷嗎?”她抬了抬下巴說,“這張面具是我去年在倫敦看這套歌劇時買的。”

她把面具摘了下來,放在旁邊,說:

“你有去過倫敦嗎?”

他搖了搖頭。

“巴黎跟倫敦這麼近,你也不去看看?”

他聳聳肩,沒答腔。他怎麼可能告訴李瑤,他不去,因為知道她在那裡,在那咫尺天涯。

“我本來準備要去德國深造的。”她說:“但我回來了,要幫我媽媽還債,時裝店的生意不是太好。”

他愣了愣,更懊悔自己那天的魯莽。

“可是,”她說:“即使能夠去德國,我也無可能成為一流的鋼琴家。在倫敦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事實。剛到英國時,我以為自己很棒,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能夠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去的,在自己的國家裡,有誰不是第一名?我永遠不會是最出色的!那時,我覺得自己很偉大,為了媽媽而放棄夢想,可是,我或許只是想替自己找個藉口罷了!”她看了看自己雙手,說:“知道它不是第一名,多麼難受!”

“第二名又有什麼不好?”他安慰她。

她忽然笑了:“沒想到你會這樣說!我還以為你只喜歡第一名。”

“喔,不,我只是不喜歡輸。”

她燦然地笑了,站起來,脫掉腳上的鞋子,走到球場上,說:“想要看看我表演嗎?”

話剛說完,她在球場上翻了好幾個漂亮的側手翻,從左邊翻到右邊,又從右邊翻到左邊,最後,流利地回到原來的位置。

他戴上那個《歌聲魅影》的面具,說:

“沒想到你還有翻筋斗。”

“我一直也有練習的。”

“但是,你沒去馬戲班。”

“誰說不會有這一天?也許,有天我會加盟‘索拉奇藝坊’,跟大夥兒浪跡天涯!”

她說著說著又翻了幾個筋斗。那些筋斗,一直翻到他心頭。他躲在《歌聲魅影》後面,嗅聞著殘留在這張面具上的,她的氣息,甚至碰觸到她嘴唇曾經碰觸的地方。

她一翻筋斗,他便完了。

“表哥,還是不要買了。”徐幸玉說。

“就是啊!這裡的衣服太貴了!”夏薇說。

這天,韓坡把她們兩個帶來傅芳儀的時裝店,堅持要送她們一些衣服。

“我在學校根本不用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徐幸玉說。

“女孩子總得要有一、兩件漂亮的衣服充撐場面!快去揀一些。”他說。

“我真的用不著。”

“畢業典禮也要穿得好吧?一生人才一次!”

“我還沒畢業!”

“我上班也不用穿得這麼漂亮,這裡有些衣服是我一個月的薪水。”夏薇說。

“女孩子要裝扮一下才會吸引男人的!”

然後,他把她們兩個推了過去,說:

“儘量買!衣服、皮包、鞋子,都買一些吧!我都沒送過禮物給你們。”

最後,徐幸玉和夏薇各自揀了一條很便宜的頸巾。

“只有頸巾?”他不滿意。

“是這裡最便宜的了!”夏薇小聲說。

結果,他幫她們每人挑了一些衣服和鞋子。

付帳的時候,夏薇悄悄說:

“這家時裝店是李瑤媽媽開的,跟她說一聲,說不定可以打折。”

“對啊!或者可以打五折。不過,打了五折也還是很貴。”徐幸玉說。

“別那麼小家子氣。”他掏出一大疊鈔票付錢。

明知道這是杯水車薪,幫不了李瑤,他還是很想出一點力。她知道了,一定會說他傻。

愛情是一場瘟疫,把他殺個片甲不留。

顧青近來有好多次聽李瑤提起韓坡。他不知道韓坡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只知道,韓坡和李瑤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日子,她覺得他的際遇應該可以比現在好。

每次聽李瑤提起韓坡,他會有一點兒妒忌。然而,他很快就告訴自己,妒忌是沒有自信和不信任的表現。從小到大,他沒怎麼妒忌別人。可是,男人或許都會暗暗地跟另一個男人較量。他知道,在此一時刻,他還是遠遠比韓坡優勝,這使他很放心,也不介意李瑤提起他。

他只是遺憾沒能和她有一個共享的童年。當你深深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你對她的童年難免有了一種懷舊,好想知道你愛的那個人會不會在過去某個時空與你做過相同的事情,又或者,她到底是怎樣長大的?又是怎樣來到你面前的?我們都帶著自己的歷史與另一個人相愛,但他從來沒有這麼熱切地愛過另一個人的歷史。

最近有一次,他跟顧雅吃飯。顧雅取笑他:

“你都忙著做李瑤的事。”

他笑笑說:“你千萬別這樣說,給爸爸聽到了,以為我在銀行裡白支薪水便不好了。”

“爸爸媽媽都喜歡她啊!那天她來我們家裡吃飯時便看得出來,只是媽媽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李瑤畢竟是在娛樂圈工作。而且,她正忙著為自己的事業奮鬥,不知道會不會有時間照顧你。媽媽就是這樣啊!還以為女人該為男人犧牲。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其實也沒說誰照顧誰的。”

“就是啊!只不過將孤軍作戰變成相依為命,然後或許也還是孤軍作戰。”她臉上一抹憂愁。

顧雅從小就是個比較悲觀的孩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時候,她會突然走開,自己躲起來。愛情如果沒有一點悲劇的成分,她是不會滿意的。

但顧青嚮往的,是團圓。

這個星期以來,韓坡都是吃麵包充飢,彷彿退回去他剛到巴黎那段窮困的日子。他儲下來的,準備再去什麼地方的旅費,一下子就在傅芳儀的時裝店裡花光了。

現在,他窩在自己的公寓裡,一邊啃白麵包一邊翻那本《自由與命運》。流浪是他的選擇,歸來又何嘗不是?他從沒想過會重遇李瑤,在此時、此地。他更沒想過深深埋在記憶裡的依戀幾乎一發不可收拾。

他是否能為她做些什麼?她希望他能進取一點。她口裡沒說,但他看得出來。

他從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惟獨她是例外的。他突然不想再去任何一個地方,只希望能夠留在她身邊。

於是,那天,他問夏薇:

“你家裡有鋼琴嗎?”

“有啊!”她說。

“我可以去你家裡彈琴嗎?”

她愣住了:“你想再彈琴?”

那天晚上,他來到夏薇的公寓。她的公寓是個套間,起居室跟臥室只是用一個衣櫥來分隔,那臺直立式的山葉鋼琴靠在牆邊,旁邊有一張短沙發和一張小小的圓餐桌。餐桌上,放著個大肚魚缸,裡面養了一條泡眼金魚。

夏薇走到鋼琴旁邊,說:

“你現在就要彈嗎?”

“喔,好的。”他有點難為情。

“你想彈哪支歌?”她在琴椅下面拿出幾本琴譜。

“都可以。”他說。

她替他掀開了琴蓋。

他坐到那臺鋼琴前面。16年了,他難以相信自己再一次想到要彈琴。他的十指關節已經變粗了,對鋼琴也生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彈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開始。

“你多久沒彈琴了?”夏薇問。

“太久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重頭開始。”她微笑著說。

“現在重頭開始,會不會太老?”他尷尬地說。

“別人可能太老,你永遠不會。”

他的手毫無把握地放在琴鍵上,叮叮咚咚的彈了幾個音階。他沒碰鋼琴,已經有30年那麼長。時光衝散了一切,衝散了他曾經以為永不會忘記的音符。就像散落了一地的鈕釦,他要一顆一顆重新拾起來。他突然感到很喪氣。

最後,他彈了一遍《遺忘》,以為那是至死也不會忘懷的一首歌,他卻只彈了一半,餘下的都不記得。

這些年來,他逃避了鋼琴,鋼琴也逃避了他。

那天在時裝店裡,韓坡為她挑了一件白色的絲襯衣、一條黑色緞面的傘裙、一雙紅色漆皮尖頭幼跟鞋和一個黑色的小皮包。她一直捨不得穿,掛在衣櫥裡,每天拿出來看看。

他說:“女孩子要裝扮一下才可以吸引男人。”他的意思可會是想她裝扮一下?

夜裡,她穿上那套衣服,踩著那雙紅鞋,久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又擺了幾個自認為最迷人的姿勢,想像有天穿上這身衣服去跟韓坡約會。

可是,他為什麼送她衣服呢?而且還到傅芳儀的時裝店去?這和李瑤有什麼關係?

她很快明白了一個淒涼的現實:

無論她多麼不願意,李瑤還是擠在她和韓坡之間。

有天晚上,她又騎著她的小綿羊出發去看韓坡。她看到他從公寓裡走出來,手上拎著個籃球,到附近的球場去。她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令她詫異的是,球場看臺上有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長髮女人,似乎是他的朋友。

當那個女人把面具翻過去,她驚訝地發現,那是李瑤。

她聽不見他們談些什麼,只見到她離去的時候有些怏怏。

她戴著頭盔,蹲在地上假裝修理她的小綿羊,因此,韓坡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沒有發覺她。

一天,她在唱片店裡幫忙,韓坡忽然問她家裡有沒有鋼琴,然後提出想要到她家裡彈琴。她強裝鎮定,脈搏卻像兔子亂跳。

那個晚上,她努力地擦地板、洗浴室,把她那間狹小的公寓收拾得很整齊,迎接他第二天的到來。她還準備了一曲奇。

他來了,坐在那臺鋼琴前面,一副毫無把握的樣子。他已經太久沒彈琴了,一支《遺忘》只彈了一半。

鋼琴是一頭野獸,你無法馴服它,便會返過來被它駕馭。她永不會忘記那個彈肖邦的韓坡。看著他沮喪的樣子,她忽然埋怨自己那臺用了許多年的山葉鋼琴。韓坡需要的,是一臺他曾經愛過,也愛過他,願意被他馴服的鋼琴。

夏綠萍死後把那臺史坦威鋼琴留給她。可是,那臺鋼琴太大了,放在她的公寓裡的話,她就只剩下個睡覺的地方。所以,那臺三角琴一直存放在貨倉裡。

這天,她找人把鋼琴從貨倉裡拿出來,又把她那臺山葉,還有沙發還有餐桌都拿走,騰出空間來放那臺史坦威。它是臺龐然巨物,住進她的公寓之後,泡眼金魚也要遷到床邊去。她又買了一把椅子代替沙發。

雖然整間公寓的比例都好像失衡了,但是,想到韓坡能夠再次用這臺史坦威鋼琴,她縮在一張椅子上吃飯又算得上什麼?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隔天,韓坡來到她的公寓,看到那臺史坦威鋼琴的時候,呆了一會。

她站在鋼琴旁邊,說:

“我想,還是這一臺比較適合你。”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

“喔,還有!”她把琴譜放在鋼琴上。她幫他找到了《遺忘》的曲譜。

他輕輕地撫觸琴鍵。雖然那個彈肖邦的韓坡還沒有回來,但是,往事已經對他微笑。

她在旁邊幫他翻譜。她做夢也沒想過,有天會由她來教韓坡彈琴。琴聲在她那間失衡了的公寓裡迴盪,瞬間平衡了一切。

她幾乎能夠猜到他為了誰而再一次彈琴,她的歡愉也化為寂寥,心不由自主地發酸。她希望他一直彈一直彈,永遠不要離開。

他輕輕地撫觸這臺他久違了16年的史坦威,失落了的節拍像往事一樣,清晰地重現。他跟他兒時的摯友團聚,感動得雙手也微微顫抖。他彈了一個音階,那一下回響是如此驚人地遙遠而又親近,喚回了一個琴聲飄蕩的年代。

初遇和重逢,他都對它彈了《遺忘》,它順從地在他指尖下一訴別離情。

夜裡,他在枕頭裡壓出了一個窩,手和肩膀都累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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