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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裡的蝸牛奄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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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呼吸著沐浴露的花香味

1

澄:

青春歲月虛妄的日子裡,我們都曾經以為,兩個人只要相愛,就能夠為對方改變。不是有這樣一首歌嗎?我是一團泥,你也是一團泥,兩團泥搓在一起,你裡面有我,我裡面也有你。

這是騙人的,數學裡有一個實驗叫“摩爾的糖果”一位名叫摩爾的美國工程師,把一種球狀的,相同數量的紅色糖果和綠色糖果一同放在一個玻璃瓶裡,然後搖晃瓶子,直到兩種顏色完全混合。你以為紅色和綠色的糖果會很均勻地混合在一起嗎?

不是的,你所看到的是不規則的大片的紅色綴著大塊的綠色。

雖然放在同一個瓶子裡,兩種顏色的糖果依然各據一方。我從來沒有改變你,你也沒有改變我。無論多麼努力,我們始終各據一方。分手那一天,我跟你說:“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或許你以為我因為太恨你才這樣說,不,我只是無法承受愛你的痛苦。即使再走在一起,我們終究還是會分開的。離開你的時候,我期望我們餘生也不要再見。別離的痛楚,一次已經很足夠。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收到我送來的東西,也許,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阿棗

2

李澄已經很多天沒有外出了,兩個星期前答應交給人家的漫畫,現在還沒有畫好。那個可惡的編輯昨天在他的電話答錄機上留下一段說話:“李澄,我在等你的畫,要截稿了,不要再逃避,面對現實吧!”

他才不需要這個黃毛丫頭教他面對現實。這份工作是他的舊朋友符仲永介紹給他的,他看不起這張報紙,如果不是為了付租金,他才不會接下這份工作。

今天早上,那個編輯又在電話答錄機上兇巴巴地留言:“李澄,快點交稿,否則我們不用你的畫了;還有,總編說要你在漫畫里加一些性笑料。”李澄索性把話筒擱起來。他開啟一扇窗,十一月了,夾雜著樓下那家“雲芳茶室”的咖啡香味的微風吹進這所侷促的小房子裡,那一棵畫在牆上的聖誕樹,已經剝落了大部分,只剩下一大塊綠色。

他肚子有點餓,站起來走到冰箱找點吃的。冰箱裡只有一個硬得象石頭的麵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吃剩的。李澄在牆上找到薄餅速遞店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去叫外賣。

女店員在電話那一頭說:“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鐘。”

不久之後,有人拍門,李澄去開門,一個穿制服的年輕小夥子站在門外。

“我們是送東西來的,你的門鍾壞了。”

“多少錢?”李澄走進屋裡拿零錢。

小夥子回頭跟後面的人說:“抬進來吧。”

“抬什麼進來?”李澄問。

兩個搬運工人吃力地抬著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進來。

“我叫的是薄餅,這是什麼?”

“我們是貨運公司的,你是李澄先生嗎?”

“是的。”

“那就沒錯,這件東西是寄給你的。”

“這是什麼東西?”李澄問。

“我也不知道,是從芬蘭寄來的。”

“芬蘭?”

“請你簽收。”

李澄簽收了那件貨物。

“謝謝你,再見。”小夥子和搬運工人關上門離開。

木箱的確是寄給李澄的,但李澄想不起他有什麼朋友住在芬蘭。他用螺絲起子把木箱撬開,藏在木箱裡面的,是一輛腳踏車。李澄把腳踏車從箱子裡抱出來,腳踏車老了,憔悴了,象一頭跑累了的驢子,已經不是本來面目,只有後輪擋泥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還在。觸控到那道疤痕的時候,李澄的手不停在顫抖。

十四年了,原來她在遙遠的芬蘭,那個冬天裡沒有白晝的地方。

3

那一年初夏一個明媚的早上,方惠棗到洗衣店拿衣服。店員把乾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方惠棗點點看,說:“對了。”她把襯衫和西褲搭在手肘上,外套和西裝搭在另一隻手上,再把那張被子抱在懷裡。

今天的天氣特別好,抱著自己心愛的男人的衣服和他蓋過的被子,他覺得心情也好象好起來。

史明生還在睡覺,半張臉埋在枕頭裡,方惠棗把衣服脫下來,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內褲,悄悄鑽進史明生的被窩裡,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邊乳房緊貼著他的背,大腿纏著他的大腿。

“不要這樣,我很累。”他拉著被子說。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摸摸他的額頭。

“頭有點痛。”他說。

“我替你按摩一下好嗎?”

“不用了。”他揹著她睡。

她覺得很難堪,她這樣鑽進他的被窩裡,他卻無動於衷,她悲哀地轉過身去,抱著自己的膝蓋,飲泣起來。

“不要這樣。”他說。語氣是冷冷的。

“你這半年來為什麼對我這樣冷淡?”她問他。

“沒這種事。”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

“你又來了。”他有點不耐煩。

“你已經愛上別人,對嗎?”

他沉默。

“她是誰?”她追問。

“是公司裡一個女孩子。”他終於承認。

“你是不是不再愛我?”

她只能聽到他從喉嚨間發出的一聲嘆息。

“我們不是有很多夢想和計劃的嗎?”她哭著問他,“我們不是曾經很快樂的嗎?你記不記得我們說過二十六歲結婚,那時候,你也許會回去大學念一個碩士學位,三十歲的時候,我們會生一個孩子。”

他嘆了一口氣說:“當你十八歲的時候,這一切都很美好;當你二十歲,你仍然相信你們那些共同的夢想是會實現的;當你二十四歲,你才知道,人生還有很多可能。”

他說得那麼瀟灑漂亮,彷彿一點痛楚都沒有,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她陡地跳下床,慌亂的在地上尋找自己的衣服。

“你要去哪裡?”他被她忽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在一個不愛我的男人面前穿得這樣少,我覺得很難堪。我已經把你的衣服從乾洗店拿了回來,我今天晚上要去參加一箇舊同學的婚宴。”忽然,她苦澀的笑,“我為什麼告訴你呢?彷彿我們明天還會見面似的。”

他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只好繼續坐在床上,象個窩囊廢。

看到他這副樣子,她心裡突然充滿了奇怪的悲傷,他決定拋棄她,他應該是個強者,他現在看來卻象個弱者,只希望她儘快放過他。他只想快點擺脫她。

她走了,輕輕的關上門,跌跌撞撞的走進升降機裡,升降機的門關上,她失控地蹲在地上嗚咽。她和他一起七年了,她不知道以後一個人怎麼生活。

4

婚宴在酒店裡舉行,新娘子羅憶中跟方惠棗是中學同學。方惠棗恍恍惚惚的來到宴會廳外面,正要進去,一個女孩子從宴會廳裡走出來,一把拉住她。

“方惠棗。”女孩熱情地捉著她的手。

方惠棗很快就認出面前這個女孩是周雅志,她中四那一年就跟家人移民去了德國。

“裡面很悶,我們到樓下酒吧喝杯酒。”周雅志拉著她。

在酒吧坐下來,方惠棗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兩年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德國?”

“對呀,我住在不來梅。”

“那個童話之城是嗎?我在雜誌上見過圖片,整個城市就象童話世界一樣漂亮。”

“是的,人住在那裡,好象永遠也不會長大,差點還以為人生會象童話那麼美麗。”

“你走了之後,我寫過好幾封信給你,都給退回來了。”

“我們搬過幾次家,我也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羅憶中,她說今天結婚,說你會來,我特地來見見你。”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

“我教鋼琴。”

“對,我記得你彈琴很好聽啊——”

“阿棗,你的樣子很憔悴,你沒事吧?”

“我剛剛跟男朋友分手,他愛上了別人。”

“為什麼會這樣?”

“也許我們一起的時間太長吧,他已經忘記了怎樣愛我。我記得在報紙的漫畫上看過一句說話,漫畫的女主角說:‘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說得一點也沒有錯。”

“那是李澄的漫畫。”

“你也有看他的漫畫嗎?”

“嗯。”

“我每天都看。他的漫畫很精采,有時候令人大笑,有時候又令人很傷感。”

這些日子以來,李澄的漫畫陪她度過沮喪和寂寞的日子,每天早上,她開啟報紙,首先看的就是他的漫畫。

“如果他知道有你這麼一位忠實的讀者,他一定會很高興,你也長得有點象女主角曼妮,曼妮也是愛把長髮束成一條馬尾,鼻子尖尖的,臉上有幾顆雀斑。”周雅志說。

“你認識他的嗎?”聽周雅志的語氣,她好象認識他。

“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嗎?”

“嗯。”

“他是什麼樣子的?”

“我們明天晚上會見面,你也一起來吧,那就可以知道他是什麼樣子的。”

“會不會打擾你們?”

“怎麼會呢?”

“他看愛情看得那麼透徹,應該是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吧?”

“明天你就會知道。”

周雅志寫下餐廳的地址給方惠棗,說:“八點鐘在餐廳見,我要走了。”

“你不進去嗎?”

“裡面太悶了,大家都在談論哪個同學最近失戀,哪個未結婚有了孩子,將來,同一群人又會在討論誰跟丈夫離婚了,誰又第二次結婚,誰的丈夫跟人跑了。”周雅志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麼自我。

5

第二天晚上,方惠棗準時來到餐廳。

“他還沒有來嗎?”她坐下來問周雅志。

“他常常遲到的,我們叫東西吃吧。”

“不用等他嗎?”

“不用了。”周雅志好象已經習慣了。

九點半鐘,李澄還沒有出現,方惠棗有點兒失望。

“我們走吧,不要等了。”

“要不要再等一下?”

“不等了。”

她們正要離開的時候,李澄來了。他穿著一件胸前印有一個鮮黃色哈哈笑圖案的白色T恤和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

李澄坐下來,一隻手託著下巴,一點也沒有為遲到那麼久而感到抱歉。周雅志好象也沒打算責備他。

“我跟你們介紹,這是李澄,這是我的舊同學方惠棗。”

“叫我阿棗好了。”

雖然素未謀面,但她天天看他的漫畫,他早就跟她在報紙上悄悄相逢,他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這天晚上,與其說是初遇,不如說是重逢更貼切一些。

“阿棗是你的忠實讀者。”周雅志說:“她帶了你的書來,你給她簽名。”

“那就麻煩你了。”方惠棗把書拿出來。他看看那本書,問她:“這是第一版嗎?”

“是的。”

“我自己也沒有第一版,這本給我好了,改天我送一本新的給你。”他把那本書放進自己的揹包裡。

“不,這本書是我的——”她想制止他。

“這樣吧,我送一套我的書給你,一套換一本,怎麼樣?”

“不——”她對那本書有感情。

“就這樣決定。”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為什麼以前沒聽說過你有一箇舊同學的?”他問周雅志。

沒等周雅志回答,他就問方惠棗:“你是幹哪一行的?”

“教書。”

“教哪一科?”

“數學。”

“數學?你竟然是讀數學的?”

“有什麼問題?”她反過來問他。

“讀數學的人是最不浪漫的。”

“數學是最浪漫的。”她反駁。

“你是說一加一很浪漫?”他不以為然。

“一加一當然浪漫,因為一加一等於二,不會有第二個答案,而且可以反覆地驗證,只有數學的世界可以這麼絕對和平衡,它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完美,它從不說謊,也不會背叛。”

她那一輪輕輕的辯護把他嚇倒了,這個長得有點象他漫畫裡女主角的女孩子,為她所相信的真理辯護時,憔悴的眼睛裡閃爍著光芒,她彷彿不是來自現實世界,而是從一個數學的世界走出來的。放在她那精緻的臉上的,不是五官,而是一二三四五六七這些數字。

“我有話跟你說。”被冷落一旁的周雅志說。

“什麼事?”他笑著問她。

“我愛上了別人。”她冷冷的說。

李澄臉上的笑容僵住,一秒鐘之前,他還是很得意的,他臉上的肌肉剎那之間也適應不來,仍然在笑,就跟他胸前那個哈哈笑一樣。方惠棗呆了一下,她沒想到周雅志會當著她面前向李澄提出分手,他們兩個人的事,她沒理由夾在中間。

“我有點事要先走,你們慢慢談。”她拿起皮包想離開。

周雅志一把拉著她說:“我跟你一起走,我約了人。”

李澄雙手託著頭,苦惱地擠出一副蠻有風度的樣子,跟方惠棗說:“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我會遵守諾言送你一套書。”

6

“其實你不應該叫我來。”在計程車上,方惠棗跟周雅志說。

“過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能介紹你們認識,你不是很想認識他的嗎?”周雅志說。

“你真的愛上了別人嗎?”

“嗯,我們明天一起去歐洲玩。”周雅志甜絲絲的說。她從皮包裡掏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交給方惠棗。

“這是李澄的電話號碼,有機會的話,你替我打一通電話安慰他。司機,請你在前面停車,我就在這裡下車了,再見。”

“再見。”

方惠棗看著周雅志下車走向一個站在不遠處的男人,她只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

她不懂怎樣安慰李澄,她連安慰自己都不行。

幾天後,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李澄,接電話的是一臺電話答錄機,她留下了姓名和電話號碼;然而,李澄沒有回她電話,也許,他根本不記得她是誰。

7

這天深夜,李澄的電話來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在電話那一頭問。

“你還好嗎?”方惠棗鼓起勇氣問他。

電話那一頭的他沉默下來。

“對不起,你的電話號碼是周雅志給我的。”

“我這幾天也找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如果把真相告訴他,他會很傷心,她猶豫了片刻,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明天晚上有空嗎?我說過送一套書給你的。”

“好的,在哪裡等?”

“在我們上次見面的那家餐廳好嗎?”

“回去那裡?你不介意嗎?”

“你是說怕我觸景傷情?”

“嗯。”

“你不知道在許多謀殺案中,兇手事後都會回到案發現場的嗎?”

“但你不是兇手,你是那具屍體。”

“我是在說笑話,讀數學的人是不是都象你這樣,理智得近乎殘酷的?”

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殘酷,忍不住笑了兩聲,這些日子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笑。

8

方惠棗在餐廳裡等了一個晚上,李澄沒有出現。這天之後,李澄再沒有訊息,他的漫畫仍然天天在報紙上刊登,證明他還活著。也許,他不是忘記了和她的約會,而是赴約之前,他忽然改變主意,他不想再到那家餐廳。這樣想的時候,她就原諒了他的失約。

9

學校明天就開課了,方惠棗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當老師,是不是一位好老師,將來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她本來以為她身邊的男人會鼓勵她,陪她面對不可知的將來。現在,卻是她一個人孤單地面對將來,她覺得有點害怕。她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史明生,電話那一頭傳來他的聲音。

“是我。”她戰戰兢兢地說。

“有什麼事?”

“我明天正式當老師了。”

“恭喜你。”

“我很想見你,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你了,你現在有空嗎?”

“改天好嗎?”

“今天晚上可以嗎?”“現在不行。”

“我只想見見你,不會花你很多時間。”

“對不起,我真的沒空。”他推搪。

“那算了吧。”為了尊嚴,她掛上電話。他為什麼可以這麼殘忍?她蹲在電話旁邊,為自己哭泣。電話的鈴聲再響起,她連忙拿起話筒。

“喂,是阿棗嗎?我是李澄。”她拿著話筒,不停的嗚咽,說不出一個字。

“不要哭,有什麼事慢慢說。”

她不停的喘氣,他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麼。“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李澄很快來到。方惠棗開啟門,他看到她披頭散髮,腳上只趿著一隻拖鞋,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

“你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她問。

方惠棗和李澄來到史明生的家外面,她用力撳門鈴,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開門。

“誰住在裡面?”他問。

“我男朋友,以前的。”

“裡面好象沒有人。”

她掏出鑰匙開門,但那一串鑰匙無法把門開啟。

“看來他已經把門鎖換掉了。”李澄說。

“不會的,你胡說!”她試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沒法把門開啟。她不敢相信史明生竟然把門鎖換掉,他真的那麼渴望要擺脫她嗎?

她走到後樓梯,那裡放著幾袋由住客丟出來的垃圾。她蹲下來把黑色那一袋垃圾解開,把裡面的垃圾通通倒在地上。

“你幹嗎?”他以為她瘋了。

“這一袋垃圾是他扔出來的。”她蹲在地上翻垃圾。

“你怎麼知道?”

“這款垃圾袋是我替他買的。”

“你想找些什麼?”

“找找有沒有女人用的東西。”

“找到又怎樣?”

“那就證明他們已經住在一起。”

“證明了又怎樣?”

“你別理我。”

她瘋瘋癲癲的在那堆剩菜殘羹裡尋找線索,給她找到一排錫制的藥丸包裝紙,裡面的藥已經掏空。

“這是什麼藥?”她問李澄。

“避孕藥。”他看了看說。

“你怎麼知道是避孕藥?你吃過嗎?”她不肯相信。

“我沒吃過,但見過別人吃。”

“避——孕——藥。”她頹然坐在地上。那個女人已經搬進來,而且已經跟史明生上過床。

李澄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放回垃圾袋裡。

“你幹什麼?”她問。

“如果他發現自己家裡的垃圾被人翻過,一定猜到是你做的。女人真是可怕,平常看到蟑螂都會尖叫,失戀的時候竟然可以去翻垃圾。”

“你不也是失戀的嗎?為什麼你可以若無其事?”她哭著問他。

他掏出手絹替她抹乾淨雙手,說:“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長久一些。”

“回家吧。”他跟她說。李澄把方惠棗送回家。

“你可不可以去洗個澡,你身上有著剛才那些垃圾的味道。”他說。她乏力地點頭。

“你三十分鐘之內不出來,我就衝進去。”“為什麼?”

“我怕你在裡面自殺。”

“啊,謝謝你提醒我可以這樣做。”她關上浴室的門。李澄在外面高聲對她說:“記著是三十分鐘,我不想衝進來看到你沒穿衣服。”

她脫下那一身骯髒的衣服,在蓮蓬頭下面把身體從頭到腳洗一遍,她竟然做出那種傻事,她大概是瘋了。

李澄坐在浴室外面,嗅到一股從浴室的門縫裡飄出來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確定她在洗澡,他就放心了。他看到書架上有一張小小的腳踏車的素描,鑲在一個漂亮的畫框裡,旁邊又放著幾本關於腳踏車的書。

方惠棗洗完澡從浴室出來。

“謝謝你。”她憔悴地說。

“你沒事的話,我走了,再見。”

“再見。”

現在又剩下她一個人,她捨不得他,但是她沒理由要他留下來陪她,只好眼巴巴看著他走。

今天晚上,她不想回到床上。床是無邊無際的,人躺在上面,孤苦無依。她捲縮在沙發上,這張沙發很短,她要把身體屈曲起來,抓住靠背,才能夠睡在上面,雖然睡得不舒服,卻象被懷抱著,不再那麼空虛。

門鈴忽然響起,她跑去開門,是李澄。

“我想我還是留下來陪你比較好。”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書架旁邊。有李澄在身邊,她不再覺得孤單。“謝謝你。”

“不用客氣。”

“我記得你說過‘愛情使人忘記時間,時間也使人忘記愛情’,說得很對。”

“嗯。”

“你知道失戀使人忘記什麼嗎?忘記做人的尊嚴。”她喃喃地說。

“睡吧。”他安慰她。

她閉上眼睛,弓起雙腳,努力的睡,希望自己能夠快點睡著。

看到她睡了,他站起來,開啟一扇窗,九月的微風夾雜著樓下茶室的咖啡香味飄進來,從這所房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個美麗的運動場和一個美麗的夜空,只是,這天晚上,運動場和夜空都顯得有點荒涼。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來?”她在朦朧中問他。

“我忘記了。”

“那麼容易就把事情忘記的人,是幸福的。”她哀哀的說。早晨的微風輕拂在她臉上,有人在叫她。

“阿棗。”她張開眼睛,看到李澄站在她面前,他臉上長出短短的須髭。

“天亮了,今天是九月一日,你是不是要上班?”她嚇了一跳,問他:“現在幾點鐘?”

“七點鐘。”

“哦。”她鬆了一口氣。

“你整夜沒睡嗎?”她問。

“沒關係。”

他守護了她一個晚上,她有點過意不去。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他笑著點頭。

10

她約了李澄在街上等,一個人站在百貨公司門外等他的時候,她有點後悔,他那麼善忘,會不會又忘了?

出乎意料之外,李澄很準時來到。

“送給你的。”他把三本書交給她,“我答應過要送一套書給你。”

“謝謝你。”

“第一天開學怎麼樣?”

“我有點心不在焉,希望沒人看得出吧。”她苦笑。

“你喜歡到哪裡吃飯?”她問。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李澄帶著方惠棗來到一家名叫“雞蛋”的餐廳。

一個年輕男人從廚房走出來,個子不高,臉上帶著羞澀的微笑。

“這是我的朋友阿棗,這是阿佑,這家餐廳是阿佑的。”李澄說。

“我們到樓上去。”阿佑帶著他們兩個沿著一道狹窄的樓梯往上走。

“這家餐廳為什麼叫‘雞蛋’,是不是隻可以吃雞蛋?”她好奇地問阿佑。

“不,這裡是吃歐洲菜的,叫‘雞蛋’是因為我以前的女朋友喜歡吃雞蛋。”

“喔。”

“你們看看喜歡吃些什麼,廚師今天放假,我要到廚房幫忙。”阿佑放下兩份選單。

“他用以前女朋友喜歡的食物來作餐廳的名字,看來很情深。”她說。

“幸好她不是喜歡吃豬肉。”李澄笑著說。

“他們為什麼會分手?”

“她愛上了別人,後來又和那人分了手,再跟阿佑一起。這幾年來,他們每隔一、兩年就會走在一起,一起幾個月之後又分開,阿佑永遠是等待的那一個。”

“是不是阿佑愛她比她愛阿佑多?”

“也不一定,有些人是註定要等待別人的,有些人卻是註定要被別人等待的。”

“聽起來好象後者比較幸福——”

“說的也是。去年除夕,阿佑的女朋友說會來找他,阿佑特地做了她最愛吃的蝸牛奄列——”

“蝸牛奄列?”

“是他的拿手好戲。”他露出一副饞嘴的樣子說,“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我常常取笑他,那是因為他做的是蝸牛奄列,蝸牛爬得那麼慢,她也許要三年後才會來到。”

“這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感情是一方不停的失約,一方不停的等待?”她問。

“我想我一定是失約的那一方,只是,也沒人願意等我。”他苦笑。

“也不會有人等我。”她又想起史明生。

“又來了?”李澄連忙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別這樣!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失戀。”

她用手抹抹溼潤的眼角,苦澀地說:“我沒事。”

阿佑剛好走上來,李澄跟他說:“你快去做兩客蝸牛奄列來。”

“他做的蝸牛奄列很好吃的,你吃了一定不再想哭。”李澄哄她。

“我現在去做。”阿佑說。

“不,不用了。”她說,“那道菜的故事太傷感了。”

“不要緊。如果有一道菜讓人吃了不會哭,我很樂意去做。”

“對不起。”她對李澄說。

“失戀的人有任性的特權,而且,我也想吃。”他吐吐舌頭。

阿佑做的蝸牛奄列送上來了。金黃色的蛋皮裡,包裹著熱哄哄、香噴噴的蝸牛。她把一隻蝸牛放在舌頭上,因失戀而失去的味覺頃刻之間好象重投她的懷抱。

“不哭了吧?”李澄笑著問她。

11

這一天,校長把方惠棗叫到校長室去。

“方老師,你班裡有一位學生投訴你。”校長說。

方惠棗嚇了一跳,班裡每個學生都很乖,她實在想不到為什麼會有人投訴她。

“他投訴我什麼?”

“投訴你上課時心不在焉,通常只有老師才會投訴學生不專心,所以我很奇怪。”

離開校長室,她反覆地想,班上哪個學生對她不滿呢?除非是他吧,一個名叫符仲永的男生上課時很不專心,她兩次發現他上課時畫圖畫,她命令他留心聽書,自此之後,他就好象不太喜歡她。上次的測驗,他更拿了零分。

下午上課的時候,她特別留意符仲永的一舉一動。他長得那麼蒼白瘦弱,她覺得懷疑他是不應該的,可是,偏偏給她發現他又偷偷在畫圖畫。

她走到他面前,沒收了他的圖畫。

“還給我。”他說。

“不可以。”她生氣地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為什麼不能專心聽書?”

他不屑地說:“一個老師不能令學生專心聽書,就是她的失敗。”

“你長大了,也只會說些讓人傷心的說話。”她把沒收了的圖畫還給他。

她回到講臺上,傷心地把這一課教完,她以為她的愛情失敗了,她還有一群學生需要她,可是,現在看起來,她也失敗了。

放學的時候,李澄在學校外面等她。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奇怪。

“剛剛在這附近,所以來看看你,今天好嗎?”

“很壞。”她沒精打采地說。

“為什麼?”

“有個學生看來不太喜歡我。”

“是他嗎?”他指著站在對面馬路公共汽車站的符仲永。

“你怎知道是他?”

“他看你的眼光很不友善。你先回去,我過去跟他談談。”

“不,不要——”她制止他。

說時遲,那時快,李澄已經跑過對面車站,一輛公共汽車剛駛到,李澄跟符仲永一起上了車。她想追上去也追不到。

這天晚上,她找不到李澄,她真擔心他會對符仲永做些什麼。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看到符仲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幾天,符仲永有很明顯的改變,他上課時很留心,沒有再偷偷畫圖畫。

這天下課之後,她叫符仲永留下來。

“我檢討過了,你說得對,沒法令你們留心聽書,是我的失敗。”她歉疚地說。

“不,不,方老師,請你原諒我。”他慌忙說。

“我沒怪你,你說了真話,謝謝你。我那位朋友那天沒對你做些什麼吧?”

“沒什麼,他請我去喝酒。”他興高采烈地說。

“他請你喝酒?”她嚇了一跳。

“對呀,我們還談了很多事情。”

“談些什麼?”她追問。

“男人之間的事。”他一本正經地說。

“哦,男人之間的事——”她啼笑皆非。

“想不到你們原來是好朋友,我很喜歡看他的漫畫,他答應教我畫漫畫。”他雀躍地說,“條件是我不能再欺負你。”

“他這樣說?”

“他還送了一本很漂亮的圖畫集給我。方老師,對不起,我到校長那裡投訴你。”

“沒關係,你說得對,我上課時不專心,我以為沒人看得出來。”

“方老師,如果沒什麼事,我現在可以走嗎?因為李澄約了我去踢足球,我要遲到了。”他焦急地說。

“你和他去踢足球?”

“他說我太瘦,該做點運動。”

“你們在哪裡踢球?”

12

方惠棗來到球場,看到李澄跟其他人在草地上踢足球,符仲永也加入他們。

李澄看到她,走過來跟她打招呼。

“他才十二歲,你不該帶他去喝酒。”

“一杯啤酒不算什麼。”

“校長知道的話一定會把我革職。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其實你不需要這樣做。”

“我不想有任何人讓你對自己失去信心。”他微笑著說,“而且,他的確很有天份,說不定將來會比我更紅。”

他對她那麼好,她不忍心再隱瞞他。

“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什麼事?”

“周雅志去了歐洲旅行。”

“哦,謝謝你告訴我。”他倒抽了一口氣。

“下一次,我希望是我拋棄別人。”她說。

“為什麼?”他問。

“這樣比較好受。”

“說的也是。”

“不過,象我這種人還是不懂拋棄別人的。”她苦笑了一下。

13

自從把周雅志的行蹤告訴了李澄之後,方惠棗有好多天沒有他的訊息了。這天晚上,她接到他的電話。

“我就在附近,買漢堡包上來跟你一塊吃好嗎?”

“好的。”她愉快地放下話筒。他很快拿著漢堡包來到。

“你沒事吧?”她問。

“我有什麼事?”他坐下來吃漢堡包。

“對,我忘記了你比我堅強很多。”

“你一個人住的嗎?”

“這所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哥哥和他女朋友的。他們是移民去加拿大之前買下來的,我只是替他們看守房子。住在這裡,上班很方便。”

“你很喜歡腳踏車的嗎?”他拿起書架上那張腳踏車的素描。

“嗯,以前住在新界,我每天都騎腳踏車上學。你不覺它的外形很美嗎?就象一副會跑的眼鏡。”

“是的。”

方惠棗把書架上一本腳踏車畫冊拿下來,翻到其中一頁,指著圖中的腳踏車問李澄:“這一輛是不是很漂亮?”

圖中的腳踏車是銀色的,把手和鞍座用淺棕色的皮革包裹著,外形很時髦。

“這一輛腳踏車是在義大利製造的,是我的夢想之車。”她把畫冊抱在懷裡說。

“那你為什麼不買一輛?”

“你說笑吧?這輛車好貴的,我捨不得買。況且,好的東西也不一定要擁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幻想一下自己擁有了它,已經很滿足。”

李澄看到畫冊裡夾著一份大學校外課程簡介。

“你想去進修嗎?”

“只是想把晚上的時間填滿。現在不用了,我有一個同學介紹我到夜校教書,就是維多利亞公園對面那所學校。你呢?你晚上會悶嗎?”

李澄從揹包裡掏出一張機票給她看,那是一張往德國的機票。

“你要去找周雅志?”

“嗯,明天就去。她去歐洲的話,最後一定會回去不來梅。”

“如果她不回去呢?”

“我沒想過。”

他站起來跟她告別:“回來再見。”

“回來再見。”她有點捨不得他。

李澄走了,他忽然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才發現原來他已變得那麼重要,有他在身邊的感覺,原來是那麼好的,她有點妒忌他,他可以那麼瀟灑地追尋自己失去的東西,她卻沒有這份勇氣。

李澄終有一天會走,他不是她的男人,她沒有權把他永遠留在身邊,他們只是在人生低潮的時候互相依靠,作用完了,也就分手,他會回到女朋友的身邊,又或者投到另一個女人的懷抱,而她也會投向另一個男人,想到這裡,她有點難過,有點想念他。

14

這天回家的時候,升降機被運送傢俬的工人霸佔著,方惠棗勉強擠進去。

就在升降機門快要關上的一刻,一個男人衝進來,用腳抵住門,是李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了不來梅嗎?”她愕然。

“我沒有去。”他微笑說。

升降機到了二樓,他跟她說:“到了。”

“不,我住在三樓。”

“但我住這一層——”

“你住這一層?”她吃驚。

“我今天剛剛搬進來。”工人把傢俬搬出去。

“這邊。”李澄跟他們說。

他又回來了,有他在身邊的感覺真好,她興奮得在升降機裡轉了一個圈。

李澄沒有告訴她,那天他在機場等候辦理登機手續的時候,突然很懷念她和這所房子。

他想起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在大廈附近的地產公司看到她樓下的單位招租。

他立刻離開機場,回來這裡。他不想尋找失去的東西,只想尋找自己的感覺,他感覺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在那段互相撫慰的日子裡,他已經愛上了她。

15

方惠棗教的是中四班,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有數十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著她,學生的年紀都比她大。

授課的時候,她發現坐在後排的一個學生一直用課本遮著臉,她走上前看看他是不是睡著了。

“那位同學,你可以把課本拿下來嗎?”

那個人把課本放下,她看到是李澄,給嚇了一跳,李澄俏皮地向她做了一個鬼臉。

“我們繼續吧!”她轉身回到講臺上,不敢讓其他學生看到她在笑。

下課之後,她問他:“你為什麼跑來讀夜校?這裡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也不是鬧著玩的,我想了解一下數學是不是你說的那麼浪漫。”

天氣有點涼,她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圍巾繞在脖子上。

“已經是深秋了。”他說。

“七年來都跟另一個人一起,我從沒想過我可以一個人生活,還過了一個夏天。”她滿懷感觸地說:“為什麼有些人可以那樣殘忍?”

“殘忍的人清醒嘛!”

“也許你說得對,我希望下一次,我會是那個殘忍的人。”她哽咽。

他和她漫步回家,她抬頭看到他家裡的燈還亮著。

“你外出的時候忘記關燈。”

“我是故意留一盞燈的,我喜歡被一盞燈等著回家的感覺。”

“只有一盞燈等你回家,那種感覺很孤單。”她說。

他在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給她,說:“這是我家的鑰匙,可不可以放一串在你那裡,我常常忘記帶鑰匙的。”

“沒問題。”她收起那串鑰匙。

他先送她上去,她家裡的電話剛剛響起,她拿起話筒,表情好奇怪,好象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打來的。

“好的,明天見。”她放下話筒,興奮得跳起來,說:“他打電話給我!”

“誰?”

“史明生。他約我明天見面。他為什麼會約我見面,他是不是還愛我?”她緊張地問。

“應該是吧。”他有點兒妒忌。

“我明天應該穿什麼衣服?”

“你穿什麼都好看。”

“真的嗎?”

“嗯。”

“我好害怕——”她忽然很彷徨。

“害怕什麼?”

“害怕猜錯了,也許他只是想跟我做回朋友,也許他只是想關心一下我。他不會還愛著我的。我應該去嗎?”

“明天我送你去好了。”他看得出她很想去,如果不去,她會後悔。

“真的?阿澄,謝謝你。”

16

這一天傍晚,李澄陪著方惠棗來到她和史明生約定的餐廳外面。

“千萬不要哭,要裝出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他叮囑她。

“不太在乎的表情是怎樣的?”她有點緊張。

李澄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說:“就是這樣。”

她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那麼,我進去了。”她說。

“慢著。”

“什麼事?”

“你的口紅塗得太鮮豔了一點。”

“那怎麼辦?”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放在她兩片嘴唇之間,吩咐她:“把嘴巴合起來。”

她聽他吩咐把嘴巴合起來,把口紅印在他的手絹上,口紅的顏色立刻淡了一點。

“現在好得多了。”他說。

“謝謝你。”

李澄把那條手絹收起來,目送著方惠棗走進餐廳。

她的男人在裡面等她,她還是愛著他的,他們也許會再走在一起。

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還在空氣中飄蕩,他覺得很難受,只好急急離開那個地方。

一個人回到家裡,有一盞燈等他回去的感覺真好。

他把燈關掉,坐在窗前,就這樣等了一個漫長的夜晚。

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平常這個時候,只要走進浴室,他就能聽到水在水管裡流動的聲音,那是因為住在樓上的她正在洗澡。

這個時候,如果開啟浴室的一扇窗,他還能夠嗅到從樓上飄來的一股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然而,今天晚上,她也許不會回來了。

17

早上,李澄在樓下那家“雲芳茶室”裡一邊看報紙一邊吃早餐,方惠棗推門進來買麵包,她身上穿著昨天的衣服,頭髮有一點亂,口紅已經褪色了,她發現他坐在那裡,有點尷尬。

“昨天晚上怎麼樣?”他問她。

她笑得很甜,看見她笑得那麼甜,他心裡有點酸。

“我不陪你了,今天早上有人來看房子。”她說。

“看房子?”

“哥哥決定留在加拿大,要我替他把房子賣掉。”“哦。”

她走了,他轉個臉去,在牆上的一面鏡子裡看看自己,幸好,他的表情老是顯得滿不在乎,她應該沒看穿他的心事。

她在蓮蓬頭下面愉快地沐浴,樓下的他,悄悄開啟浴室裡的一扇窗,坐在馬桶板上,哀哀地呼吸著從樓上飄進來的沐浴露的餘香。

18

這天晚上,在夜校的課室裡,方惠棗背對著大家,在黑板上寫下一條算式,李澄忽然拿起揹包,離開教室。

放學的時候,她看到李澄倚在學校門外的石榴樹下面等她。

“是不是我教得不好?”

“不,我只是想出來吹吹風。去吃蝸牛奄列好嗎?”

“今天不行,他來接我。”

“哦,沒關係,那我先走了。”

這個時候,史明生開車來到。

“再見。”她跟李澄說。

“再見。”他看著她上車。

“那個人是誰?”史明生問她。

“住在我樓下的,他是漫畫家。”

史明生的傳呼機響起,他看了看,繼續開車。

“要不要找個地方回電話?”她試探他。

“不用了。”

“是誰找你?”

“朋友。”

史明生把車駛到沙灘停下來。

“你還跟她一起嗎?你答應過會離開她的。”她哽咽,“你根本沒有離開她。”

他緩緩解開她衣服的扣子。

“不要——”她低聲啜泣。

他無視她的抗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裡面撫摸她。

“不要——”她哀求他。

他沒理會她的哀求,貪婪地撫摸她流淚的身體。

19

在他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坐在她旁邊的這個男人,是那麼陌生,他已經變了,他並不打算跟她長相廝守,他只是想維持一種沒有責任的關係,如果她也願意維持這種關係,他很樂意偶然跟她歡聚。只要她不提出任何要求,他會繼續找她。

車子到了她家樓下。

“我會找你。”他說。

“請你不要再找我。”她說。

“你說什麼?”他愕然。

“我不是妓女。”

“我沒把你當作妓女。”他解釋。

“對,因為妓女是要收費的。”

“你到底想怎樣?你不是想我回來的嗎?”史明生生氣的說。

“現在不想了。”她推開門下車。

李澄在街上蕩了一個晚上,剛好看到方惠棗從史明生的車上走下來。她恍恍惚惚的,臉上的化妝都溶了,襯衫的一角從裙子裡走出來。

她看到他,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她覺得很難堪,沒說一句話,匆匆走進大廈裡。

20

後來有一天晚上,方惠棗到樓下的茶室吃飯。她推門進去,看到李澄也坐在那裡。

他看到了她,露出溫暖的笑容。在紛紛亂亂的世界裡,在失望和茫然之後,他們又重逢了。

她在他面前坐下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叫點什麼東西吃?”他問她。

“火腿炒蛋飯。”她說。

“近來為什麼不見你來上課?”她問。

“最近比較忙。”他在說謊,他只是害怕看著她時那種心痛的感覺。

“你跟他怎麼啦?是不是已經複合?”他問。

“我不會再見他的了。”她肯定的說。

李澄心裡有點兒高興。

“房子已經賣掉。”她告訴他,“賣給一對老夫婦,他們退休前也是教書的,男的那位臉圓圓的,很慈祥,女的那位臉孔長長的,很嚴肅,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他們養了一頭短毛大狗,叫烏德,很可愛。”

“是嗎?”房子賣掉了,就意味著她要離開,他有點兒失落。

“什麼時候要搬?”他問。

“下個月。”

“喔。”他惆悵地應了一聲。

“嗯。”她點點頭,除了點頭,她也不曉得說些什麼。

他忽然覺得,他還是應該表現得滿不在乎一點,於是他掀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連點了幾下頭說:“喔!”

她本來以為他會捨不得她,但是他看來好象不太在乎,於是她又連續點了幾下頭,提高嗓子說:“嗯!”

“喔!”他又低頭沉吟了一會。

“嗯。”她喃喃地說。

她曾經以為,離別是有萬語千言的,縱使沒有萬語千言,也該有一些深刻的告別語,原來,曖曖昧昧的離別,只有一個單音。兩個成年人,彷彿又回到牙牙學語的階段。

21

這陣子,李澄老是裝出一副很忙碌的樣子,有意無意地避開方惠棗。只是,每天晚上,他仍然會開啟浴室的一扇窗,靜靜坐在馬桶板上,聽著水在水管裡流動的聲音,貪婪地呼吸著從窗外飄進來的她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長久以來,她竟然從沒改用過另一種味道的沐浴露,她是那麼專一的一個女人,也許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男人。

她離開的日子愈接近,他愈是無法坦然面對她,偏偏這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時候碰到她。

“今天晚上很冷。”她說。

“是的。”

“你這陣子很忙嗎?”

“喔,是的,在三份報紙有漫畫專欄。你什麼時候搬走?”

“下星期日。”“明天晚上你有空嗎?我請你吃飯,你搬走之後,我們不知什麼時候會再見。”

“嗯。”她覺得他這陣子好象刻意逃避她,現在他約她吃飯,她就放心了。

“那麼明天晚上在‘雞蛋’見。”第二天晚上,方惠棗來到“雞蛋”餐廳。

“只有你一個人嗎?”阿佑問她。

“不,我約了李澄。”她在餐廳裡等了一個晚上,李澄沒有來。這是告別的晚餐,他也失約了。也許,李澄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是她自己誤會罷了。

22

李澄躺在球場的草地上,已經十一點鐘了,阿棗也許還在餐廳裡等他,她是那麼笨的一個人,一定會乖乖的等到打烊。

他本來想去的,可是,時間愈逼近,他愈不想去,他無法面對別離。他已經愛上她了。

如果別離是一首歌,他是個荒腔走板的人,從來沒法把這首歌唱好。

如果別離是一首詩,他是一個糟糕的詩人。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那個充滿離愁別緒的地方他承受不起別離的痛楚。

23

李澄已經許多天沒回家了,方惠棗今天就要搬走。搬運工人已經把東西搬到樓下。

“小姐,可以開車了,我們在樓下等你。”搬運工人跟她說。

“知道了。”

李澄曾經給她一串鑰匙。她來到二樓,用鑰匙開啟門,裡面的燈還是亮著的,在等它的主人回來。

她把燈關掉,讓他知道她來過,她曾經等待過。

傍晚,李澄拖著疲乏的身軀回來。

他離開的那一天,家裡的燈明明是亮著的,為什麼會關掉?

他不可能在離家之前忘記開燈。

是她來過,是她故意把燈關掉的。

對他來說,那是等他回家的燈。

對她來說,那是別離的燈。

24

“真可惜。”夜校主任說。

“很抱歉,我會等你們找到接替的老師才離開。”方惠棗說。

當天來這裡教書,是因為晚上太寂寞。

日校的工作愈來愈忙,她只能放棄這份曾經陪她度過悲哀的日子的工作,重新回到生活的軌道上。

李澄說得對,一個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長久一些。

最後一個學生都離開了,方惠棗把課室裡的燈關掉。

她孤單地穿過昏黃的走廊離開學校,外面颳著刺骨的寒風,黃葉在地上沙沙飛舞,在門外那棵石榴樹下,她訝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李澄站在樹下,伸手扳下一條光禿的樹枝椏。

他看到了她,連忙縮回那隻手,在大腿上拍了兩下,抖落手上的灰塵,露出溫暖的笑容。

那一瞬間,她愛上了他,她毫無還擊之力,無法說一聲“不”。

她知道,從此以後,她不是孤單地回到生活的軌道上,而是和李澄一起回去的。

“謝謝你替我把燈關掉。”他說。

“哦,不用客氣。”她的耳根陡地紅起來。

“我真的捨不得那所房子。”她說。

“那麼,留下來吧。”

“房子已經賣掉了。”

“你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深情的邀請震撼著,毫無招架之力。

她這一輩子還不曾接受過這樣的邀請,這個邀請似乎來得早了一點,卻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她曾經花掉七年光陰在史明生身上,使她相信,當你喜歡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再拖延時間;在她此生有限的光陰裡,她想不到有什麼比跟她喜歡的男人同眠共寢更逼切。

“你會不會跟我爭浴室用?”她微笑著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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