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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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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我叫齊銘,生活在浙江,每天揹著單肩包在校園裡面閒晃,頭髮長長地蕩在我的眼睛前面,那些樹陰和陽光進入我的眼睛的時候就變成了凌亂的碎片和剪影,一段一段如同碎裂的時光。這一年的夏天我滿了19歲,我站在鳳凰花的中央,卻沒人對我說生日快樂。

老師對我說,你就這樣無所事事的閒晃吧,晃完了你的19歲你就沒東西可晃了。

我喜歡的女孩子叫嵐曉,有著柔順的頭髮和明亮的笑容,很愛說話也很愛笑。每天晚自習結束後她總是一個人推著腳踏車回家,我揹著吉他跟在她後面走。我們隔著一段距離,彼此不說話。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女孩子晚上一個人不太好。

當看著她走進樓道之後,我就轉身離開,回家,走進黑暗中的時候吹聲響亮的口哨。

可是以前,在我們都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總會用腳踏車載她回家,夜風中的笑容,單車上的青春。還有她家樓前那棵香樟,總是會在晚上發出濃郁的香味。

2002年炎熱的夏季,我和一些和我同樣落拓的男孩子一起,每天站在火車站外的鐵軌邊上,聽著列車匆匆地開過去,如同頭頂響起的沉重的雷聲,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肩膀上。偶爾會有雨,灼熱的雨滴落到我臉上的時候,我會懷疑是不是我哭了。

想起嵐曉,我的眼淚就如大雨滂沱。

這個夏天似乎被定格,無限拉長,如同那條靜默的黑色鐵軌,看不到來路,看不到盡頭。

在每天太陽隱沒到群嵐背後,陰影覆蓋到我的頭髮上的時候,我會躺在鐵軌旁的水泥地上,望著天空,想嵐曉。我很想她,想她白色的裙子在夏天反射的陽光,想念她做試卷時認真的樣子。我想打電話給她,可是我的手機早就沒電了。我忘記自己有多少天沒回家了。因為回家也一樣寂寞,空蕩蕩的房間冷氣很足,沒食物沒生氣。

每當火車從我旁邊飛速而過的時候,我總是會產生幻覺,我總是看見自己跳進軌道,然後頭顱高高地飛向天空,我的身體在鐵軌上如蓮花散開,空氣中傳來嵐曉頭髮的香味。

不知道什麼地方,響起了晚鐘。

C朝著太陽墜落的方向唱歌,留給我們一個邊緣很模糊的剪影。他唱每當你又看到夕陽紅,每當你又聽到晚鐘,從前的點點滴滴都湧起,在我來不及難過的心裡。

我突然想起了小王子,那個每天看四十三遍落日的孤單的孩子,那個守著自己唯一一朵玫瑰的孩子。

當整個花園開滿了玫瑰他卻找不到他那朵花的時候,他蹲下來難過得哭了。

2000年的夏天嵐曉對我講了這個故事,並且送給我那本《小王子》,後來的很多個晚上我就在臺燈下面翻那些精美的銅版紙,看幼稚而認真的蠟筆插畫。

1999年八月 嵐曉 你講一個笑話,我要笑上好幾天,但看見你哭了一次,我就一直難過了好幾年。

夏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因為天空格外遼闊清遠,這在南方很少見。我喜歡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有時候會聽到飛鳥破空的鳴叫。

從學校報名出來,我站在校門口等車,一邊望著天空一邊想自己現在是高中生了,不用再穿那些乖乖的校服如同幼稚園的孩子。

喂,那個同學,你是新生吧,把你手機借我。

我抬頭看見一個騎在腳踏車上的男孩子,頭髮長長地飛揚在風裡面,笑容清澈如水,他好像很快樂的樣子,笑得露出白色的牙齒粉色的牙床。我看見了他有兩顆尖的虎牙。

我目測估計他不是騙子就把手機遞過去了,三秒鐘後我開始後悔,因為他很快樂地用普通話對別人問候:哎呀,小子你居然在北京啊。然後我面部表情格外痛苦地看著他打長途打得興高采烈生機勃勃,到後來他乾脆從腳踏車上下來,然後來回踱步頻繁換姿勢。

十幾分鍾後他把手機遞給我,睜著大眼睛很天真無邪地問我說:怎麼沒電了?

我說,那是不是還要我給你充電啊!

不過很遺憾而且很奇怪他居然把這句反語聽成了疑問句。他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用了,反正也差不多打完了。

我向毛主席發誓我真的想踢死他。

當我轉身走了兩三步之後,他在後面叫我:那個手機妹妹,你要不要請我吃飯?

我轉身說:你想請我吃飯?

他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是你請我吃飯,因為我今天身上一分錢也沒有。然後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所有口袋翻出來給我看。

我對天發誓懇請毛主席讓他在被我踢死後活過來,我要再次踢死他。

第二天點名的時候,我聽到老師叫齊銘,然後我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到!我回過頭就看到了那個傢伙的虎牙。

他好象很高興的樣子問我,手機妹妹,你怎麼坐我前面啊?

因為我今年命犯太歲。我心裡第三次向毛主席發誓。

然後齊銘就成了我的同學,我每天都可以看見他穿著款式不同但價格高昂的衣服在我面前晃,他那個人,愛乾淨愛講究得要死。我說你都乾淨得可以燉來吃了。他說還是要先洗洗的好。

那個夏天在我的記憶中輕快得如同沒有憂傷的青春電影,一幕一幕流光溢彩,無論我什麼時候回過頭去,看到的都是快樂,沒有難過。

也許是因為那個夏天過得太快吧。很多年後我對自己這樣說。

2002年八月 齊銘:每到這個季節,我就喜歡在街上閒晃,看風穿越整個城市,穿越每棵繁茂的樹,穿越我最後的青春,我的19歲。

穿行在這個城市的夾縫中的時候我總是喜歡抬頭看那些樓房間露出來的藍色的天空,我可以聽見風從縫隙中穿過時的聲音。

嵐曉在家等待成績,我知道她高考非常不錯,可是我考得很差勁。從電話中聽到成績的時候我覺得突然有什麼東西壓到我的胸口,然後迅速撤離,而某種深藏在我胸腔中的東西也隨著被帶走了。我難過到連哭都哭不出來。我一次一次撥電話到資訊臺,然後反覆聽了三遍那個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數字。掛掉電話我蹲在馬路邊上,有很多的車和很多的人從我身邊經過,我聽到不斷有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打電話給嵐曉,我握著電話發不出聲音。可是她知道是我。她說,你別難過,我已經幫你查了分數了,知道你考得不好。我的眼淚一大顆大顆地掉在滾燙的地面上,迅速就蒸發掉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我突然開始明白,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很多東西都會被蒸發掉的,再也不會留下痕跡。

我和一些落拓的男孩子混跡於這個城市的黑暗的底層,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酒吧如同地震的搖滾樂聲中,我再也想不起以前彈著吉他唱給嵐曉聽的歌了。

記憶像是倒在掌心的水,無論你攤開還是握緊,水總會從指縫中,一點一滴,流淌乾淨。

我不知道我的將來紮根在什麼地方,或者,我根本就沒有將來。我和那幾個朋友計劃著去西安念一所民辦大學,很可笑的是我們居然連報名費都不夠。

如果我問我媽媽要的話毫無疑問我拿到的錢可以讓我直接把那個大學的文憑買下來,可是我不想再見我媽媽。從她離開我爸開始。同樣我也不想再見我爸爸,從他離開我媽開始。

於是我們幾個人就在這個城市的喧囂中孤獨地站立著,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就像那些很矯情的人說的那樣,我們是寄居在暗地中的病孩子,面孔幽藍,眼神嶙峋。

可是我們不憤世嫉俗,不張揚惡劣,我們只是沉默,大段大段時間的沉默,躺在車站外的平臺上,聽列車開過,看頭頂昏黃炎熱的天空,看飛鳥疾疾掠天而去,有些飛鳥會突然中槍,然後筆直墜落。

我的記憶開始模糊,因為我無法再想起自己穿著乾淨的白襯衣和嵐曉站在樹陰下面的樣子,想不起自己曾經清澈乾淨的笑聲,想不起嵐曉第一次在我生日送我一本廣告畫冊時我臉紅的樣子,想不起我們逃課出去,看一場電影,或者找個浸滿陽光的草坪睡覺。

想不起我的十七歲,想不起鳳凰花第一次盛開的那個夏天。

2000年9月 嵐曉:我每天都在數著你的笑,可是你連笑的時候,都好寂寞。他們說你的笑容,又漂亮又落寂。

我和齊銘熟識得很快,並且當我坐在他的腳踏車後面尖叫的時候沒有老師告訴我們關於夏天未成熟的果實的傳說。原因是在這個學校裡,如果你成績夠好,那麼那些學生守則對你來說約等於零。

我是學校的第一名,齊銘是第七名。齊銘說我像在這個學校橫行霸道的土財主。

我開始養成逃課的習慣也是齊銘調教出來的,而且在我發現即使逃課我還是第一名之後,我就開始逃得心安理得樂此不疲,毫無思想負擔。

齊銘在第一次帶我逃課的時候對我語重心長如同培養一個間諜:

第一, 你見著老師不要慌。

我慌個屁。

第二, 你翻鐵門的時候不要亂叫。

我叫個屁。

第三, 你真可愛。

我可愛個屁,哦不,我真可愛。

後來我在齊銘的幫助下順利地翻過了學校的鐵門,不過之後我決定以後少穿裙子。因為在我的裙子被鐵門勾住的時候,我看見齊銘笑得幾乎撒手人寰像是要病危,兩顆虎牙在陽光裡格外醒目。

有時候我們逃課也不幹什麼,就隨便找片草地,然後睡覺。於是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成為我高一的時候最清晰的記憶。

齊銘這個人的神經大條得可以,你告訴他海水好藍,他會告訴你那是因為白光中的藍光沒有被海水吸收。而且他說話總是不按照常理出牌,比如有次我拉他陪我買衣服,我穿上問他感覺如何,他說,好看是好看,就是醜了點。而且和他說話他的節奏總是比你慢一拍,以至於你會覺得他分明是在睜著眼睛睡覺,他的眼睛恍惚地望著我的時候我總是感嘆:長得那麼好看,可惜了智商那麼低。

可是還是有很多無知的小女生喜歡這個低智商的人,不可否認齊銘長得很好看。因為我在所有的場合都表示我不喜歡齊銘,所以那些女生就放心大膽地把她們醞釀很久的情書交給我讓我轉交齊銘。我從來沒看見過一個女人如此相信另外一個女人。

可是他都幾乎沒有看過。我問他:喂,你幹嘛不看人家寫給你的信啊?

因為她們疊得都好複雜,我打不開。齊銘低頭啃排骨,頭都不抬的回答我。今天的排骨很好吃,你不吃可惜了。

後來再有女生交給我的時候我都很想告訴她們不要疊什麼相思結千紙鶴,因為那個笨蛋打不開。

齊銘家很有錢,父母都在經營公司。他整個夏天幾乎沒有穿過重複的衣服,只喝百事可樂他說他喝純淨水會嘔吐。我總是花很多時間來教育他要如何成為一個樸素的人,他總是很認真地點頭,然後說:喂,你說完沒?我看見一件衣服,才600多塊,下午你陪我去買。

齊銘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優秀的廣告設計師,而我的理想是念國際會計。他總是說我整天鑽在錢裡面真是個庸俗的女人,而我總是說他整天不切實際真是個好高騖遠的男人。可是我還是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了他一本廣告畫冊。他拿過畫冊的時候整個臉紅得像個番茄。

我說:你臉紅。

他把手插在口袋裡,說:我臉紅是有計劃有預謀的,有什麼好奇怪。然後轉身玉樹臨風地走了。走了三步之後轉過身來,臉更紅得像個番茄,他說:那個,謝了。

然後他突然很驚訝地說:哎呀,你臉紅!

我開始學會和齊銘相處,開始聽懂他的“恩,好看是好看就是醜了點”“是比較瘦就是胖了點”之類的語言,開始喜歡看這個像孩子一樣的大男生笑得露出虎牙,打球流汗後全身溼淋淋的纏著我叫我幫他買可樂。我開始每天在齊銘的腳踏車後座上唱歌,一邊唱一邊問我重不重,他總是說他蕩過一袋米我比一袋米重。開始習慣被他押去吃午飯。開始容忍他自以為長輩式的對我的說教,我知足了,是人都可以聽出來那些說教裡面的寵溺味道。

有時候我會夢見他,夢中的齊銘感覺很真實,頭髮長而柔軟,鴿子灰的瞳仁,那些圍繞在他身旁的藍色霧氣始終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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