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長靴踩在艦板上，清脆利落的腳步聲在總指揮部的過道間迴盪。年輕司令官幾近完美的臉龐上並未帶著什麼情緒，不怒而威的領袖氣質將他眉眼間攏著的濃郁病氣完完全全壓制了下去，這也使得這幅並不健康的瘦弱身軀很難在人們腦海中佔據第一印象的位置，人們見到這名新任司令，第一個記住的往往是他身上那股冷凝沉肅的強大氣場。
在他身後，代表著十一艦頂尖戰力的軍長利嶸落後岑初半個身位，以表示對這名新任代理司令的尊重與敬意。
“岑司令！”
“利軍長！”
“司令好！軍長好！”
岑初向他們微微頷首，很快將利嶸帶著來到指揮室裡。
中央指揮台與外側諸多副手所工作的地方之間並沒有大門，只有一道半透明的簾子將其相隔，但這道簾子大多時候都被拉開在兩側，並未合上。
但岑初剛一走到門口，就忽地挑眉，停下腳步。
“岑司令！”一直守在中央指揮台前的助手賀渚立馬起身向兩人打招呼，“軍長。”
指揮台對面的沙發上坐著三名白大褂，他們也紛紛起身，向著兩人打招呼。
“岑司令您好。”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笑眯眯地向著岑初自我介紹道：“我是醫療部部長簡呈，這段時間我與我的這兩名同僚將暫時駐紮在您這裡，還望岑司令不要嫌棄我們。”
岑初的目光在三名陌生的白大褂身上停留片刻，又將目光移到了他們手邊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醫療箱上，旁邊甚至還有兩臺放不進醫療箱因此只能徒手帶著的小型醫療儀器。
“我記得總指揮部離醫療部沒幾步路的距離吧。”岑初說。
“確實很近，”醫療部部長乖順地接下話，“但艦長向我們下了死令，要我們不能讓您到那種不得不來醫療部的時候。”
利嶸並沒有對簡呈等人的出現感到驚訝，他低下眼，見岑初微微蹙著眉，好像不是很樂意的樣子，說：“留下他們吧，這樣我們才能安心，現在的戰局不能缺了你。”
岑初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
“也行，但別出聲，別打擾我。”
“岑司令放心。”簡呈笑著應下，當即指揮著另外兩名白大褂又往角落裡縮了縮，安靜地坐下。
岑初見他們老實，也就沒有繼續去理他們，轉頭將賀渚打發了出去。而後坐回指揮台前，轉身向利嶸勾了勾手指，說：“把它放這。”
“好。”
利嶸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正方體，小心放到指揮台上。
只見在這個正方體裡，有一團線團飄浮其中，小型禁錮物質裡面安置了反重力場，這讓它得以在其中自由地懸空。
可惜正方體的體積太小，壓根沒有讓他舒展身體的空間，只能這樣委屈巴巴地縮成一團。
見自己終於被從口袋裡放了出來，線頭從線團間探出頭來，趴到透明的正方體面上，左右四處擺動著，時不時拿頭敲敲透明壁。
敲了半天沒人理它，小線體氣鼓鼓地拿著另一端線頭戳在正方體內部的微型格板上。
口袋中的輯閱板傳來稚嫩的機械聲：“聯絡，族人，在哪！”
忽然出現的陌生聲音惹得牆角的白大褂們紛紛側目。
岑初給它分了一眼注意力，拿出輯閱板回應了一句：“馬上。”
利嶸看著它這副活躍而好奇的樣子，問：“真不用我守著？”
“暫時不用，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吧。”岑初說。
“行。”
岑初並沒有和小線體開玩笑。
說馬上，那就真的是馬上。
利嶸離開後，岑初很快操作起指揮台，將剛剛分析獲得的語言模型匯入載入。同時取出輯閱板聯絡上了遠在一線的任務小隊。
他乾脆地命令道：“準備接收訊號，一處不差地幫我轉發給細長艦隊。”
*
“呸，賣艦賊，他們怎麼能接受得這麼快！”
十一艦一層，軍工廠，一位名為聞子耀的單兵將手上攢成筐的外骨骼裝甲啟動器倒在平面上，一個個認真校對型號與歸屬人標籤，而後將它們親手送進裝備升級的口子裡。
需要進行升級的匣盒很多，舊款匣盒回收升級的情況很少見，因此艦隊專門安排了人工來進行標籤檢查。
聞子耀就是那個不幸被調來打下手的將刃兵之一。
不過嚴謹來說，這並不能算作一件不幸。
因為此時十一艦內幾乎所有未出任務、手上閒著的將刃兵們都接到了各自的排程任務，這樣看來，聞子耀能接到這個不需要動腦、與自己多多少少有些關係並且自己還能夠理解其重要性的任務已經算是運氣極佳了。
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工作的時候一邊嘟嘟囔囔地小聲罵著。
“草，這些傢伙平時看上去都挺正常，這會兒一個個都怎麼回事，讓一個外艦人來當司令這麼離譜的事他們是怎麼能夠接受的啊？人家指揮能力再強那也不是我們艦的人啊，誰知道人家這樣幫我們是為了什麼目的，怎麼可以……”
齊源此時正好從這處升級通道旁快速走過。
他的腳步輕快無比。
感謝岑指揮，哦不，現在應該叫岑司令，他終於從一人打雙份工的生活裡解脫出來了！
每天忙著手上科研專案的同時還要去給學校裡的小後輩們進行授課，雖然體驗還不錯，但他總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的頭髮都被熬掉了好幾根！
好在因為岑司令的上位，部內某些科研專案產生了比較大的變動，齊源手上的主要專案和岑司令有著相當大的直接聯絡，便在這次變動中直接被顏部長調了回去。
齊源在這時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一番操作之下，學校任務直接被他轉移到了另外一名手上專案工作松得很的同僚身上。
在如此令人快樂的變動之下，齊源對於今天來到軍工廠裡為裝甲升級進行現場指導的臨時工作一點怨言都沒有！
但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了。
他頓下腳步，眉頭緊皺，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東西。
於是他轉頭扭向剛剛隱約聽到嘟囔聲傳來的方向，喊了一聲：“喂，兄弟。”
“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話？”
聞子耀轉頭，抬眼，手上的動作一刻沒停。
“你在問我？”
“對。”齊源說。
聞子耀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自言自語估計是被人聽到了。
但他對此一點兒都沒想隱瞞，事實上，要不是現在手上有著任務，時限還卡得比較緊，他這會兒正應該在艦網上以一敵百舌戰群儒呢！
他斜著眼瞥向這名路過的研究人員。
“我在說，這放眼望去竟然除了外艦人就是賣艦賊，讓外艦人去當司令，想來我們也沒幾天能活的日子咯！”
齊源每天的任務很重，沒空去關注艦網吵架的事的，但這“外艦人”指的是什麼人現在已經人盡皆知，繼而再一想，“賣艦賊”指的是什麼意思也就一目瞭然了。
齊源瞪大眼睛，當場就因這荒謬的說法嗤笑出了聲。
“哎不是我說，兄弟你單兵排行排第幾啊，出的任務哪年哪月救過咱們十一艦了嗎？你對艦隊的貢獻能大過你口中的外艦人嗎？”
聞子耀眼一翻，冷笑道：“我看你是科研部的研究人員吧，難怪思想這麼天真！你也不想想……”
兩人互看對方沒腦子，你一言我一語，一時間當面吵起了架。
然而他們的思路完全沒有一點重合，以至於吵鬧半天舉了半天例子，誰都說服不了誰。
生產線另一側，一直等著外邊檢查完標籤送來匣盒的工作人員半天等不到新匣盒，實在忍無可忍，遠遠朝外面大吼一聲：“人呢？！”
聞子耀這才低罵一聲。
“草，不能跟你浪費這時間了。”
齊源原本的好心情已經被攪沒，這會兒恨不得自己也是個單兵，這樣就能直接衝上去把他腦子開啟看看裡面究竟裝的都是什麼垃圾！
聞言，冷笑一聲：“我他媽才是浪費時間，不過感謝你讓我知道學校單兵系文化課的量至少應該再多加一倍！”
“呸，要我看，那也應該是讓你們這些成天待在艦內搞些有的沒的的傢伙都出去外邊多多感受下現實！”聞子耀忍不住回頭嘲諷道。
齊源眼皮一翻，對於這人無話可說。
算了，不和這種傢伙一般見識！
他氣哄哄地扭頭就要走。
就在這時，聞子耀竟然又叫住了他。
“哎，等等！”
“幹嘛？！”
“你是科研部的，那應該知道這裝甲升級到底是在升些什麼東西吧？”聞子耀問道。
齊源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在給它們內建短距訊號跨光速即時傳輸功能附件！”
聞子耀：“別扯你們科研部那些聽不懂的話。”
齊源：“名字這麼明顯了還聽不懂？呵，就是一個能讓你們在外任務的時候能和艦內建立即時通訊的東西！”
聞子耀本來只是好奇一問，沒想到得到了這個答案，他的眼睛當即瞪大，驚撥出聲：“即時通訊？！那豈不是意味著任務途上隨時都能和艦內保持聯絡了！”
這意味著什麼？
最直接的，任務意外，一秒求援！
作為常年活躍在一線的老兵單兵，聞子耀立馬就激動起來。
“我們什麼時候研發出了這技術，這對減少任務傷亡也太他媽有用了吧！是誰弄出來的這個技術，顏部長嗎？！”
齊源白了他一眼，冷笑道：
“那真不巧，這技術正是你口中即將禍害全艦的外艦人帶給我們的！你要真那麼抵制他，有本事以後就別用啊！”
聞子耀的激動一下就被撲滅了火。
他呆愣半響，忽然糾結地撓了撓頭。
嘟囔道：“外艦人送的東西那肯定沒有安好心！但這技術聽起來實在是……唉，那我到底用還是不用，要是用了我豈不是……”
就在這時，一道新的任務排程通知“叮鈴”一聲掉進他的儀板裡。
單兵望著手上還沒做完的工作，黑著臉罵罵咧咧地掏出儀板。
只一眼，他就愣在了原地。
“緊急備戰？？怎麼又要戰爭了？？……唔，運送升級後的裝甲匣盒前往前線？等等，什麼前線，他們什麼時候打起來了？……不對，這是外艦司令下的命令，我要是去了那不就像跟賣艦賊們屈服了一樣嗎，可這些裝甲……還有這技術……”
他的臉糾結成了一團。
*
“十七光時內的高精度星圖掃描完畢，可以把我之前安排的事情佈置下去了。”
“是，司令！”
岑初沉沉地看著星圖掃描的結果。
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每一次看到這片空間中堪稱可怕的艦隊的密度，岑初都不免要心跳加快兩秒鐘。
不過這樣的艦隊密度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已經沒了什麼用處，反而還會有些麻煩。
比如現在。
岑初判斷機械生物應該來自於另一艘艦隊，這個資訊在同面前正方體禁錮物中的小線體交流時就已經被初步試探了出來，隨後他憑藉著小線體提供的語言語言模型與細長艦隊，以任務小隊為中轉直接建立起了聯絡。
對方對於他的態度一開始非常謹慎，多虧了小線體的從旁輔助，他們才得以迅速跳過各種試探環節儘快進入了正題，並透過多種細節最終確定下岑初的猜測：機械生物確實不是歸屬於它們，那道訊號傳遞的資訊也是為了讓它們產生十一艦會對它們動手的錯覺。
但確定猜測只是第一步。
如何定位對方座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這一步稍稍有些麻煩，因為同一片星域中存在的艦隊數量實在太多，稍一掃描便是兩隻手的數量，這種密度對於岑初來說也是第一次見，想從裡面尋找出一支一直沒有暴露過自身的艦隊困難不小。
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岑初輕輕按住左耳內塞著的耳麥。
“航行路徑更改，訊號功率加大。”
不一會兒，耳麥中傳來充滿磁性的男人的聲音。
“收到。”
岑初採用的是一個非常直接的方法——外派將刃兵進行排查式探測。
人選只能從已經裝載了短距訊號跨光速即時傳輸技術的任務小隊中進行選擇，而在聽說這項任務需要“經過”許多艦隊，風險很大，岑初會與其保持實時通話狀態時，譚栩陽就直接出面攬下了活。
因此這會兒岑初一邊進行著工作，耳邊還時不時能傳來譚栩陽的聲音。
譚栩陽也聰明，他並沒有藉此機會和岑初說些無關話題，相反每一次主動搭話都是用的岑初拒絕不了的工作事項。
這種探測需要時間，但沒等岑初等來結果，他的身體就先支撐不住了。
他縮在寬大的轉椅中頭痛欲裂，細密的冷汗沁在額間。玉白的五指無力地抓著椅子扶手，青色的血管蜿蜒其上顯得無比地脆弱。
簡呈帶著兩名同僚立馬上前，一人熟稔地將極片貼在岑初的額上、腦後與頸後的位置，一人將儀器拖至身邊，實時監控起他的身體資料，而簡呈則是當場配了一把藥，扶著岑初幫他服下。
身體資料很快顯示在螢幕上，醫療部部長只看了兩眼，就對著岑初直言道：“岑司令，您該停下來休息了，如果現在再繼續下去，身體問題可就不是藥物能夠壓得住的了。”
岑初微仰著頭，因痛苦而低低喘氣。
“嗯。把利嶸叫來。”他低聲說。
賀渚馬上應聲，一刻也不敢多拖，當即聯絡上軍長。
利嶸也沒任何耽擱，不過半分鐘的時間，就大步流星地趕來了岑初的身邊。
他一看岑初的狀態，內心咯噔，急忙問簡呈：“什麼情況？”
他知道岑初上次戰場指揮中途忽然昏迷幾日不醒的事情，艦長更是清楚得很，因此這才將醫療部部長塞到了岑初的身邊，希望能夠避免再次出現之前的情況。
“沒事，只是得稍微休息下。過來。”岑初低聲說道。
利嶸半蹲到岑初身邊。
岑初低聲將目前需要注意的事情簡略地交代給了利嶸。
“沒問題。”
利嶸一一記下，見他還想再交代其他細節事項，連忙把他給按住。
“行了，細節部分我會跟你的副手去確認，你該休息就快休息，別擔心。”
“等等，還有……”
岑初忍著頭疼欲裂的痛苦，想將自己左耳中放置著的同人性探測器實時交流的耳麥一併拿出來交給利嶸。但他動作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萬一那邊真的出了什麼事，以譚栩陽能力解決不了的問題交給其他人處理用處不大，還是得自己親自指揮更安全。
他閉上眼，放下了手。
“算了，沒事，就這些。我需要先休息下，但萬一有事及時把我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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