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電話接通時, 宿源正彎腰想阻止許希聲，單手舉著智腦，攝像頭只拍到黑髮下藏著的耳朵, 部分肩頸，還有背後奢華的床榻。電話對面的莫洵情不自禁起身, 冷漠的眸光凝固, 目不轉睛注視著影片畫面。
宿源僵硬著, 不敢抬頭看虛擬光屏，也沒有看見莫洵恨不得將他剖開，隔著遙遠距離想將宿源扯到鏡頭前面的眼神。
他聽見莫洵沙啞的嗓音：“宿源？”
剛才的電話沒接，莫洵該知道許希聲有事，緊接著又打電話來？就這麼想找許希聲嗎。
宿源已經沒有八卦看好戲的心情, 聽到莫洵聲音的瞬間, 他微微顫抖了下。許希聲擦乾淨手，接過宿源手裡的智腦, 注意沒拍到宿源的更多部位, 讓攝像頭轉向自己, 本來莫洵有事找許希聲, 現在根本無心在意他, “剛才拿智腦的是宿源？”
許希聲道：“不是。”
他必須隱瞞宿源活著的事，只有自己知道。
莫洵道：“我經常看著他, 他的五官每部分長什麼樣子, 我都清楚。”
宿源的眼睫抖了抖, 莫洵看他的耳朵都能認出來？經常看他又是什麼意思？
許希聲倒不覺得莫洵的話奇怪, 給宿源一個眼神, 讓宿源裝人偶。
宿源整理好坐姿表情後, 許希聲坦蕩將攝像頭轉向他, “我沒有說錯，這是莫斯宇製作的慰藉品，不是宿源。早晨公主被蟲母控制，對他下手，你應該收到情報了，陛下。”遮遮掩掩會令莫洵懷疑，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剛才，他拿著智腦的手顫了下。”
顫抖的幅度非常微弱，但莫洵捕捉到了，“人偶會這樣？”
“他顫抖不是因為陛下，是我的原因。”許希聲的智腦攝像頭向下，拍到宿源泡在水裡的白皙雙足，“我正在給他清洗，碰癢了他，人偶有這樣的本能反應，還會吃飯。”
莫洵嗤笑：“你親手給莫斯宇的人偶清洗？”
“陛下是不是覺得，他非常像宿源，眼睛簡直像活著，我同樣這麼覺得，照顧他些也不算什麼。”許希聲毫不避諱走向宿源，攝像頭重新移上宿源的臉，“而且，他弄髒腳是因為，我趁莫斯宇侵蝕蟲母期間，將他偷到外面研究，沒顧得上給他穿鞋。”
“研究出結果了麼？”
“沒有。”許希聲將智腦放在床沿，半蹲在宿源身前，繼續清洗他的足部，“人偶是莫斯宇的血肉蟲族組成，莫斯宇的能力並不容易研究，時間太短，而且沒有合適的裝置。”
莫洵不放過一絲疑點：“你把智腦給人偶幹什麼。”
許希聲想好理由：“用智腦收集他的資料。”
“沒有機器嗎，要你親手洗？”
“陛下該問你的親兄長，為什麼沒有購買機器。”許希聲道，“可能莫斯宇享受親手照顧宿源的感覺，除了這樣，莫斯宇也得不到更多慰藉了。”六年前莫斯宇闖入宮殿，想帶走宿源，目睹的人不少，許希聲後來有聽聞，“當初，宿源拒絕跟莫斯宇離開，不願過躲躲藏藏的低質量生活，莫斯宇想證明，他能將宿源照顧得面面俱到，只能在人偶身上證明了，過想象中的同居生活。”
“確實是痴心妄想。”對於親兄長，莫洵沒有同情。
幫宿源洗完，許希聲的手臂伸入宿源腿彎，重新抱起他，讓宿源坐在床上。
莫洵目露不愉，但沒有說什麼，除了電話剛接通的微弱顫抖，宿源臉上再沒有絲毫神情，任由許希聲擺佈的模樣也與人偶別無二致，真正的宿源沒有這樣好的演技。
許希聲端著盆回衛生間，出來後託著宿源的背，將宿源的身體放倒，擺出他將宿源偷出去前的睡姿，睡衣褶皺都還原得一模一樣，記住這些對精神能力者而言不是問題。莫洵面無表情看著，直到忙完的許希聲重新拿起智腦，“陛下急著找我有什麼事？”
“我接連找你，只有一個可能。”莫洵道，“你應該明白。”
“莫斯宇快回來了，我先出去說。”許希聲說，“不能讓莫斯宇發現我來過。”
莫洵忽然叫住他：“等等。”
攝像頭從宿源身上移開，先前見到的還是在莫洵心頭揮之不去，命令道：“開全息影像。”
許希聲清楚，莫洵是想在全息模式下，更清晰的，全方位觀察宿源。
沒關係，現在宿源的樣子與人偶沒區別，許希聲不清楚他怎麼做到的，今晚也沒機會再問，許希聲依言切換到全息通話，莫洵的全息影像出現在房間內，黑色的高領毛衣，與冷白膚色形成鮮明反差，氣質生人勿進，成熟男人的魅力十足，居家的服飾，掩不住他身上的高位感。
莫洵環視四周，“房間不是莫斯宇的風格。”
許希聲道：“是宿源可能喜歡的。”
莫洵輕輕冷笑，全息影像走到宿源床前，垂下冷淡的黑眸，靜靜打量他。
宿源內心緊張，表面沒有任何動作，連呼吸節奏都控制得一致，像具機械運轉的人偶。
諾亞的能量很有用，今早許希聲幫宿源擋刀，事發突然，宿源才不小心露餡。莫洵本人不在，只是全息影像，在宿源有意隱瞞的情況下，莫洵無法看出來，轉身對許希聲道：“出去吧，在外面等莫斯宇回來，莫斯宇的生命所剩不多，我還是有點話對他說的。”
“莫斯宇不打算再與蟲母同歸於盡。”許希聲道。
許希聲正在核心蟲巢內部，得到的結論自然準確。
莫洵停頓片刻，寒聲道：“那我更有話對他說。”
許希聲關閉房間的燈，用神力清除掉自己留下的痕跡，與莫洵的全息影像前後離開，反手帶上門，還原門鎖。
來到走廊，許希聲問：“宿源的事？”除了公務，莫洵找他只有這個可能。
“我用視訊通話，就是讓你看宿源的情況。”莫洵道，“現在也可以。”
莫洵操作智腦，他的全息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宿源，全身固定著各種各樣的線路，延伸到四面八方的儀器。宿源的臉頰與嘴唇毫無血色，死寂閉著眼，這是兩國陛下在許希聲幫助下，儲存至今的屍首。
“我嘗試了新的復活手段，第一通電話時，儀器正有異樣的反饋。”莫洵的聲音帶著冷意，有怪罪的意思，“現在沒有了。”但他需要許希聲的協助，調出異樣儀器的資料資料給許希聲看。
許希聲看完，搖了搖頭：“這樣沒用。”
為了避免莫洵懷疑，許希聲依然要重視復活宿源的事情。
他認真與莫洵探討，大約三四分鐘後，莫斯宇回來。
宿源躺在病床上的全息影像消失，莫洵重新出現，莫斯宇問：“你找我？”
“許希聲說，你改變了同歸於盡的打算。”
莫斯宇抿了抿唇，承認：“對。”
莫洵語氣冰冷，嘲笑道：“事到臨頭，你貪生怕死了？”
“你可以這樣評價。”莫斯宇道，“我忽然意識到，宿源不會希望我死。”
許希聲微驚，宿源確實這樣想。
莫斯宇察覺的異樣越來越多了，必須儘快帶宿源離開。
莫洵不瞭解內情，神色微變，“你拿他當藉口？”莫洵重重道：“那你更應該死，我在宿源臨死前說過，如果他死了，我就對你下手。”之所以沒殺莫斯宇，是因為他抱有宿源復活的渺茫希望，不希望宿源憎惡自己，莫斯宇尋死是最好的結果。
莫斯宇的理智一直清楚：“死人復活不了，六年前的死人更不行。”
“然而，我這兩天不由自主產生了，宿源會復活的期待。”
“我體內流著蟲母的血，但想到宿源有朝一日可能復活，我就厚顏無恥的想活下去。”
莫斯宇低喃：“至少再見他一面。”
“你增添的念想，來自你的人偶？宿源有復活的希望，但不可能在你的人偶身上，那些本質是你的血肉蟲族。”莫洵輕嗤，“你還能做新的，不如把現在的交易給我，你開條件。”
“陛下擁有屍體還貪心？”許希聲冷嘲熱諷，“兩個你顧得過來嗎。”
“屍體不完全算我的，每年有一半時間要交給謝利，昨天我剛從謝利那裡接回來。”莫洵淡淡道，“明年交給謝利後，有具人偶看著也不錯。”
莫斯宇道：“不可以。”
莫洵猜到他不會同意，只是不高興莫斯宇繼續活著，刺兩句而已。
除非他交出宿源的屍體，否則莫斯宇不會鬆口，但這不可能，他將一半的時間分給謝利，都是因為那條人魚實在麻煩，而且要合作復活宿源。放任莫斯宇活著是同樣的道理，蟲族的能力不同於他們，莫斯宇製作的慰藉品那麼真實，復活宿源也許用得上他，莫洵願意為此忍受。
結束通話通訊，莫洵看向躺在病床的宿源。
“我和他們的交談，你都聽到了，你喜歡胡亂聯想，我還是解釋一句，我沒有找替代品的意思。”莫洵按順序關掉複雜的儀器，“今天的嘗試結束。”關完儀器，莫洵來到病床前，拉下高領露出裡面的漆黑項圈，牽住宿源冰涼的手摸上來，“嘗試這麼多，你應該早不耐煩了，等你醒來，想怎麼懲罰我都行。”
六年前，宿源在他懷裡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莫洵就清晰意識到他死亡的事實，沒有像臆想症患者一樣，自言自語說太多，他放下宿源的手，開始解宿源身上的線路。忽然，紅色從莫洵眼前一閃而過，宿源變成了心臟破開，染滿鮮血的模樣，莫洵目露恐懼上前，伸手想按住宿源的傷口，下一刻，眼前的宿源恢復乾淨，是六年後正常的死寂模樣。
莫洵單手撐著床沿，緩慢吐出口氣。
靜默半晌，他弄掉宿源身上的線路，將宿源抱進懷裡。
“我會救醒你。”
*
莫斯宇洗掉身上的血味，悄然躺到床上，將宿源攬進懷裡，內心得到滿足。
“我貪生怕死了。”莫斯宇低聲道，“別人的想法無所謂，你會不會鄙夷我？”
宿源沒睡著，恨不得立刻睜眼，認可莫斯宇做得對。
可惜他要繼續裝睡，但唇角控制不住，流露微不可查的笑意。
凝視他的莫斯宇發現了，“你是不是笑了？”
宿源幾乎沒從莫斯宇身上，感受過這樣驚喜的濃烈感情色彩，他心情複雜，選擇了收斂笑意，不再暴露。莫斯宇的語氣微微失落，“依舊是幻覺，不過第一次產生你會笑的幻覺，我很高興。”
莫斯宇感到放鬆，不再自責，抱著宿源閉上赤瞳。
翌日，莫斯宇早起做飯，發現許希聲在廚房。
“你都是嚴格遵循食譜，精確到克，做出來的味道可以，但宿源那麼挑剔，不會喜歡。”許希聲道，“我來吧。”
“為什麼？”
“他太像宿源，我心生惻隱。”許希聲應對自如，“宿源曾經很喜歡我做的食物。”
後半句話打動了莫斯宇，許希聲好不容易來一趟，是該給宿源換換口味。
等宿源睡醒，洗漱完被莫斯宇帶來餐廳，一下子便聞到飯香。
許希聲做的？宿源暗暗期待。
莫斯宇捧住他的頭，令宿源看著自己，“我吃醋了。”
“但是，你高興更重要。”
莫斯宇拉開椅子，牽著宿源走到椅子前，幫宿源調整好身體的角度，輕輕按住他的雙肩，讓宿源坐下。許希聲端早餐出來，莫斯宇順理成章接過，餵給宿源，這幅畫面不管看幾遍都刺眼，許希聲堅定今天帶宿源離開，開口道：“莫斯宇，希望你暫時將宿源交給我照顧，我會照顧得很好。”
莫斯宇沒有波瀾的赤瞳看向許希聲，等待他的下文。
“你不能否認，昨天如果沒有我，你的人偶會毀掉。”許希聲依舊不願將宿源與死亡聯絡到一起，更換了措辭。
許希聲已經制定完計劃，打好腹稿，“蟲母垂死掙扎，手段會越來越激烈，不惜一切代價與你魚死網破，我帶宿源離開更安全，你也不用再畏首畏尾。”
莫斯宇捨不得宿源，但理智清楚許希聲的方案更好。
“可以。”莫斯宇答應，“宿源今天交給你。”
“我儘量今天解決蟲母，明天你送回宿源。”
宿源徹底放鬆，莫斯宇要接他回來，看來真正打消了赴死的念頭，再有許希聲幫助，萬無一失。
然而，宿源不會再回來，今天他回帝國見完許母，就與諾亞離開，許希宣告天交不出人，不知道要怎麼處理。許希聲說有頭緒，應當想出瞭解決辦法，不行就請諾亞幫忙。
“你帶宿源離開前，還有件事。”莫斯宇慢條斯理道，“宿子星你也帶走。”
許希聲表面和他說話，實際將宿子星的事解釋給宿源聽：“你是取宿子星的血研究，改良你的人偶吧，現在不需要他了？”
“是的，宿子星的價值已經用完。”莫斯宇道，“現在的宿源很好，我也不想再改動。”
早餐進入尾聲，狼狽的安吉洛姍姍來遲，面容憔悴，缺水到面板乾裂出白色紋路，嘴唇也裂開幾道小傷口，結了血痂，手掌覆蓋乾燥髮捲的魚鱗，隱隱恢復人魚的利爪原貌。缺水本就是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對人魚而言更是，宿源不清楚安吉洛經歷了什麼懲罰，但看安吉洛的狀態非常差，黯淡的綠眸生無可戀。
宿源剛萌生點關心，安吉洛聞到空氣中的香味，頓時爆發活力，“早飯是導師做的？”
安吉洛入學就聽說，許導師做飯非常好吃，但一直沒機會嚐嚐，只是有天晚飯後，到教室宿舍找許導師，有幸聞到過殘留的味道。餐廳的香味，安吉洛一聞就知道出自許導師的手，興高采烈，邁開虛弱的步伐要進廚房盛飯，許希聲道：“沒做你的份。”許希聲記得，這個學生對宿源的心思，“你就吃冰箱裡的生食材。”
安吉洛遭受巨大打擊，整條魚僵在原地，“有蟲族殿下的份，都沒我的？”
許希聲冷冷道：“莫斯宇的也沒做。”
對了，導師是宿源的追求者，經歷懲罰磋磨，安吉洛險些忘記這件事。
宿源真幸福，安吉洛內心羨慕，有氣無力走進廚房，就著水龍頭不停喝水，早飯已經不重要了。
給宿源擦完嘴，莫斯宇端著空碗道：“等我洗完，帶你們到下層監獄，剛好與宿源的散步合併，宿源還沒看過監獄。”
“宿源一直不喜歡私生子，他死亡也有宿子星的因素，親眼看見宿子星過得不好，他應該會高興。”
其實宿源不會，宿家的繼承權與公爵的重視，都沒什麼好爭的，宿源根本不在意私生子，從前只是做任務欺壓宿子星。
安吉洛的頭，從廚房的門探出來，“導師，你們去蟲巢監獄幹什麼？”
“和你沒關係。”許希聲道，“好好待著，我從監獄回來，帶你離開蟲巢。”
“啊？”安吉洛想問宿源怎麼辦，話到嘴邊險險嚥了下去，不能當著莫斯宇的面問。
安吉洛的目光投向宿源，不想丟下他，許導師不是喜歡宿源嗎，怎麼能不管他呢。
乾渴稍微緩解，飢餓感浮上水面，安吉洛的視線落在宿源身上，就有些移不開了。
仔細嗅聞，宿源的味道好像比導師做的早餐還美味，果然應該收宿源的報酬，咬他一口，可惜至今沒有開口的時機。
“我能不能跟著導師？”
安吉洛問的是導師，看的卻是宿源，許希聲眼含警告：“不行。”
安吉洛嚇得一激靈，縮回廚房。
莫斯宇收拾碗筷，準備帶宿源前往下層監獄，宿源注意到他沒吃早飯。
看出他關心莫斯宇，許希聲臉色難看，趁莫斯宇沒注意的時機，附到宿源耳邊，“你睡醒前，莫斯宇自己弄了點東西，已經吃完了。”許希聲忍不住嫉妒，“我給你做的早餐，你怎麼沒有表示？”
宿源小聲道：“謝謝。”
“我不要道謝。”
那想要的是稱讚吧，宿源道：“好吃。”
許希聲神色稍緩：“喜歡嗎？”
不走劇情，宿源也不用說違心的話了，“喜歡。”
小少爺吐出這樣的字眼真是難得，許希聲情不自禁露出笑，“今後我一直做給你吃。”
許希聲重新與宿源拉開距離，彷彿沒發生過交談，等莫斯宇忙完。
前往核心蟲巢下層的路上，宿源沒見到半隻蟲族。
都知道殿下的愛人厭惡蟲族，監獄的守衛也躲了起來，不敢出現在宿源面前。
值班室內，克萊坐在自己織的蛛網上，另一位女同事縮排椅子，看著智腦。他們都是從夜裡值守到現在，以蟲族的體質，尚不會睏倦，但克萊的面色陰沉如水，女同事的智腦刷膩了，托腮看向克萊，“你的表情，好像有人欠了你大筆錢沒還，和你待在一間值班室，我都不舒服。這兩天的休息時間，你都到處搜尋，你在找什麼？”
“你的話太多了，我也不舒服。”克萊惡狠狠道，“閉上你的嘴。”
“我不。”女同事是閒不住的性格，“我們因為一個人類嚇成這樣，躲著不冒頭，真是憋屈。”
“哎，你不好奇殿下的愛人長什麼樣？”
“不如我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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