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甫一進門,倆孩子就迅速的分開了手,原地立正,站好了。
尤其是半夏,險些要搧自己一巴掌。
雖說他們分開了整整二十年,但他們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恓惶,最艱難,最黑暗的歲月,在那段歲月裡他們相依為命過,當重逢,當再聚首,他們迅速的,就能找回曾經的親暱感。
可他們現在不是小孩子,半夏是個大姑娘了,而在沈四寶的病房裡,赫赫坐著幾尊神,時任公安廳長在,達局長,老廳長王劍鋒,烏烏泱泱的,一群人。
而沈四寶,不像罪犯,反而像個師長,尊者,正在給這幫人上課。
他在冷笑:“我為什麼要上電視,要懺悔?真正該懺悔的是國家,是你們的執政黨,因為邪惡如我,是這個國家造就的,你們不承認自己的貪婪,野心和慾望,內心的惡,但我會承認,因為這個國家是由在座的各位和我組成的,我的今天也是由你們,所有的人鑄就的,我有罪,但你們的罪惡跟我一樣多。”
王劍鋒剛要張嘴,沈四寶旋即冷笑:“你兒子是裝的吧,槍傷事小,可他以後憑藉槍傷的功績,就可以平步青雲了。”
把兒子放在緝毒隊,王劍鋒明明是想以此督促在職領導們重視緝毒,而且王旭東廢了一條腿,險些截肢,可被沈四寶這樣一說,他們父子集體變卑鄙了。
達局剛要張嘴,沈四寶再冷笑:“達局長,你還記得曾經的魏芳嗎,你給他送過多少禮,幫他辦過多少不光彩的事,你忘了?”
是的,達局曾經受制於魏芳,為了不被刁難,確實送過很多東西,幫忙走過一些關係,這事非常私密,但跟魏芳一起從過牢的沈四寶就知道。
而經他這樣一說,在職的一幫領導都不敢再張嘴了。
人生在世身不由已,多多少少,大家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
而於沈四寶,判刑,死不是最終目的,讓認識到自己的罪惡才是。
他必須被公開審判,公開懺悔,才能警示後人,警示這個國家,再不蹈鴉片亡國的覆轍。而且,公安聯合國際刑警,去他在南洋的家裡搜過,沒搜到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毒資必須追繳,他們還需要沈四寶在悔罪後,把毒資交待出來。
但在座的,沒有一個人能讓沈四寶悔罪。
他也極其囂張,七十老翁,他不怕死,只想為自己一生的不公遭遇尋求一個渲洩,控訴的出口,當他被抓,他立誓要在這人間大鬧一場,完美落幕。
看著一幫在職領導被他罵的狗血噴頭,沈四寶內心暗爽。
他自認這世間沒有誰是十足的善和好,所以沒有人反駁得了他。
至於他的毒資,這幫愚蠢又昏庸,坐在權力位置上的人,他們不配知道!
但就在沈四寶得意時,一個女孩說:“你怎麼還是這個樣子呀。”
他扭頭,看到了他的女兒,半夏。
她穿著白色的半截袖軍裝,黑色的褲子,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扎個馬尾。
沈四寶真正意義上只有兩個孩子,在南洋的倆,是幫當地軍界一個領導養的,所以他的血脈只有小龍,,女兒只有半夏。
小龍沒啥出息,沈四寶給了他一筆錢,買了幾間鋪面,在當包租公。
半夏,一個女孩,她看起來還那麼單純,滿臉稚氣,可她所達成的,是沈四寶此生都不敢奢侈,做夢都不敢做的成就,那身樸素的衣裳與她,可真相襯啊。
而要說這世間有什麼是真正美好的,那就是半夏了。
為什麼他冒著被抓的風險要來看一趟,是因為他覺得不可思議,他於她,是惡人,他在她小的時候就規劃好了,要拿她換取更大的利益,她是自己逃離,主動跑掉的,沈四寶從此,再也沒能將她奪回來。
她站在那兒,代表的,是跟他自己所走的,完全不一樣的路。
“半夏,爸爸……”沈四寶哽噎片刻,指著面前的人說:“爸是身不由已的,你現在或者不懂,可將來你會明白,爸是壞人,但他們也都是壞人。”
又伸手,巴巴的說:“站過來,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法典跟半夏講過的,沈四寶確實是來看她的,但看她只是順路,想殺法典和王旭東才是他要辦的正事,而基於林珺曾跟她說過,沈四寶小時候也非常悲慘,她內心,於曾經的父親是有些憐憫的,她想過沈四寶會眼淚鼻涕的懺悔。
她甚至想好了,就像不永不原諒秦秀,她也永遠不會原諒沈四寶。
可是,她願意為他買墓地,讓他不致做孤魂野鬼的。
但現在,他居然執迷不悟?
半夏不想再見他了,她還特別後悔,她說:“我可真是蠢透了,我以為你會後悔,以為你會覺得羞愧,還想給你買塊墓地來著,你可真是……”
她都不想再跟他多說了,轉身要走。
沈四寶不想半夏走,他說:“閨女,爸……”他想跟半夏說,他攢了一座金山一樣大的財富帝國,本來任何人都不配得到,但是,只要她還願意做他的女兒,願意喊他叫爸爸,他就會給她。
他揹負罪惡而死,金錢就是乾淨的,她此生將享用不盡,但他需要她承認她是他的女兒,承認是因為有他的教養,她才有的今天。
這很簡單的,他覺得她會承認,只是不方便公開說,他要悄悄跟她講。
他突然伸手,來扯半夏,達雲立刻上前,掰他手腕。
沈四寶不服,也回掰,命令達雲:“放開我。”
達雲咬牙:“你先放了半夏!”
沈四寶噙唇冷笑:“二狗,你又算個什麼東西,年青人,猛得很嘛,在船上,你本來可以拿我擋槍,逃出生天的,可你不,你非要捉活的,而你想捉活的,其原因是什麼?”
還不是因為有野心勃勃的欲.望,想爭頭功,想往上爬。
而達雲,確實是那種想法。
如果沒有半夏那根細細的線扯著,對五河村最後一個敗類,沈四寶,達雲會手刃了他,並選擇跟那那一船的犯罪分子同歸於盡。
因為生而為人,二十七載,他的回憶裡全是黑暗和殺戮,他非常痛苦,他不堪忍受。但他沒有,因為半夏,他要捉活的,他要從槍林彈雨中把大鯊魚弄出來,他必須立頭功,他要升職,他要佩著獎章去跟他心愛的姑娘求婚。
想活著,想拼功勞,達雲不覺得這有什麼錯。
他還年青,他沒有沾染罪惡,他不怯沈四寶,但他沒想到一七旬老翁的手裡會有那麼大的力量,他把半夏的手都攥青了,可達雲居然掰不開他。
小夥子年青氣盛,眼看沈四寶把半夏的手都抓青了,用力一捏,沈四寶老年骨質疏鬆的胳膊,眼看就要給他捏斷了。
但咬著牙,沈四寶毫不服輸:“說啊,你是為了什麼,要不要我幫你說出來?”
對上這種老薑,年青的小蔥還是鎮不住場子。
人有慾望是一回事,但要沈四寶當著那麼多領導的面,把他爭功好勝的心和差點陷緝毒隊的副隊長於危難的事說出來,達雲以後在領導面前還怎麼混?
……
這時有人疾步走了進來,輕輕喚了聲:“四寶?”
沈四寶驀然抬頭,有點驚訝,多年未見,他記憶中的顧謹還是四十出頭的盛年,而如今,顧謹也老了,還有林珺,她也老了。
但她老得很好看,臉上有皺紋,可每一條皺紋的弧度都是圓潤的。
顧謹,唯一一個,沈四寶於道德上挑不出毛病的人,他也是半夏真正的父親,只有對著他的時候,沈四寶才會有點慚愧,才會覺得愧疚。
但這不代表他會後悔。
他說:“泰戈爾曾說,世界抱我以痛,要我回之以歌。這句話被人篡改了,改成了世界抱我以痛,我要回之以歌。顧謹,篡改詩歌的人,正是你這種人,而你這種出身優渥,父母雙紅的高幹子弟,從出身,這個世界就在吻你,給予你,你不必髒了自己,就能擁有我即使拼上性命,也得不到的條件,所以你理當認為我們應該回抱生活。”
再一笑,他說:“但你是不配跟我談這些的,因為你的那些高高在上,象牙塔裡的教條,不適用於我這個,海盜,反革.命的後代。”
他再攤手,說:“我是惡人,但我是個聰明的惡人,也是你們所有人的照妖鏡,照見你們的卑鄙,也照見你們的淺薄和無知。”
這傢伙,在大家看來是無藥可救的。
而他這種形象,是無法公開接受採訪的。
但是全國的記都在排隊,上面的領導在等,老百姓也很好奇,這樣的大毒梟,他必須上電視懺悔,只有他懺悔了,認罪了,社會風氣才會變好。
可他這個樣子,咋辦?
還有,他的錢到底藏哪了?
為了那些毒資,公海現在亂成一團,幾個小國家已經快打起來了。
而小國打家,紅國作為世界霸主,就要巡邏而來,派駐軍隊。
牽一髮而動全身,沈四寶不過個死老頭,死不足惜,但那些錢足以引起的國際爭端和戰爭威脅,不利於和平和發展,才是叫藍國頭疼的。
這人,簡直就跟顆牙齒似的,你可以抓到他,但你拿他沒辦法。
不過任何人都是有軟肋的,一個人,不論他偽裝得多麼強大,他肯定有他的軟肋,有他,一擊即潰的地方,就好比蛇,都有個七寸。
林珺說:“你是夠聰明的,你爸當年只是個民間武裝遊擊力量的頭子,本來都準備好繳檄迎接解放了,是被林憫栽贓,說他殺害八路,才會被槍斃的,咱就算你生得晚,不知道這些,情有可緣,但你跟林憫做生意,還一回回被他耍,你可真夠聰明,你是個大聰明!”
沈四寶愣了好一會兒才理解了林珺這句話的涵義,肩膀在這一刻驀的垮了:“不可能,林憫跟我爸又不認識,無緣無故又無仇無恨,他憑什麼栽贓,害我爸?”
“我跟你有何仇可恨,你要坑我害我?”林珺反問。
惡人自有一套為惡的邏輯,也從不覺得自己惡,他也不會後悔。
但是林珺可以讓他知道,他有多麼的蠢!
自以為聰明絕頂,可他曾經被林憫怎麼利用過?
在半夏夢裡,他後來還會被林憫搶走慈心,然後一腳從慈心踢出去。
這就是他自詡的聰明,聰明人該乾的事兒?
蠢材,他分明是被林憫害的,卻跟世界為敵,把林憫當成朋友。
甚至直到現在,要不是林珺戳穿,他將永遠不知道這一切。
而在這一刻,從自以為是的師長,尊者,沈四寶終於被擊垮了,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了,但這還不夠,顧謹看了眼站在門口的達雲,溫聲說:“達雲的身世能不比你更悲慘嗎,可你看看他是怎麼做的,小小年紀,他自己努力,從瘋人院解救他被欺侮,虐待的母親,他是在福利院小學,教學質量極差的地方讀的書,可他讀大學,參軍,再從部隊轉公安,一步步的,自己擺脫了他檔案裡的汙點,成了一名公安幹警,四寶,國家不是沒有給你機會,你是東大畢業的高材生,你但凡稍微不要那麼急躁,願意一步一個腳印,也許今天,慈心的書記依然是你!”
不要那麼急,不要跟曹桂和馬書記那種惡人同流合汙。
他喊回林珺,在慈心改制後,像林東,金荃等人有的待遇,他一樣也會有的。
可他偏不,他非要貪婪,急躁,走捷徑。
就好林憫最後一無所有,在牢獄中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
如今的他,也是如此。
顧謹又說:“你說得很對,身而為人,都有欲.望,也都會貪婪。但適度的貪婪不叫貪婪,叫進取心,人有進取心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你不懂得去約束它。”
他示意達雲和半夏先出去,轉身坐到了床沿上,說:“我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上電視向大眾交待,懺悔,並且,把你埋毒資的地方交待出來。”
溫聲,他推心置腹:“你那些錢,足以引起幾個小國家的動盪,現在在南海公海地帶,幾個國家為了你的錢,已經快打起來了,四寶,動刀動槍,害的都是人命,你都這把年紀了,少造點孽吧!”
沈四寶的胸膛劇烈起伏,他不住的喘息著。
他並沒有聽到顧謹後來說的話,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八路軍,居然是林憫殺害的!
這太可怕了,沈四寶發現自己的一生,都被他的殺父仇人所支配,操控。
七旬老人,在這一刻,他有一種,史無前例的,空前的挫敗感。
他終於被擊潰了!
……
不比室內那幫老傢伙國仇家恨。
外面的走廊裡,卻是一派和睦,春風化雨。
在見到爸爸媽媽後,半夏就清醒了,不好再去牽達雲的手了。
她都二十多了,大姑娘,得懂害臊呀。
但那種別後重逢的喜悅是掩不住的,她太興奮了,看一眼就要笑一下。
倆人一起背靠著牆,半夏心裡有好多話,卻不知如何從頭問起。
算了,還是說現在的事吧。
“晚上去我家吃飯,我要把你介紹給我們慈心廠所有的人。”她說。
這個,其實達雲答應不了,他說:“今天晚上我要出席公安廳的表彰晚宴,明天或者後天……”
“都行,等你忙完再說。”半夏往他身邊蹭了蹭,又說:“我大哥人特別好,我二哥也是,我還有個小北哥哥,他在程式設計部隊,對了,你們的隊長王旭東,其實也是我哥。”
達雲知道的,都知道,也知道她那些哥哥都不好惹。
他也往半夏身邊擠了擠,湊了湊。
倆人站在走廊裡,靠著牆,就像一對超大號的小學生,在課間的走廊上竊竊私語。
以為他靠近自己是因為他怕她的幾個哥哥,半夏忙抽出手拍著他的背,安慰說:“放心吧,你也是我哥,你對我來說跟他們一樣重要,只要有我在,他不敢欺負你的!”
光一個法典就差點沒把達雲欺負死,那樣兒的還有四個,達雲不太信。
但他點了點頭,沉聲說:“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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