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終於得以入棺的訊息,很快就傳到了內閣——內閣的許多官員在聽到之後都鬆了口氣。
太子一直抱著母親不肯撒手……
這傳出去像什麼話,這不成了小孩子耍賴嗎。
堂堂儲君,這麼做很不成體統的。
如今皇后這邊僵持的事情解決了,他們的許多擔憂也便稍稍鬆懈了一些。
只不過,沒等他們高興多久,這天夜裡,宮裡又傳來了訊息——太子不見了。
太子不見了。
守陵人應該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可是這些守陵人就像鐵疙瘩一樣沉默,問什麼都不答。
禁衛軍在皇宮的每一處出入口都設下了重重關卡,人們打著傘提著燈籠,在偌大的紫禁城裡搜尋著陳翊琮的蹤影。
張守中親自衝進雨中尋找,甚至有一小批人直接去了恭王府搜尋。
然而大雨之中,始終沒有新的訊息傳來。
……
閃電劃過穹宇,將整個宮道在瞬間照亮,陳翊琮在雨中慢慢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身後兩個守陵人緊緊跟隨。
三個人都沒有打傘。
朦朧的雨幕中,遠處有亮起的燈火。
藉著光,陳翊琮認出了這裡——這是太醫院在宮中的值房。
如此,他便知道自己這一路都在往西走,如果繼續向西行進下去,就到了西華門。
於是他經過了太醫院值房的院門,這道門在雨夜裡緊緊關著,而在它的隔壁,一個沒有名字的院落大門敞開著。
院子裡的桂花樹,枝椏伸出了外牆。
陳翊琮對這裡沒有什麼印象,只是當他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垂懸的花枝掛住了少年的衣襬。
他停了下來,用力將衣袖回扯,綢料瞬間斷成兩截。
也便在這時,他聽見有人隔著牆,正在院子裡唱歌。
這個聲音,陳翊琮一下就聽了出來。
“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窮……”
他慢慢迴轉過身,把頭抵在牆面上,豎起耳朵靜聽。
“一條江水去悠悠,一朵蓮花水面浮,何時有意把花起,你無心無意看花浮……”
他很快意識到了這是什麼地方。
——皇爺爺曾經為柏靈在宮中設下一間專門的院落,陳翊琮一直是知道的,但他還沒有來得及打聽,那個院子到底在哪裡。
“出門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憂愁,人進大門呵呵笑,我進大門眼淚流……
雨聲裡,女孩子的聲音有些斷續。
“你講你難我沒信,我講我難才是真,你難你有平屋住,我難住在苦瓜棚……”
詞寫得這樣苦,可是歌的調子卻輕盈又婉轉,好像在唱什麼美好的事情。
陳翊琮忽然就想起有一天早晨,那時他還苦於怎麼安慰父親被流放的胡律。
於是他去到了御花園,並且在那裡遇到了柏靈。
那時候柏靈和他說,有些痛苦,沒有人能幫胡律分擔得了,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這一刻,陳翊琮忽然懂了。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乾……”
真的分擔不了。
誰也分擔不了。
在大雨中,陳翊琮用溼透的衣袖擦著眼睛,臉上的雨水滾燙,無論如何都抹不掉。
天上落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憂愁自己解,
自流眼淚自抹乾。
他扶著牆慢慢踏進了院子。
柏靈正一個人坐在靠牆的長廊扶手上,她手裡不知道在編什麼東西。
陳翊琮隱約看到了從她指縫裡垂落的幾縷流蘇。
柏靈聽到聲音,也抬起了頭。
她看見陳翊琮狼狽地站在門口,少年渾身溼透,雨水正順著他的衣襬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世子……”
這個稱呼聽得陳翊琮眼眶又熱了起來,他向再往前走幾步,可是地上翹了一角的地磚絆住了他,於是陳翊琮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跌在了地上。
……
裡間的屋子裡,陳翊琮坐在椅子上,他身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薑茶,椅子的扶手上搭著一條幹毛巾。
陳翊琮回過神,慢慢伸出了手,將薑茶端起來。
但只喝了一口,生薑辛辣的味道就灼得他受不了。
他抬起頭,看見屋子的正中央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貞善流芳”四個字。
陳翊琮認得這字跡,這多半是皇爺爺的親筆。
這時的陳翊琮已經換了一身乾衣服——柏靈向太監趙七要了一身常服。
而趙七這時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裡,看著自己的衣服頗不合身地套在太子爺的身上。
而事實上,外面的守陵人現在身上穿的也是趙七的衣服——他們在後院生火,烘烤著陳翊琮和自己的溼衣。
趙七按照柏司藥的吩咐,親自伺候太子爺換了衣服,順便給太子爺打水洗了手。
陳翊琮的手掌掌面上因為剛才的跌倒有一些擦傷,趙七用乾淨的水沖掉了上面的泥灰。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陳翊琮一直面無表情,更是讓趙七膽戰心驚。
他原本還想給太子爺擦擦頭髮——結果陳翊琮皺起了眉頭,嚇得趙七立刻退了下去。
柏靈用乾淨的墊布隔著手,端了一碗清湯麵過來——這面裡除了一點鹽,什麼也沒有加,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掛麵。
“吃吧。”
陳翊琮點頭並接過了筷子,只是動作仍舊有些遲緩。
柏靈望著他背後的衣服又溼了一片——少年的頭髮仍然在滴水,放在他手邊的乾毛巾,他也沒有要用的意思。
——這樣換了一身衣服有什麼用。
“趙七,”柏靈低聲道,“去拿把梳子來。”
“不需要,”陳翊琮低聲道,“我……”
“別動。”柏靈輕聲說。
這聲“別動”讓陳翊琮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這個場景在忽然之間變得如此熟悉。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乖乖坐好,紅著眼睛望著眼前的碗筷。
柏靈站起身,拿起一旁的乾毛巾,從髮尾開始,一點一點擰乾陳翊琮的頭髮。
“張大人前腳才剛來過,”柏靈輕聲道,“他問我今晚有沒有見到你。”
陳翊琮沉默著。
柏靈接著道,“……你今晚是偷偷跑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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