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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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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賣女兒

 天兒一連陰沉了幾日,趕上梅雨季,雨成了線兒似的不停不斷,織成張網,將黎州城密不透風地圍住。到今日晌午,才懶懶從雲層裡透出幾縷陽光。

 屋簷下雨珠還滴滴答答,地上水漬未消,陽光映在水珠上,顯得晶瑩剔透。雨過天晴,本該有好心情。

 承歡伸手,從窗影裡接住一捧光,張開手,光就不見了。她嘆息,也如光一般輕微。門外有人看守著,承歡已經在這裡待了兩日。整整兩日,她心沉到谷底,在惴惴不安和對未知的恐慌裡度過。

 也不知道張生如何了,承歡一口氣嘆得沉,別說張生,只怕她自身都難保了。

 會如何呢?將她硬塞給汝南王世子麼?那個爛人,她一想到要嫁給他,便反胃不止。

 可如今還有退路麼?沒了。

 承歡想,倒不如去死。

 興許父親要她死,畢竟瞧見她與人私奔的人不少,侮辱了他的面子。

 意識恍惚裡,聽見腳步聲朝著她的房間而來。她的貼身侍女佛心早被帶走了,這時候也不是吃飯的時辰。

 承歡不由掐著手心,一口氣提緊了。

 從窗戶側眼瞧出去,很快的一眼,瞧見五妹妹麗嘉。麗嘉推門進來,拎著食盒來看她,她才十三歲,稚嫩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四姐姐,父親說……要將你處死,要不你暫且同意了婚事好不好?”麗嘉不明白其中的曲折,這樣勸她。

 承歡謝過她今日探望之恩,但還是搖頭,堅決得很,“不,我不願意嫁他。”

 麗嘉著急,還要再勸,被承歡打斷。她若是願意嫁,不至於到今日田地。

 麗嘉走了,承歡又變成一個人。她開啟麗嘉帶來的食盒,如同嚼蠟一般吃著東西。承歡很餓,但全然沒有胃口。

 就這麼,又到了夜裡。

 今夜十五,月色如水皎潔,映在房裡,窗影和白日似的。她不知道時辰,只能憑藉黑白分辨大概的日子,應當是很晚了,因為夜很寂靜。

 房裡的燭火忽而跳動,承歡一驚一乍的,手放在胸口,試圖平穩情緒。

 又有腳步聲近了。

 承歡又緊張起來,這一回又是誰來呢?

 誰來都無用,她如今這處境,進也不得,退也沒路走。

 從半月前那一日,她便已經做了決定。

 *

 半個月前,初一,也是雨過天晴的一天。要給太太請安。

 踩一腳濺起的泥水印在裙子上,承歡不由皺眉,但步子沒停,仍舊往前走。

 承歡手裡拿著個花瓶,瓶裡是方才在池子裡新折的幾支荷花,要送給太太。承歡與佛心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踩著青石板,往如意院去。

 如意院是太太的院子,巳時二刻,承歡進了如意院的門。

 院子竟沒人伺候,周媽媽也不在,她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門口。

 正要敲門呢,聽見裡頭太太的聲音,很大,帶了火氣:“你憑什麼要禍害我的女兒?你不是還有三個女兒嗎?怎麼就指著善姐兒?嘉姐兒年紀小,那甜姐兒、歡姐兒呢?”

 話裡聽著自己名字,承歡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她惴惴不安地轉了轉眼珠子,這話不該聽,可她腿像被水鬼拽住,怎麼也動彈不得。

 季霈也生了氣,“你這是什麼話?她們二人是庶女,怎麼配得上?我是季家的兒子,兒郎哪有不想光耀門楣的?我自然是想季家好,季家好,你們面子上不也沾了光麼?”

 太太冷笑了聲,專戳季霈肺管子,“兒郎?你季家這輩沒有兒郎,便要靠賣女兒光耀門楣了?我告訴你,你想動善姐兒,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承歡聽到這裡,不由心驚又心酸,賣女兒……

 裡頭好似摔了個杯子,而後聽見季霈大吼:“你不同意有什麼用,這家裡還不是我做主。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太太哭起來,“庶女怎麼了?我認下她們,不就是嫡女了?你隨意定下誰,我通通認下,總行了吧?對得你我二十年夫妻情分了吧?”

 季霈又說什麼,承歡再聽不清了。

 季霈的腳步聲往外走,承歡趕忙跑到門口,裝成是剛來。

 季霈開了門,怒氣衝衝的,和承歡擦肩而過。

 承歡行了個禮,“父親。”

 季霈停住,忽而打量承歡。這個四女兒,他平日並不重視,仔細一瞧,的確是同她母親生得很像。只可惜是個庶女,配汝南王世子還是差了些。

 季霈嗯了聲,難得同她噓寒問暖:“來見你母親?”

 承歡點頭,微微笑著:“嗯,來給母親請安。父親今日怎麼沒上值?”

 季霈點點頭:“回來拿些東西,好孩子,去找你母親去吧。”

 承歡又福了福身,從季霈身邊過去,往裡頭去了。裡頭太太聽見外頭動靜,早把自己拾掇好了,丁點事兒瞧不出來。

 太太淺笑了聲,瞧見她手裡的荷花,“歡姐兒來了。”

 承歡恭敬行了禮,才把那花瓶遞給太太,“給母親請安。”

 太太笑著接過,叫周媽媽安置在一側,誇承歡:“周媽媽,好好收著。歡姐兒好像又長漂亮了。”

 承歡微低著頭,並不說話。漂亮在她身上,不是優點,而像罪孽。

 太太同她問了幾句,問起近來日子怎麼樣,差不差什麼,需要什麼就和她提。歡姐兒笑著搖頭,說什麼也不缺,謝母親關懷。

 過了會兒,五妹妹麗嘉也來請安。五妹妹雖然年紀小,膽子卻大,雖也是庶女,卻能說會道,如意院裡全是她的歡聲笑語,擠得承歡都沒地方落腳。待到二姐善如和三姐甜清過來,承歡就更無處下腳,落到了最後頭。

 這會兒太陽出來,透過四四方方的圍牆,照在簷瓦上,落下幾縷在承歡腳下。她在心裡嘆氣,念起季乘雲。

 這家裡,只有兄長與她親近一些。

 承歡心裡揣著自己的事兒,一路默然,到五妹妹麗嘉要走,便也跟著一起走了。

 從如意院出來,麗嘉才問:“四姐姐方才一直沒說話,可是有什麼事心裡不痛快?”

 承歡微愣,搖頭:“沒有,興許是沒休息好總覺得頭有些發昏,還有些噁心想吐。”

 這倒也不算假話,從方才聽見汝南王世子的名兒,她便已經想吐了。

 若真要她去嫁那人……她站在微弱太陽底下,不由得寒從腳底升。

 麗嘉看她臉色不佳,當即露出擔憂的神色,她是頂會照顧人的,抬手探承歡額頭。倒是不熱,反而有些發冷。

 麗嘉哎了聲,連忙叫她回去休息。承歡應下,和她分別,與佛心一道轉回自己院子。

 在路上遇見兄長。

 承歡雖不舒坦,可見著季乘雲,還是眉開眼笑的,上到跟前,給他行了個禮:“兄長。”

 季乘雲並非季霈親生,從他臉上找不到一點和季霈的相像之處。長眉鳳眼,眼簾微遮了一分眼珠子,顯出一種不好相與的氣質。唇薄而齒白,鼻子挺拔,眼尾有一顆不深的紅痣,莫名又叫他那不好相與的氣質變成斯文。

 承歡頂喜歡他的長相,從前誇他都講,兄長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季乘雲淺笑,喚她名字:“承歡。”

 承歡哎了聲,眼巴巴地看著他,嘴上說話還都刻意守著分寸,“兄長要去見母親麼?”

 她每回都這樣瞧著季乘雲,分明想與他親近,卻又總怯怯地端著,不敢更近一步。承歡不知,這更抓人心撓人肝。

 季乘雲斂眸,藏了眼底那一瞬的情緒,從袖子裡摸出一支玫瑰簪子。承歡眼前一亮,抬眼望他,“兄長。”

 季乘雲將簪子替她別上,笑著誇道:“好看。”

 承歡微低了頭,伸手摸了摸那簪子,羞怯裡帶著高興,連帶著語氣也撒起嬌來,“兄長待我最好。”

 她說著話,想起前頭的事,愈發心酸不已。外頭人瞧著季家家大業大,在這黎州城裡有頭有臉,殊不知四四方方的天底下,藏著多少腌臢事。有人撐腰的,如善如,風雨自然都少些。至於她們剩下的,有孃的還好,沒孃的,更是慼慼。

 承歡低著頭,瞧見自己腳上那鞋,也是兄長送的。鞋面是極難得的蜀錦,金絲線遊弋繡了幾筆玫瑰,栩栩如生。承歡能得的好東西不多,因而格外愛惜。雖一連穿了幾日,但走路都微踮著腳尖,像只蝴蝶似的,怕弄髒了。

 今日天氣不好,已經沾了兩滴泥水。

 季乘雲聽見她的話,嘴角微勾了勾,眸中閃過些複雜情感。見她低頭,露出半截藕似的脖子,白得晃眼,不由記起些事,呼吸一亂。

 嘴上勸道:“鞋子總是給人穿的,髒了就洗,壞了再買。”

 承歡知道他在寬慰自己,咧嘴笑了下,催他:“兄長快去見母親吧。興許過些日子,府裡就有大喜事發生呢。”

 喜事麼?誠然該有了。

 季乘雲嗯了聲,看著承歡背影漸行漸遠,時不時還抬手摸一摸頭上的簪子。

 他記起不久前從季霈那兒聽到的話,“我預備讓你母親認下歡姐兒,將她許給汝南王世子。”

 汝南王世子荒淫無道,屋裡一群女人打架,也配?

 待承歡身影都瞧不見了,季乘雲才轉過身,步調沉穩往如意院去。

 阿松跟在少爺身後,幾次欲言又止,終究問出口:“少爺,有什麼大喜事啊?難不成是老爺又給你定了親事?”

 季乘雲笑了聲,輕捻著指腹,“是,是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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