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與王老太爺坐下來寒暄, 丫鬟上了茶，萬柳拿起來抿了一口，見王舲不在, 站起來笑著道：“你們好好說話, 我出去走走。”
康熙忙說道：“仔細著外面冷，你別呆久著了涼。”
萬柳笑著應下，王老太爺原本的緊張漸漸退去，站起身恭送她出門, 不動聲色瞧著大清最尊貴的兩人，心情既意外又複雜。
看來坊間傳言沒假，康熙待定妃, 的卻與眾不同。
方方正正的四合院, 院子不大不小，萬柳只幾眼便看得一清二楚。她走到廊簷下掛著的鳥籠旁，看著裡面色彩豔麗的翠鳥, 想起那隻後來還給了康熙的金剛鸚鵡，禁不住笑著逗了逗它。
翠鳥只會嘰嘰喳喳地叫喚，萬柳聽它聲音清脆, 也覺著挺有趣，怪不得以前他瑪法喜歡鳥, 拖爾弼也繼承父志, 一頭扎進了花鳥市場。
王舲在屋內聽到動靜, 看到萬柳正在外面, 她努力平息了下心情，放下書站起身走了出去，恭敬地福了福身請安。
萬柳神色溫和，微笑著打量著她。見她衣著樸素得體, 言行舉止落落大方，娟秀之餘，眉眼間更有隱隱的英氣，心裡也對她滿意了幾分。
看來十二還是沒有因為愛矇蔽了眼睛，誇大其詞亂對她吹噓一通。
王舲側開身，將萬柳往屋子裡讓，說道：“外面鳥兒吵得厲害，娘娘請進屋裡吃杯茶吧。”
萬柳點點頭，跟著王舲進了屋。屋子不大，陳設簡單，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細頸花瓶裡，插著的不是花，而是一束蘆葦，看上去頗有幾分野趣。
炕桌上放著一本書，萬柳隨手拿起來翻了翻，見是地理縣誌一類的書，笑著問道：“別的姑娘讀書，都喜歡詩詞歌賦，王姑娘怎麼會喜歡男人喜歡的這些東西？”
王舲親自倒了茶放在萬柳面前，她其實大致猜出了康熙與萬柳的來意，不過心中仍有些慌亂兼沒底。
她跟著祖父家人走南闖北多年，也算見多識廣，如十二那般的男人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不僅僅是他承諾的潔身自好，一生只一人相伴。
最最讓她心動的，是他在天文數學方面的造詣，以及他個人的涵養與閱歷。
宮廷有西洋來的傳教士，擁有最好的先生以及最稀有的書籍，這些都是在民間絕難見到。她若想更進一步，學更多的知識，只有他能給她提供幫助。
可是一旦嫁給他，她還有讀書學習的機會，還有走出京城的機會嗎？她會不會因此被困在後宅，只一輩子與貴婦人們打交道，成天說著家長裡短？
這種生活，興許有許多女人夢寐以求，但絕不是她的。
王舲斟酌了又斟酌，細想了無數種答案，她最後都否決掉，決定還是不班門弄斧玩心眼，坦白地道：“在家裡，我們兄妹都一樣讀書，從沒有分男女。小時候還不覺著有什麼，等長大之後，才知道有多難得。
許多女人沒有我這般幸運，生在了王家。也時常告誡提醒自己，我算是投了個好胎，可還有許多女人，她們並沒有我這般幸運。大家同是女人，我也沒什麼本事，改變不了許多。只想多讀一些書，做好一些事，讓大家都能看到，男人與女人也一樣，可以學好男人所學的東西。
再加上我自己也喜歡天文數學，裡面的樂趣無窮，天地萬物，才是這世上最有意思最玄妙的東西。”
萬柳始終微笑認真聽著，王舲的想法與她不謀而合，心裡對她又多滿意了幾分，說道：“十二與你的愛好倒差不多，不過聽他說，你與你祖父好似對他都不大滿意。”
王舲愣了下，垂下眼眸輕嘆口氣，歉意地道：“娘娘，貝勒爺很好，不管學識見識都極為難得一見。只王家不過是在鄉下種地的尋常人家，我對貴人間的規矩也一竅不通，只喜歡鄉野生活，四處遊歷，只怕當不起他的福晉。”
萬柳笑了笑，說道：“姑娘倒自謙了。不過姑娘，你不能只喜歡十二的學問見識啊，就因為他的身份，才成就了今日的他，這兩者可是相輔相成。
如果他生在尋常的家庭，你也生在尋常的家庭，你們都不會有今日，你不能一分為二去看，總不能只揀你想要的那一部份吧？
他是貝勒爺，身上有他自己的責任。身為他的妻子，肯定要比尋常人辛苦一些。可從另外一方面看，能得到的東西，也非尋常人所及。
姑娘的想法我也很贊同，女人不會輸給男人，這句話說得太對了。但是姑娘，你也算走遍千山萬水，這輩子可有遇到懂你知你，並能支援你做學問，能給到你最好最廣闊天地的人嗎？”
王舲徹底愣住，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萬柳微笑道：“皇上準備在大清勘測繪製地理圖冊，編撰數學書籍，重建天文館。”
王舲的眼神瞬間閃亮無比，激動地看著萬柳，難以置信吶吶地道：“娘娘，你說的這些，我能有機會參與嗎？”
萬柳抬了抬眉，笑道：“那端看你怎麼想了。”
王舲站起身，福了福道：“先前都是我想左了，把人想得太膚淺，請娘娘見諒。”
萬柳擺了擺手，失笑道：“坐吧，你還年輕著呢，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與你想法也差不多。現在年紀大啦，看的人與事多了，想法更實際些。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之後可不會再有。”
王舲抿嘴笑，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多謝娘娘提點。”
萬柳見梁九功在門口探頭探腦，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十二住在暢春園，園子修得還不錯，你若有興趣就帶著祖父進來逛逛。”
王舲應下，起身送萬柳出門。她見到王老太爺恭敬站在康熙身後聽他說話，她不敢多看，忙低下頭福了福身。
康熙見到萬柳出來，眼神只隨意掃過了王舲，對王老太爺說道：“老先生進屋去吧，你上了年紀，外面天冷，不必多送。”
說完，他朝萬柳笑起來，伸出手說道：“走吧，咱們回去。”
萬柳朝王老太爺頷首致意，然後隨著康熙走出了院子。上了馬車，她仔細打量著康熙的神色，問道：“皇上跟王老太爺說什麼了，怎麼如此開心？”
康熙說道：“就隨意聊了幾句，然後替十二提了個親。”
萬柳瞪大眼，“王老太爺一口應下了？”
康熙握住她的手，得意地道：“難道他還敢真正反抗不成？”
萬柳氣結，甩開他的手說道：“來之前還跟你說得好好的，不能仗勢欺人。咱們是要結親，不是要來結仇，我一沒看住，你就開始胡來！”
康熙將她的手重新拉過去握住，反駁道：“我怎麼胡來了，十二有哪裡不好，輪得到他王家嫌棄？我親自上門來提親，老狐狸還左顧言他，盡扯些什麼配不上配得上的廢話。
配不上這點他倒說的是實情，那姑娘看上去普通尋常，是配不上十二，可我說能配得上就配得上！”
萬柳不客氣地道：“呸，你當十二是什麼香餑餑呢，人人見著就要咬上一口。王姑娘有什麼不好，生得好人又聰慧識大體，她從小若是有十二那樣的好先生，學問肯定比十二還強！”
康熙見萬柳動怒，氣焰低了些，抱怨道：“十二可是你的親兒子，你卻這樣嫌棄他。再說，我只會指婚，哪裡會提什麼親！”
萬柳噎住，讓他親來提親的確是難為了他。她緩了緩，說道：“我跟王姑娘聊了聊，她性情開朗，心中想法都寫在了臉上，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腸子，品性修養都不錯，與十二很是般配。
王家被你強摁著點了頭，子代父過，回去之後，讓十二備上厚禮，悄悄上門去挨一場罵，替你受受氣。成了親家，總得先說開，若是心中有了芥蒂就不好。以後就按著規矩禮數來吧，十二早些成親，也好早了卻一樁心事。”
康熙聽她細聲細氣商量，雖然他心裡不認同她的話，不過聰明地沒再多說，只一口全部應下。
十二聽萬柳說她與康熙去見了王老太爺之事，忍不住狂喜。康熙能親臨，他哪敢還有什麼怨言，只忙不迭張羅著備禮，然後屁顛顛上門去王老太爺處捱罵了。
從王老太爺處回來之後，十二馬上來給萬柳請安。她看到他滿面春風的模樣，笑罵道：“瞧你這德性，一點都不穩重。”
十二挨著她身邊坐下，親暱地道：“額涅真好，這次都全靠額涅幫忙，謝謝額涅。”
萬柳嗤笑一聲，推開他道；“只要以後你有了媳婦，不要忘了娘，我就阿彌陀佛了。”
十二神色漸漸鄭重起來，說道：“額涅，其實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近段時日，好似我的心全部放在了王姑娘身上，生怕她離開了京城，錯過了這段姻緣。
後來，我又想了想，要是額涅你一直不同意，我會不會因此恨上了你，從此與你疏遠了。額涅，只要一想到要與你疏遠，我這心裡就難過得很。自小是你親手把我帶大，兄弟們是怎麼樣，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媳婦兒是重要，可若是因為媳婦兒，就翻臉不認親生額涅，那還是人嗎？
額涅，你永遠是我的額涅，就算我一輩子打光棍，也不會對你有半句怨言。以後，我還是會照常孝順你，侍奉你。”
萬柳見沒有白養他一場，聽得心裡暖洋洋的，說道：“沒辦法，誰叫我把你生了下來呢，都是我欠你的。不過既然說到這裡，我就多提醒你幾句，互相喜歡容易，相處卻很難，
你們還沒有真正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指不定彼此之間有許多互相看不順眼，生活習性有許多不同之處。人生還長得很，誰也無法料到以後的事。
若你今天的這份熱情退去，又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希望你能先跟王姑娘說清楚，給她安排好妥善的後路，再去尋找你新的生活。”
十二本來要保證自己永遠不會變，不過這句話說起來也太虛，認真地道：“額涅，我是男人，怎麼能讓女人吃苦受罪，不用你說我自然也知道。
汗阿瑪讓我領勘測地理的差使，阿舲是很好的助手，我想等成了親之後，把她帶在身邊，讓她跟著去多看多學。就算以後我們感情不在，我也希望她能學有所成，有自己的事情做。”
萬柳鬆了口氣，十二能有這般想法她已經很滿足，她也不是要媳婦兒在身邊立規矩的婆婆。
再說，她的心還年輕著呢，根本沒有要想抱孫子的想法，全是康熙那個老古董在旁邊唸叨而已。
老古董康熙從澹寧居忙完回來，十二見狀不再多說，馬上起身告退。康熙看了看他溜得飛快的背影，哼了一聲，問道：“這是去負荊請罪回來了？”
萬柳白了他一眼，說道：“瞧你這小心眼，什麼負荊請罪，你少編排人。”
屋子裡已經點上了炭盆，暖洋洋帶著薄荷的清香，頓時掃去了康熙在澹寧居的疲憊。
他也不在意萬柳的嫌棄，脫下褂襴，擠在她身邊坐下，靠在墊子上，舒舒服服嘆了口氣，說道：“十二一成親，以後就得繞著媳婦兒轉，陪在你身邊的，還不是隻有我，以後你可得待我好一些。”
可不是隻有他們兩人了，這些年康熙待她個人的好，不僅是她，只怕天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萬柳看著他逐漸蒼老的容顏，沉默著沒有說話，反握住他的手，依偎過去，朝他更靠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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