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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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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山崩地裂的聲響還未結束,黑骷髏們的嘶吼聲卻漸漸停息。

 它們空洞的眼窩從高處看向下方祭臺中的周子息,明明眼窩中什麼都沒有,只是黑色的骨架,卻給人一種悲傷凝視的感覺。

 長魚葉對現狀也有幾分驚訝,卻沒有半分害怕,他轉過身去,抬頭看踩著星線的明慄,又看了看巨大的黑骷髏們,摸著眉毛笑道:“哈哈,這麼熱鬧啊。”

 可惜別人不想跟他輕鬆對話。

 明慄看見站在祭臺上的周子息,跟她從前入夢見到的一幕相差無幾。

 夢中祭臺上的人陰沉冷淡,周遭黑霧環繞壓抑無比,屍骨堆透著森然氣息,與死亡為伍,產生的壓迫感很容易讓人崩潰。

 更別提在這裡待五年。

 周子息要在這五年裡反覆死去,不斷產生新的怨恨,忘記曾心懷動容的每一個瞬間,那些歸結為美好的、救贖他人生的情感全都被抽離。

 到最後,連恨意也不會給他。

 就算面對殘忍折磨他的人們,周子息也難以生恨,只是淡漠。

 祭臺上的周子息尋著天地間熟悉的力量牽引,緩緩抬頭,目光的焦距對準上空踩著星線的人,黑矇眼眸中倒映的明慄也在看著他。

 她的師弟,本該在北斗有同門相伴,有師尊教導,有朋友帶他遊走天下。

 這漫長的五年,上千個日夜,周子息本該自由生活在這天地間,享受陽光與星月的照耀,等到明慄回頭跟他說一聲喜歡,卻都沉沒在這暗無天日的山底。

 這些人對周子息做的事,不可原諒。

 明慄手中長劍迸發尖嘯聲響,堪比之前黑骷髏們怒吼的星之力威壓將飛濺的石子們碾碎成齏粉,她看向祭臺邊上的長魚葉,眼中殺意毫不掩飾,瞬影而下。

 觀星。

 雙鏡。

 明慄同時使用兩個神蹟異能,觀星能看破長魚葉的所有偽裝和走位。

 人還未到,長魚葉站的位置已經被星之力威壓擊碎出一道大坑,坑中地面下陷。

 長魚葉瞬影的速度很快,在地面塌陷之前就已掠身退開,灰塵四起,碎掉的石子們在明慄挽劍後懸空倒轉朝長魚葉追擊而去。

 兩人交手只在瞬息之間,碎石子在長魚葉揮手時碎成齏粉,齏粉過後無數明鏡碎片環繞四周,每一片都倒映著他的身影。

 後一步到場的書聖抬手點出數道行氣字訣,殺意決絕,明慄卻沒有回頭,現形的雙鏡將數道行氣字訣反射,附加明慄同樣充滿殺意的星之力。

 兩股相同的靈技力量對決,掀起的颶風讓周邊花樹再次斷裂倒塌,宋天一忍不住又往後退了退,這一退就直接退去黑骷髏身後遮擋前方的星之力衝擊。

 他和觀戰的方回都忍不住心中感嘆,這就是大陸頂尖朝聖者的實力嗎?換做是他倆,根本不會有跟明慄戰鬥的慾望。

 光是心之脈的壓制,讓他們面對明慄時想要還手都會非常的艱難,能在這份滅頂的威壓中還能堅持不跪下沒有被碾碎,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星之力碰撞中讓束縛著周子息的鐵鏈們瘋狂搖晃發出刺耳的聲響,長魚葉後撤離開祭臺,明慄落地的瞬間,追擊長魚葉的碎鏡們將鐵鏈斬斷。

 周子息感受到身上沉重的束縛被卸除,裹挾著星之力的烈風卻沒有傷到他分毫,被風揚起的髮絲掠過他臉頰,輕蹭鼻尖。

 明慄站在周子息身前,她已經看出了師弟眼睛的問題,察覺周子息看不見,於是伸手抓住了他冰涼的手腕。

 此刻千言萬語不及兩個人指尖的觸碰。

 周子息感受著手腕傳來的溫度,冰冷的鐵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慄溫柔地安撫,他能感覺到師姐就站在身前,甚至能聞到熟悉的髮香。

 這些日子他沒能出去找明慄,師姐應該沒有扎辮子就來了。

 是我師姐來了。

 是我喜歡的人來了。

 這感覺是如此奇妙,好似這世界最美好的瞬間,刻骨銘心,又讓他生出無邊勇氣和力量。

 周子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為何,這瞬間他腦子裡閃過曾在北斗的一幕幕:在搖光院的花間小道和明慄一起看小狗們啃骨頭;在落星池和明慄一起對招;在夏夜的涼蓆邊和明慄研究法陣星線;在冬日的庭院屋中為她塗抹唇色。

 即使他看不見此時的明慄,可記憶裡的人仍舊鮮活,始終存在。

 明慄收起神武,抬手遮住周子息的眼睛,掌心觸碰到纖長的眼睫,她問:“誰幹的?”

 周子息嘴角微微彎著,有些惡劣地說道:“眼睛的話,主要是那個愛說廢話的幽遊族長。”

 明慄回頭,眼含戾氣地朝祭臺下方的長魚葉看去。

 長魚葉神色無奈地搖搖頭:“好久不見啊,你還是跟五年前一樣,見面就打,好歹跟我說說話再動手吧。”

 明慄轉過身去,將周子息護在身後,面向長魚葉說:“你把我師弟害成這樣,還指望我跟你先說聲再動手?”

 長魚葉說:“他變成這樣,都是命運的選擇。”

 這話過於好笑,讓明慄心生厭煩,抬手時神武白骨生花化作刀劍,劍尖對準敵人,她說:“你的命運,我已經替你做出了選擇。”

 長魚葉笑道:“你曾在這裡失敗過一次,還有自信做出選擇嗎?”

 明慄不打算跟他廢話,凝聚星之力時,一手抓住周子息,打算帶他先離開祭臺,卻發現身邊的人沒動。

 長魚葉攤手道:“你想帶他走?那可不行,他要是走出這個祭臺,可就出大事了。”

 他篤定周子息不敢離開祭臺,明慄也帶不走他,所以才表現得一點都不著急。

 明慄反被周子息抓著手,聽他不緊不慢道:“師姐,他說得沒錯,不過沒關係,讓我出不去這件事,他很快就會後悔的。”

 聽他說話的語氣,明慄就知道周子息沒有完全恢復所有情感,她掃了眼不遠處的書聖,無論如何,她都要在這裡把一切做個了結。

 周子息有自己的想法和決定,在那之前,他遵從本能最真實的渴望,將看不見的人擁入懷中。

 長魚葉:“……”

 “也行,反正他不敢出來,就給你們師姐弟一點敘舊的時間。”長魚葉笑眯著眼回頭,看向其他人,“還有兩位客人等著我招待啊。”

 宋天一這才從黑骷髏身後走出來,指著長魚葉說:“偷別人家的神武不好吧!”

 長魚葉彬彬有禮道:“那跟你們借如何?”

 宋天一:“不借!死也不借,趕緊還我!”

 “好說好說,很快就能還你了。”長魚葉目光掠過方回,沒有說話,轉而看向站在山坡上的歲秋叄時,眼中笑意明滅,“地鬼之怨的化身,罕見吶。”

 周遭的黑骷髏們在看長魚葉,歲秋叄也在看他:“初代朝聖者們的後裔,延續神諭罪孽的人,也是剝奪無數生脈者人性、害得他們一生悲慘的罪魁禍首。”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長魚葉眼中笑意不減,以比歲秋叄更加從容的姿態站在原地說,“我只是替大多數人做出了行動,消滅他們討厭的生脈,遵循先祖們的遺願做事。”

 歲秋叄:“你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這個世界變成現在這樣可不是我的錯。”長魚葉有些無辜地舉起雙手,“仔細想想,從很久以前,幾百年幾萬年前它就是這樣了。前人們被神諭影響,為八脈的世界做出各種各樣的變動,導致如今人們逐漸看不到生脈的存在,忘記了通古大陸有九脈,取而代之的是地鬼這種恐怖的怪物,對地鬼的殘害每個人都有份。”

 “難道不知道就是無辜的嗎?傷害是真實存在的,就算你現在告訴大陸上的所有人,地鬼不是怪物,並非殺人不眨眼的畜生,而是覺醒生脈的人——”

 長魚葉輕輕挑眉,朝歲秋叄笑道:“你以為人們會怎麼做?”

 “啊,原來我殺的不是怪物,是人啊。可我殺了人該怎麼辦?無知和恐懼的驅使下,沒有人會為此懺悔。”

 “他們甚至會拒絕相信所謂的‘真相’,依舊仇恨厭惡生脈,祈禱覺醒生脈的‘地鬼’消失。”

 長魚葉看著歲秋叄,與地鬼怨恨的化身對話道:“承認吧,這已經是隻有八脈的世界了,在只有八脈的世界中,你們的存在就是錯誤,沒有什麼真相,只有對立。”

 宋天一怔愣在原地,心裡忍不住想,這人好會說啊,差點就被說服了。

 “可是不對吧,按照你的說法,如果一開始就沒有神諭,人們也不會忘記生脈的存在。”宋天一撓著頭說,“生脈始終存在,只是神諭矇蔽了人們的眼睛和心,甚至是因為神諭才讓世人越來越害怕生脈,你總是說自己代表大多數人做出行動,你又沒有在通古做什麼投票,怎麼能確定?”

 “這種事……我是很樂意跟你討論的。”長魚葉朝宋天一看去,抬手打了個響指,“不需要投票,感知就好。”

 心之脈·日月同天。

 宋天一耳邊忽然湧來無數聲音,那些來自百年萬年前的聲音:

 ——生脈的存在也太不公平了,如果不是他有生脈,我一定不會輸!

 ——為什麼覺醒生脈的人不能是我?

 ——覺醒生脈的人真是噁心!仗著自己死不了什麼事都敢做!

 ——只差一脈就能到極限了,為何偏偏是生脈,它除了免死還有什麼用?無法用修煉提升境界的星脈根本不配和其他星脈相比!

 ——地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最好!

 ——那些畜生,要不是地鬼,我身邊的人就不會慘死!

 ——我要成為朝聖者,殺光這世上的所有地鬼!

 怨恨、仇視、厭惡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從遙遠的生脈,到如今的地鬼,無論是千百年前還是現在,針對它們的惡意從未停止過。

 太多太多的聲音湧入宋天一耳中,讓他感覺大腦疼痛無比,忍不住伸手捂著耳朵。

 長魚葉打了個響指,解除日月同天,問宋天一:“你聽見了,這世上討厭它們的人太多太多,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始終存在。”

 “有人討厭,也有人喜歡,而你只去聽那些討厭的聲音,就自己決定代表這些人消滅地鬼。更別說從地鬼開始,那些怨恨全都是你們導致的。”宋天一捂著耳朵耷拉著腦袋說,“我也不是想跟你討論大道理,或者拯救世界拯救地鬼,我來的目的很簡單,把我家的神武醒髓還回來。”

 長魚葉聽後摸了摸下巴:“你說得對,確實有喜歡生脈的人,所以,我會把他們也變成地鬼。”

 宋天一抬頭看他,目光無聲透露著幾個字:你瘋啦?

 長魚葉卻眨眼笑了下,伸手指祭臺上的兩人:“等他倆敘敘舊,在這之前……歲秋叄是吧,你想解除神諭對人們記憶的修改,沒問題,盡情動手吧。我也想看看,人們知道‘真相’後的反應,是否會如你所願。”

 他表現得如此大方,從容不迫,彷彿已經預料到了未來,看穿了所有可能,好似歲秋叄的所有努力,在此時此刻這裡,都變成了長魚葉對他的大方施捨。

 長魚葉做事向來不按照常理出牌,脾氣古怪,就連書聖也無法猜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相比長魚葉對明慄的放縱,書聖卻緊盯著祭臺上的人,不敢有絲毫放鬆。

 歲秋叄並未被長魚葉的態度影響,他站在高處看下方的人,眉眼甚至有幾分慈悲:“‘真相’會救贖一部分人,這就夠了。”

 在黑骷髏們第一次發出怒吼時,三烏河的人們朝怨塔山的方向看去,察覺到前方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如此不同尋常的星之力波動,只能讓他們想到朝聖者,明慄和書聖,和幽遊族的族長。

 千里仰著頭朝傳來黑骷髏怒吼聲的方向看去,眼中有猙獰血絲,他有預感,那邊一定會有歲秋叄。

 強烈的情緒驅使下,千里的力量再次爆發,將星之力全部集中在天羅永珍,自斷血鐮掙脫青櫻的束縛。

 想跑?

 青櫻見千里就地一滾退開,無形的音波再次追擊而上,血線飛舞,卻在快要觸碰到千里時,被忽然出現的巨型血鐮全數斬斷。

 巨型血鐮映照著清冷月光,灑落的陰影將青櫻整個覆蓋,血鐮朝她飛斬而來。

 陳晝朝青櫻看去,青櫻瞬影躲開時說:“這小孩交給我就行。”

 “剛發現他可能被心之脈影響了情緒,小心些。”陳晝提醒。

 青櫻縱身踩上追擊的血鐮,站在高處看往前跑的千里,若有所思。

 陳晝轉頭去看黑狐面,卻發現之前還在河道中的兩人不見蹤影,問付淵:“他人呢?”

 “打到那邊去了。”付淵眼神示意後方的蘆葦叢,“不用管他,這事他肯定要自己解決。”

 “那咱們就先把前邊攔路的解決了。”陳晝活動著肩頸,對程敬白說,“地鬼就你們看著辦啊。”

 反正他們也殺不死。

 周香與林梟同時出手,朝攔路的白衣地鬼們殺去。

 前方仍有無數幽遊族的戰士。

 陳晝看向攔路的幽遊族戰士們,戰意高漲,五年前他來不及,今日可要將從前的遺憾給彌補。

 心之脈·萬葉飛花。

 河岸邊的戰鬥聲響傳至蘆葦叢中,棍刀與長刀的碰撞,散開的刀氣餘波將隨著夜風搖曳的蘆葦攔腰斬斷。

 白絨蘆花被風帶到了天上。

 秋朗側耳聽著河岸那邊傳來的聲音,瞬影與黑狐面拉開距離,嘲笑道:“你是來救周子息的,可她卻是把周子息抓回來的人。”

 黑狐面聲色冷淡道:“我會聽麗娘自己說。”

 秋朗冷笑聲:“你會相信地鬼的話?相信曾欺騙過你、一直隱瞞自己身份的人?”

 “這些也輪不到你來質問。”黑狐面持刀指秋朗,並不想跟他廢話。

 秋朗目光微閃,似笑非笑地漫步上前:“與其讓你去找她,讓她再絕望一次,不如就死在這。”

 黑狐面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風聲颯颯,他靜心凝神,從秋朗之前的話中得出資訊,麗娘就在幽遊洲,而他也在找麗娘。

 於是在秋朗陰陽怪氣時,黑狐面拿出了與麗孃的傳音符捏碎,看著傳音符化作白色的飛鳥朝天空發出清悅的鳴叫。

 秋朗朝飛鳥看去,黑狐面卻隨著飛鳥的指引瞬影前進。

 巫良麗距離他並不遠,就在這看不到邊際的蘆葦叢。

 聽從書聖命令追殺巫良麗的面具地鬼對她窮追不捨,這些地鬼已經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只剩下對殺戮本能的追求。

 巫良麗這一路逃得跌跌撞撞,她知道三烏河那邊有北斗的人來幽遊洲,而黑狐面很可能就在那邊。

 她也聽見了黑骷髏們的嘶吼,感受到屬於地鬼的怨恨飄蕩在這天地間,這份怨恨影響著她,那嘶吼聲勾起她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憤怒。

 蘆花劃過她的臉頰,被汗水浸溼的發貼著肌膚,巫良麗還是擔心黑狐面會有危險,拿出傳音符捏碎。

 這是黑狐面給她的。

 因為巫良麗在他面前是一個感知不到星之力的普通人,黑狐面總是怕她出門在外遇到危險,於是在傳音符裡動了手腳,加了定位的法陣,不管巫良麗在哪,他都能找到。

 從前有許多次,黑狐面都是靠著傳音符定位及時趕到,替巫良麗化解危機。

 黑狐面沒有說過定位法陣的事,巫良麗也樂得裝傻。

 兩人曖昧時,黑狐面又一次掐點趕來,找到因為商會問題被綁架的巫良麗。

 他把人從山洞裡救出來,揹著走不動路的巫良麗,在山中任由月光領路。

 麗娘伏在他寬闊的背上,好奇地歪頭看他側臉:“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這?”

 黑狐面:“猜的。”

 “欸。”麗娘湊近他耳邊,軟聲說,“不是因為我們心有靈犀嗎?”

 黑狐面聽得低笑聲,順著她說:“嗯。”

 麗娘又道:“有情人之間才會心有靈犀,你剛是承認了你喜歡我?”

 黑狐面沒答話。

 麗娘慢吞吞道:“你不回話,我就當你不是這個意思哦。”

 黑狐面卻道:“是。”

 伏在他背上的人無聲笑起來,巫良麗藉著月光看他認真的側臉,笑道:“是什麼呀?”

 黑狐面歪頭看她,兩人額頭相貼,“我是喜歡你。”

 被人喜愛這種事,一直是巫良麗最渴望的。

 最初巫良麗只是想逗一逗這個看起來有些冷酷的刀客,卻沒想到這人卻是認真的。

 她也曾猶豫過懷疑過,可奇怪的是,黑狐面雖然什麼都不知道,卻給足了她安全感,讓巫良麗能堅定地走向他。

 被人愛著的感覺是如此奇妙又美好,無法因為恐懼而放手。

 蘆花被風帶去了天上,巫良麗在月色中回首,白色的飛鳥為她指引黑狐面所在的方向,就在三烏河那邊。

 如果秋朗去了三烏河那邊,肯定會對他動手。

 巫良麗心中一狠,朝三烏河的方向趕去,卻被蘆葦叢中的面具地鬼們逼退。

 體術脈·雷拳。

 體術脈·天靈附身。

 兩名面具地鬼以蘆葦藏身,與巫良麗拉近距離後毫不猶豫地使出體術脈殺招。

 手持長劍的地鬼迎面直刺,巫良麗仰首堪堪避過,被其中一人的雷拳擊中,吐血摔飛滾倒在地,身上雷光閃爍,疼得她眼中淚花閃爍。

 她自封星脈多年,所有的修行知識,都是因為黑狐面沒有避著她,反而常常講給她聽,自己也從中學會許多。

 當年最拿手的八脈法陣,重新拾起來也還有些生疏。

 更別提體術了,這一直都是她的弱項,只要被近身就很難逃脫。

 可她不能死在這裡!

 巫良麗拼著被雷拳擊碎五臟六腑的劇痛,撐著最後一口氣緩緩抬手,朝持劍斬來的面具地鬼試圖點出一道殺訣。

 另一道行氣字訣先她而出,是打出雷拳的面具地鬼,殺訣洞穿巫良麗的心臟,抬起的手無力摔下。

 巫良麗在這瞬間看見被斬斷的蘆葦,熟悉的刀鳴聲在耳邊響起,被夜風帶上天空的白絨蘆花墜落在來人的衣肩上,在她逐漸視線逐漸模糊的眼眸中,倒映著遠處瞬影而來的男人。

 她從未見過那張俊美冷淡的臉上有過如此著急的表情,彷彿有什麼寶貴的東西正在碎掉,縱使手中長刀的鳴叫充滿殺意,也蓋不過從他眼底深處蔓延而出的絕望與害怕。

 為什麼見他如此著急難過,自己卻有些開心呢?

 原來他是真的、真的很在乎我啊。

 巫良麗倒在地上,蘆花飄落在她染血的衣發。

 手持長劍朝她斬去的面具地鬼已經看見了巫良麗的生脈,準備在她復活之前將其摧毀,劍刃接住飄落的蘆花的瞬間被長刀斬斷,攜帶殺意的星之力威壓橫掃,讓還未落地的白絨蘆花從風暴中心飛散遠去。

 黑狐面滿身戾氣,動作連貫快速,是對手重目脈執行極致之下也無法洞察的速度。

 刀劍穿過血肉的聲音在月色下響起,黑狐面毫不猶豫地抽刀再斬,將第二人殺退,血灑蘆葦。

 慢一步來到的秋朗迎面撞上被黑狐面斬飛的面具地鬼,手中棍刀一壓,將其釘在地上,給他致命一擊。

 秋朗抬頭,看見倒在血泊中的巫良麗沉了臉。

 黑狐面轉身將巫良麗抱起,手臂微微顫抖,感覺到她毫無聲息,心中悲鳴到達頂點時,卻見巫良麗眼睫輕顫,再現生機。

 巫良麗在黑狐面懷中睜開眼,看見的並非厭惡恐懼她的臉,黑狐面將她視若珍寶,她看見的,是這個男人發現自己的珍寶失而復得的表情。

 這人像是要哭了一樣吶。

 巫良麗想笑,卻被黑狐面摁頭緊緊地抱在懷中,力道之大,似要將她融入骨血,再不分離。

 黑狐面垂首貼著她,巫良麗能感覺到他手臂的顫意,被人偏愛、重視的感覺是如此真切清晰,讓她心軟,緩緩伸出手抓著黑狐面的衣服,輕聲說:“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我是地鬼。”

 巫良麗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一個不會被人拋棄的機會。

 黑狐面喉結微動,低啞著嗓音說:“還好你是地鬼。”

 否則他將永失所愛。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巫良麗聽得怔住,鼻尖湧來的酸楚根本無法抵擋,淚水不經過她的同意便溢位眼眶。

 巫良麗抓著黑狐面衣襟的手逐漸收緊,骨節泛白,用盡全力也壓不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她靠在黑狐面懷裡,雙手摟著他的脖子,任由自己哭泣著。

 她曾因為地鬼的身份失去了一切,在漫長的日夜中,努力說服自己這個世界容得下你。

 可直到這瞬間,巫良麗才真的和過去和解了。

 她抱著黑狐面的脖子帶著哭腔道:“我答應去抓子息……是因為姥姥被秋朗控制,而我也想知道子息到底被關在哪裡,那時候在帝都的只是他的影子。”

 黑狐面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她的頭,低聲道:“我們會把子息帶回去的。”

 秋朗將復活的地鬼摁死在地上,緩緩站起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抱在一起的兩人。

 從天而降的白絨蘆花飛舞,輕輕撫過他冰冷的臉頰,秋朗神色冷漠,卻收斂了殺意。

 也許人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反抗神諭。

 善意只是一部分,惡意也只是一部分。

 在怨塔山,還有黑骷髏不斷從地面陰影中升起。

 長魚葉與歲秋叄的對話還在繼續,書聖仍舊盯著祭臺上的明慄與周子息。

 周子息在明慄耳邊說:“無論是他還是書聖,都喜歡說些惹人厭煩的廢話,我對這兩人已經不耐煩很久了。”

 明慄還未開口,又聽他說:“師姐,師尊死了。”

 “他只是去了自己一直很想去的地方。”明慄輕聲道。

 “按照你的說法,我應該很難過。”周子息垂眸,“可我只有憤怒,厭煩,想要把所有人碾碎成肉泥。”

 明慄想抬頭看看他,卻被周子息按著後腦,姿態強硬地將她禁錮在懷中。

 “我感覺不到任何悲傷,卻又大概知道我應該要這樣。”周子息說到這眉頭微蹙,“師姐,從前我以為,只要我一直退讓,忍了所有痛苦和怨恨,就能和你一直在一起,事實的確如此,只要我不去想來到北斗之前的那些回憶,就能繼續忍下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能剋制,選擇原諒。”

 “現在也是。”

 明慄心有不好的預感。

 周子息用力地抱緊明慄,最終還是要鬆開手,捨棄這份貪戀,他抓著明慄的衣袖,眉間是毫不掩飾又不自覺的戾氣:“但我不能原諒忍讓那些傷害北斗的人。”

 他恢復了愛慾,對明慄妥協,卻也要自己做出選擇。

 明慄問他:“你想做什麼?”

 “師姐。”周子息垂首與她額頭相貼,嘴角微勾著說,“這整個北境鬼原,都是初代朝聖者們佈下延續神諭的法陣,若是我走出祭臺,就會被陰陽咒術操控,去殺北斗的人。”

 “可我總不能讓他們事事都如意,不然我死無數次也不能甘心。”周子息桑聲色喑啞,餘光卻朝歲秋叄的方向掃去,“我的生脈相比其他人很特別,能連線他人的生脈,這似乎只有星脈本源才能做到。”

 明慄輕抬眼眸,與他四目相對,眼前的男人和當年比武臺上的少年重疊。

 周子息伸手輕捧著明慄的臉:“他們無法用神諭控制我,也無法用神諭殺了我,也就得不到寄生在我這的星脈本源。長魚葉殺了我,奪得星脈本源,可以將生脈徹底摧毀,也可以徹底掌控生脈,從今以後世人覺醒生脈與否,都是他說了算。”

 今日之前,他是不可能告訴明慄這些話的。

 周子息本來就沒有自信明慄會選擇自己,更別談缺失情感後的他,更不會有這種自信,甚至不會朝這方面去想。

 以及他太害怕,害怕明慄會因為地鬼的身份而放棄自己。

 周子息已經習慣自己去解決難題,只要扛下去,只要不死,他一定能找到機會。

 從前他會自毀生脈求解脫,可現在不會,因為他想活下去。

 “也許這次我也死不了。”周子息親吻明慄臉頰,卻也趁機給了她歸憶圖,“師姐,不用找我,我會自己回來的。”

 周子息倒映在地面的影子中,隨著他話音落下升起一隻巨大的黑骷髏,颶風橫掃,揚起明慄的衣發時,也將祭臺的白骨堆吹散,發出噼裡啪啦的斷裂聲響。

 明慄伸手想抓住他,周子息卻被黑骷髏雙手抓住,枯骨指縫合攏時,遮住了周子息的眼,明慄卻看見他微彎的唇角,笑意張揚,似對這天地的挑釁。

 緊盯祭臺的書聖第一時間動身趕來。

 原本一派從容與歲秋叄對話的長魚葉忽然變了臉色,兩人同時朝祭臺瞬影而去,卻被明慄的雙鏡攔下。

 黑骷髏雙手合攏,捏碎了手中的周子息,黑色的血肉從白骨指縫中墜落在地。

 明慄揚首看著這幕,眼眸黑沉。

 周子息曾對書聖和長魚葉說過,生死由我。

 哪怕書聖和長魚葉一直想弄清楚當年他是如何在生脈被摧毀後還能復活的,卻始終沒能從周子息這得到答案。

 書聖不敢貿然摧毀周子息的生脈,若是像當年一樣,那他又得找一次周子息,因此反覆讓周子息死去又復活,尋找能夠真正殺了他奪得星脈本源的辦法。

 這些年周子息在怨塔山中等的人,是歲秋叄,是帶來地鬼怨恨化身的歲秋叄。

 颶風吹得宋天一再次運起星之力防禦,他瞥了眼因為沒了書聖庇佑而差點被吹飛的方回,伸手把人抓住。

 黑骷髏張開手,掌心只剩下一顆黑色的頭骨,頭骨上還有幾道裂痕,是第一次死亡留下的痕跡。

 望向祭臺這邊的黑骷髏們抬首看向天空,空洞的眼眸中流轉著星線的光芒,黑沉的夜空中,烏雲被撕裂,一隻泛著金光的眼睛從雲層後現形。

 宋天一震驚地看向被他抓住的方回,少年其中一隻眼流轉著金色的光芒,微弱又特別的星之力縈繞在他身旁。

 天地間白霧繚繞,黑骷髏們朝著天目發出怒吼,沖天的怨氣,聲嘶力竭,向神諭具象的天目宣洩它們的怨恨,宣洩生脈的憤怒。

 龐大的、難以估量形容的星之力混入天地間,在通古大陸的每一處,將世界的真相傳送給了這片大陸上的人們。

 睡夢中的人被驚醒,在夜間巡邏的人不敢相信看向夜空,看守牢中地鬼的監察使們變了臉色,在三烏河陷入爭鬥的人們,腦海中被強制灌入的記憶充滿了荒誕與離奇,卻又無比真實。

 這份怨恨本是要殺了所有人,卻因為其中一隻地鬼的退讓,變得只傳遞真相,解除神諭對這個世界的欺騙。

 黑骷髏的怒吼震顫天地,它還給了世人能看見生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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