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黎夫人進宮了,與年夫人一起。”蘇培盛耳語道。
雍正微微點頭表示已知,專注地聽下方的朝臣吵車軲轆話,時不時要開口勸架或者火上澆油。
“貴妃娘娘接見了黎夫人。”
下方吵到了年將軍頭上。
“黎夫人換了宮婢衣裳,在二道門處看黎貴人,暫時沒有入內。”
懂,近鄉情怯。
有御史年將軍急功近利,戰術不夠穩妥。
“黎夫人躲在人後進門了,黎貴人發現了她。”
母女連心啊。
下方有人駁斥御史,稱年將軍雄才大略,使用的計策不是紙上談兵的蠢材能理解的。
“嗯。”雍正點頭,“劉愛卿言之有理。”
跟著御史振振有詞的幾位朝臣頓時僵在原地,噎得臉紅脖子粗的。
“黎夫人和黎貴人進了元安殿,把侍女都打發到了外頭。”
***
咔。
殿門一聲輕響,關的嚴嚴實實,房內頓時暗了許多。
一直低著頭的婦人這才抬起臉。
昏暗的光線遮掩不了她的五官,看清她的模樣,離鉞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痙攣了一下。
“您……”怎麼來的?何時來的?來做什麼的?
離鉞有很多問題想問,最終卻是將主位的椅子拖到她身邊,說道:“您坐。”
黎夫人不坐,她仔仔細細觀察著眼前這人的眉眼面龐,彷彿要剝開皮肉看到這人的靈魂中去。
離鉞像接受首長審閱似的,半合著眼站在那兒,如竹如松紋絲不動。
“你為何不敢直視我?”黎夫人聲音啞的厲害,上前一步,幾乎與她臉貼臉。
心底漫上了細碎的鈍痛,分不清是源於軀體還是源於靈魂。離鉞掀起眼皮與黎夫人對視,坦然道:“因為理虧。”
她在院裡做雪雕,趴在門口看稀罕的人不少。她無所謂別人的眼光,泰然自若地雕自己的,一眼都不曾往外看,所以不知道看她的都有誰,也不知道……母親,是否在門口觀望了許久?
大抵是的。
她看她的眼神,不是久別重逢的母親看女兒的眼神,裡面有懷念、懷疑、猶豫、陌生,以及一絲絲的恨,唯獨沒有欣喜。
豆芽:“倘若她叫你去死,你會聽一個複製品的話嗎?”
離鉞不知道。
黎夫人比想象中冷靜,沒有當即開口叫她去死,而是直視著她的眼睛問:“你是我閨女嗎?”
是不是的,您說了算啊。離鉞翹起嘴角,反問道:“我不像嗎?”
黎夫人也笑了一下,嘴角上揚的弧度與她那麼相像,卻斬釘截鐵地說:“不像。”
“我很抱歉。”
豆芽在識海中碎碎念著“複製品”,企圖說服她什麼。
黎夫人輕撫著這姑娘的眉眼,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可是秉性完全不同。
清玥做不來那麼精細的雪雕,也學不會在那麼多人的矚目中從容不迫,更拿不起主子的架子命令他人。
須臾,她失魂落魄地垂下手,語調破碎哽咽:“真的不——噗!”
粘稠而沉重的液體打在頸肩處,零星的溫熱濺到臉頰上,離鉞呆了。空氣中彌散開來的腥甜氣味,頃刻間擊碎了她眼底的玩世不恭,令她惶急改口道:“我是!”
豆芽沉默了。
“呵呵呵……”黎夫人搖頭笑出了眼淚。
離鉞擦拭著她唇邊的鮮血,赤紅著眼一字一頓地強調:“我、是。”
黎夫人仍是搖頭:“你是什麼?”
“我是您閨女啊。”離鉞將婦人擁入懷中,溫柔而痛惜地哄著,“我是您閨女,您如何感受不到呢?”
就是感受得到那種刻在骨血裡的親近,才更加令人崩潰迷茫,黎夫人又問了一遍:“你是什麼?”
離鉞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在驅趕她心中的悲痛,低聲道:“我來自別的世界。我們有一種論點,叫不同世界的同一朵花,指的就是我和清玥的關係。我們有著同樣的靈魂本源,相遇前是獨立的個體,相遇後自然而然會合二為一。”
類似精神分裂,每個人格都有自己的小世界,世界壁壘打破後,人格就會相融,互相影響,成為一個新又不完全新的個體。
怕黎夫人不能理解精神分裂的說法,離鉞類比了一種更通俗的:“你可以理解為,人有三魂七魄,我和清玥是同一個人不同的魂不同的魄,現在魂魄迴歸一體了。迴歸後性格會有一些變化,但人還是那個人,還是您的閨女。”
就像黎清玥不會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一樣,曾經的離鉞,也不會有如此溫柔細膩的一面。
她沒有一見面就這麼跟黎夫人解釋,是因為人格有主次之分。如今的她,像離鉞更多,像黎清玥更少,對黎夫人來說,可能已經完全不是黎清玥了。
離鉞嘆了口氣。
倘若母親實在不能接受,豆芽你帶我進小世界神域睡覺去吧。
“好。”
只是很抱歉,黎清玥沒辦法還給母親了,新個體是無法反向分裂的。
“我講解得夠明白嗎?您還有什麼疑惑可以直接問,我絕無虛言。”
黎夫人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盯著她觀察了一會兒,道:“三魂七魄,是算命先生忽悠人編的瞎話。”
離鉞禮貌地糾正:“雖然很像瞎編,但我說的都是真的,跟算命先生不太一樣。”
“給我倒盞茶。”
“您請用。”
漱了口,黎夫人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擦嘴,往後一靠坐在狐皮椅上,拿了塊半冷不熱的茶點吃起來。
離鉞有點搞不懂她的態度:“我說的那些,您怎麼看?”
“我信五分。”
黎夫人在二道門那觀望了很久,看得出她與以前的清玥大不相同,也發現了一些相似之處。
清玥不善於控制力氣,連勺子筷子都會捏斷,所以養成了一個習慣,拿東西時會先用食指試探地勾一下,確定東西的結實程度,然後再全手抓握。
這位……新閨女,顯然能把力氣掌控得爐火純青,但她拿刻刀鏟子時也有相同的小動作。
類似的清玥獨有的習慣,在新閨女身上出現了好幾次。
最能說服黎夫人的,是新閨女全程連餘光都沒朝人群中瞟一下,與她擦肩而過時,卻心有靈犀般的回頭,一眼就認出了她。
這種回眸,除了至親之人,還有誰能做到?
裝得那麼鎮定,看到她一口血噴出來,不還是方寸大亂嗎?
人潛意識的情感是不能做假的。
黎夫人道:“我一開始就傾向於,你還是我閨女。”
“她騙你。”豆芽跳腳,“你擁抱她的時候,她用簪子在你後脖頸處比劃。”
“嗯。”
“為黎家人限制你自己,不值得,還是出宮吧。”
離鉞沒有回應,抹了下臉上的血,對黎夫人表達關心:“您身體還好麼?”
黎夫人渾不在意:“嗐,這些日子又是騎馬趕路,又是滿京城打聽訊息,老累老急了,胸口憋著瘀血,吐出來順暢多了。”
豆芽:“她騙你,她方才崩潰不是假的。”
“嗯。”
換下染血的外衣,對鏡擦乾淨臉,離鉞語氣怨念:“您這招叫含血噴人吧?”
“借了狗膽敢不認老子娘,噴你咋了?”黎夫人從袖中抽出一根髮簪,“啪”的一聲拍在桌上,瞪圓了眼睛怒道,“沒一簪子戳死你你就偷著樂吧。”
看著那支比正經發簪粗長鋒利許多的簪子,離鉞後脖頸隱隱作痛。
走過去在黎夫人身邊坐下,恍若不經意的將髮簪扒拉遠了,她倒下兩盞茶賠笑臉道:“我哪敢不認呀?那不得看您的意思麼,您認,我才是。”
“哼!”黎夫人喝著新倒的茶,把糕點盤朝她推了推,“這什麼糕著實不錯,糯嘰嘰甜滋滋的,你也吃。”
離鉞伸出手,食指微不可查地先撥動了一塊糕點,而後捏起來丟入口中,緊接著眉頭一皺一鬆,若無其事灌了口茶,把糕點順了下去。
這什麼糕忒甜了,齁得慌。
她評價道:“還行。”
“御廚做的,只是還行?”黎夫人捧住她的臉頰揉來搓去,稀罕地端詳一會兒,笑了。清玥不挑食,吃到不愛吃的,就會苦著臉囫圇吞棗。
“我能感覺到,清玥在這裡。”
“我們當然都在。”離鉞非常肯定。
“看到你做那麼精細的雪雕,我可驚訝了。”黎夫人懷念,“你從小力氣就大,五歲那年還把老酒的褲子扯壞了,讓他當眾露屁股丟臉,氣得好久都不帶你玩。”
“幾歲我記不清了,不過露屁股的應該不是酒伯伯,是錘伯伯,他屁股上有塊疤。”
“我回去得跟錘子說,說他大侄女還記得他屁股上的疤哈哈哈……”黎夫人大笑,又說,“我想起來了,老酒是揹著你去爬牆頭看大姑娘,被你尿了一身。”
離鉞羞惱道:“我現在比當年的大姑娘還大姑娘,您能別提這糗事了不?被誰偷聽去,我就沒臉見人了。不過酒伯伯該好好感謝我,多虧那一泡尿,當年的大姑娘成了酒伯孃。”
“對對對,你是他們的小媒人。”黎夫人話題轉得飛快,“這次回去,我會讓知義不要再等。”
離鉞張了張口,沒能發出聲音。
心底那海浪般層層翻湧的酸楚,簡直震撼她本人一百年!
豆芽:“臥槽,又來?!”
蒙了片刻,她回:“待他成婚時,請母親替我隨一份厚禮。”
畢竟,她入宮前就說,祝他早日覓得佳婦。
畢竟,十六到二十五,有九年那麼長。
畢竟,一入宮門深似海啊。
“好。”黎夫人對她那一瞬的空茫很滿意。
開啟話頭後,兩人聊了很多,有糗事有趣事,有快樂的有傷心的,有自家人為主角的,還有旁觀發生在陌生人身上的。
不僅說清玥的,離鉞也分享了一些自己的,你來我往好似其樂融融。
“你和清玥有那麼多相似的地方,你另一對父母,跟我和你爹也像嗎?”
離鉞點頭:“像的,外形一樣,性格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豆芽再次提醒:“她在試探你。”
“嗯。”
“方便講講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嗎?”黎夫人緊緊的盯著離鉞,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他們去世的早,有關他們的私事,我只知道個大概。”
此話一出,黎夫人的表情就有些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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