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五與和尚的盲棋對弈不下百次，到如今自己都不知道自身棋力到了何等境界。目前為止，他只跟三人下過棋。與老師宋大家跟趙學殊都是十七道縱橫，而且各有勝負。而與那覺育和尚對弈卻是十九道縱橫，更是盲棋。雖然從未贏過，但也能撐過許久。
此時萬劍山萬劍坪上，他揚言破局，確實有萬分把握。
“十三，六。”
他一言出，眾人紛紛望去，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分明是自尋死路！他會下棋嗎？”
“哼，我還以為真出了個天才人物，年紀輕輕竟然學會唬人了！”
“這一子落下，白子豈不是自己被自己屠去一大片，如此手段當真是不懂裝懂。”
“可不是嗎！一個小乞丐，怎會懂得下棋！”
面對周圍的詆譭聲，他依舊挺直了身子，仰著頭。
正東席位的老者此時微微閉上的雙眼突然睜開，手中的茶杯緩緩放下，隨後渾厚的聲音傳遍萬劍坪。
“舉刀自殘，你這棋怕是要下輸了。”
“會不會輸要下過才知道。”
老者對他自信且無禮的回答沒有在意，繼續道：“十一，九。”
王四五立馬回應落下一子，“十二，七。”
他身邊的大師叔祖聞此後，立馬回頭盯著棋盤，隨著二人用對話下棋，臉上的驚訝越來越明顯。
半個時辰後，二人接連落了七十多子，在場之人瞧見大師叔祖那快要抑制不住的神情，都能明白。看樣子這與九師叔盲棋對弈的少年，當真了不得！
隨著臺上老者回應越來越慢，王四五一語落子後，那人竟然以奔雷之勢瞬間來到他的面前。
“小子，跟誰學的棋藝？”
王四五恭敬回道：“弟子師從隴右道泗水縣書院院長宋大家。”
老者雙眼微微眯上，問道：“泗水縣宋大家？哦，你說的是上任國手宋保平吧？那小子還沒死？”
聞此，王四五一臉發矇，心中炸起驚雷。“難道老師之前是國手？不像啊！再說，老師沒有七十，也有六十好幾了。怎麼在他口中就成小子了？敢問今年貴庚啊？”
“呃，家師前年已經病逝了。至於是不是上任國手，弟子不知。”
半響，老者又問道：“破局為何自斬一臂？”
他沒有多想，自通道：“家師說過，下棋如人生。做人不必居於一隅得失，當斷則斷，能捨就舍，該離就離。前輩棋局雖然精妙，但只要捨得斷去，自毀一片，方可從新的天地，找到通往勝利的路。否則陷入其中，毫無勝算。”
話剛說完，老者便豪放大笑道：“哈哈哈！妙啊妙！沒想到宋保平那書呆子臨死前還能教匯出如此學生。好好好，這份大禮不錯。小子，我收你為徒。”
一時間場上弟子們瞠目結舌，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二十年來無人能破的棋局，竟然被一個小叫花子破去，更是被九師叔收為弟子。
王四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望了身邊臉上為他露出笑臉的段四五一眼，道。
“前輩，能不能連我這兄弟也收了？”
老者聞此瞧了大師叔祖一眼，隨即笑得更加開心，接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幾下。
“有意思，這可真有意思！沒問題，從今往後你們兩就是我的徒兒了。”
二人立馬跪下磕頭，大聲喊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大師叔祖十分氣憤地揮了一下長袖，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被那一同參與考核的公子哥攔下，二人一番言語後，竟然一同就此離開。
萬劍山有八座山峰，正中間的主峰王劍峰直插雲霄，甚為壯觀。七座山峰成眾星捧月之勢圍繞主峰，依其弟子綜合實力往下排去，分別是利劍峰、鑄劍峰、琴劍峰、星劍峰、書劍峰、玉劍峰還有小劍峰。
小劍峰弟子並不是最差的，但卻是最少的。主要原因是峰主韓一生不僅收徒嚴苛，更是連分配到他門下的弟子只要稍微不滿意就逐出門下。有人說他死板，也有人說他不顧弟子感受。反正被他趕走的人，最後都加入了別的山峰。逐漸地，小劍峰的弟子越來越少，所以排名最為靠後。
晌午，二人與抽籤分配到小劍峰的弟子跟著韓一生回到了住處。當得知新收的兩名弟子名字都叫四五時，他收徒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自己改名。
王四五想了半天，給自己取名為元極。
段四五則是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一個一二三來，直接叫劍神？擔心太過招搖。叫劍俠？哪個劍俠稱自己為劍俠的？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自在點好，於是取名為自在。
兩人有了新名字，就開始了新的人生。
小劍峰峰主韓一生只有真傳弟子兩人，一人是第九十三代弟子，年過五旬的憨厚男人，名叫賈寶寶。一人是第九十六代弟子年僅二十出頭的帥氣男子，複姓歐陽名不才。剩下的外門、內門弟子加起來也不到十人。
抽中小劍峰，剛來的外門弟子有十一人。其中近百人中，唯一的女弟子正好被分配到了這裡。眾人見到小劍峰淒涼的景象，紛紛打起了退堂鼓。韓一生習慣性地丟下一句，不願意在這裡呆的，自行離去後，竟然只留下了那名女弟子。
一般來說，剛入門的女弟子可以直接選擇加入玉劍峰，不用抽籤。大部分女子也都願意如此，誰會跟著一大夥爺們住在一起？可這女弟子就有些出乎意料。長相一般，就是身材高挑了一些。面板相比大家閨秀略有些粗糙黝黑，但整體看上去挺文靜的，話也不多。她叫姚慧，芳齡不過十八。
小劍峰是最小的山峰，山上平地不多，院子也少。韓一生獨自一人回峰頂院子後，眾人在宿舍院子中開始相互介紹起來。
王元極這才瞭解到小劍峰目前的情況，其它山峰人數最少的玉劍峰，女弟子也有兩百來人。人數最多的利劍峰，竟然有近千人之多。七座山峰中，鑄劍峰雖然人數不多隻有三百餘人，但個個都是痴於鑄劍練劍之人。萬劍山名揚天下，不光靠萬種劍法，更是有鑄劍萬柄。
當得知新來的三位弟子中，看著像乞丐的兩人竟然是峰主親收的真傳弟子，七個內外門弟子皆是露出無比羨慕的神情。
二師兄歐陽不才是個嚴肅且帥氣的悶油瓶，眾人紛紛自我介紹時，唯獨他離得遠遠地，打發了一句我叫歐陽不才後便離去。其餘弟子根本不在意大師兄賈寶寶的在場，告訴新來的弟子這二師兄向來不愛說話，甚至有點變態。
賈寶寶雖然年紀大了，但人看上去並不顯老，而且始終面帶微笑，憨厚得緊。他不光領著三人安排了住宿，更是親自去給他們打了水用來洗澡換衣。
三人一番整理後已經到了飯點，來到食堂卻看見除了二師兄不在，其餘人都在忙前忙後。
“那個師兄，要不要我們幫忙？”
段自在笑眯眯地上前朝著一名外門弟子問道。
“你是真傳弟子，叫我師兄作甚。”
那人抱著水桶，靦腆道：“我們這些級別低的弟子都是叫你們師兄，師兄想要幫忙的話，去那邊水井打桶水來怎麼樣？”
“好勒！”
王元極與姚慧二人見此皆不好意思地上前幫忙，都加入了做飯的隊伍當中。
這些瑣事在萬劍山，向來都是內外門的弟子做。可小劍峰卻不一樣，憨厚的大師兄帶頭做事，除了二師兄，其餘人都是各盡其責，相處得十分融洽。
迎來新弟子，今晚的膳食格外豐盛，平常都是等著送飯過去的韓一生跟歐陽不才都難得在食堂與大家一起吃飯。
三人見大家吃飯時不說話，都很知趣地沒有開口，安靜地享受美食。
飯後，韓一生跟歐陽不才又獨自離去。收拾好食堂後，大師兄賈寶寶叫三人來到宿舍。
“師父交代俺了，有什麼問題大家儘管問，俺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他的聲音跟人一樣，憨厚朴實。
率先發問的是段自在，他興奮地道：“大師兄，咱師父厲不厲害？萬劍山誰能贏他？”
“這個俺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成天喜歡下棋喝茶，沒見過跟別人動過手。”
“那大師兄你呢？能打得過二師兄嗎？”
賈寶寶有些尷尬地繞了繞後腦勺道：“俺沒真打過，不知道。”
這時一邊的姚慧開口問道：“師父是什麼境界？大師兄跟二師兄又是什麼境界？”
當王元極聽到這，便好奇萬分。之前在萬劍坪上就聽說了什麼七品、五品之類的境界，雖然他經歷頗多，但從來不知道如何區別這高低。
“師父好像是天人境，俺跟二師弟一樣，一品。”
此話一出，姚慧倒吸一口涼氣。
其餘二人不知所以然，段自在脫口問道：“啥？啥是一品？啥是天人境啊？”
姚慧白了一眼，緩緩解釋道。
“當今天下有佛、道、儒、武四種修煉體系，都是以九至一品以此往上劃分修煉境界。一品往後，根據自身修煉體系的不同，各自的境界又有所差別。我們學武的，突破一品，便是玄武境，之後就是天人境、通玄境，通玄境之上便是傳說中的神武境。一般來說，一品高手就足以在江湖中立足，或者加入朝廷擔任左右先鋒一職。更別說天人境了，那可是能夠自創門派的宗師級人物！”
二人聽到這裡，瞠目結舌。他倆萬萬想不到，這憨厚老實的大師兄竟然是個一品高手！師父還是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王元極不禁回憶起，那老禿驢跟牛鼻子是什麼境界。一品？玄武？還是傳說中的神武？至於不良帥楊志偉跟現在是同門師兄的詹明臺究竟是什麼境界？那心心念想的慕容瑈，還有他的父親又到了哪一層？
思緒突然被段自在的一句話打斷。
“那咱們掌門是？”
“俺們掌門應該是半步神武吧，好多人都說呢！”
眾人：“......”
翌日清晨，根據小山峰的規矩每日晨練後方可用餐。
七個內外門弟子加上新來的女弟子姚慧在大師兄賈寶寶的帶領下早早開始了練劍，至於二師兄，則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王元極跟段自在是真傳弟子，這第一天嘛，當然是由小劍峰峰主韓一生來教。
在練武場上，韓一生直接朝他們問道：“為什麼要練劍？”
段自在率先搶答道：“因為帥！”
對此王元極一陣無語，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師父，見他並沒有因為這無厘頭的回答而生氣，於是便道出自己早就定好的目標。
“當今天下蒼嵐朝廷腐敗，民不聊生。自父母因此死後，我便定下了決心。竭畢生之力，將外族人趕出中原，所以練劍。”
韓一生見他說話時面目猙獰，嚴肅道：“練劍不練心，不如去唸經。什麼是劍？劍就是心！心怠慢了，劍也變得慢了。只有保持練劍的初心，激流而上方可成就劍道。你們二人都有天賦，但學武太晚，想要練劍，先從最基本的開始吧！”
說完，腰間長劍出鞘。這是一把相比普通長劍要細一些的劍，出鞘的那一刻，長劍竟然發出一陣鳴聲，尖銳刺耳。
緊接著韓一生一邊揮舞著劍，一邊道：“萬千劍法的基礎有四母，擊刺格洗。每母又分七式，共計二十八式。你們二人記住動作要領，每式每日練五百次，一天練一母，四日而循。迴圈百次後，我再來檢驗你們。”
段自在驚呼而出：“迴圈百次？那豈不是要練一年多？”
只見韓一生施展完基礎劍法的二十八式後，收劍回鞘道：“不練好基礎怎能參悟高深的劍法？要是被為師發現你們有人少練一劍，就別在小劍峰呆了。”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回頭道：“對了，元極逢五來跟為師下棋。有什麼事，儘管問大師兄。”
二人點頭稱是。
之後，大師兄給他們找來兩柄未開封的鐵劍。二人在他的糾正下，經歷了一天，總算在飯前練完了一母。
渾身乏力的段自在練完最後一劍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嘆道：“這都要練一年，什麼時候才能耍飛劍啊！”
一旁的大師兄想了想，回道：“這個俺不知道，反正俺練了五年師父才傳俺劍法。”
此話一出，二人瞬間沒了脾氣。
接著大師兄又道：“師父讓俺給師弟們傳授入門心法，俺只會宗門最基礎的清心劍訣，這就告訴師弟們。”
說完，他即刻盤坐地上，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二人不敢懈怠，專心學習起來。
這清心劍訣是萬劍山入門內功心法，由祖師爺董劍所創。後來逐漸被完善，歷經諸多前輩心血將其昇華，最終成為了萬劍山的鎮派秘典。
一經二錄三典中萬劍山獨佔其二，擁有《清心劍錄》以及《萬劍寶典》，由此可見其江湖地位。
萬劍山弟子必須從清心劍訣開始修煉內功，直到跨過一品達到玄武境方可入萬劍閣學習清心劍錄。而萬劍寶典則是每年的宗門比武大會上，勝出者方可入萬劍閣參悟一月。
王元極一邊牢記心法，一邊按心法口訣吐納。這劍訣要旨，是在修煉的過程當中吐自身濁氣納天地靈氣，一呼一吸之間皆有固定頻率。內力越深厚，頻率越快。那大師兄的吐納就如正常人呼吸一般，如此納入體內的靈氣就越多。
反之，他們二人就有點像在憋氣。呼吸之間停頓了竟然十息之久，這就是剛入門的樣子。
而王四五則是越練越覺得不對勁，這劍訣要旨恰好與和尚所傳授的口訣相反。
他不知道的是，佛家修煉，講究藏汙納垢。大金剛經要義，是以內斂氣息貫通周身經脈，將自身的不足逐漸煉化，散佈於周身竅穴，內勁遍於全身。大成之後，身如金剛菩薩，力大無窮，刀槍不入。
那次沉江，他就是在臨死之際參悟大金剛真意，全身毛孔閉塞，胸中無氣，進入胎息的玄妙境界。
總體來說，一個強調呼吸，吐濁納靈。一個強調閉氣，內斂鍛體。這兩種內功心法，猶如兩個對立面，牛馬不相及。
這可讓王元極難受至極，大金剛經在經過胎息之後就更加得心應手，幾乎說是隨時可以入定。運轉此法，說是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也不為過。如今修煉這清心劍訣，反其道而行之，讓他渾身不自在，久久做不到一呼一吸之間的頻率能夠固定下來。
他忍不住睜開眼瞧了一下段自在，見他此時面色平靜，一吐一納延綿悠長，暗自驚訝這小子才第一次修煉便入了門。這讓他不禁起了退意，畢竟在他的認知中，和尚傳的口訣除了能提供一些力氣外，也就能拿來抵禦風寒了。難道自己放著清心劍訣不練嗎？
正當他猶豫之時，憨厚的大師兄發現了他的情況，好心說道：“師弟大可不必著急，清心劍訣入門極難，關鍵是持之以恆。”
大師兄的關心話語消滅了他的妄念，讓他繼續嘗試修煉。然而到了吃飯的時間，仍是適應不了這口訣心法，只好暫且作罷。
夜晚，王元極輾轉難眠。一來是擔心妹妹王一一過得如何，二來是想著是不是要把自己修煉的這個情況彙報給師父。
次日清晨，他鼓起勇氣，來到了峰頂樓閣。
韓一生此時正坐在門口一座小石亭內，一邊喝著茶一邊自己與自己下棋。
“弟子見過師父。”
“有事嗎？”
“弟子特來請教家書一事，大師兄說，宗門弟子寄家書都要經過師父的同意。”
“嗯，你要寄到哪兒？寄給誰？”
“弟子有一個親妹妹，名叫王一一，現在應該在元都與泗水縣趙德新一家人在一起。”
“你寫好家書給為師，為師看過之後才能寄出去。”
這是他昨天吃過晚飯後從大師兄口中瞭解的萬劍山諸多門規之一，所有弟子寄送家書，必須由其峰主閱過之後才能讓專門負責通訊的弟子送去。
他猶豫了一會，最終下定決心，還是先小心翼翼地跟師父打聽關於覺育和尚的事。
“不知師父知不知道獨禪寺的覺育和尚？”
話一問出，韓一生神情瞬間凝固，懸在半空的手中黑棋脫手，掉在了棋盤上。
“覺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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