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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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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三天兩頭在那發神經◎

 離得近, 曲懿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連微醺都算不上,極淡地散在空氣裡。

 他的瞳色比常人要淺,光線籠罩下像琥珀, 看著澄淨, 卻埋著細微的雜質, 除了恐懼,還有怒意,不知道是對誰的。

 “他和你說什麼了?”

 聲線恢復到無波無瀾的平靜狀態,只有面部肌肉還在小幅度地顫動。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曲懿聽得更懵了, “誰?”

 空氣沉默了會,似乎陷入一種強硬到毫無轉圜餘地的對峙中。

 再次抬眸, 他的眼神冷到發亮, 像冬夜紛飛的雪。

 曲懿想起他曾掐住自己脖子, 留下帶有警告性質的一句“看著我”, 和現在一模一樣的神態,讓她心跳頻率不由自主加快,呼吸也亂了,好半會才反應過來,“你說上次在你家門口蹲守的那個人?”

 溫北硯用沉默代替回答, 一隻手還攥著她的肩,瘦削的觸感,略高於尋常的體溫,但他沒法在這時候細緻地感受, 莫名的恐慌快要吞沒岌岌可危的心臟。

 曲懿搖頭, 實話實說:“沒說什麼。”

 “那他幹了什麼?”他執著地問。

 她認真思考幾秒, “打了兩通電話。”

 然後就被保安拖走,送進派出所。

 溫北硯認真看著她。

 素顏,簡單紮了個丸子頭,乾淨又漂亮,目光坦坦蕩蕩,是實話。

 他站直身子,主動解除對她的桎梏,轉身的同時聽見身後傳來一句:“那人是你親戚?”

 腳步一頓,但還是沒有回答的打算。

 “看上去不像什麼好人。”曲懿鬼使神差地朝著他背影點評了句,說完就後悔了,別人的家事與她無關,她不該僭越。

 “你知道什麼?”溫北硯背對著她,聲線晦澀難懂,“我的事別管。”

 曲懿差點被氣笑。

 她管什麼了?

 哦好像是管了,還順便把他親戚送進派出所了。

 安靜的氛圍只持續了幾秒,電梯門開了,她的視線跟著轉過去,剛看清來人的臉,猝不及防的幾句髒話劈頭蓋臉地襲來,哪怕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還是把她罵愣了。

 小個子男人徑直朝溫北硯而去,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黑色汗衫,帶孃的髒話一句接著一句蹦出。

 曲懿視線落回到溫北硯身上,他神色平常,彷彿這些謾罵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痛癢的幾句日常,和從耳邊掠過去的風別無二樣。

 雲淡風輕的態度徹底激怒男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片刻咬牙切齒地揚起手,重重甩下一巴掌。

 樓道很靜,這聲清脆的響動過後,曲懿連自己的呼吸都察覺不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溫北硯的嘴角被這鉚足勁的一擊破了皮,滲出血絲,臉偏了幾度,朝向她的目光再度變了樣,是她從未見過的陰冷麻木。

 緊接著,她看見他肩膀不可遏制地抖了下,比起無力,更像自嘲。

 “我大哥死之前怎麼交待你的?你這沒良心的畜生,我看當初養條狗都比養你值當。”

 “居然還敢報警?把你養到這麼大就是這麼報答我們的?”

 男人怒不可遏的吼聲不加遮掩地侵入耳膜,曲懿終於從溫北硯沉冷的眼神中回過神來。

 這話聽上去太過刺耳,她心裡竄起一股無名火,朝他們走了幾步,反唇相譏的話幾乎到了嘴邊——

 溫北硯沒給她毒舌的時間,揹著身子摁下密碼,搶先道:“說夠了沒有?”

 他身形高大,完完全全蓋住了手指細微的動作,只聽見叮鈴一聲,鎖開了,男人跟了進去。

 隔著一段距離和一扇厚重的門板,裡面的聲音傳得模模糊糊,曲懿依稀分辨出幾個辱罵人的詞語,雙腳不受控地又往前走了兩步,突地停下。

 都說了別去管他的事,她在這瞎操什麼心?

 熱臉倒貼什麼冷屁股?

 能不能有點出息?

 大壯從電梯裡出來,看到的就是曲懿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當蠟像的畫面,納悶地問:“懿姐,你杵在門口乾什麼?”

 被抓包的赧然浮上臉頰,曲懿低頭看著腳尖,隨便找了個理由,“忘帶鑰匙了。”

 “……”

 “可你這是密碼鎖。”

 “是嗎?那我忘記密碼了。”

 大壯拖著調哦了聲,“可這不是你家。”

 “……”

 接連被拆臺,曲懿有些無地自容,沒再繼續狡辯,涼颼颼地颳了他一眼,回到自己家門口,切了話題:“對了,前幾天我報警抓的這人怎麼被放出來了?”

 “說是一場誤會,所以人當天就給放出來了。”

 “誤會?”先不提這人來別人家門口蹲守是不是別有目的,就衝著剛才那幾句罵人的髒話,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人和隔壁那個什麼關係?”曲懿昂了昂下巴。

 空氣一片沉寂,心虛的表現。

 大壯擠出尷尬的笑容,“這我忘打聽了。”

 “……”曲懿陰陽怪氣地朝他豎起大拇指。

 新劇拍攝地點就在杭城一所高校內,來回方便,曲懿只准備了一小箱的行李,去劇組報道前先去了趟盛安。

 周挽老生常談地囑咐了幾句,最後提到半個月後要錄製的一檔律政職場觀察類綜藝,“這檔綜藝和你之前參加的戀綜不一樣,題材內容要嚴肅得多,你記得管好自己這張嘴,別沒個分寸,什麼都往外說。”

 “知道了。”曲懿慢悠悠地應下。

 見她這副心不在焉的狀態,周挽眯了眯眼,“你今天怎麼回事?身體不舒服?”

 曲懿本來沒打算說,但拗不過好奇心,“我有個朋友,她——”磕磕巴巴的聲線,許久都找不到能接上無中生友後的話題。

 周挽停下手上的工作,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這狗脾氣哪來的朋友?有事就直說,吞吞吐吐的,矯情。”

 “……”

 豆大的雨水打在落地窗上,連成一片雨幕,窗外世界鑲嵌在灰濛濛的背景色裡,神秘,看不分明。

 曲懿最討厭下雨天,像有層霧罩在心裡,悶悶的,透不過氣。

 “我有個認識的人,三天兩頭在那發神經。”

 她忽然停下,意識到三天兩頭這說法不太恰當,畢竟他們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到幾次面。

 “一會挺友善的,邀請你去他家吃飯,一會又讓你離他越遠越好,他的事情少管……”曲懿煩躁時直接放棄了表情管理,眉心擰得很緊,“你說他到底什麼意思?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他這心思,快趕上海底的奈米針了。”

 火氣越說越衝,周挽不著痕跡地瞥她眼,“趙時韞跟我下死命令了,讓我盯著你,說什麼現在是你最關鍵的時刻,不能讓你再把精力放在男人身上。”

 曲懿先入為主地想到溫北硯,稍頓,“我對他沒那意思。”

 她看著對方眼睛,緩慢補充,“你也知道我這人有時候好奇心特別重,不得到答案不肯罷休。”

 這段說辭在周挽看來是欲蓋彌彰般的狡辯,“不管你現在對他有沒有意思,但總歸是產生了好奇心,這就意味著你的未來快要脫離你的掌控。”

 她目光放得很空,“很多事情,我們可以提前預料,發生後也可以採取措施及時補救,但心動是沒法控制的,也是最不穩定安分的因素。”

 曲懿低頭看著自己的肉粉色指甲,沒說話。

 見她又開始擺爛裝死,周挽一針見血地指出:“你說的這人有沒有發神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你確實不太正常,比當初跟在蘇祈屁股後當舔狗還不正常。”

 “……”

 -

 綜藝錄製當天,曲懿跟劇組請了假,路上大壯問:“懿姐,我聽說這綜藝到時候會請幾個法律顧問來,你說這裡面會不會有185?”

 曲懿眼皮子都懶得掀,“不是你說185是LK律所的金字招牌,分分鐘就能接到幾百萬大case,哪有這種閒情雅緻來這當顧問?”

 節目組請來的法律顧問中確實有隸屬LK律所的,但不是溫北硯。

 大壯一臉心虛:“我那就是誇張描述,你怎麼能當真?”

 曲懿沒再搭腔,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哈氣,身上的懶散勁在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後鬆懈大半。

 她只在溫北硯家門口見過葉淮兩次,並不知道他名字,等他坐到顧問團的專屬座位上,才反應過來這人的真實身份。

 人群中葉淮一眼看到她,朝她笑著點了點頭。

 不知怎的,對著那張臉,曲懿腦袋裡浮現出的另一雙眼睛,深邃又無情。

 她也朝他點了點頭。

 第一期節目錄制了整整五個小時,曲懿坐到快直不起腰,結束後拖著腳步往電梯走去,聽見身後有人叫她,回頭看,正是葉淮。

 “曲小姐,不知道你還對我有沒有印象,我是阿硯——也就是你鄰居的朋友。”

 曲懿猶豫了下,點頭。

 葉淮收斂了私底下吊兒郎當的痞氣,認認真真地說:“剛才看你不在狀態,是不是我科普的知識很無聊?”

 曲懿聽出他話裡的玩笑成分,也半真半假地回:“你算是這幾個人裡最不無聊的了。”

 “確實,比起阿硯那種枯燥的教科書般的存在,我幽默了不止一星半點。”

 又是這個名字,曲懿不由晃了下神,迫切想提前結束這個話題,對方沒讓她如意,“對了,阿硯跟我都在LK,離這很近,你要不去看看,實地感受一下我們的工作環境?”

 曲懿有千百種理由可以拒絕他的提議,最後卻統統化為沉默,又從沉默中升起一種期待感,她點頭。

 葉淮暗地吐出一口氣,笑說:“坐我車去吧,就停在地下車庫。”

 葉淮和曲懿兩個人都不是慢熱型,雖然共同話題不多,但從始至終都沒有讓氣氛冷卻下來。

 曲懿扣上安全帶,等車開離車庫後問:“葉律師,聽說你入行五年,沒輸過幾場官司。”

 五分恭維,五分真誠。

 葉淮沒有露出一點得意的神色,“我不太在意輸贏,盡到自己本分就好。不過說到勝率,阿硯才叫厲害。”

 故意又一次提到這個名字,想看看她下意識的反應。

 沒讓他失望,他從她臉上讀出了明顯的情緒波動。

 察覺到對方的注視,曲懿偏頭躲開,目光被車窗外的綠植切割成塊狀,半晌她裝作不感興趣地隨口一問:“他的業務能力比你強?”

 葉淮被她直白的表達噎了噎,偏偏對方說的是實話,沒法反駁,“你說的這人可是我們律所的活招牌、不敗將軍,這麼多年也就只輸過一次。”

 曲懿不以為然,都輸過,還叫什麼不敗將軍?

 彷彿看穿她的內心,葉淮解釋說:“那次從法官判決來看是阿硯輸了,可你要從現實出發,他完成了原告的委託,所以他並沒有輸。”

 葉淮說的這個案子,曲懿在社會頭條新聞上看到過,但她並不知道原告律師是溫北硯。

 當時看得粗略,具體案件細節她不清楚,只記得原告有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兒,被同班同學猥褻,性侵未遂後失手殺人,搶救得及時,揀回一條命。

 已經到了目的地,但兩個人都不急著下車,葉淮繼續說:“被告律師主張過失殺人,將刑罰壓到最低,最後只判了五年,不過這是雙方都期待看到的結果。這人在獄裡表現好,減了一年,出獄當天,就遭到報復,被那姑娘的父親捅死了。”

 曲懿喉間脹痛不已,啞聲問:“溫北硯是不是早就料到會出現這一幕?”

 “就他那腦子怎麼可能算不到?”

 葉淮聲音輕下來,被無力感佔據:“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法律和道德之間一直存在裂縫,你想要的,法律未必能幫你實現。”

 曲懿默了默,挑起新的話題:“你們當律師的,是不是經常得罪人?”

 刑辯律師這職業,聽上去威風凜凜的,實際上乾的活又苦又累,周旋於各色各樣的人中間,一個關係處理不妥當,還容易得罪人、遭到惡意報復。

 葉淮:“得罪人是肯定的,但現實不是電視劇或者小說,動不動被人報復或者找到什麼關鍵性證據,就被對手滅口……而且我們也只是替人辦事的,冤有頭債有主,洩憤也得有個度,一句話總結,我們這行沒你想象的這麼危險。”

 輕描淡寫的口吻為他這番話增加了不少可信度,曲懿嗯了聲,車窗開了些,風溢進來,碎髮刮擦著耳朵,酥癢難忍。

 她從包裡掏出一字夾別在耳後,忽然察覺到不遠處一道帶點審視意味的目光,遲疑後抬起頭。

 目光來自一個女人,身材高挑纖瘦,白襯衫紐扣扣到最上面,短西裝外套搭在臂彎,及膝黑色包臀裙,黑色細高跟,面板偏白,畫著精緻的妝,抹棗蜜色的口紅,成熟幹練的打扮。

 曲懿在腦海裡搜腸刮肚一番,也沒找到記憶庫裡能與之相匹配的臉,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沉而透,摻著幾分敵意。

 實在沒印象,只能放棄探究到底的念頭,偏偏這時另一道身影闖進視線,西裝西褲,裁剪熨帖合體,劉海一絲不苟地蓋了上去,露出清邈的眉眼,收斂鋒芒後的目光透著冷靜自持,

 節奏分明的腳步聲持續了十餘秒,突然停下,曲懿看見他朝女人友好地點了點頭,沒忍住發出一聲嗤笑。

 狹小的空間,任何細微的動靜都能被放大,這聲輕笑自然而然地掉進僅一個身位之隔的葉淮耳朵裡,氣氛莫名僵硬下來。

 葉淮順著視線看去,樹蔭底下站著一男一女,從外形氣質看,挺般配的,不知道在聊些什麼,氣氛也和諧。

 反觀身邊這人,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安全帶被指甲攥出一道明顯凹痕。

 他嘴角勾起了然於胸的笑意,想趁機火上澆油,坐在副駕位置的人沒給他充裕的時間,兀自點評一句:“你這朋友挺有意思的,進修過國粹吧,這麼能變臉。”

 葉淮擅長察言觀色的本領迎來短暫的失效,大概五秒才反應過來,而她夾槍帶棍的語氣,也為自己剛才的猜測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這好理解,”說著,他聲音忽然輕下來,像是故意不想讓她聽見似的,“你對他來說是最特別的,所以他在你面前藏不住真實情緒。”

 曲懿確實沒聽見,“你剛才說什麼?”

 葉淮沒打算重複一遍,笑著跳過話題:“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有些時候的行為特瘋特不能理解,那狗脾氣和從那張狗嘴裡蹦出的話,經常能把你氣死。”

 曲懿沉默著扯了扯唇,擠出一個“我一點都不生氣”的大度笑容。

 “不瞞你說,我也這麼覺得……有句臺詞怎麼說的來著,''如果他是故意這麼說的,那說明他骨子裡壞,如果不是故意的,那說明他情商極低。”

 曲懿單臂支在窗沿上,似笑非笑的,“你是在勸我不要跟一個壞到骨子裡的人計較?”

 葉淮回給她相似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他就是單純的情商低。”

 “……”

 沉默了會。

 “前段時間,我在他家門口遇到了一個人,說話挺難聽的。”曲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忽然提起這茬。

 葉淮手指輕輕釦著方向盤,猜測道:“是不是一個長得又黑又醜又瘦的老男人?”

 經他這麼含糊又直白的形容,曲懿腦袋裡很快有了具體的畫面,“我那天見到的應該和你描述的是同一個人。”

 葉淮笑了聲,意味深長的,夾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個個的都把阿硯當成吸血包,真就沒完沒了了。”

 曲懿斂了斂眼睫,低頭若有所思地揣測他話裡的意思,包括他嘲諷的語氣。

 葉淮分出半個眼神看向她,用沒什麼起伏的情緒補充道:“那人是阿硯小叔。”

 一時半會沒話說,兩人不約而同安靜了會,曲懿摩挲著耳邊的髮卡,沒忍住說了句:“看著不像。”

 豈止不像,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像才有問題。”

 葉淮哼笑一聲,嗓音被車馬喧囂聲弱化,“阿硯沒跟你說過?”

 說過什麼?

 曲懿扭頭無聲看他,他的半張臉匿在陰影裡,神色是從未見過的狠戾。

 “阿硯他是被溫家人收養的。”葉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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