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裡丘桉也數不清這一年她參加了多少喪葬。
只知道那一年滿城滿山的白，新翻開的泥土在地母身上鼓出一個又一個墳包，粘稠的陰雨和寒冷的號風連綿不絕，潮溼、陰冷、昏暗是她對那段日子做的最後總結。
丘桉都快忘了，還是有明媚陽光的時候的。
她怎麼也不該忘記，怎麼也忘記不了在那個墨雨如潑的下午，那用明黃色發繩扎著兩個小巧羊角辮的少女，帶著嘶嘶吸氣地對她講，“花蟲兒，你一定要走出去，只有你走出去了才算我們倆贏了。”
“我們之前說好了的，我們一定要贏……”
她當時是什麼反應呢？
丘桉想不起來了。是笑？哭？或者是對天發誓？
她閉眸想了很久，久到回憶裡那句珍藏到泛黃的“好”字重新浮現在她的面前。
那少女模糊的輪廓依稀可辨，地母廟裡伏在草堆裡的少女短急的催促聲、油燈綻開火花的聲音還有昏沉的窗外永不停歇的落雨聲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花蟲兒，你到底答不答應？！”少女嘶嘶地催問道。
丘桉撞進她的眼睛裡，她說，“好，我答應。”
――――
“丘桉，本宮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到底答不答應！”
彼時她長身玉立，血染玄衣。
丘桉看著面前這與記憶中那少女八分相像的身影，腦海裡那些酸澀的、哀慟的往事席捲而來。
她薄唇輕啟，“不答應。”
那人失聲尖叫，“為什麼！”
丘桉看著她如死灰般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因為你不是她。”
“我的地母娘娘。”
那人發出輕笑。
丘桉心裡還想，不僅因為你不是她，還因為我們約定好了我們都不會輸，更因為……
天下春秋大義。
丘桉靈力化劍，四處懸起密密麻麻的千百劍陣。
“假冒偽劣者，誅之。”
“奪道竊生者，誅之。”
“邪魔外道者，誅之。”
“滅世源流者，誅之。”
萬般生死中廝殺過的煞氣從少女面前的劍陣中升起，靈力汩汩流過陣眼，千般煞氣被撫平滌盪成浩然正氣。
巍峨浩然三千尺，誅盡邪魔三百千。
位於大陣中心的少女發出慘厲的一聲尖叫，百千柄靈劍扎過少女的身體，隨後化為灰色又瞬間湮滅。
“血，好多血……”大陣中心的少女喃喃道。
那雙璀璨的盛下整個星河的眸子看向丘桉。
“花，花蟲兒，我怎麼這麼多血？”少女嘶嘶的聲音帶著疑惑的嬌氣。
丘桉徒地一震。
“是她！就是她！”少女純潔的臉龐旁邊又突然顯形一張黑色的不斷掙扎的臉，聲音衝撞著、帶著怨毒的悠揚婉轉，“都是她害的，她盜你靈根，斷你命途，如今又鎖你生魂，害你不得輪迴轉世。”
“她是惡婦，是惡婦。”
丘桉臉色一白，木木地看向少女，蒼白地解釋著，“不，我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尖銳的聲音又響了，“看，說不出話來了吧。乖孩兒，快拿起劍，讓她受到報應。”
丘桉一動也不動，周圍的一切彷彿都靜止，只有那雙眼睛，那雙給她帶來明媚春天的眼睛，給她帶來黑夜中光亮的眼睛，不斷向她靠近。
最後她們的距離使影子能夠相交。
他們的身後有萬丈燈火起，無數人踩著遁光騰空而來，又停於結界外圍。
嘶喊聲、驚歎聲、攻擊結界的聲音都與他們沒有關係。
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
那嘶嘶的聲音說，“是你嗎？”
丘桉努力想要揚起一個如從前一般的笑來，卻發現自己原來連站立都是靠靈劍支援。而千百年沒笑過的她，早不知如何笑，如何哭。
丘桉只得道，“是（我）。”
她的回答驀然一窒，有一個冰冷如鐵的東西插入她的胸膛，又拔出。
血濺三尺。
濺出的熱血很快變得冰涼。
丘桉想問，“為什麼？”
但那人接著說，“你欠我的。”
“兩清了。”那人接著發出一聲悶哼，道，“這是欠你的，欠天下的。”
丘桉看到那剛從她身體裡撥出的鐵劍又插入了那人的胸膛。
她急促地驚呼，“不！”
支援她站立的靈劍驀然潰散，她渾身一軟，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嘴裡瘋一般念道，“不要，不要。”
又似從前祈求地母一般習慣性地祈求，“活下來，活下來。”
但那人早已是油盡燈枯之勢，她早該死了，只是丘桉去了劍陣，讓自身吸取反噬之力和劍陣十分之二的威力，然後又以秘法為其續命。
丘桉抱著那人嬌軟的身子，臉上的表情萬般扭曲，又哭又笑，“你怎麼這麼傻，你不欠我，欠天下的我幫你還。”
那人微弱地笑，“花蟲兒，小傻子”，她咳出一陣血來，“我一直欠你的，欠天下的。”
“身為人身，卻遭邪魔共體，所求仙道，卻極盡魔道之事。花蟲兒，我不安啊不甘啊。我若不死，那魔頭就不會死。”
那人輕笑，“你說，我既終於能掌握身體，又怎能繼續讓她為非作歹。”
丘桉低低地道，“別說了，別說了。”她想捂住她的嘴巴，讓她保持氣力，又實在私心的想聽到她的聲音。
她想堵住她身上流的血，卻發現到處是窟窿，到處是靈劍扎過的痕跡。
丘桉眼眶發紅，千百年沒落過的淚在她眼中聚集。
那少女似乎有些好笑，蒼白地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她，但力氣不足實在無法抬起。
少女哄道，“別哭了，今天這一步你的夢不是實現了嗎？”
丘桉小聲地，帶著哽咽和啜泣道，“可你...”
尋仙夢實現了，可故人卻不在了……
少女眉頭一皺，彷彿猜到她要說什麼，叱道，“我什麼我，你什麼你，我們贏了不是嗎？”
“贏了？”丘桉愣住。
“你活著，活到最後，走出去了就是贏了。”少女氣若游絲地解釋。
丘桉看著眼前人，想起從前的約定。她斂眸，幾乎要應道，“對，我們贏了”，卻又改口，“不，我們都要活著。”
“我們所有人。”
那少女微微一笑，似乎想調侃丘桉總是如從前一般懷有大志向。但微風過地，少女的手垂落，女孩兒再睜眼時，一個怨毒婉轉的聲音響起，“我呸，做夢！”
“既然你這麼想她活著，你們就一起給本宮去地府相遇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時結界被打破，無數喧囂的人聲灌入丘桉的耳朵。她重新備起戰時狀態。
萬里之遠的一個小茅屋裡，四處寂然無聲，方寸的圓桌上擺著一副卦象，顯示“大凶”。
茅屋泡的熱茶還在氤氳地蒸騰熱氣，但主人已不知所蹤。
無數人間境，忽然風雲變色，驟雨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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