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紀阮敲響程子章病房的門。
開門的是程雲琇, 她穿著簡單的淺色長裙,頭髮盤在腦後,氣質斐然, 見到紀阮溫柔地笑起來:“是小阮吧, 總算見到你了,我是子章的母親,常聽子章說起你。”
她五官柔和,是很有親和力的長相, 紀阮笑道:“程老師您好, 久仰大名。”
“哪有什麼好久仰的, ”程雲琇親切地將紀阮往病房裡帶,“來, 快進來,子章她還不能出院, 辛苦你過來一趟了。”
紀阮將帶來的花遞給程雲琇:“沒有, 本來也該來看看學姐。”
單人病房面積不大,但採光通透, 整間屋子都充斥著暖洋洋的陽光的味道。
程子章半靠在床頭喝面片湯,衝紀阮熱情一笑, 即便病著也是個大美女。
“——紀阮?”
紀阮回頭, 看到了從洗手間出來的林清。
他眼睛有點紅, 看起來相當憔悴,和昨天上臺時溫文爾雅的模樣判若兩人,有種備受煎熬後的疲憊感。
他在原地停下來,視線在程雲琇母女身上轉了圈, 面色逐漸變得有些尷尬:“你們叫他來做什麼?”
林清心中不忿又夾著疑惑, 事已至此, 還要找個外人過來看他看他笑話嗎?
紀阮眉梢一挑,看來一晚上過去了,林清什麼也沒想通。
程子章若無其事嚥了口湯沒搭理,她媽在還場,用不著她開口。
程雲琇倒了杯水徑直從林清眼前路過,依舊用親切的語氣對紀阮說:“來小阮,你先坐,喝口水我們慢慢說。”
紀阮道了聲謝,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程雲琇沉默兩秒像在思索從哪裡開始,而後看向林清,神情嚴肅很多:“你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嗎?”
這一句可以說是相當溫和了,林清似乎也早就想到會有此一問,平靜道:“老師您覺得我錯哪兒了呢?”
程雲琇在紀阮身邊坐下:“好,既然你不願意自己說,那我問你,宣傳活動上那幅作品是出自你自己的手嗎?”
林清扯了扯嘴角:“老師你明明知道的,是您讓我和師姐共同完成的,我們也是照您的話在做。”
程子章嗤笑一聲。
程雲琇靜靜看了林清兩秒,嘆了口氣:“去把桌上的東西拿過來。”
她雖然性格溫和,嚴肅起來時,目光卻是相當的銳利。
林清被看得心裡有些發毛,恍惚一瞬才照她的話做,行動間步履僵硬。
那是一塊用棉布包裹的矩形物體,大約有半米長,摸上去像是木質畫框,林清心裡隱隱猜到了是什麼。
他把東西送到程雲琇面前,她卻不接,只說:“開啟看看。”
林清喉結滾了滾,掀開棉布時手指有很輕微的顫抖。
他猜得沒錯,確實是昨天活動現場,他們展出的那幅作品《小院一角》。
程雲琇視線落在他臉上,似乎不想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現在你自己看到了,你指著它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哪些是你繡的,哪些是子章繡的?”
林清手劇烈顫抖一下,差點將手裡的東西摔到地上。
“……池塘是我繡的,魚、水、小徑是師姐……”他指到梅花時停下了,嘴唇張合兩下,最終卻沒能發出聲音。
程雲琇目光犀利:“它們是誰繡的?”
林清嘴唇抿得發白,就是不說一句話。
程雲琇看了他很久,得不到回應後,最終移開視線很失望的樣子:“還記得昨天在臺上你是怎麼說的嗎?需要我幫你回憶嗎?”
林清胸膛起伏兩下,忽然抬眼:“你就這麼相信程子章嗎?”
程雲琇對上的他的目光:“這是什麼意思?”
“程子章給你說花是她繡的,你直接相信了她所以覺得我在說謊,是不是這樣?”
他輕笑一聲,抬手指著紀阮,說:“為了顯得你大公無私還特地找個外人來做見證,有必要這樣嗎?”
程雲琇看林清的眼神突然變得陌生:“所以你還是不願意承認,是嗎?”
“那你又為什麼一定認定是我在說謊呢?”林清脫口而出:“那片梅樹的在針法也不完全像程子章啊,為什麼就不能是我做的?你為什麼問都不問就選擇相信她?”
他等了兩秒,見程雲琇搖頭不語以為自己說中了,於是逼近一步。
“是不是就因為梨花臨時被改成梅花了?她從小就愛幹這種事,所以你想都不想就覺得我說謊?從小就是這樣,你從小就偏心!”
林清眼眶逐漸紅了,像壓抑了許久的怨念在這一刻找到宣洩口,露出一點苗頭就一發不可收拾,對程子章的不滿愈演愈烈。
程子章每次都是這樣,永遠不按原定的計劃繡作品,想一出是一出,好像全天下就她最天馬行空,偏偏老師就是吃她這一套,就覺得她更聰明。
“可梅花不是我繡的。”病床上一直安靜喝湯的程子章忽然開口。
林清一怔。
程子章放下湯碗,對上他的視線:“我也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程雲琇嘆息道:“你說我不聽你解釋就做出決定,可我問你了,你又說實話了嗎?你到現在都還在說謊!”
林清臉上的血色逐漸退去,囁喏道:“不是她……不是她還有誰,這是我們兩個——”
突然他停住了。
“難道是你?”
紀阮回他一個淺淡的笑容。
林清不受控制地後退半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沒錯,就是小阮做的。”程子章說:“那天我生病了,你又一直聯絡不到人,正好小阮來找我,見我犯難就幫了一把。”
她在林清劇變的臉色下悠悠道:“梨花改成梅花也不是故意的,是小阮當時被刺破手指滴了血在上面,不得已才改的。”
“至於為什麼針法和我很像,”程子章嘲諷地覷了林清一眼:“只是因為人家不想出風頭,又顧全作品的協調性才有意向整體風格靠攏。”
“——就是這麼簡單,我也很意外你為什麼一直猜不到。”
林清的臉青了紅,紅了白,似乎那幅作品出自紀阮之手比出自程子章更讓他難以接受。
“怎麼、他怎麼可能,”他荒謬地笑起來:“他都沒學過怎麼可能有這種秀功……還模仿你,你在故意詐我嗎程子章?”
他逼近兩步:“你的針法是那麼容易模仿的?真有那麼容易別人就不用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功夫來學了!”
“不信是吧?”程子章懶得跟他廢話,把紀阮送給自己的那條手帕懟到林清面前:“你自己看吧。”
“小阮的梅花是有意在學我,但也帶了不少他自己的風格,如果這兩個放在一起你都還看不出來,我媽這麼多年真是白教你了。”
林清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兩幅繡品,一個山櫻草,一個梅花,確實很相似。針腳細密收線緊而實,是相當紮實的基本功。
他看出來了,所以覺得自己更像個小丑。
手裡的水快涼了,紀阮淺淺抿了口,見林清像魔怔了,淡淡道:“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手術室那天我不相信你了吧?”
林清眼珠動了動,有些滯澀地轉向紀阮。
“因為你繡了多少,繡了哪些內容,真的不需要學姐告訴我,”他聳了聳肩:“我就是自己看出來的,但當時你不信。”
林清的臉色幾乎要變得鐵青。
他下頜繃得緊緊的,過了好久才看向程雲琇,說話聲音都發啞:
“所以你其實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從昨天拖到今天一直不說,就是為了等他過來?等他過來當面拆穿我,把我當猴耍?”
他現在的狀態已經對程雲琇這個師父沒有半點尊重之意,但程雲琇也沒太在意,冷冷道:
“沒有人要刻意為難你,你冒名頂替了別人的作品,當面道歉是最基本的,可我沒想到你這麼頑固。”
“呵。”林清笑出了聲,他沒說話,但眼中滿是不甘。
程雲琇閉了閉眼:“我知道你心思敏感想法多,所以一直對你照顧有加。雖然子章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我敢說我這些年沒有虧待過你,甚至怕你覺得我偏心,對你處處優容。近兩年你疏忽功課疏於練習,子章幫了你多少?我不狠心懲罰你你就真的當我好糊弄嗎?”
林清表情僵硬:“說了這麼多,不還是偏心,從小你誇程子章就比誇我多,對自己的女兒永遠都是鼓勵,對我卻只知道讓我練習練習練習,我就這麼比不上她嗎?”
程雲琇搖頭:“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但你從小心氣就高心思浮躁,我不給你壓下來,難道任由你飄到天上去嗎?!”
林清從鼻腔裡溢位一聲笑,眼神虛浮,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程雲琇擺手,看上去不想再繼續掰扯這件事:“多說無益,給小阮道歉吧,認真誠懇地道歉!”
道歉說起來簡單,可對於林清這種自尊心比天還高的人來說,哪有那麼容易?
他站在原地,脊背繃得筆直,就是一言不發。
程雲琇等了他很久,最終每一分每一秒都化為一聲嘆息。
林清眼睜睜看著程雲琇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紀阮面,一點一點彎下腰:
“對不起小阮,林清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沒把他教好是我的責任,我代替他向你道歉。”
林清眼眶驟然變得血紅。
紀阮連忙扶住程雲琇:“程老師別,您不用這樣的。”
程雲琇拍拍紀阮的手,“頂替別人的作品是大忌,要的。”
可紀阮還是做不到讓程雲琇這種級別的大師給自己鞠躬,他受不起:“真的不行,程老師。”
病床上的程子章見狀拉了拉紀阮的衣角,搖搖頭:“小阮,放手吧。”
紀阮猶豫了很久,見實在僵持不下,不得不鬆開扶住程雲琇的手。
程雲琇這才衝他溫柔地笑笑,深深鞠了一躬。
因為這一下,紀阮手心都冒出些汗。
程雲琇看出了紀阮的不自在,拍拍紀阮的手背讓他坐下,而後向林清走了幾步。
她看著林清,眼中的痛心逐漸演變為深深的疲憊:“這是我最後一次以師父的身份幫你說話了,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吧。”
林清懵了一瞬,像是沒聽懂這句話,他僵在原地,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什、麼意思,你……您、您不要我了嗎?你要趕我走?”他滿眼不可置信。
程雲琇閉著眼睛不看他:“你要還想給自己留些顏面,就再向人家好好道歉,然後離開吧?”
“您在說什麼呢師父?!”林清彷彿聽到了什麼荒唐的笑話,臉上表情變得扭曲:“我、我十二歲就跟著您了啊,哪怕我犯錯,我、我是有錯,可你不能不要我啊!”
他一手指向紀阮:“……你不能因為這麼個人就不要我了啊,他甚至不是做漢繡的!”
“你還記得你是做漢繡的?”程雲琇說:“那你還記得拜師那天我說的話嗎?我們雖然是靠手藝吃飯,但繡工的品性遠高於他的技藝,它是你作品的魂!是我們世世代代要傳承下去的東西,不是讓你隨隨便便從別人那裡偷來的,你明白嗎阿清?”
程雲琇眼中含了淚,像是失望至極,林清從來沒在自己老師眼中看到過這種情緒。
他怔了很久,知道老師這次是認真了。
可被逐出師門是奇恥大辱,程雲琇幾乎代表了整個漢繡界,他今天一旦被趕出去,明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做了什麼,所有人都會罵他嘲笑他,林清死都不願意被萬人唾罵。
他眼淚隨之而落:“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吧。”他衝到紀阮面前:“紀阮對不起我該頂替你的作品,我不該做這種事,對不起……”
“——老師,老師我道歉了,”他拉住程雲琇的衣袖:“我錯了,你別趕我走求求你!……”
程雲琇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很深,末了,他輕輕拂開林清的手:“阿清,沒必要,而且你心思早就不在這裡了,不是嗎?”
今天天氣實在很好,一束束陽光撥開樹枝上的嫩芽鑽到程子章潔白的床鋪上,又照亮了林清慘白的臉。
他攥住程雲琇衣袖的手漸漸失去力氣,驀地跌坐在地,像一具沒有知覺的木偶。
程子章歪頭看著他,細眉輕輕皺著:“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頂替別人作品在我們這行意味著什麼,那只是一個小活動而已,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為什麼你不知道嗎?”林清低低笑了一聲,看向紀阮,像很是不甘又不得不承認。
“因為繡得太好了。”他說:“……好到我想據為己有。”
他抹了把臉,撐著程子章的床鋪站起來,目光一寸寸掃著程子章美麗的臉龐:“那樣我就超過你了,老師就不會總是誇你,卻只會說我不努力。”
程子章似乎很不解:“那你自己努力不就好了?”
林清身體晃了晃。
紀阮看到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恍惚。
事情聊到這份上,紀阮該得的道歉也得到了,雖然不好說林清話裡有幾分真心,但至少明面上他開了口,程雲琇也代替他做出了很誠懇的道歉。
現在這種氛圍,明顯已經涉及到他們師門內部的事,林清到底會不會被趕出去,紀阮不太關心。
但以前他家裡就是世代做漢繡,他非常清楚,一個在名家手下被教導十年的弟子因為頂替作品被趕走,對職業生涯會有多大的影響。
但凡那人心氣高一點,會恨不得死了算了。
更別說林清這種自認無比清高的人。
如果這是程子章說的會讓他滿意的結果,他倒確實挺樂意看到。
只是他很不喜歡這種壓抑的環境,不準備再多做停留,起身告辭:“程老師,學姐,我還有點事,就先回去了。”
程雲琇也知道鬧成這樣不好看,抹了抹臉朝紀阮愧疚地笑笑:“實在不好意思了小阮,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改天我再登門道歉。”
“真的不用了程老師,”紀阮抿了抿唇,“沒關係的,你們還有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看學姐。”
程子章不能下床,面露慚愧:“讓你見笑了。”
紀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合上門。
直到離開病房,紀阮才終於舒了口氣,給顧修義發訊息示意他這邊結束了。
他慢悠悠走出住院大樓,到醫院門口等顧修義,春天來了,路邊的花壇裡開了很多小花,藍紫色的,叫不出名字,但很漂亮。
他用手機拍了幾張,沒多想直接給顧修義發了過去。
對面回得很快:[喜歡?]
[很漂亮不是嗎?]
[這麼喜歡花,我昨天送你的時候你還抱怨?]
紀阮:“……”
正常人也不會選擇送那麼大一束,足夠可以把人壓死的花的。
他抿著嘴,按鍵盤的力道不由自主加重:[昨天的花很漂亮,如果沒那麼多沒那麼重就好了!]
顧修義不回了。
紀阮等待兩分鐘依舊沒動靜,就在紀阮以為他生氣的時候,手機才終於嗡嗡震動兩下。
[顧老闆:知道了。]
紀阮:“……?”
他知道什麼了?
從顧修義公司到這兒得有一會兒,紀阮無所事事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卻先等到了林清。
林清的狀態比在病房時看起來更差,不知道紀阮走後他們又說了什麼,他整個人神情看起來很恍惚,失魂落魄的。
走路還撞到了好幾個行人。
自從在山莊認識他那天起,紀阮就知道他是個極度自尊極其要臉面的人,脊背永遠很刻意地挺直。
他還沒見過林清在大庭廣眾下這麼失態的樣子。
林清似乎也要等車,緩步來到紀阮身邊。
紀阮只看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不打算跟他聊天。
林清卻面無表情地開口:“你很得意嗎?”
見紀阮不答,他又靠近一步幽幽道:“程子章動手術那天,你是故意不告訴我梅花是你繡的,就是為了想看我笑話,是不是?”
他眼神很空洞,像幽深的巢穴,隱隱地又透露出猩紅的血珠,夾雜著難以言說的鬱色。
紀阮蹙眉看了他一眼,不著痕跡地挪開一步。
林清現在狀態明顯不對,理智告訴紀阮,別跟他說話。
有了在家裡都差點被顧修義那便宜哥哥打的經歷,紀阮對人類行為的不可控性有了新的認知,知道他們在任何環境下都有可能發瘋。
但現在可是大街上,但林清要是真想動手,紀阮打不過不是很丟人?
紀阮目光掃著來往車輛,隨口道:“快中午了,你餓嗎?”
“……什麼?”
林清似乎沒搞懂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愣了一瞬。
紀阮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餓了就回家吃午飯吧。”
別來惹我。
林清:“……?”
街角駛來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緩緩停在路邊,是熟悉的車牌,紀阮見了趕緊上前兩步。
顧修義從後座出來,手裡拿了捧花向紀阮走來,自然地牽住了紀阮的手,溫暖的大手漸漸撫平紀阮有些忐忑的情緒。
這次的花分量比昨天正常多了,不大不小的一束,是藍紫色的繡球花,包裝得很精緻。
顧修義笑著說:“我查了下你那張照片裡的花,是藍花丹,但附近的花店沒得賣,就包了幾朵繡球,還行嗎?”
紀阮把花抱在懷裡,臉頰露出小酒窩:“嗯,好漂亮呀……”
顧修義捏了捏他的臉,開啟車門想讓他進去,餘光瞥到後面的林清。
他頓了頓看向紀阮:“你和他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哦對。”
紀阮差點把那人忘了。
現在有顧修義在身邊,他也不怕林清敢動手,扶著車門晃了晃手裡的繡球花:“你說得沒錯,我是故意不告訴梅花是我繡的。”
“但並不是為了看你笑話,也沒覺得得意,”他眉眼彎彎的,很天真的樣子:“我們本來就不熟,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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