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驚世駭俗的話從聞秋生口中說出卻是那麼輕描淡寫, 衛洵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的心情一下子被攥緊。縱是他清楚以聞秋生的個性想必不會讓這件事善了, 卻也沒想到會到這種極端的地步。
明明知曉這種發展最終的後果不堪設想，聞秋生偏偏還要如此。
造出另一個暴君出來有哪一點對他有好處呢？衛洵在心裡暗歎，若是薛無念真的變成了第二個暴君，他不可能會和之前一樣給聞秋生自由。
到時候聞秋生推翻暴君又有什麼用？
衛洵相信聞秋生不會不清楚這一點，他什麼都知道，卻非要將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為什麼呢？
上一次見面之時，聞秋生分明沒有如此悲觀，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變得如此極端，看上去像是對整個世間都失去了興趣。他的眼中不論是對薛炎, 或是對薛無念都失去了任何情感, 除了在衝突發生時會閃過帶著嘲意的愉悅，其它時候都處於倦怠而無謂的狀態。
就像是無所謂周遭何人何事會變成何種模樣, 亦不對未來抱有任何期望。
衛洵擰起眉,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聞秋生託千秋閣閣主辦的那件事。聞秋生他……根本沒想過那些人全死掉後，天下人會如何評說薛無念, 也無所謂天下人如何評說他，難道是因為他根本不打算活到那個時候？
這一想法形成後就像是紮了根, 衛洵越看聞秋生的模樣就越覺得他想的沒錯。
就在他心裡的猜測愈加肯定時, 空曠的大殿上卻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 是薛炎在笑。
“你笑什麼？”薛無念眉頭微皺。
薛炎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他, 那種憐憫而自以為是的神情令薛無念渾身不適, 眉眼也愈加冰冷。就在他快無法忍受時, 薛炎才開口。
“你是薛家的人, 即使你多恨朕，也無法否認你是朕的兒子，流淌著薛家的血。你與生俱來的血液裡就流淌著瘋狂，或許在他人眼裡你會成為一個明君，但是朕知曉，你最終會變得和朕一樣。”薛炎唇邊的笑容有種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像是看到了未來會發生的事情一般，無比肯定，“朕得不到秋生的愛，你也一樣。你會成為一個暴君，在坐上這個皇位之後，你會得到無窮的權力榮華，但同時你永遠永遠也得不到他，這是註定的。”
薛炎大笑幾聲，在薛無念心神晃動時忽然眼神一厲，猛地用手攥住了仙絕劍，尖銳的劍刃瞬間劃破了手掌，鮮血湧了出來。
“這就是宿命！朕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
聞秋生的冷漠並未讓薛炎感到心傷，他寧願聞秋生誰也不愛，那樣也好，總好過愛上他人。
事出突然，薛無念竟一時間錯失了先機，他以為薛炎想要藉機逃走，卻在與對方纏鬥之時發現了不對勁。耳邊猝然響起的炸聲更是令他警覺起來，巍峨聳立的太極殿偏殿竟是在眾人都沒預料到的情況下轟然倒塌！
煙塵一瞬間瀰漫開。
薛無念立刻朝著聞秋生的方向看去，可是捲起的煙塵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抽出劍刃想要轉身，薛炎卻攔住了他。
“滾！”內心的擔憂立時轉成了無盡的殺意，仙絕劍瞬間刺進了薛炎的胸膛。
薛炎其實早已到了極限，但他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唇邊綻開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薛無念，身為薛家的人，你從一開始就輸了。”
愛而不得的痛苦終會令人瘋狂，到最後無盡的束縛讓人生厭，面對心上人的恨意，你還能支撐多久呢？你又會死在誰的手裡呢？
血液的流淌讓薛炎渾身發冷，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胸膛的傷口在汩汩流血，喉頭的腥甜也在不斷地上湧。
其實……他早已讓人修建好了陵墓，備好了兩具棺槨。從他見到聞秋生的第一面起，他就決定了，無論是生是死，這個人都是屬於他的。可惜到了現在他也明白了，帝王的佔有慾與束縛只會將愛人推得越來越遠。
或許人到了死前總會忍不住開始後悔，薛炎也不外如是，但他終究是沒有機會了。
“秋生！秋生呢？！”
“殿下！聞先生他剛才似乎被人帶走了……等等！殿下您的身上還沾著血，莫要出去！”
沒人去管瀕死的暴君，薛無念在太極殿內沒找到聞秋生的蹤影，冷著臉就要出殿，衛洵攔不住他，只能留下處理後事。
至於失蹤的聞秋生此時正被人抱著飛簷走壁。
雖然他也被人這樣抱著走輕功不少次了，但那些好歹都是比他強壯的男人。聞秋生吃驚地看著將他攔腰抱起也毫不費力的青月，一時竟忘了問她怎麼會突然出現。
“公子別怕，”青月見他不吭聲，倒是出言安慰，“奴婢帶您出城。”
皇后盛宴，又值薛無念帶領的義士進入皇城，京城長街上魚龍混雜，正是最亂的時期。若想要逃走，此時確實是最佳時機。
聞秋生忽然想起薛炎最後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由得懷疑，“是不是陛下安排好的？”
青月沉默了。
果然是這樣，薛炎這人還真是……
該說他詭計多端還是情深義重呢？就算是輸了，他也做不到將聞秋生讓出的行徑，他的確實踐了他的話：他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
但他又確實給聞秋生安排好了後路。臨終之時，他才決定要給聞秋生徹底的自由。
“公子抱緊奴婢，我們要出宮了。”青月低聲道。
突然加快的速度讓聞秋生連忙抱住青月的肩膀，眼前是飛速劃過的虛影，看來青月在禁衛軍統領手下學到了不少本領，至少武功練得是越來越好了。說起來，自他再次回宮後都沒見過青月，不知是不是陛下特意將人遣走了。
聞秋生心裡在胡亂猜測，沒注意到周圍突然多了不少身著黑衣的暗衛，等他發現的時候，青月的肩膀已經中了一箭。
她悶哼一聲，眼神發狠，猛地咬牙從宮牆一躍而起，但到底肩膀無力，只能退而求其次停在了護城河旁的摘星樓上。
“可惡！奴婢實在無能，沒能護公子離開。”青月將聞秋生放下，跪倒在地請罪。
“不用管我了。”聞秋生擺了擺手，“你一個人，還要帶著我，怎麼可能逃走？”
放眼望去，那些暗衛顯然是薛無念的人，放出一箭後就沒了後續動作，想必也是擔心再度放箭會傷到他。
沒想到除了叛軍，薛無念還私自豢養了這一群暗衛。該說不愧是太子殿下嗎？縱然看上去多不問世事，到底是皇家人，天生就深不可測。
青月還在勸他，“公子，奴婢將箭□□，然後將您送去渡口，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人，您只需——”
“青月，”聞秋生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手臂，眉頭緊皺，“不必了，你這傷怎麼能擅自拔箭？再說了，眼下就算你豁出性命，我們怕是也逃不出去了。”
因為薛無念已經來了。
聞秋生看著遠處愈發逼近的熟悉身影，心裡突然閃過一個主意。
只見眾暗衛嚴陣以待時，本來安安靜靜的摘星樓上突然出現兩個身影，他們以為對方還要準備逃，手下的弓箭遲疑著是否對準……
看清這一幕的薛無念心下一涼，暴喝道，“不準放箭！！！”
得了命令的暗衛紛紛收起箭。
薛無念鬆了一口氣，他離得更近，聞秋生的臉也就更加清晰。他想要解釋一番，想要讓聞秋生知曉他並沒有囚禁他、束縛他的想法，只要聞秋生願意，他完全可以給對方自由。
聞秋生完全不知薛無念的想法。站在摘星樓上，他輕易便望見了宮宴上的那些人被叛軍圍住，那些人恐懼不安，但卻毫髮無損。
那些都是他要求薛無念殺的人，竟然都沒死。
聞秋生冷冷一笑。
“太子殿下，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會欺騙我。也是，你可是生長在這骯髒皇城腳下的皇家人，滿嘴都是謊言，一想到我曾經信過你，真是令我作嘔。”
薛無念不明所以地皺起眉，他以為聞秋生還在為他隱瞞身份而生氣，便不敢再激怒對方，柔聲道：“秋生，隱瞞身份是我不對，但今後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絕不會違逆你的心意，你先——”
“話說的真好聽，但你覺得我會信你嗎？還沒當上皇帝就連我的第一個要求都做不到，還談什麼以後？”
聞秋生冷漠的語氣讓薛炎微微一愣。
什麼第一個要求？
然而就在他一頭霧水之時，卻見摘星樓上那抹殷紅的身影對他冷冷看了一眼，一種強烈的危險預感讓薛無念屏住了呼吸。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見聞秋生張開雙臂從摘星樓一躍而下！
鮮紅色的衣裳在風中翻飛，薛無念的瞳孔驟然一縮。
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停止了流動，視線裡只有那墜落的火紅，心臟也停滯了。與此相反的，是他幾乎要快到極致的速度，他從未如此刻一般慶幸自己有著過人的輕功，能夠在那抹紅色身影墜地之前將人攬進懷中。
但直到實實在在觸碰到人體的溫熱，那恐懼感依舊讓他渾身發抖。
在那一瞬間，他猛然回想起了那場令他痛苦萬分的夢魘，當時他也是親眼見證著聞秋生的死亡。太極殿淪為一片火海，他看著聞秋生在烈火中飲酒作樂，大笑著，他卻無能為力。
火海中的人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卻心痛如絞，炙熱的火焰彷彿燙在了他靈魂深處，讓他無時不刻不在忍受焚燒般的苦楚。就像是一場自虐，因為無窮的悔恨，因為痛恨自己晚去了那一步。
若是他早去一步，聞秋生就不會死，若是他早點意識到聞秋生極端絕望的心境，就不會釀成最後那般慘劇……夢境似真似幻，令人無法逃脫。
結果重來一次，他卻還是做不到嗎？還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尋死嗎？絕望感瞬間如潮水般將薛無念淹沒，讓他無法呼吸，讓他戰慄不已。
薛無念不正常的精神狀態很快就引起了聞秋生的注意。
他本就不是刻意尋死，畢竟現在他恨的那些人都還沒死呢，還不到他死的時候。他如此行為只是想讓青月藉機逃走罷了，只不過大概是做過了頭，刺激到薛無念了。
聞秋生望著對方顯然像是發了病的模樣，正遲疑著要伸手將人推開之時，忽然聽見一聲“嗤——”，像是刀刃入身的聲音。
若是尋常，薛無念肯定能反應過來，但他此時卻陷入了驟然的夢魘中，痛苦讓他心神恍惚，就連刺入的刀刃都沒將他從絕望夢境中掙脫出來。
而罪魁禍首則趁著薛無念虛弱之時抓住聞秋生的手，將人猛地拽上了馬。
“終於抓到你了！我早說過，有朝一日我定會回來將你搶走！”
一雙熟悉的如狼般的眼睛黑亮無比，在聞秋生望去時毫不掩飾地露出喜悅和得意，竟是草原一別後就未曾見過的藥葛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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