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外間的聞父聞母坐了一個時辰,都沒等到人。聞家雖然在江南是商賈大戶,但到底和權勢沾不上邊,即使皇宮中的侍衛婢女都對他們畢恭畢敬,聞父兩人也始終提心吊膽。
聞父身為聞秋生的父親尚且如此,更別提作為續絃被娶進聞府的聞夫人了。她能來皇宮完全是託了這身份的福,實際上她雖不曾冷待聞秋生,但也著實談不上關係親和。
如今被撂在外殿一個時辰,她也不敢吭聲。
又過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皇后來的動靜,聞父兩人微微鬆了口氣。聞父剛準備擺出一副在家中經常擺的嚴肅臉,就見多人簇擁的中央,走來一個身著紅色流雲羅裳,眼角眉梢風情萬種的絕色美人。
烏髮似墨被梳成了髮髻,步搖輕輕晃動,美人手執一把真絲宮扇,彎唇一笑間端的是美豔動人。
聞父卻一霎那喘不上氣來,他指著對面的美人,渾身發抖,像是要氣得瞬間昇天。
“你!你你你——”
“對,是我,”聞秋生一口應下,“爹您也別太激動了啊,見到我就這麼高興嗎?”
“你!你豈可作如此婦人打扮!真是、真是——”
“真是什麼?幾月不見,爹您怎麼結巴了。真是家族恥辱,真是令您蒙羞?這些誇我的話都聽過啦,有沒有新的呀?”聞秋生含笑坐下,抿了口青月倒的酒,慢悠悠道,“爹還怕什麼,左右我都成皇后了,全天下都知道我嫁給了男人。”
“哦,對了,您比他們更先知道呢。”
聞秋生的笑聲迴盪在殿內,聞父的臉色一時白一時青。
自家么子變成了皇后,他心裡清楚,但到底不曾想過對方會在皇宮中作此種打扮。難道這幾個月以來……聞父的臉色愈加青黑,整個天下都要笑話他養的兒子成了女兒家!
“爹的臉色未免太難看了些,秋生一看您這臉,就想起了小時候在祠堂被罰跪的日子呢。那時候爹是怎麼說的?”聞秋生作出一副回想過去的神色。
當年他不過十歲,在幾個表姐慫恿下穿上了漂亮衣裙。他喜愛極了這種漂亮衣裙,本以為別人也會喜歡,然而結果卻大相徑庭——他不僅受到了同齡少年的諷刺嘲笑,回到家還被暴怒之下的父親斥責罰跪。
當時聞父是如何說他的?
——“身為男子,自當頂天立地、英姿勃發!你既自幼體弱,我也不求你能如你兄長那般上戰場擒拿賊子,但也不能糟踐自身,竟作婦人打扮!實在是荒唐透頂!”
聞秋生幽幽一笑,“當時哪裡想的到,後來用不著我懇求,爹就會迫不及待將我當成女子送上龍床呢。世事難料啊,人只要活得久一點,什麼荒唐事見不到?哈哈哈哈哈!”
辛辣的諷刺彷彿響亮的一巴掌扇在聞父的臉上,他撇開目光不敢與聞秋生對視。
尷尬的沉默中,聞夫人遲疑開口,“秋生吶,今兒個你爹和我過來,也是念著你的誕辰將至,宮中不缺稀世珍寶,便帶了些舊日你喜愛的故鄉小吃和衣裳——”
“衣裳?難道給我帶了往日裡我喜歡的漂亮裙子?”
聞夫人呆愣住,心下焦急又悔恨,“這個……這個……”
早知道就不當這調節氣氛的人了!
幸好聞秋生對她並不是很感興趣,很快又對準了聞父,“說起來,爹一直都很看重大哥,不知如今大哥身在軍中,可有建功立業?”
說到心愛的長子,聞父臉色稍緩,“他還好,之前有送信回來,說是在軍中被提拔做小將了。”
“哦,這樣啊,也好,大哥若不爭口氣,改日回家說不準也要被爹裹上嫁衣送出去呢。”
輕描淡寫一句話將聞父氣得一口心頭血要吐出來,他在自己么子眼中,就是這種不擇手段賣子求榮的人嗎?!
然而聞秋生冰冷的眼神告訴他,就是如此,而且不僅僅是他的么子如此看待,說不定天下人都是如此看待的!他風光霽月大半輩子,臨了卻落得一身汙名,但又能怪得了誰?
聞父眼前一黑,竟生生被氣嚇暈了過去。
聞夫人又驚又怕,跪在聞父身旁哭天搶地。聞秋生冷冷看她一眼,“你也別作出好人模樣,當日我被押出聞府,寄給大哥和二姐的信件都被攔住,這事兒是誰幹的,你別以為我不知曉。”
“今日你們既然來了京城,想看好戲便好生生看著,這場戲不罷場,你們誰也別想走。”
聞夫人心口發冷,渾身顫抖,半點不敢抬頭。
……
將自家老爹氣暈後,聞秋生心情愉快,他不顧青月勸阻,提著一壺酒要在院中乘舟遊湖。
青月攔不住他,眼角餘光瞟到不遠處的一抹白衣,以為找到了救星。
“太子殿下!”
聞秋生好久沒見過太子了。自從回京後,他聽聞了兩件事,一是三皇子突感風寒在府裡養病,這個“風寒”是什麼嘛,別人不曉得他可太清楚了;二就是太子西部賑災時再度發病,纏綿病榻數日才好轉。
唯二的兩個皇子相繼得病,可是愁壞了不少人,生怕皇帝后繼無人。
想至此,聞秋生抬眼望去,只見太子殿下眉眼清冷,臉色看上去似乎確實要比之前蒼白幾分,神色也有些疲倦。但他望過來時,眼裡卻莫名掠過一道複雜的情緒。
像一團火焰猛地躥起來又迅速熄滅。
多日不見,太子怎麼越發奇怪了?
“太子殿下,您勸勸公子吧!這大冷天的他還要去遊湖,也不怕染上風寒。”
薛無念聽了青月的話,開口卻是問:“你想遊湖?”
聞秋生挑了挑眉,“是又怎樣?”
難道還能阻止他不成——
“我帶你去。”
嗯???
為了防止聞秋生偷偷上船,小舟都泛在湖中心,但這一點都難不倒輕功絕頂的太子殿下。耳邊冷風只呼嘯了一瞬便被對方用手蓋住,聞秋生只來得及抓住薛無念的衣襟,眨眼間便從岸邊飛到了舟上。
青月的聲音遠遠地被拋開了。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①
流雲般的裙襬隨風飄蕩,不知被何物勾住,絲絲縷縷落在小舟上。
薛無念彎腰去撿衣裙,起身便見聞秋生正笑意盈盈望著他,白皙玉指沾了朱唇上的殷紅,輕輕點在眼角。
“好看嗎?”
薛無念的眼神緩緩暗下去。
他沒見過聞秋生穿女裝的模樣,今日一見,除卻驚豔以外還有心裡翻湧的複雜情愫。
“……好看。”
聞秋生輕輕一笑,“太子殿下可知道,陛下退朝後最愛走的就是這條路?算算時辰,也該到湖邊了。”
湖面荷葉早已落敗,遮不住人影。
“殿下就不怕,陛下看見這一幕?到時候恐怕殿下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了。”
聞秋生伸手要接過薛無念手裡的裙襬碎片,卻在手指相觸的瞬間,被一把抓住手腕,隨後一陣天旋地轉,再抬眼看時已是湛藍天空。
他被太子壓在身下,小舟被兩人的動作撞得搖搖晃晃。
耳邊隱約傳來陛下的聲音,但很快就被薛無念的聲音蓋去。
“我不怕。你不開心,我可以帶你走。”
聞秋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心裡莫名有種被看透的感覺。
“誰說我不開心了?普天之下除了陛下,我就是第一人,有誰比我更能放縱享樂?”
薛無念靜靜望著他否認,不發一語。
不承認也沒有關係,本來這人就驕傲得要命,只有在無意識時才會吐露心中所想。那日大火,那場夢魘,薛無念雖然還未明白夢中那般強烈的情感從何而來,但他知道自己如今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麼。
陛下就在湖邊又如何?他俯下身將聞秋生耳畔的碎髮撥開,目光柔和下來。
“只要你想,我就帶你回家。”
*
作者有話要說:
①——宋代李清照《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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