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的冬日, 聞秋生走在梅園裡，晶瑩剔透的雪花隨風飄落, 偶爾有幾片飛在他的眉睫上。
他似有所覺地回過頭，冷淡的眉眼在見到來人時驟然柔和下來，露出淺淺的笑意。
這一幕落在郭子野的眼底，令他心神恍惚。
紅梅掩映下是美人如畫，正如當年天真的少年，對世俗繁擾一無所知，朝著他一步步走來。
心口突然悶痛起來，他無意識攥緊了手掌，手心裡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那些都是回憶，都是他回不去的過去。
“子野，多日未見, 身體可還好？”聞秋生溫聲問他。
“勞皇后掛念, 臣的傷已經好全了，衛神醫醫術精湛, 臣服藥不過幾日便開口能言。”
郭子野恭敬垂首, 一如既往地溫和從容，看上去似乎並沒什麼不同。但聞秋生一眼便瞥見他眉眼間的愁緒與暗沉, 明明已然病好，臉色卻比之前更加蒼白。
他的年紀並不大, 然而這段時間所遭遇的波折卻令他一瞬間像是跨越了數個春秋, 徹底失去了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聞秋生嘆了一口氣, 忽得握住郭子野的手, “子野, 你對我可有恨？”
溫熱的手指劃過掌心的傷口, 帶來一陣刺痛。這傷口是那日獄中被刀刃割破的, 聞秋生親手給他的匕首，溫柔地放進他的掌心，哄勸他對準他的老師。
萬般痛苦糾結，最終……
郭子野垂下眼，眼裡的陰翳漸漸壓入深處，他閉了閉眼，語氣依然溫和，“這是我的選擇，一切後果都應由我承擔，與你無關。”
縱是死後會下地獄，他也希望只有他一人受業火折磨。
聞秋生眼神複雜，半晌移開目光，默然看向遠處的宮門，那裡是即將前往北境與回鶻打仗的嚴靖遠領的軍隊。隨著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遠去，冬日也愈加寒冷了。
“若是子野心中積鬱，前往靈鏡寺請方丈為恩師超度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聞秋生將袖中香囊交予他，“這安眠香還是我從寺中大夫那裡求來的，子野或可試一試，等到了靈鏡寺交給大夫，他一看便知，正好給你也配一份。”
郭子野應下。
臨走之時，聞秋生溫聲叮囑他，“香囊莫要解開，不然無法安眠，反而自添煩憂。”
言盡於此，聞秋生便離去了。郭子野是聰慧之人，他知道該怎麼做，聞秋生既然說了不讓他開啟香囊，他必然不會。
不看才好，若是看了香囊裡的殘忍計謀，他只會被越染越黑，徹底跌進沼澤。
聞秋生折下一支梅花，嗅著芬芳香氣，愉悅地彎了彎唇。
他還記得孟太傅死前眼裡的不可置信，彷彿在問他，為何不找他補全那份殘缺的名單，為何這麼早就要推他去死？
為何？因為沒有必要啊。
他當然知曉孟太傅給他的名單不完整，但其實沒什麼要緊，他有更好的辦法將那些人聚到一起，一網打盡再趕盡殺絕。
這場生辰宴，就是他送給他們上路的最後盛宴，一個都逃不掉。
……
衛洵剛剛與年隨聲、聞嬗一行人商談了攻城事宜，轉頭回到軍帳中就見千秋閣閣主正等著他。
“京城出事了？”衛洵皺起眉。
能讓閣主親自前來找他的事，肯定不是小事。
“沒有沒有，”閣主卻擺了擺手，神情糾結，“只是……你還記得我在靈鏡寺安插的探子嗎？那個大夫，昨兒個郭御史上山進香，找上了他，給了他這個東西，你自己看吧。”
閣主取出一個香囊給衛洵。
香囊布工粗糙，卻也完美掩蓋了內裡藏著的物品，只有細細捏下去才能察覺到……衛洵開啟香囊，取出其中的紙條，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
“這個訊息是給太子的。”衛洵讀完紙條上的謀劃，神情愈加暗沉。
聞秋生知曉靈鏡寺裡有千秋閣的眼線，卻並不知曉千秋閣與衛洵的關係，這個香囊原本是拜託閣主交給年隨聲的。
上面寫的毒辣計謀令人心驚，難怪閣主不敢直接交給太子，而是先給了他。
關於這場盛大的生辰宴，各地太守絞盡腦汁意欲討皇后歡心。聞秋生想要利用這個機會找出當年跟畫像有關的人，他已放出訊息：當年的《美人圖》另有一副孿生圖，卻不知所蹤，皇后苦苦尋找多日無果。
只要將此畫像奉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聽了這一訊息，那些見過畫像的相關人必然坐不住，到時候聚集京城，就在聞秋生的眼皮子底下。
而聞秋生給年隨聲的要求就是——將在場的所有人斬盡殺絕！
衛洵目光沉沉，低聲道：“決不能讓太子知曉此事，一切照舊。”
以邪僧的名義登上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若是真應下聞秋生的要求，將京城變成一片血海，豈不是還未登位便成了暴君？
聞秋生顯然是近似瘋狂，那些聚集京城的人，他根本不管是否無辜，只要有一點聯絡，都要去死。
但是這份罵名，衛洵不能讓即將登位的太子去背。
他揮手讓閣主離開，將手中的紙條放在燭火上，火舌迅速將其變成了灰燼。
臨近生辰宴，京城城門熱鬧非凡，各地太守入京，無數車隊踏入長街，上面裝載無數奇珍異寶、錦繡綢緞，整整幾日都絡繹不絕。無論太守之間心思各異，臉上都掛著虛假的笑容，彼此寒暄幾句，目光落在他人帶來的賀禮上，飛快思索是否比他們自己的要出彩。
其中不乏富商前來湊熱鬧，想要趁機討得官爵。對於這些人，各地官員倒不是很在意，畢竟商賈有再多的珍寶，平日裡也要上奉給太守，倒也算不上稀奇物了。
但當他們看見有人輕車便馬來了京城，心下卻是一沉，等見對方神采飛揚，胸有成竹的模樣，則更是懷疑。難不成真有人找到了那幅畫？
《美人圖》有兩幅這個訊息早已傳遍，只是大多數人沒有找到，開始懷疑訊息的真偽。
然而離宴會越近，這種胸有成竹的人越多，終於有人心下後悔，早知道也想辦法去找一找了！大好的加官進爵機會擺在眼前，生生給浪費了！唉！
不過這麼多人找到了畫像，也不知誰的才是真的，就看皇后辨別了。
生辰宴當日。
聞秋生與薛炎坐於上位，底下是朝堂百官與各地的太守富商。能夠得以進入皇城，說明他們上奉的賀禮皆非俗物。
聽聞不少人找到了另一幅《美人圖》，聞秋生十分高興，欣然讓所有人進宮奉畫。
只是一幅又一幅畫展開又合上，皇后卻始終未露出笑顏，令所有人惶恐不安。薛炎眯了眯眼，在聞秋生耳邊沉聲道，“你若是想借由這種方式拖延時間，就別想了。”
拖延什麼時間？給年隨聲爭取更多時間攻城嗎？
聞秋生輕飄飄瞥了薛炎一眼，要不是薛炎說了他都還沒想到呢，他只不過是想見見這些人最後一面罷了，畢竟今日過後全都要奔赴黃泉了。
他掃了一眼在場的百官，在某些面容熟悉的人身上多停留了幾瞬。
看看這些人，把他當作棋子，以為在觀他的戲。事實上他們卻早已變成了戲中人，完全不知今日就是死期。
最後一幅畫終於奉上。
這名富商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面見帝王的奉承的話還未出口，卻聽得城外傳來轟然炸響！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讓眾臣心裡一驚，紛紛朝著皇城外看去，只見遠遠的像是京城城口的方向忽然升起濃霧般的黑煙，刀戈劍聲隱隱約約傳入人耳。
這種時期，誰要是聽不懂這代表什麼那就真是蠢貨了！
帝王座下的眾人面色各異，或深沉或惶恐不安，然而他們抬頭，卻發現暴君此時彷彿聽不見外界喧囂，甚至不滿地皺了皺眉，像是不解眾人為何突然停了動作。
薛炎揮手讓樂曲繼續彈奏，面帶笑容，“盛宴在此，諸位都要盡興！”
只有聞秋生察覺到了他內心的一絲焦躁，因為薛炎的手一直緊緊放在他的腰上，像是禁錮一般容不得他離開。
“陛下怕了嗎？”
“朕這一輩子，還沒有怕過。”薛炎沉沉開口，他的眼底滿是陰鬱。
聞秋生笑而不語。
薛炎果真是和他一樣的瘋子。回鶻對北境的進攻是為了什麼，薛炎肯定清楚的很，但他依然將嚴靖遠派了出去。他存心想要與年隨聲一戰，他甚至不想顧及自己到底有幾分勝算，瘋了一般想向情敵證明，只有他才有能力擁有聞秋生。
他不惜一切代價去賭一個輸贏。
贏了，他便能砍下情敵的頭，徹底將聞秋生鎖在身邊，從此日日夜夜守著自己的獵物。
但若是輸了……
聞秋生笑著舉起酒杯敬給暴君，“陛下，準備好做亡國君了嗎？”
薛炎的目光瞬間暗沉下去，他忍不住心頭火起，“我還沒死呢，你就這麼相信邪僧會贏？”
聞秋生不置可否。
然而他敬出去的酒沒有到達薛炎的手中，而是驟然落地。面色陰沉的暴君將他攔腰抱起，在眾臣目瞪口呆之時離席而去，只留下滿地的酒香。
有臣子想要趁亂逃離，卻聽暴君離去之時還留下一句。
“盛宴未結束前，若有人敢擅自離開，殺無赦！”
聞秋生遙遙望著那些臣子面如死灰的模樣，不由得笑出了聲，他半點不怵薛炎冷沉的臉色，笑盈盈湊到暴君的耳邊誇讚他，“陛下真是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也不希望那些人逃走呢。”
雖然聞秋生知道，薛炎的想法與他的根本上並不相同，皇家信奉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他不過是簡簡單單想要那些人去死。
但是反正結果都一樣，聞秋生不在乎經過，他就是覺得很開心。
薛炎抱著聞秋生一路到了太極殿，看見殿內矮桌上擺放的兩杯酒，眼眸微眯，手不自覺用力，引來懷中人的抱怨。
“這酒，是你早就準備好的？”
聞秋生懶洋洋瞥了一眼，從薛炎的懷裡跳了下來，赤.裸的雙足踩在殿中柔軟的地毯上，直到走到矮桌旁邊，他才回頭一笑。
“是呀，早在宴會之前我就吩咐人準備好了。陛下可要猜一猜，這兩杯酒是用來做什麼的？”
聞秋生本就是美豔至極的容貌，在宴會上喝下幾杯酒後，雙頰染上醺紅，望向薛炎的眼中像是含著湖水般發亮，讓人忍不住要沉醉其中。
薛炎張開口，才發現他早已聲音喑啞，“用來做什麼？”
“陛下你猜啊，我要是直接說可就不好玩了，”聞秋生笑吟吟道，“不過我可以提醒一下陛下，這是兩杯毒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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