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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藏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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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日一早, 慕遲果然命人帶來了一副腳梏。

 腳梏是金色的,小巧而精緻,上面雕刻著雲紋鳳鳥, 鳳鳥的眼珠是上好的血玉。

 五丈長的細絲鎖鏈,只夠在整個寢殿活動。

 喬綰將腳梏狠狠地砸在那些守衛面前,只說自己死也不會戴上腳梏。

 七八個守衛跪在地上, 白著臉懇求:“慕公子說, 公主若不肯, 我等、還有府上的下人便不必活著了。”

 “求長樂公主戴上。”

 喬綰看著滿地的守衛,又砸了寢殿的好些茶壺茶杯, 方才氣喘吁吁地坐回榻上。

 兩方無聲地對峙著,最終守衛撿起腳梏又要呈上。

 喬綰沉默許久恨恨道:“讓倚翠來。”

 倚翠於心不忍,拿著腳梏久久未曾動手,直到喬綰說了聲“沒事”,方才紅著眼圈釦到了她的右腳腳腕, 另一端則鎖在了床榻旁的鐵架上。

 腳梏鎖在她腳腕的剎那,喬綰就知道, 自己徹底出不了寢殿了。

 就像當初被困在皇宮中的母親。

 她嘗試著掙了掙鎖鏈,可掙扎到腳腕泛紅破皮, 都撼動不了分毫。

 鎖鏈是用玄鐵打造的, 鍍了一層華麗的金,極為堅硬。

 守衛見喬綰戴上腳梏, 恭敬地叩首後, 轉身走了出去。

 司禮正站在府邸門口,看見守衛出來, 便知道事情完成了。

 聽著守衛的報備, 司禮沉寂了許久, 方才輕嘆一聲。

 他到底不忍親自去寢殿,看著曾經恣意妄為的長樂公主,被困在華麗的“牢籠”中。

 司禮回到慕府時,慕遲正在正房中。

 他什麼都沒有做,沒有看摺子,沒有翻輿圖,沒有回書信,只是一個人安靜地站在緊閉的窗前。

 外面天光大亮,屋內卻一片昏暗。

 他站在昏暗裡,隔著窗子迎著外面微弱的光明。

 司禮將守衛報備的事說了一遍,慕遲依舊一言未發。

 腳梏對慕遲並不陌生,他有記憶起便被鎖鏈鎖著,從小到大,鎖鏈也在慢慢地換得越發堅硬。

 如今,她也戴上了。

 慕遲知道喬綰會戴上腳梏的,她表面看起來囂張跋扈,卻是個紙老虎。

 她牽掛的人太多,心也太軟,便只能受人制衡。

 若是他,便是死再多人又與他何干?

 可不知道為什麼,慕遲想起當初剛從地牢逃出不久,將兩杯毒酒放在那個他該叫一聲母后的女人面前的畫面。

 他其實明明白白地告訴了那個女人,她左手邊的是毒酒。

 可女人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全都拿了起來,一飲而盡。

 最後,她吐著血倒在了華麗又厚重的宮毯上。

 “司禮,”不知多久,慕遲徐徐作聲,嗓音有些嘶啞,“你說,我做錯了嗎?”

 司禮一怔,看著始終望著緊閉的闌窗的公子,他的身軀緊繃著,像是在期盼著他的答覆。

 這是司禮第二次聽見公子這樣問他。

 第一次是在齊國皇宮外,公子殺完那些曾參與過囚禁他十餘年這件事的諸多宮人後,也這樣問過他。

 那些宮人中,包括大齊的皇后,也是……公子的母親。

 司禮以往篤定地覺得,公子是恨的,恨那些宮人,恨所有傷害他的人。

 可這一次,司禮隱約中覺得,公子在害怕。

 可所有人,包括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怕什麼。

 司禮甚至荒謬地想著,也許當初,公子希望皇后選擇的不是那杯毒酒,而是……愛他。

 虔誠地、獨一無二地愛他。

 然而到後來,他期望的總會成空,他想要的都在怕他。

 司禮不知該如何回應,最終只低聲道:“守衛說,長樂公主掙了很久,很生氣。”

 這一次,慕遲沉寂下來,再未作聲。

 *

 喬綰一覺醒來,便聽倚翠說,守衛送來了一塊上好的狐皮。

 狐皮是火紅的,繡娘仔細地剪裁過,剛好能夠裹住冰冷堅硬的腳梏。

 喬綰只冷哼了一聲“貓哭耗子假慈悲”,懶得再多說什麼。

 有了這個腳梏,喬綰每日都只能在寢殿內外逛逛,侍女會送來一日三餐,平日也會送些話本、糖人這些小玩意兒。

 喬綰除了偶爾會看看話本,在外間舞舞軟鞭,或是讓倚翠給自己念話本外,很少再離開內寢。

 更多的時候是在房中待著,隨意地寫寫畫畫,餘下時日便倒在床上算著日子。

 反而是倚翠,日日絞盡腦汁地說些笑話趣事逗她開心,唯恐她在房中憋悶。

 喬綰無奈,她不是為難自己的性子,既然改變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她只是在想著,她被慕遲軟禁一事,必然早已經傳遍,如今又是幾日未曾露面,只怕喬青霓也猜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了。

 可她曾應過的,要幫自己入宮一趟。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瞬便已到了四月十五。

 倚翠在膳房煎著藥,而後小心地將手中的“藥引”倒入,看著濃褐色的藥汁逐漸翻滾。

 膳房外,正在休息的下人又圍在一起小聲說著事。

 倚翠仔細地聽著,打算聽些笑話趣事,一會兒回去給公主講。

 可今日那幾個下人卻沒說故事,只說這幾日公主府有“髒東西”。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了附和,都說看見過白影出現,神出鬼沒的。

 最後一眾人決定買盆黑狗血放在府中驅驅邪。

 倚翠一愣,猛地想起前幾日她起夜,似乎也曾在院外看見過一道白影。

 那白影只安靜地站在院中的樹下,像鬼又像人,等她揉了揉眼睛仔細地看過去時,樹下空蕩蕩的,哪裡有人影?

 越想倚翠心中越是發涼,剛好藥煎好了,倚翠暗想著還是不要把這些事說給公主聽了,免得公主做噩夢。

 可剛等倚翠回到寢殿,還沒將藥放下,便聽見門外一陣嘈雜聲。

 緊接著文相手拿明黃色的聖旨走了進來,他似乎沒看見她腳腕的金梏,只道:“長樂公主喬綰接旨。”

 喬綰倒沒有太多詫異,只是有些恍惚,她已經足有兩個月沒收到喬恆的旨意了,頓了下方才跪下。

 喬恆的聖旨很是簡短,不過是說已多日未曾見到長樂公主,心中甚是掛念,又適逢柳妃忌日,特請長樂公主入宮一敘。

 柳妃,是喬綰的母親。

 喬綰俯身接旨,可等了許久未曾等到慕遲的人來開啟腳梏。

 最終文相眉頭緊鎖又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手中拿著慕遲的令牌,侍衛確認後方才將腳梏開啟。

 馬車晃晃蕩蕩地前行,前後盡是府中的守衛,就連皇宮門口的禁軍都換成了陌生的臉。

 喬綰進了皇宮,四處可見到眼生的宮衛。

 文相等在後宮外,喬綰並未立即去臨華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長樂宮。

 她坐在母親的畫像前,燒了好些金元寶,唯恐地底下的母親再缺銀錢。

 而後喬綰將母親的那幅畫摘了下來,妥帖地捲起。

 宮妃的屍骨都葬在皇陵,只有這幅畫了。

 母親臨死前曾說,若人死後有魂魄,她定會附在這幅畫上。

 她還說,如果綰綰有一日能逃離皇宮,便將孃的畫像燒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著你了。

 喬綰將畫小心地放入畫筒中,方才離開去了臨華殿。

 比起以往繁華巍峨的宮殿,如今的臨華殿帶著幾分日薄西山的遲暮感。

 喬綰還沒走進殿內,便聽見了裡面傳來的咳嗽聲,等到她走進去,一眼便看見了靠在御座上的喬恆。

 如今的他臉頰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著玄色的龍紋袍服,遮蓋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則放著一碗湯藥,喬綰嗅到苦澀的藥味一愣。

 這個藥味,像極了今日倚翠熬的湯藥。

 只是這碗湯藥的味道更為強烈,甚至有些刺鼻,只聞著都令人覺得肺腑難受。

 “來了。”喬恆如今的聲音也虛弱至極。

 喬綰再沒有同往日一般笑著跑上去,只是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御椅前,良久道:“父皇。”

 喬恆抬頭睨了她一眼,又疲憊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無事便退下吧。”

 喬綰看著再不與自己作戲的喬恆,陡然覺得好笑起來,她垂下頭:“父皇還不肯說實話嗎?”

 喬恆一頓,終於抬眸看向她,眉頭緊鎖著:“你這是什麼意思?”

 喬綰笑了一聲:“自然是綰綰想知道,父皇以往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麼啊。”

 喬恆猛地睜大眼:“你早就知道?”

 喬綰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後來吐血的次數多了,便知道了。”

 喬恆死死地盯著她良久,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煞白的唇內側染了血色:“所以,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戲?朕竟被你騙了?”

 “明明是父皇騙了我啊,”喬綰走上前,拿過桌上明黃色的帕子遞給喬恆,“我以為父皇是真的喜愛我,才將我接到身邊,賜了封號與府邸,卻原來只是因為我和父皇體質相同罷了。”

 喬恆將她遞來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聲越發撕心裂肺,好一會兒才隱忍著停了下來。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睜大雙眼:“慕遲宮變……”

 喬綰這一次並未多說什麼,那場夢說出來大抵也沒人信的,她只笑著說:“我知道。”

 喬恆驀地怒了,啞著聲音低吼:“你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朕給你無上地位,金銀珠寶,千嬌百寵,不過就是讓你試個藥,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們的皇上,整個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說到後來,他陡然噴出一口血來。

 喬綰看著仍裝出大義凜然模樣的喬恆,諷笑一聲:“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麼近的平陽鎮,他們過的什麼日子?他們吃的是什麼?他們凍死時你又在哪兒?他們知道他們的皇上一心求荒謬虛假的長生,任由底下的官員啃他們的血肉,踐踏他們的身骨嗎?”

 “喬綰!”

 “我說錯了嗎?”

 喬恆陡然沉默下來,他看向她:“那你呢?喬綰,別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給你的。”

 “對,”喬綰睫毛輕顫,垂下雙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是我活該。”

 喬恆直直地盯著她,皮包骨的臉上一片頹敗,聲音也低了下來:“你來只是說這些?”

 喬綰卻沉默下來,唇角的笑逐漸僵硬。

 她來這裡,是因為母親,還因為……還因為一點兒微弱的……希冀。

 喬綰前行兩步,站定在她以往常湊到喬恆身邊的位子,良久道:“這十二年,你究竟有沒有,將我當你的女兒過?”

 那些曾在滿朝文武面前的誇讚;

 那些她囂張跋扈後的縱容與不追究;

 那些進獻來的珍寶瓜果總由她先挑選的偏心;

 那些賞賜的華服首飾……

 究竟有沒有一樣,是真的,真心屬於她的。

 喬恆坐在御椅上,沒有動,也沒有應。

 喬綰等了好一會兒,於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兒臣告退。”話落轉身離去。

 卻在推開殿門的瞬間,身後傳來一聲疲憊的:“今日的聖旨,是朕親擬的。”

 喬綰的手停頓了片刻,沒有轉身,而後朝外走去。

 不遠處,文相正站在那兒等著她。

 喬綰抱著畫筒走上前。

 文相對她行了一禮:“參見長樂公主。”

 喬綰默了默道:“文相起來吧。”

 二人朝著宮外走著,宮道極寬,四周都是高聳的宮牆。

 “公主的腳梏已經更換,鑰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遜邊走邊小聲說,目光始終看著前方,“臣收買了一位侍衛,此刻已將那侍衛送出陵京了。”

 “文相為何要這麼做?”

 “關於昭陽公主的那則預言,想必公主已經聽聞,”文遜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盡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稱帝易如反掌,卻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唯有昭陽公主和慕公子結親,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時昭陽公主誕下皇子,臣定誓死輔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統。”

 “那時,臣若活著,定以公主之尊,親自接長樂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會囑託府中門生,好生護著長樂公主。”

 喬綰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離京?”

 文遜頷首:“是。下月初六,齊國接親使團到來,到時京中必繁鬧無比,臣會趁機送長樂公主離京。”

 喬綰頓了頓:“接親使團來陵京,那皇姐如何脫身?”

 宮門已近在眼前,文遜看向喬綰,低聲道:“慕公子不會讓昭陽公主出嫁,會由昭陽公主的侍女代嫁。”

 話落,已到宮門口,文遜如常般對喬綰拱手道:“臣,恭送長樂公主。”

 喬綰看了他一眼,頷首進了馬車。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慕遲不會讓喬青霓嫁去大齊。

 回到公主府後,很快便有侍女親自前來,再次為她戴上腳梏。

 腳梏和之前的幾乎一模一樣,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喬綰開啟床榻下的暗格,果真發現了一枚鑰匙,也真的能開啟腳梏。

 可是……

 喬綰緊皺眉頭,她總覺得以慕遲的狡猾,不可能真的任由文相在他眼皮下耍花樣還毫無察覺。

 再者道,以文相的手段,若送她離開,必會一直派人監視著她。

 最起碼,她不能全然將希望寄託於文相。

 *

 慕府後院。

 慕遲緩緩從柴房走出,司禮忙遞上絹帕。

 慕遲緩慢地擦拭著手上的鮮血:“再查,看看文遜在我這兒長了幾隻眼睛。”

 司禮忙應下,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慕遲走到庭院,看著地上涼如水的月光,又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孤月。

 今日,是喬綰母親的忌日。

 屬下白日說喬恆要見她時,他直接回絕了。

 卻在聽聞是她母親忌日時,遲疑了下,他想到宮變那晚,她近乎眷戀地撫摸著的那幅畫,所以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卻未曾想,有人竟想趁這個時機,做些有的沒的。

 慕遲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絹帕扔到一旁便要走進書房,卻又在下瞬停下了腳步。

 母親的忌日,會難過嗎?

 慕遲抿了抿唇,不知多久,身影驀地消失在原地,白影在屋簷之上翻越,不過片刻便已到了公主府。

 慕遲悄然無聲地落在庭院中,看著一片漆黑的闌窗。

 許久,他緩步進了寢殿,映著外面的月色,看著正躺在床榻上熟睡的女子。

 她這樣的性子,睡覺都不怎麼老實,鎖著金梏的腳露在外面,頭微歪,淺淺地呼吸著。

 即便腳梏圍了一圈狐皮,卻仍因她平日的掙扎,泛著紅痕。

 慕遲睨了眼嶄新的腳梏,沒有動,只將目光落在那一圈紅痕上,眸色微暗。

 這晚喬綰做了一個夢。

 夢見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腕,正塗抹著什麼。

 喬綰心中一個不悅便踢了過去,腳腕卻被人輕而易舉地圈住,那人上完了藥膏仍未鬆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摩挲著……

 翌日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喬綰伸了個懶腰,雖說不能全然信任文相,可是如今有了開啟腳梏的鑰匙,她心中頓時踏實了許多。

 往日戴著腳梏穿衣,總是諸多不便,眼下無人,喬綰便要開啟腳梏穿衣,卻在看見腳腕上的紅痕被人上了藥後一怔。

 想到昨晚那個夢,總覺得很是詭異。

 她頓了下方才開啟腳梏,飛快地穿好衣裳又將腳梏鎖了回去。

 倚翠和侍女不多時走了進來,喬綰邊揩齒邊順勢問:“倚翠,昨夜你為我上藥了?”

 倚翠一怔,下意識地看向喬綰的腳腕,頓了幾瞬點點頭:“是,是奴婢。”

 喬綰聞言,更再沒多想。

 直到午時,昭陽公主府的下人送來了一箱補品。

 喬綰開啟,人參鹿茸中夾雜著一疊銀票。

 她數了數,剛好兩萬兩。

 下人將物件送來便要離去,喬綰叫住了他,回到寢殿書桌旁飛快地寫了幾字,又畫了押,遞給下人。

 下人不解地接過紙頁,上方寫著“錢貨兩訖。”

 下方是鮮紅的押印。

 喬綰道:“告訴你們公主,就說……”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起來:“……本公主將那個小畜生賣給她了。”

 一切自兩萬兩起。

 那就讓一切自兩萬兩終。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慕·“髒東西”·狗子·遲

 走一波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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