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一個人回到船屋內，安靜地坐在床邊，雖然有些睏倦，卻還是強撐著不敢睡，低頭伸手揉了揉眼睛，目光望著緊閉的屋門。
不知過了多久，在沙棠閉著眼快睡著時，屋門被人開啟。
沙棠睜開眼看去，見到溫聿懷雙手纏著白色的藥布推門進來，眉目沉靜，淺色的眸子中沒有絲毫波瀾，不見半分在海上時的暴戾。
溫聿懷反手關門，目光平靜地望著還沒休息的沙棠。
見溫聿懷似乎沒什麼事，傷口也有處理，沙棠才卸了一股勁，抓著衣袖問他：“你要睡床嗎？”
溫聿懷站在屋前沒動，盯著她淡聲答道：“我若是要睡，你要如何？”
沙棠便站起身，退開幾步，老實答道：“讓給你。”
“不睡。”溫聿懷說完，徑直朝後方屏風走去，在燭光映照下，能在繡著金紋的蠶絲屏上看見青年寬衣解帶的動作。
沙棠已是十分睏倦，見溫聿懷還是不睡床，心裡有點開心，便重新回到床上，鑽進被窩裡把自己埋起來。
她沒一會就睡著了。
似乎要等的人終於等到，便毫無顧忌。
溫聿懷換了身乾淨衣裳，出來後瞥了眼床上的人，她鑽進被窩裡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還抵著最裡面的牆壁，看起來就像是沒有安全感的小貓小狗，喜歡找陰暗狹窄的角落把自己圈起來。
這種狀態讓溫聿懷想起小時候某段時間，他常常被關在櫃子裡，陰暗狹窄的空間令人窒息。
溫聿懷收回視線，走去窗邊站著閉目靜思。
屋中的燭光悄無聲息地熄滅。
沙棠仍舊在做重複的夢。
之前她在水中，看不清岸上的人，最近卻能看清了。
站在岸邊的人是溫聿懷，他低著頭，注視著在水中下沉墜落的沙棠，殘花與青葉隨著水波晃動，偶爾會遮掩他的視線。
沙棠有時候會想，為何是他。
*
翌日，沙棠迷迷糊糊間，似乎聽見了聞今瑤的聲音，不是做夢，而是真實存在的，她瞬間清醒，掀開被子冒出腦袋。
溫聿懷站在門口，聞今瑤站在外邊說：“二哥，你受傷就不要去了，那些妖獸哪能奈何得了雁風哥哥，他那麼厲害。”
巨船遇見了攔路的妖獸，上邊的仙士們正在想辦法解決。
“好，我不去。”溫聿懷笑道。
溫雁風可不一定這麼想，當初追著仇虛妖王來到妖海的是溫聿懷，也只有他知道龍腹劍具體落在妖海的哪個位置。
“二嫂嫂還沒醒嗎？”聞今瑤探頭要去看裡邊，被溫聿懷擋在門口，“你來看我的還是看她的？”
聞今瑤笑盈盈道：“當然是來看二哥你的呀，只是奇怪二嫂嫂又沒有受傷，怎麼醒這麼遲，二哥，你和二嫂嫂成婚這麼久，就沒有碰過她嗎？”
她說到後來半是好奇，半是質問，少女甜軟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砸到人心上，卻如釘子敲擊軟肉。
沙棠動作輕輕地把自己埋回被子裡，假裝自己沒睡醒，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
可不知是不是緊張，沙棠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後，在昏暗之中卻能清楚地聽到心臟咚咚跳動的聲響。
“你希望我碰她？”溫聿懷不冷不淡地回話，隔著被褥落入沙棠耳裡。
“這哪是我能決定的，二嫂嫂長得這麼漂亮，二哥你想碰就碰啊。”聞今瑤氣鼓鼓地瞪著他，“我只是好奇你是不是太折騰二嫂嫂，才讓她睡這麼久。”
“我沒興趣。”溫聿懷說，“她身子弱，每晚被海上寒霧侵染，昨天又被鳳鳥驚嚇，還沒回過神來。”
“原來是這樣。”聞今瑤恍然大悟，撓著頭道，“那我晚點再來找她，我先去看看雁風哥哥。”
她跟溫聿懷揮揮手離開。
溫聿懷望著她走遠消失在視野中，隨後才重新關上門，目光往後瞥去，從沙棠想要起來時就察覺到動靜，好在她沒那麼傻，知道聞今瑤在後又縮回被窩裡裝死了。
沙棠察覺到聞今瑤走了，屋中陷入寂靜，但她還是不敢掀開被子露頭。
溫聿懷也沒有要叫醒她的意思。
在沙棠猶豫時，巨船忽然晃動，在船上躺著的她感覺像是地動山搖般，令人膽顫心驚，失去重心支撐，嚇得慌忙掀開被子。
海里的妖獸在撞擊巨船。
溫聿懷看見沙棠忙不迭地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晃動只持續幾個瞬息就消失了，沙棠抓著被褥，目光猶豫地望進溫聿懷眼裡。
沙棠怯生生地開口：“外邊……”
“打起來了。”溫聿懷不以為意道。
“那這船……”沙棠還未說完，溫聿懷又道，“翻不了。”
聽完他的話，沙棠莫名安心了。
沙棠記著聞今瑤離開時的話，苦惱地皺起眉頭，想著該怎麼應對，最後對溫聿懷說：“等會聞小姐過來時，你可以告訴聞小姐我睡著了嗎？”
溫聿懷看她兀自思考，還以為她能想出什麼奇妙點子，沒想到就是這個，微眯了下眼道：“你猜她會不會直接把你從床上拽下來？”
會、會吧。
沙棠放棄了，她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躲也躲不過的，也許今天聞小姐不會對她怎麼樣。
溫聿懷聆聽著巨船外邊的動靜，在聞今瑤來之前起身朝外走去：“在屋裡待著，別出去。”
沙棠望著溫聿懷離開，伸手摸了摸咽喉，已經完全不痛了，說話的聲音也比前兩日清亮不少。
她曲著雙腿，挨著牆壁坐著，掩手打了個哈欠，緩慢轉動著眼珠，又重新打量四周。
對走出竹樓的沙棠來說，來到青州，帶給她最多的是新鮮感，甚至壓過了人們帶來的痛苦。
她其實不討厭每天晚上乘坐小船去巡邏開路。
因為能見到遼闊的大海，看見許多不曾見到的東西，讓她感到恐懼的同時，也讓她感受到了自由。
此刻沙棠在屋中安靜待著，聽不見外邊人們與妖獸作戰的聲響，除了第一次的晃動，後邊什麼也沒有。
冥冥之中，沙棠卻能感應到，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巨船上的人們遇見一隻發瘋的妖獸赤蛇。
它尋著火鳳蘭花的氣味而來，這種香味會引誘它發狂，引發力量狂暴，在海上掀起巨浪，引來雷鳴轟隆。
赤蛇巨大的尾巴拍打在巨船上，造成了第一次的晃動，很快就被其他仙士的結界護住。
巨船兩旁沖天而起的海浪不斷撞擊著結界，赤蛇圍繞著巨船轉動，盤出巨大的海上漩渦，將巨船往旋渦中心引去。
紅色的迷霧圍繞著這片海域，赤蛇隱入其中，人們焦急地尋找它的身影。
直到它看見出現在船上的聞今瑤時，才從暗處出擊，將聞今瑤捲入水中。
溫雁風立馬追上去，手中蒼雷劍斬出數道雷霆之刃，眾人聽見赤蛇的哀鳴，它在匆忙之中，叼走了聞今瑤身上的火鳳蘭花，遁入深海之中。
巨浪隨著赤蛇的隱遁而消失。
溫雁風入水將聞今瑤抱起飛回船上，柔聲安撫，卻聽少女哭喊著，一手捂著自己的臉道：“雁風哥哥，這畜生竟然敢刮傷我的臉！我要它碎屍萬段！”
聞今瑤猝不及防被赤蛇捲入海中，落在赤蛇身上，被尖銳的蛇鱗刮花了臉，鮮血淋淋，正埋首在溫雁風懷中哭得不依不饒。
溫雁風護著她，冷眼朝其他人看去，人們便自覺地低著頭，不敢去看聞今瑤的模樣。
溫聿懷在通道口站著，沒有出去。他聽著外邊的聲音，得知聞今瑤受了傷，雖然為此皺緊了眉頭，可只要聞今瑤沒出現在他眼前，還是能剋制住心中的情緒。
*
這天沙棠沒能等來聞今瑤。
一直到晚上，溫聿懷才回到船屋帶沙棠外出夜巡。
沙棠從床邊起身，許是白天心中不祥的預感，她低聲道：“聞小姐沒有來。”
“她不會來的。”溫聿懷淡聲說，“白天她被赤蛇傷了臉，誰也不肯見。”
溫聿懷還是去見了聞今瑤。
聞今瑤一邊哭，一邊罵赤蛇，落了一身傷拿回火鳳蘭花的溫聿懷，也成了她主要謾罵怪罪的物件。
溫聿懷在聞今瑤那被罵了一天，入夜後終於被趕去夜巡，可以離她遠點。
沙棠跟在溫聿懷身後走著，抬頭看著前方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方才心情似乎不錯。
溫聿懷今晚也沒有讓沙棠單獨坐船，而是與他同乘，穿過夜霧在海上航行。
巨船被甩在身後消失不見，四周濃霧瀰漫，在這些限制下，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二人。
沙棠卻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放鬆下來，甚至能鼓起勇氣問溫聿懷：“我可以去找雲祟嗎？”
溫聿懷說：“你想去就去，只要你能找到。”
沙棠又問：“你可以告訴我他被關在哪嗎？”
溫聿懷淡聲答：“不可以。”
沙棠被拒絕得徹底，她歪頭朝迷霧深處看去，目光透著點點擔憂和遺憾。
溫聿懷瞥見她眼中的神色，靜默片刻後，轉身面向沙棠，盯著她問：“救完人後你要如何？”
沙棠神色茫然地看著溫聿懷，花了點時間才明白他的意思。
“救完雲祟後，我……”她的聲音頓住，不自覺地垂眸避開對視。
對了。
把雲祟師兄從妖海救出，讓他回飛玄州——然後呢？
她回不去飛玄州，也回不去祝家。
沙棠發現她只能待在青州，因為她已經嫁給溫聿懷了。
在青州也要像在竹樓時一樣，整日被看守著，哪也去不了嗎？
明明外邊的世界這麼大，有許多她未曾見過的，令她心生嚮往的存在。
沙棠緩緩轉頭，沒有看溫聿懷，而是朝旁側的夜霧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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