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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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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告別

 溫盞愣了下。

 他竟然沒走……這幾天, 一直在上海嗎?

 那晚她撂完狠話,商行舟並沒有立刻說別的,仍然只是攥著她的手, 啞聲:“你冷靜一下。”

 溫盞聽不進去。

 甩開他的手, 跑了。

 她跑到路口去攔車, 雨夜上海街頭霧氣瀰漫,計程車頭頂綠色的小燈,在水霧中為她開啟門。

 車門闔上的前一秒,商行舟追上來。

 少年身形高大, 手掌擋住車門, 被車門慣性砸了一下, 手背立刻浮現紅印。

 他渾然未覺, 水珠順著側臉滾著落下來,聲音特別沉, 目光一動不動, 只是盯著溫盞:“你回學校是不是, 我跟你回去。”

 溫盞眼淚忽然就又下來了。

 司機被嚇一跳, 連連問:“你沒事吧?你們吵架了?他跟蹤你?”

 溫盞哽咽著搖頭。

 但並沒有阻攔商行舟上車。

 好像是要一起走完最後一段路, 也可能下意識, 還是在心疼他晚上實在淋了太多雨……

 回F大的路上兩人什麼都沒說,商行舟板著臉伸手想抱她, 被她避開。

 溫盞就這麼哭著回了F大。

 之後,高燒兩天, 徹底想不起那晚計程車上,他是不是還跟她說了什麼……

 如果有, 應該也不是重要的話。

 小別墅內環境清幽, 溫盞頓了下, 默不作聲移開視線。

 幾個人各懷心思,還是塗初初先反應過來,眼睛一亮,小跑過去:“哥你怎麼也來了,不是說有事嗎?”

 商行舟撩起眼皮,有點痞地動了動唇:“我再特地通知下你?”

 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公子哥樣子,但眼底極深,沒什麼笑意。

 塗初初閉上嘴,眼睛咕嚕嚕,目光落回溫盞身上。

 她正推著小行李箱往前走。

 塗初初趕緊提醒:“盞盞,你房間在樓上左轉第二間。”

 溫盞應了一聲,收起拉桿。

 裴墨正要搭手幫忙,被塗初初拉住。

 小女孩眼巴巴。

 裴墨無聲地笑了下,轉頭看紀司宴:“等會去哪?”

 這一叫把紀司宴也叫住了,收手轉頭:“啊?”

 別墅樓梯間有點窄。

 溫盞拎著走了兩步,感覺不太方便拿。

 她這次過來,大多數材料和夏令營相關的東西她都從上海直接寄走了,行李箱裡裝的東西並不多。

 乾脆側過身,左手換成兩隻手。

 還沒拿穩,餘光外高大的少年邁動長腿,三兩步路停在她眼前,清淡的海鹽氣息籠罩下來,投下小小的陰影。

 下一秒,手裡一空。

 溫盞垂著眼,屏住呼吸。

 商行舟單手拿過箱子,小臂肌肉裸.露在外,線條流暢,青色的血管微凸。

 頭也不回,上樓去了。

 -

 音樂節前後有四五天,溫盞來的時間剛好踩在中間,能趕上她喜歡的那支樂隊幾首歌。

 正逢夏日,來度假遊玩的年輕人很多,有人在海邊搭帳篷,住房車,追逐著拍照。

 靠近場地,隔很遠的距離,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

 門口的保安不堪其擾,耳朵裡塞著耳塞降噪。

 紀司宴帶著他們散步到附近,在一家大排檔停住。

 是個木屋,建在海上,靠近水面的座位下裝的是透明玻璃,遇到晴天,海面也是藍的,低頭就能望見海浪。

 塗初初墊著腳用大竹筐撈鮮蝦和蟶子,將小夾子吊牌夾在筐子側面,遞給戴透明手套的老闆:“蟶子殺完之後,要再洗一洗喔。”

 短短几天他們好像就已經混成熟客,老闆笑眯眯:“知道。”

 “那個,蟶子。”溫盞有點驚奇,“吃之前,也要殺嗎?”

 塗初初坐下來:“不然呢?”

 溫盞在北京時很少吃海鮮,更沒人帶她進這種看起來就讓人懷疑衛生問題的大排檔。

 她有時候想,因為跟商行舟在一起,她的確接觸到了很多沒接觸過的人,以及事。

 但也僅僅而已了,他們到最後,還是不能生活在一起。

 “我以為,直接煮就可以。”她挺認真地想了想,“‘殺’這個字,總覺得更應該用在殺雞上。”

 “那你看過我們學校論壇沒。”石一茗被逗笑,“不是還有好多人特愛說,‘商行舟殺我’,‘哥哥殺我’?”

 說著,他聳眉,去瞥商行舟:“嗯?是不是哥哥?”

 商行舟微垂著眼,正將被塑膠膜包裹的餐具全都拆開,小夾子夾著用熱水燙。

 聞言,嘴角微動,抬腿踢他:“滾。”

 餐具經過塗初初的手再傳回溫盞手裡,杯子底部還有熱度。

 雖然明知道是熱水的緣故,但溫盞還是忍不住,想。

 之前,牽商行舟的手,他的掌心也是熱的。

 這個人,明明是一團火焰,但所有想法都被包裹著,她不是那個能窺見火焰的人。

 她決定,以後也只看煙。

 一頓飯吃完,已經下午三點多。

 這會兒海邊日頭大,塗初初招呼大家先回去休息:“我們盞盞剛下飛機,讓她睡會兒呀。”

 商行舟一路上沒怎麼說話,聽到這句,眼神輕飄飄地落過來。

 溫盞沒接住,感覺後脖頸有點燙,小心地往塗初初傘下躲了躲。

 幾個男孩兒回房間開黑,溫盞睡一覺醒過來,口乾舌燥。

 別墅靠近海邊,房子四周種滿紅薔薇,樓梯處玻璃窗修成了半弧形,夕陽透進來,地板上落下彩虹色的光。

 溫盞下樓倒水,客廳改建成了遊戲室,門虛掩著,一陣接一陣的騷話往外冒。

 她走到樓梯盡頭,猝不及防,看見茶几旁坐著個人。

 個子很高,拽裡拽氣的,一身黑。

 靠在椅子上,單手拿著手機,臉上表情很淡,彩虹光落在筆直的腿上。

 溫盞:“……”

 微默了默,她從他身後小心地繞過去,按開飲水機。

 水嘩啦落進紙杯,她拿起來,身後響起清冷低沉的聲音:“打算再也不跟我說話了麼。”

 “……”

 水嗆進氣管,溫盞接連咳嗽兩聲,商行舟起身,微皺著眉朝她走過來。

 他抬起手,她趕緊退後。

 商行舟的手就僵在半空。

 他停了下,收回去,移開目光:“你現在冷靜點兒了?”

 他又問:“聊聊?”

 溫盞把水喝完,嗓子還是發澀:“……聊什麼。”

 兩個人在上海那晚,也沒少說話。

 不是到最後,都沒說出什麼結果。

 “我沒不搭理你,那天早上在機場送你之後,我爸把我叫走了。我要提前離開的事兒,他確實之前就問過我想法,但我一直沒定。紀司宴石一茗他們幾個知道,知道的也就只是這個,我原本想,等決定了,再跟你說。”

 他站在那兒,身上有種靠近獸類的侵略性,一點點野,氣息是清澈的。

 溫盞默不作聲,立著,聽他講。

 “至於我和寧語兮——我那天真沒回過她訊息,我跟我爸在一塊兒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看手機。”

 商行舟聲線低沉,臉上表情有些僵。

 他好像也沒想過有一天要低頭跟誰解釋這些事情,他很討厭解釋,在溫盞之前,他一直覺得,別人理解不了就算了,無所謂,他就這樣。

 “然後,你和費元嘉……”他停了停,像是有點詞窮,“我沒覺得你們有什麼,我那天就是……”

 “哎,舟子?”遊戲室的門忽然被推開,室內煙燻繚繞的二手菸跟著滾出來,飄散。

 石一茗眼睛一亮,掐了煙:“你不是睡覺去了嗎,醒了?怎麼一個人杵這兒啊?”

 商行舟臉黑如炭,默了默,無語地往旁邊站站。

 露出溫盞比他矮了整整一頭的身形。

 石一茗:“……”

 他頓了下,打個哈欠,轉身一手一個,拉住紀司宴和裴墨,想假裝三個人沒出來過:“忽然想起腦子忘了拿,我們回去再打一把吧。”

 溫盞耳根忽然紅了,石一茗這樣說,搞得她好像跟商行舟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趕緊走出去兩步,跟商行舟拉開距離,朝著三個男生的背影叫:“你,你們拿完東西,我們就出門吧。初初剛剛也醒了……我們倆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玩吧。”

 石一茗回頭看一眼,對上商行舟的目光。

 他應該是真無語了,抵了抵腮,有點鬱悶的樣子。

 但也沒說別的。

 石一茗只能撓撓頭:“好。”

 到最後,到出門。

 商行舟也沒找到機會,把話說完。

 日薄西山,夕陽慢慢沉下去,浮在海面上,像一顆遠遠的蛋黃。

 氣溫比白天稍低了點兒,但太陽光還沒完全消失,海邊仍然有些熱。

 那支樂隊的演出在晚上,幾個人吃了點兒東西散步過去,聽到舞臺上歌聲熱烈,不知名的樂隊正在翻唱五月天一首舊歌。

 聲音有點沙,像日出前的海。

 “也許會有一天/世界真的有終點

 如果說/要我選出/代表青春/那個畫面

 那片藍天/那年畢業

 那一張/邊哭邊笑/還要擁抱/是你的臉

 想起來/可愛可憐

 ……”

 一票人在海邊大壩上坐下,塗初初往溫盞頭上夾了個音樂節的髮箍,不知道什麼贊助商做的,像小飛鼠的耳朵。

 紀司宴眯著眼,沒頭沒腦地,忽然冒出句:“我下個月去上海實習,估計年底期末考才回來了。”

 這幾個人大四都沒什麼課,石一茗也要走。

 唯一需要好好讀書的人,真的只有塗初初。

 她憂心忡忡:“那我豈不是未來半年,都吃不到那些暗戀你的女生,送你的巧克力和小蛋糕了?”

 這時候了,她滿腦子就這。

 紀司宴瞥她一眼,無語,善良地指出:“跟你說個實話吧,你這幾年吃的那些巧克力和小蛋糕,本來也不是暗戀我的女生送的。”

 塗初初:“啊?”

 她這兒還沒反應過來,石一茗忽然說:“你提這個啊,那裴墨後半年不是也不在北京嗎?舟子那事兒定下來沒,定下來的話,他也不在。”

 塗初初想起:“盞盞是不是也要出國。”

 商行舟跟溫盞之間隔著幾個人,眼前海浪拍岸,水光粼粼,海風將鬢邊碎髮吹得融融的。

 他偏過臉,去看她。

 少女面對著夕陽,臉龐被溫暖的光線照亮,手裡拿著青瓜味的汽水,飄揚的裙襬下下小腿白皙,笑起來溫和明淨:“嗯,我跟家裡人談過,還是決定去斯坦福。如果保研順利,回國,我會去上海讀研。”

 商行舟身形頓住。

 這話一出,幾個人很微妙地靜默了下。

 眼前海鷗盤旋,遠處人聲吵鬧鼎沸。

 夕陽開始垂落,海水退潮,石橋邊有人在支著爐子烤燒烤,人間煙火溫暖得不真實。

 空氣中還在飄:

 “衝破考卷衝出歲月/在我眼前/我和你喝著汽水/在操場邊

 說好無論如何/一起走到/未來的世界

 現在就是那個未來/那個世界

 為什麼你的身邊/我的身邊/不是同一邊

 ……”

 石一茗抓抓頭髮:“其實我們不是還有一年才畢業麼?為什麼現在,這麼快,大家就都不在一起了。”

 “我以前老覺得大四特別遙遠,日子怎麼過也過不完,讀書給我讀得快煩死了。”紀司宴停了停,說,“現在覺得,跟你們這幾個混蛋在一塊兒也不錯,單身也行。”

 一群人七嘴八舌,塗初初忽然有點難過:

 “而且,怎麼你們都不讀研?盞盞回來之後也不在北京了,就只有我……我大學竟然要讀五年!等我讀完碩士讀完博士再參加規培,我就老了!”

 夕陽光湮滅在天邊,留下一片彌散的痕跡,像是白天與黑夜之間,留出給人間的,告別的時間。

 剛聚起來一點兒氣氛,被塗初初一句話戳破。

 溫盞本來有點傷感,聽見這個,忽然想笑:“都沒問過初初,怎麼會想學醫啊?”

 塗初初睜圓眼:“為什麼不學醫?醫生是多偉大光輝的職業!”

 “就是。”溫盞一下子也沒想到要怎麼形容,“好像,很多人都會覺得,做醫生太辛苦了,不適合女生。”

 她回憶著,模仿:“同理還有,因為女生邏輯思維差,所以不適合讀理科;空間想象能力不夠好,不適合學物理;數學能力普遍不強,做不了演算法。”

 “說這些話的人知道,第一個發現BUG的人,就是女孩子嗎?”塗初初覺得說這些話的人非常可憐,“這些人做技術,一輩子卡BUG。”

 溫盞笑吟吟,商行舟沉默著,目光越過所有人,落在她身上。

 光源已經落到海的那一邊去了,現在在發光的是她。

 她聲音很輕:“那我們約定好,初初也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

 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消失在天邊,望不到盡頭的海面,一寸寸變成深藍色。

 沙灘上木屋和酒吧亮起燈,連石橋也被映成暖黃。

 舞臺附近熱鬧得像小小的集會,有人頭上頂著怪獸面具,騎著小小的粉白色電動車從身後駛過,那一秒黃昏結束,海島彷彿一瞬墜入光怪陸離的世界。

 紀司宴舉起手中的汽水,玻璃瓶身被燈光照得透亮:“朋友們,你們有什麼願望嗎?乾一杯,今晚讓海神替你們實現!”

 石一茗笑歪了嘴:“海神有寶藏麼?我想擁有很多很多錢,多到能把我埋起來那種。”

 “滾一邊兒去你俗不俗。”

 “你懂什麼?大俠都是這樣的,等我有錢了,不僅能憂其民,還可以兼濟天下。”

 紀司宴勉強接受,轉頭問裴墨:“你呢?”

 “我沒什麼很想做的事。”裴墨扯唇笑了下,聲線清冷,“許願能玩一輩子射擊好了。”

 塗初初放下汽水,興奮兮兮:“那我也來。”

 裴墨幫她扶正玻璃瓶,她喊:“我爸是腦梗去世的,雖然他沒被搶救回來,但我以後!一定有辦法!救活別人的爸爸!”

 燒烤攤白煙散開,入夜,海水拍岸,遠處搖滾樂震耳欲聾。

 商行舟望著海面,起伏的心緒忽然平靜下來。

 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在這一刻,好像也沒這麼重要了。

 他身體朝後靠,許久,捏了捏後頸,聲音很低地,只是說:“那我以後,做個對世界有用的人。”

 想要這個世界,未來,以後。

 真的會因為有我這個人,而有一點點不一樣。

 深夜海風吹拂,鹹溼的氣息也被捲入樂隊急促的鼓點。

 這一晚搖晃的光柱,沖天的樂聲,水面升起的圓月,碰撞在一起的啤酒瓶——

 拼湊出二十歲出頭,這個夏季的尾巴。

 後半夜,溫盞被音樂震得有點輕微失聰。

 骨子裡躁動的小分子被喚醒,入了夜海灘上還有不少年輕人聚集,五湖四海都是朋友,紀司宴也沒管路過的都是誰,在海邊給支了個帳篷給大家烤燒烤,幾扎冰啤酒開箱,撬開蓋子對瓶吹。

 溫盞想一個人靜靜。

 散步走出去一段距離,才發覺已經是下半夜,再回到原地,人群散去一半,剩下的已經喝趴一片。

 海面上,圓月遙遙。

 只有商行舟靠在一個馬紮上,衝鋒衣半敞著,修長雙腿微屈,半張臉側對著海面,眼中的漆黑被眼前搖曳的燈火照亮,星星一樣,點在瞳仁底部,孤單璀璨。

 溫盞緊了緊披肩,走過去。

 “你早說,你要去斯坦福。”他沒抬頭,可好像很清楚來的人是誰,喝了酒,聲線低沉微啞,反而像是帶著混不吝的笑,“我就不跟你解釋那麼多了。”

 溫盞微怔了下,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兩人之間隔著個小几,霜白的月,海洋平靜包容,這一刻萬籟俱靜。

 她說,“你還是解釋吧,我覺得你想解釋的。”

 商行舟終於忍不住,側臉過來看她,有點納罕似的,他慵懶地笑:“你這麼瞭解我?”

 溫盞沉默了下,轉過去,平靜地跟他對視。

 然後,忽然說:“是挺了解的。商行舟,我認識你,比你想象中早。”

 “這麼巧啊。”商行舟眼尾處,笑意流動,“我也是。”

 就這一眼,溫盞知道他喝醉了。

 他喝酒很少上頭,至少此前溫盞沒見過,她沒細想,覺得他在說胡話。

 可她反而輕鬆了點。

 清晨天一亮,商行舟大概就會忘記今晚所有的對話。

 他會忘記啊……

 溫盞心下微動,湊過去,小鹿眼亮晶晶,小聲說:“我告訴你個秘密。”

 商行舟聳眉:“嗯?”

 “其實我,大學時,還沒見到你,就已經很喜歡你了。”

 溫盞專注地望著他的側臉,他還是他,繞一個圈,她仍然只能是望著。

 “高二高三,你去國外讀書,我見不到你的那兩年,看過打鐵花時,落在水面上煙花一樣的倒影;看過三月的雪掉在桃花枝頭,路燈下電影終章一樣的畫面……還有四五月的北京,天氣回暖,我一個人走魯迅故居門前那條路,桐花鋪滿街道,像雪一樣,一朵一朵掉在傘上。”

 她輕聲:“那都是我喜歡你的瞬間。”

 那種持久的感覺一直延續著,在身體深處,像週期的潮。

 她說不清楚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把他和她所能見到的,美好的、珍貴的東西,都聯絡在一起。

 商行舟眼眶忽然紅了。

 “那現在呢?”他像小獸,有些不解,“現在不喜歡我了嗎?”

 他這一點點脆弱,似乎只有在喝醉時才會流露出來一點。

 溫盞手指蜷縮又伸展,聽他聲音很低地,說:“溫盞,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你之前跟我說,你沒填過去斯坦福的申請表,我相信了。但是今天,你還是說,你要走。”

 他低聲:“你不會騙我。你是因為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所以才改了主意嗎?”

 夜色明淨,空中沒有云朵,明日大概又是晴天。

 白色的浪花如同推土機,不知疲倦地拍打沙灘。

 溫盞思考了很久,反問他:“你呢?你說你想等決定了再跟我說,但你有沒有預想過,如果我不同意呢?”

 商行舟微頓。

 下一秒,她已經給出答案:“其實就算我不同意,你還是會走。”

 還是回到現在這個結果上來。

 溫盞很早就知道,商行舟根本不是那種,會為了別人,就改變自己原定計劃的人。

 所以哪怕他媽媽早早帶他出國,他還是考回國內;改了他報軍校的志願,他繞了個圈還是去當兵;日積月累地被父親誤會、被罵沒用,他也只是不動聲色地跟家庭割席,從沒把精力耗費在與父親對立。

 溫盞總是被說木訥、不懂人情。

 但她見過很多很多人,因為高考沒考好就一蹶不振原地擺爛的;因為父母控制慾太強所以把失敗糟糕的生活全歸咎於父母的;因為學業壓力太大就染上各種惡習的。

 商行舟不一樣啊。

 他身上永遠有吸引她的品質,堅定,明亮,自由,從不自暴自棄。

 即使人生軌跡被短暫地更改,他也沒有怨天尤人,她見過他仔細地上每一堂金融系的課,沉預設真地過每一天,儘管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些課程與他未來的人生、將要去到的地方,毫無關係。

 可他人生的操縱桿,一直握在自己手裡。

 他從來是,對待過客,也很認真的人。

 所以,溫盞想。

 哪怕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故事只能寫到今年夏天,那時候,燈光璀璨的雪夜長街,他也還是會熱烈地靠近她,側臉看她,笑著對她說:“好啊,那在一起。”

 他沒什麼錯。

 只是這跟溫盞想要的不一樣。

 他喜歡嗎?喜歡,但沒那麼喜歡。

 沒喜歡到不管不顧,可以為對方讓渡自己的人生。

 她要靠什麼,才能留住這樣的商行舟。

 商行舟沉默著,望著她,這一眼久到像是要走完地老天荒,他問她:“如果你挽留了,我真的沒走?我成績很不錯,也許我夏天開始考研,繼續讀金融,研究生也跟你去了一個學校。”

 溫盞笑起來,像第一次見面一樣,笑得害羞又溫和,臉頰一側梨渦浮現。

 她說:“那你就不是商行舟了。”

 話出口時心裡酸澀,她語氣很輕鬆地,問:“商行舟,我真的喜歡過你,你喜歡過我嗎?”

 商行舟心頭微震,抬頭對上她的眼睛,在這一刻,忽然什麼氣都消了。

 面對溫盞,他在心裡演算解釋的話,頹然時,有很多惡毒的話想說。

 想告訴她,世界上沒有“體面的告別”這種東西,真的喜歡過一個人,怎麼可能心平氣和。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是嗎?那我們分手之後,你也別想跟別人在一起。

 但真走到這一步,他心裡剩下的,竟然只有祝福。

 他專注地看著她,黎明到來前的夜,溫柔得像一聲嘆息。

 只是低聲說:“好姑娘,你往前走,往前看吧。”

 溫盞又想哭,但這回忍住了。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可天已經快要亮了。

 二十歲的年紀,人生剛過四分之一,要怎麼去說,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骨子裡。

 但就是喜歡,毫無道理的喜歡。

 因為喜歡,天涯海角,想付出一切,但不希望對方真的讓步自己的人生。

 “小時候,我跟親戚家好幾個小孩,一起被養在奶奶家。”她有點沒頭沒腦地,忽然垂下眼,“奶奶說,不會哄大人高興的小朋友就沒有吃的,我不擅長這個,學了,學不會。我做什麼,她都不高興,我努力了,還是不行。”

 “後來不跟她住在一起了,我還是不敢吃東西。我媽媽說,奶奶不讓我吃東西,是因為她不喜歡我,跟我沒有關係。我聽不懂,我媽就不解釋了,只說,可以吃。這個我聽懂了,我就一直吃。”

 她說,“長大之後我才明白,誰喜歡我,根本不是我能決定的。所以你當時說喜歡我,我很珍惜,一直記得。但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對我究竟是真包容,還是不在乎。”

 “盞盞……”商行舟張了張嘴,千百句話想說,最後,也只是啞聲問,“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東方泛起魚肚白,天光漸亮,溫盞笑笑:“商行舟,生日快樂。”

 她準備的禮物,放在北京,以後都沒機會送了。

 “不管我們以後還能不能見面,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

 再見面,還是會喜歡他。

 分手的場景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她最想說的話,到最後,沒機會說出來。

 喜歡的,現在還是喜歡啊。

 走到沒辦法繼續走下去了,也不討厭他。

 她喜歡甜食,但不喜歡那麼甜的甜甜圈,因為是他給的,所以還是吃了。

 這些年來,筆記本怕被人看見,漫畫裡藏滿他說過的話。

 升旗時總是在人群裡找他,連餘光都能看清他的影子。

 他靠近時手心都溼了臉上還要假裝冷靜,被他點贊過的朋友圈,刪也捨不得刪。

 是過去,這些擦肩而過的,無數個瞬間,拼湊成了現在的溫盞。

 把時間向前溯回十年,她還是想再遇見這個人一次。

 所以,所以。

 “商行舟。”

 為什麼要問我喜不喜歡你呢?

 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你的,過去,現在,未來,遙遠的以後。

 “你要明亮,燦爛,聲名滿。”

 商行舟靠著帳篷,聽到濤聲擊打岩石。

 想起高中時,老師在大課上講《赤壁賦》。

 他太討厭語文課了,可每次溫盞都聽得好專心啊,她連五子棋都不下了。

 見她那麼專注,他著迷似的,也跟著聽。

 老師讀:“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他混在人群中,跟著哼:“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來那些琅琅的書聲,跟隨著青春年少的時光,一起遠去了。

 他總是忘不了最後一句話,老師解釋:“蘇軾與同伴在船裡互相枕著睡去,不知不覺,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他睜開眼,溫盞不在。

 但天亮了。

 (上卷完)

 作者有話說:

 之前不是一直說卡分手嘛……因為想了很多分手方式,大綱寫一版刪一版,一直不滿意。

 想過製造一個誤會然後一走了之,或者商行舟被家人帶走了直接失聯,女配從中作梗導致兩個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都簡單,我都不喜歡。

 我跟初戀分手的原因,排除以上所有,最根本是我倆存在認知差。分手那天北京下大雪,我跟他一起去孟京輝的劇場看話劇,散場後走在深夜飄雪的街頭他忽然問我,你有沒有喜歡我喜歡到,想要掏出犀牛的心臟?我墊腳親他,說,沒有。

 實際上我清楚我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喜歡到發瘋,因為我凝視自己的時候也很挑剔,訴說愛意並不是我的強項。但D君是一個更平和也更擅長在生活裡表達情緒的人,他會問,能不能更喜歡我一點?這是我說不出來的話,所以分手後我唯一的遺憾在於,看到他反覆問小機器人,但到最後也沒告訴他:“我已經非常喜歡你,不能更多了。”

 時機很重要,就好像此時此刻商行舟和溫盞各自的邏輯,他們互相不能理解。但我希望商行舟說清楚,他一定也想說清楚的。

 有時候設計戲劇效果過頭會顯得人物都有點病態,所以我最後還是決定讓他們平和地分開。總的來說,希望大家都有健康的戀愛……明天我們就可以,開啟,快樂的軍旅劇情了!祝你們也快樂!:D

 對了,收藏一下我的作者專欄吧吼不吼!!!!qvq我到底啥時候才能有3萬作收噫嚶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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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把我想寫的要寫的都寫完了,沒偏差,沒漏東西。

 久等了!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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