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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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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受傷

 溫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雪地裡行走, 不停走,白霧茫茫,她獨自一人, 怎麼都走不到盡頭。

 她想起有一個人, 在融融的春日, 拍著她的腦袋,嗓音低而沉,輕笑著哄:“你數一千個數,我肯定出現。”

 於是她開始數數。

 一直數, 一直數。

 數了很多很多個“一千”。

 可他始終沒有出現。

 在北京, 在上海, 在舊金山, 在西城。

 那些與商行舟有關的、記憶的碎片,如同流沙, 從指縫裡流走。

 握得越緊越捉不住, 她就那樣看著他, 像青春年少時一樣, 揹著包, 高大的影子在陽光下被拉長, 頭也不回地,上車遠去。

 溫盞猝不及防, 落下淚來。

 黑夜與白晝之交,晨曦像一隻手, 輕而緩地撕開巨大無邊的黑色夜幕。

 天光熹微,護士靜悄悄進入病房, 拔掉溫盞手背的針頭。

 半張臉陷在柔軟枕頭中的女孩掙扎著, 睫毛微動, 慢慢睜開眼。

 白色的牆壁,視線內的世界一片模糊。

 溫盞重新閉上眼,緩了幾秒,再睜開。

 護士收起輸液的架子,有些驚喜,輕聲問:“你醒啦?”

 溫盞皺眉,黑色的長髮披散著,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眼睛大而亮:“……商行舟呢?”

 話出口才發覺,聲音啞得不像話。

 她渾身疼,舔舔唇,又小聲問:“可以給我一點水嗎?”

 單人病房,溫盞環顧四周,床頭放了一束新鮮的茉莉,周圍沒有別人。

 護士幫她倒水,冷熱調開:“你昏迷快三天了,我去叫醫生和你爸媽來,這幾天他倆一直沒睡,在門口守著——商行舟,是跟你一起那個軍人嗎?”

 溫盞接過來道了謝,點頭:“嗯。”

 “你放心吧,他也沒事,別擔心。”護士笑笑,“只是他受傷比你重,估計得晚點兒才能醒,你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就可以去看他了。你不知道,你倆下飛機的時候渾身是血,他完全沒意識了還一直死拉著你的手不放,我們這兒仨男醫生一起掰都沒掰開,哎你……”

 溫盞沒聽見後面的內容。

 她頭一歪,又斷片了。

 重新昏過去,她這次睡眠時間不長,但很沉,沒有做夢。

 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

 陽光在窗下游移,溫儼背脊筆直坐在她床頭椅子上,手中正拿著一顆蘋果在削:“醒了?”

 溫盞嘴唇沒有血色,眨眼表示肯定。

 溫儼摸摸她的額頭:“你嚇死爸爸了,以後不要再跑到那種地方去了,好嗎?你媽已經罵了我三天了,她睡不著,一直不放心你,剛醫生說你沒事了,她才回家休息。晚點她送換洗衣物過來,你有沒有哪兒不舒服?想不想吃東西?”

 溫盞沉默了下,還是說:“你大點聲。”

 溫儼:“什麼?”

 溫盞說:“我聽不清。”

 溫盞剛醒來不到半小時,又進了檢查室。

 醫生看完片子,安慰倆家長:“沒事,之前不也說了麼,她內臟有裂傷,但器官都還是好的。畢竟這麼大個事兒,她肯定也被嚇得不輕。最近讓她多休息休息,但也別讓姑娘一直一個人待著。”

 楊珂連聲應好,出門對著溫儼,劈頭蓋臉一通罵:“你說說你,我說多少遍了讓溫盞別做這個工作了,她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別的什麼都顧不上幹,這回呢?這回差點把命也搭進去!”

 溫盞現在做演算法,薪酬很高。

 三十歲之前她要完全靠自己再買一套房,完全不成問題。

 但楊珂覺得私企都不靠譜,一直希望她辭職;溫儼的觀點與楊珂長期對立,希望溫盞去做她想做的事。

 這次的意外,證實了這份工作的“不靠譜”。

 溫儼低聲反駁,溫盞坐在室內,垂著眼,沒聽他們爭吵。

 聽力下降,隔著一段距離,她本來就也聽不太清了。

 世界很安靜,她低頭看完自己的病例,仰起腦袋,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商行舟?”

 醫生想了想:“他最快明天早上就會醒了,你現在可以去看看他,但別在房間裡待太久。”

 溫盞點頭,繞開溫儼和楊珂,默不作聲地去找商行舟的病房。

 女兒一言不發,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像一隻沉默纖瘦的幽靈,從身邊擦肩而過。

 楊珂頓住,慌忙轉身跑過來:“盞盞,你去哪啊!”

 “別,別叫。”溫盞察覺到媽媽語氣裡的焦急,忽然就又想落淚。

 她感覺自己情緒不太對勁,努力剋制,“你別叫我了。”

 楊珂訥訥,收回手。

 跟溫儼對視一眼,沒辦法,只能一言不發地跟上去。

 商行舟病房在走廊盡頭。

 他這職級,給配了單間。

 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期,溫盞可以進去待一會兒。

 她推門靠近,踏進去,房間內太安靜,沒有一點其他聲響,甚至能聽到心電圖機器低低的運轉聲,曲折平穩。

 商行舟也換了衣服,跟他同款的條紋上杉,乾乾淨淨,看不見血。

 他躺在床上,雙目緊闔,薄唇微抿著,面色蒼白,嘴唇淡紅,下頜好幾處破了皮,結痂的紅痕橫跨過他高挺的鼻樑,面龐依舊清俊得不像話。

 呼吸面罩上清淺的霧氣一起一伏,他左手壓在被子外,手掌到小臂被繃帶緊緊纏繞。

 仍舊是高高的個子,現在前所未有的安靜,倒不覺得壓迫感很強了。

 溫儼忍不住,低喊了句:“盞盞。”

 溫盞沒搭理他。

 她拖著凳子,沉默地走過去,在床邊坐下。

 就看見這張臉的瞬間。

 腦子裡回放似的,又響起那聲目眥欲裂的:“溫盞!”

 然後記憶就變得斷續,混亂四散的人群,巨大的爆炸聲,滔天熱浪,快要將兩人淹沒的火光,以及死死保護住她的人。

 商行舟作戰時,手臂本來就被刀割傷了。

 醫生說他左臂傷口很深,刀刃幾乎碰到骨頭,但爆炸前,他還在若無其事地與她對話,她甚至沒注意到他手臂的血痕。

 然後他用那隻手,握著她的手,握了一路。

 溫盞垂下眼,水漬掉在手背上。

 “盞盞。”溫儼不忍心,叫她,“你別想了,你回去休息,讓他也休息會兒吧,好嗎?”

 “不要。”溫盞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水汽,悶聲,“我要在這裡待著。”

 “他要明天才能醒。”楊珂一下子急了,“你自己現在也還沒好呢,在這兒待著做什麼?”

 “不。”溫盞出奇固執,“我要在這裡。”

 楊珂叫她:“盞盞……”

 被溫儼拽住:“算了,她想在這兒,讓她在這兒吧。”

 倆家長說來說去,拗不過她,又不敢硬勸。

 楊珂沒辦法,嘆息:“那我去把吃的和水,都送到這邊來。”

 -

 入夜,疾風吹散燈影。

 商行舟眉頭微皺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繼而遲緩地變清晰。

 已經是深夜,屋內沒開燈,只有心電圖機器兢兢業業地工作著,螢幕泛幽光。

 他頭痛欲裂,爆炸的彈片刺進後脖頸,儘管已經取出去了,但傷口都未癒合,仍舊有近似腦震盪的痛感傳來。

 他疼得噁心,抬手想叫醫生。

 手指一動,就碰到個東西。

 熱的,有點軟。

 “……”

 商行舟整個人都頓住。

 屋內本身光線不好,角膜又受到衝擊,他脖子動不了,看東西不太清晰,有點艱難地垂眼,緩了好一陣,才遲疑著喊:“溫盞?”

 他剛碰到的好像是她的臉。

 夜色沉沉,這姑娘衣服也沒換,小小隻坐凳子上趴在他手邊,姿勢看著不太舒服,睡著時眼周還是紅的,腮邊掛著好大一顆淚。

 商行舟失笑,拇指輕掐她的臉,把眼淚擦掉:“哭包嗎你是?怎麼做夢還在哭。”

 說完他稍稍起身,伸手想把她抱上來。

 下一秒,又被巨大的疼痛感硬拉回床上。

 商行舟倒抽一口冷氣。

 不太確定自己具體是被弄到了哪兒,這次受傷,似乎比他想象中重。

 這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痛感,好像在神經末梢上裝了一個報警器,扯一下就抽著疼,以前也有過一次,脾臟破裂。

 他只能伸手,輕捏捏溫盞的臉:“溫盞。”

 她鴉羽般的睫毛垂著,低低咕噥一聲,沒醒。

 “盞盞。”商行舟聲音低低地,啞聲叫她,“你醒醒,到床上來睡。”

 溫盞沒聽見聲音,但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捏她。

 眼皮好沉,勉強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邃的、黑色的眼。

 他靜靜望著她。

 微怔,溫盞幾乎立刻竄起來,坐直:“你、你醒了?”

 扯動傷口,她痛得皺眉,語無倫次:“難受嗎?要不要喝水?我爸媽在外面呢,現在要叫醫生過來嗎,他們說你已經脫離危險了,但有些檢查醒了要再做一下……”

 “不用叫人,等天亮。”商行舟唇角微勾了下,啞聲,手掌輕拍拍身邊的床鋪,“就一個事兒,你上來說,甭趴著,成嗎?”

 溫盞只思考了零點零一秒。

 沒遲疑,掀開被子,躺上去:“好。”

 “往裡面一點。”商行舟手撐著身體朝另一側挪,就這麼小個動作,幾乎耗盡他剛恢復的一點點體力,“你別等會兒再掉下去。”

 月色清淺,溫盞沒看到他額頭的冷汗。

 躺好了,小聲說:“我躺好了。”

 商行舟一樂:“我們盞盞真乖。”

 藉著月光,他側過身,看到她白皙的下巴。

 巴掌大的臉,只有額頭落下點擦傷,不知道身上其他部位有沒有被炸到……

 應該再跑快點的。

 溫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靠近他了,他溫熱的體溫與她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她又開始犯迷糊。

 想落淚:“我一點都不乖……我要是乖,就不會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總是在給你們製造麻煩。醫生說你受傷很嚴重……你疼不疼?”

 “說的這什麼話,怎麼就製造麻煩了?我不疼。”商行舟腦子疼得嗡嗡響,啞著嗓子,哄她,“你躺好,被子自己蓋上。”

 “我知道。”溫盞現在很聽話,蜷成團,被子拉上來,“我蓋好了。”

 她乖得他心疼,想親。

 但現在沒有身份,商行舟微抵下腮,忍住了,低聲:“你什麼時候醒的?”

 “就今天早上……嗯,中午?”

 “吃東西沒。”

 “沒……喔,我吃了。”

 “……”商行舟微頓,輕笑,“吃沒吃你都不知道?現在餓不餓?”

 “不餓……”

 “那你再睡會兒。”他看她,聲音很輕,“我出任務受傷多正常,何況我也沒事。天亮還要好久呢,不哭了,閉眼睛,嗯?”

 溫盞突然不說話了。

 沉默半晌,平靜固執地搖頭:“我不要。感覺,閉上眼睛,你就會消失。”

 她完全忘不了。

 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他拽著她的手腕,朝她撲過來的場景。

 商行舟微怔,心臟好像被什麼戳了下。

 沒忍住,還是伸出一條手臂,攬住她的腰。

 夜色漫長無聲,溫盞額頭抵在他胸前,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一聲一聲。

 她眼眶發熱,有些沒頭沒腦地,忽然道:“這次撤僑很成功,除了我倆和陶也,沒人被波及。”

 他低聲:“嗯。”

 “但是,那個小孩。”那個,突然就在她面前爆炸了的,小男孩。

 她悶聲:“你怎麼知道,最後一個有問題的人……是他?”

 “那小孩的手。”商行舟解釋,“我上樓時就在門口遇到他了,他的手指跟正常人不一樣,應該是因為做過特殊訓練,學槍之類的。”

 “手指?”

 “嗯,拿東西時,能看出來。”他說,“但我也只是懷疑,所以進門時沒動手。可後來你那樣說了,我又覺得,一定是他。”

 頂著無害的面孔,身上綁滿炸藥,行走在人群裡。

 只就等著人群集齊,給出致命一擊。

 溫盞渾身發冷:“可那小孩看起來好小,是被賣給組織的嗎?”

 “不,大多數時候是他們父母,給他們洗腦。”

 溫盞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那個反政府分子明明有一屋子人質,放著不要,只挾持那位工程師。

 他們一開始,是想炸會議中心。

 她不受控制,大腦反反覆覆地回想。

 想著想著就覺得委屈,情緒像潮水一樣,她阻擋不了,囁嚅:“對不起。”

 “嗯?”

 “我老是想哭,不知道為什麼。”

 “……”

 商行舟失笑,捏她臉:“你這時候怎麼這麼講禮貌,這也道歉?敢情你就只對著我兇,是吧?想哭就哭唄,我在這兒呢,誰敢怎麼著你啊。”

 溫盞眼淚一下子又流下來了。

 親歷過恐怖事件,剛醒來,心理上多少會有創傷感,商行舟很能理解。

 他聲音低低地,輕輕拍她,嘆息:“沒事,會過去的,嗯?”

 “可是,商行舟。”溫盞眼裡水汽瀰漫,哽咽著,很小聲,“我耳朵聽不清了。”

 商行舟手一頓。

 “我,我從醒過來就,聽不清人說話。”一切都被蒙上一層薄霧,她的世界忽然變得混沌,“只有離得很近,我才聽得見……超過兩米都不行。我這樣,要怎麼回去工作。”

 雖然醫生告訴她,一切都是暫時的。

 但誰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會好。

 萬一一直都不好。

 萬一她情況惡化。

 溫盞也知道不該去想這些,可腦子完全不受控,那種需要吃藥才能抑制情緒的感覺,捲土重來。

 她不出聲,眼淚啪嗒啪嗒掉。

 下一秒,下巴忽然被人攥住。

 夜色中,商行舟表情有些冷,拽得不行,鼻樑橫亙一道血疤。

 他單手攥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驚人,帶薄繭的拇指輕輕摩挲,漫不經心的,咬著她耳朵,又野又痞,啞聲說:

 “那以後老子養你,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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