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引倉御劍於空中, 面色沉重地看著那魔氣團，顧良站在他旁邊，顧珩御劍往那裡靠近, 幾個陣法大能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開始繪製大陣。
“段掌門，”顧良對他說道，“如果這個魔氣團在卯時還不能控制，我們就只能嘗試乾坤挪移陣了。”
大乘期魔核的爆炸誰也承受不住, 他們能做的就是將這個大麻煩用乾坤挪移陣轉移到修羅境中，減少對修真界的傷害。
段引倉的手攥緊了一下，然後他啞著嗓子說道：“在那之前, 還麻煩顧宗主把葉淮找到。”
顧良點頭，他嘆了口氣, 拍了拍段引倉的肩膀，什麼也沒說。
段引倉已經放棄了救入魔的段頌陽, 畢竟入魔就沒有回頭路, 但葉淮還有救……只要葉淮沒有進去……
黑暗之中，葉淮想要轉身, 肩膀卻被按住。
“阿淮，”段頌陽溫柔的聲音傳來, “別轉過來。”
葉淮平靜地問：“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在你的眼睛裡看到失望。”
葉淮道：“那你讓我看到那些回憶是為了什麼？為什麼不一直瞞著我？”
“為了讓你一會兒離開的時候堅決一些，”段頌陽說道，“阿淮, 我一直在騙你, 所以你沒必要顧及我, 一會我把你送出去, 顧珩在外面接你, 你直接和他離開, 這裡的事……由我來終結。”
魔尊酆炎已經被拖入了魔氣團，雖然酆炎來自於魔氣叢生的修羅境，可這魔氣團是段頌陽可以控制的氣場，只要他入了局，就別想逃出。
而段頌陽只要把葉淮送出去，就可以與酆炎同歸於盡。
“阿淮，”段頌陽的聲音裡帶著些倉惶，“我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光風霽月，我表現出來的，全都是虛假的偽裝。我堅守不住我的道心，我不配飛昇成神，也不配讓你繼續喜歡，所以阿淮，你沒必要為了我陷入這泥淖之中，葬送性命。”
段頌陽說完後，這方空間中陷入了沉靜。
良久，葉淮輕笑了一聲，他把手按在段頌陽放在自己肩膀的手上；
“段頌陽，你覺得我把你想得太過美好，可是段頌陽，你又何嘗不是把我想得太好。”
他感覺到段頌陽的手一僵，葉淮趁機把他的手抓住，然後緩緩轉過身。
他看到了兩個段頌陽。
一個面色溫柔，一個神色清冷。
兩個段頌陽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葉淮毫不驚訝，他看著他們說道：“我剛入門派那會兒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這人假得不得了，明明心裡對很多事不滿意，表面上卻全盤接受，成天端著架子板著臉，說好聽點叫少年老成，說不好聽點不就是裝麼。別人給你壓力，你自己還給自己加壓，你才幾歲啊，這個責任也往自己身上攬，那個職責也往自己身上安，看著你自己找罪受我都想罵你，但是我忍住了，誰讓你是少掌門，我一個寄人籬下的怎麼能說主家的不好。”
“阿淮，”溫柔的那個段頌陽皺眉，“你怎麼能說是寄人籬下……”
“當然是寄人籬下了，”葉淮垂下眼睛，“我三歲以後就一直在寄人籬下，想盡辦法做個乖巧的孩子，就為了討主人家歡心讓我和奶孃能多留一些時日，但是你知道為什麼我在歸元劍派會那麼「調皮」、「不聽話」嗎？是因為我把歸元劍派當家嗎？不，是因為你，”葉淮定定地看著他，“因為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了，段頌陽，你並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麼乖，如果說我是因為寄人籬下而不得不裝作乖巧，那麼你就是因為少掌門的身份不得不懂事，但如果我同樣表現得上進、乖巧，那麼你根本就不可能和我做朋友，更別提後面會喜歡上我了！”
兩個段頌陽同時怔住。
“你只會把我當作競爭對手，就像顧珩那樣，”葉淮頓了頓，“所以我懂怎麼樣才能讓你不要對我有敵意，我裝作不愛看書，不愛修行，偶爾露出些天分讓你刮目相看，可這天下哪兒有真的不用努力就能獲得的成績？我確實在劍道上有天賦，可如果我真的那麼荒廢下去，再好的天賦也彌補不了勤奮的差距！”
段頌陽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阿淮……你……”
“對，”葉淮露出一抹勉強的笑，“我其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毫無心機，每天你出去練劍我也在偷偷苦學，只有這樣才能在你面前保持我的「天才」形象，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的目光一直留在我身上，你知道每次你板著臉讓我去抄書我一邊抱怨一邊內心在滿足地偷笑嗎？因為外面優秀的人太多了，光一個顧珩就能一直掛在你的嘴邊，所以段頌陽，你知道少年劍聖大比的時候，看到你落敗，我心裡最隱秘的角落裡其實是有一絲竊喜的嗎，”葉淮深吸了一口氣，“因為你落敗了，而我能擊敗他，這樣你就不會把他當作你的對手了，”他的目光在兩個段頌陽之間逡巡，“這樣我就能離和你「共討大道之人」的位置更進一步了！”
段頌陽因為葉淮的那句「喜歡的大師兄」而在分魂之時下意識地模仿洛雉希望得到葉淮的喜歡，但葉淮又何嘗不是為了站在他的身邊費盡心機。
段頌陽的嘴唇翕動，他知道葉淮喜歡他，但是他不知道葉淮這樣喜歡他。
“段頌陽，”葉淮平復了一下情緒，抬頭看著面前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其實你知道嗎，當年我睜開眼發現和你結了婚契，我是多麼地高興，又多麼地害怕，我怕這不過是你給我的補償和憐憫，因為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或許你對我有好感，但完全沒到可以成為道侶的地步，所以這婚契，就像是我挾恩偷來的一般，我心虛啊！”
葉淮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兩個段頌陽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同時出聲。
“葉淮……”
“阿淮……”
兩個段頌陽同時伸出手，想為他擦去淚痕，卻齊齊被葉淮打落，同樣掉落的，還有從葉淮臉龐滑落的淚珠。
“段頌陽，”葉淮吸了吸鼻子，粗魯地用袖子擦了下臉，白色的臉頰被擦紅，他嗡裡嗡氣地說道，“你的執念，你的心魔，真的是讓我飛昇嗎？”
兩個段頌陽頓住。
葉淮瞪著紅色的眼睛看著他們，他傾身拉住兩個人的手，兩個段頌陽的身體一震。
“段頌陽，你的執念不是讓我飛昇，”葉淮的手有些顫抖，但他沒有放手，死死抓住手中的纖長手指，“你的執念，你的心魔，是怕我發現你的另一面而遠離你，對嗎？”
段頌陽對葉淮藏有最深的喜歡和執念，他表現出來的一面是所有人從小就稱讚的那一面，因為得到了誇獎，所以想要保持這種別人對他的認可和喜歡，在面對喜歡的人時，就下意識地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這是從小到大潛意識裡培養出來的習慣。
可人怎麼可能永遠都是這麼高潔清冷、光風霽月呢？
段頌陽心底埋藏著對葉淮的渴望，他希望能獨佔葉淮的所有，他的時間、他身邊的位置、還有他本人。
段頌陽喜歡葉淮，他想把葉淮當做他最尊貴的寶物關在他最隱秘的藏寶地，除了他之外，誰也不給見。
可他不能這樣做。
因為葉淮是人，不是什麼可以揣在兜裡的物件。
四十年前，段頌陽因為這種獨佔欲和嫉妒心讓葉淮受傷，自那之後，他便知道自己需要壓抑這種「錯誤」的感情，他不能放任自己，因為他不知道放任自己後會不會對葉淮做出更加極端的事。
他怕葉淮知道了自己心底那對他醜陋的慾望，怕葉淮會因為害怕而遠離他。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擔心對方因為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才會在對方面前隱藏起自己最不堪、最醜陋的嘴臉。也正是因為喜歡，才會動搖自己一直以來的道心，讓對方有關的一切都凌於自己的劍道之上。
所以他希望葉淮能夠飛昇，能夠靠他的修為和靈力飛昇，他的修為和靈力會化作葉淮飛昇成神後靈體的一部分，和葉淮永遠都不會分開，而葉淮，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那骯髒可怕的私心。
兩個段頌陽閉了閉眼，溫柔的那個人格說道：“阿淮……你不討厭這樣的我嗎？”
“我確實曾經討厭過，”葉淮說道，“但不是討厭你，而是討厭你盡力模仿的洛雉，因為我覺得那不像你，我覺得有什麼人侵佔了我喜歡的人的身體，可偏偏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這個看起來像冒牌貨的傢伙就是我喜歡的人。”
“可是……這樣的我……你不覺得害怕嗎？我真的有過把你囚禁起來的念頭。”
“段頌陽，”葉淮笑了，“在你知道了我其實是個心機很深、一直在裝模作樣的人之後，你討厭我嗎？”
段頌陽搖了搖頭：“怎麼會……我只會覺得……心疼。”
葉淮會如此地小心翼翼，是幼年時不斷顛沛流離的結果，段頌陽知道後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早點遇到葉淮，把他帶回歸元劍派。
“所以啊，”葉淮手上用力，將兩個人拉到他身前，抬頭看著這兩個人，張開雙臂抱住兩個人的腰，把頭靠在兩人並上的肩頭，“段頌陽，沒有人會只有一面的，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要接受他的所有，我喜歡你，也喜歡你的所有。光風霽月的你、孩子氣的你、認真古板的你，還有……”他枕在一個段頌陽的肩頭，對另一個段頌陽的耳邊小聲說道，“還有對我有獨佔欲的你，”他笑了一聲，熱氣噴到那個段頌陽的耳邊，“如果你想把我囚禁起來，那麼你提前找好地方，水木屬性靈力要濃郁，雖然我辟穀了但是好吃的不能少，還要有話本小說，和好玩的法寶靈物，當然，最重要的，”葉淮喃喃道，“要有你。”
葉淮感覺到手下的觸感在慢慢改變，刺眼的白光亮起，他閉上了眼睛。
“然後，你就可以把我關進去，永生永世不出來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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