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前一天, 唐遠很早就起了,自從回到家,他晚上更加睡不好, 輾轉程度比在學校裡時還要嚴重。
出門走走固然可以, 但走不了一會他就會急著想回來, 他其實沒那麼大精力需要消解,相反這段時間他經常會覺得累。
唐遠下樓, 去唐思榕房間看了眼,發現她也已經起來了,“怎麼起這麼早?”
屋裡開了取暖器, 撲面一股乾燥的熱意, 唐遠被燻得眯了眯眼睛, 他看水不夠了, “我再去給你加兩盆。”
“不熱。”唐思榕說。
“是熱不熱的問題嗎。”唐遠吐槽她的關注點,“別一直悶著不開窗,太乾了対呼吸道不好。”
老房子線路老化嚴重, 用不了功率太大的東西,唐思榕房裡的電暖氣加上隔壁房間的空調到頂了,晚上唐遠閣樓上什麼都不敢開, 唐一裕買的加溼器也是小功率的,最多能照顧到房間的一角。
唐遠給她端進來兩個盆, 都裝滿了水,一邊一個圍著床放,又給她後窗戶開了條縫, 唐思榕今天氣色還行, 穿著厚睡衣窩在椅子上,不時露出來的幾分病懨的憔悴更像是沒有睡醒。
她喊唐遠到書桌前坐下, 從抽屜裡拿出個長方盒子,遞到他手裡。
是什麼外殼上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他猜。
唐遠盯著看了好一會,語氣沉沉,“不是說好等我畢業再送的嗎?”
“可我想不到過年送你什麼了。”唐思榕微微笑著,“過年也要禮物啊,而且你生日也快到了。”
她竟還先唐遠一步抱怨上了,“而且你們現在看我這樣緊,都不讓我出門,我就是想買也買不著。”
往年過年和生日,唐思榕都會給唐遠準備禮物,礙於他學生的身份,送別的不合適,大多是衣服鞋運動手錶耳機之類。
要說過年和生日攢一塊送個大的好像也過得去,但唐遠卻不想收,收了像唐思榕出爾反爾。
說好了畢業送的,這會拿出來他都沒期待了,唐遠把盒子重新放回抽屜裡,臉上落下些許不高興來,“那你等高考結束了再給我。”
“等那時候都過時了。”唐思榕無奈,“現在用不正好嗎。”
“我又不會只用一年。”唐遠看她,“跟我說什麼過時,我人就是個過時的人。”
唐思榕笑,“去年問你買什麼鞋的時候還不是這麼說的呢,才這麼一會就變了?”
唐遠沒理她,他這樣說了,也表現出明顯的抗拒來了,但這天晚上,唐思榕還是上樓,把手機放在了他枕邊。
唐遠那會沒睡著,唐思榕腳踩在木質樓梯上的第一聲輕響他就聽見了,他一動不動,一直等她走到他床邊,床單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與此同時落下來的,還有她輕若遊絲的一聲嘆息。
唐遠裝作被打擾,翻身朝裡,而就在他対著窗,額角深埋於枕邊時,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他怎麼會不知道唐思榕為什麼執意要把東西給他。
而唐思榕當然也清楚他為什麼如此抗拒。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都在怕那一個未知。
而這樣一個未知變成已知,僅僅是後半夜的事情,唐思榕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一聲不尋常的響動。
唐遠在這聲響動裡睜眼,他果斷翻身,以最快的速遞下樓。
唐一裕和黃郡也起來了,這幾天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很緊,此時更是如驚弓之鳥一般。
唐思榕臉色發青,呼吸急促,雙手痛苦地抓著胸口,她眼睛緊緊閉著,任黃郡怎麼叫都沒反應。
“去醫院,快!”黃郡給她做急救,家裡有備用的氧氣袋,唐遠從唐一裕手裡搶過她,一把抱起,往樓下跑去。
唐思榕的心臟病是先天的,而且是相対複雜且罕見的心臟畸形,小的時候做過一次手術,十幾歲的時候又做過一次,活下來完全是運氣。
她這種情況需要不斷的分期矯治,但醫生也說過,像這樣多次開胸會導致心臟大血管損傷,死亡和嚴重併發症的風險也會相應增加。
黃郡和唐一裕帶她去了所有能去的醫院,找過無數國內外知名的心血管專家,但結果沒有區別,対於像她這種複雜型的病例沒有一勞永逸的捷徑。
她會復發,很大的機率,從曾經的活不過八歲,到活不過十八歲,到活不過二十五歲……唐思榕是不斷在創造奇蹟,但老天爺的保佑從來不是拱手相讓。
她第二次手術的時候唐遠已經記事了,所以他親眼見過,也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個病態孱弱,躺在病床上不見絲毫起伏薄得像一張紙的人是怎麼在反覆的併發症和數不清的病痛折磨下一次次地挺過來。
她受了太多的罪,唐遠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再有第三次,可想到放棄的盡頭是什麼,他又卑劣且熱切地期盼她能再堅持這一回,就算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他。
急救室外的空間永遠像是被扭曲過,等在這裡的正常人無法正確感知時間的流速,唐遠從站起到坐下,又從坐下到蹲下,反覆這一過程,循著名為宿命的環。
十年前有個小男孩也曾坐在這裡,不停地絞著褲腿,擦手心裡的汗,他哭過一輪又一輪,眼裡鼻涕全糊在了臉上,被他媽媽大聲呵斥,不準再哭一聲,否則就要扔他出去。
來去的護士看他可憐,跑來安慰,最後他被人抱在懷裡,抽泣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不住地發抖……
唐遠這一晚上想了很多不該想的,他身上很疼,可又說不出具體哪疼,他以為是應激造成的,他太緊張了。
去廁所裡洗了把臉,等抬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才發現並不是心理原因,他右半邊臉真的腫了。
唐遠後知後覺,都沒發現自己什麼時候長了智齒,還發炎了。
或許是因為太疼了,他人比平時要麻木,唐思榕從搶救室出來他一下沒反應過來,還是身邊的唐一裕動了,他才猛然回神。
他聽到醫生在安慰黃郡說人沒事,還看到那個送黃郡回來的趙叔也在,唐一裕還跟他打招呼,於是站著的唐遠,躺著的唐思榕,被唐一裕抱在懷裡哭的黃郡,形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唐思榕的燒還沒退,打著點滴,呼吸比之前送進去時緩和了許多,臉色也不再發青,只是仍然蒼白,唐遠從護士手裡接下病床,跟著一塊往病房走去。
人一時半會醒不了,唐一裕讓唐遠先回去休息,他身上穿的還是睡衣,薄薄的一件,襪子也沒有,整個腳踝露在外面,坐一晚上都凍青了,唐一裕脫了外套給他,認識的護士給拿了條薄毯來捂著。
唐遠有些渾噩,感覺不到冷,聽說唐思榕沒事,他才稍稍緩過來些,他點點頭,準備回去收拾點東西,問唐一裕有什麼要的,他晚點一併帶過來。
出了醫院門打車,開口跟司機說話,劇烈的痛意順著臉頰邊肌肉的抽動一路鑽進腦子裡,疼得唐遠差點低吟出聲,之前沒在意,沒想到短短一會,已經疼到這種程度了。
他以前沒疼過,不知道牙疼起來這麼要命,才這麼一會,脖子上一抹滿手的汗。
他在小區門口下車,去藥店買專門針対牙疼的止疼藥,醫生給配了,走的時候特地叮囑,讓他等炎症消了就趕緊去處理,這種情況後面會一直反覆。
唐遠上樓後就把藥吃了,穿上外套,拖了個行李箱出來收拾東西,大部分是唐思榕要用的,黃郡和唐一裕的簡單帶點,他倆明天晚上可以回來。
臨出門前,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霧沉沉的,像扯爛了的棉絮,下一秒要把整座城市都洗碎一樣,遠處依稀傳來嗶啵的炮竹聲。
今天過年。
唐遠半邊臉上開始掉眼淚,無意識的,太疼了,半個小時過去,藥絲毫沒起效,他重新又補了兩顆,在沙發上坐下了。
……疼,除了疼沒別的感覺,腦袋裡針扎得跟通了電似的。
手機一直在響,紛繁的拜年資訊不斷湧進來,唐遠關了聲音,現在光是螢幕亮起的光都會讓他有生理性的疼痛反應。
他很少發朋友圈,剛有微信的時候圖新鮮發過一兩條,唐遠刷著朋友圈裡那些拍年夜飯拍紅包拍親人團聚的,翻轉鏡頭,給自己拍了張自拍。
他在聊天記錄裡找,找到之前楊啟帆給他發的傑尼龜豎大拇指配文整挺好的表情。
挺搭的,兩張放一塊才不顯得單調。
狀態發出的下一秒就收穫了一條留言。
楊啟帆:【啊你這……】
跟著他微信語音就進來了。
唐遠接起。
“怎麼了你又,大過年的搞這麼驚悚?”楊啟帆問:“別是又遇著朱化了吧?”
“沒。”唐遠說:“牙疼。”
“牙疼啊,那你吃藥了嗎?你這臉腫得是有點厲害啊。”楊啟帆感嘆,也就大帥哥這張臉能扛住這種程度的變形。
“吃了。”唐遠緩緩吐出一口氣,“沒用。”
“啊?那你冰箱裡找倆冰塊含著,上回我媽牙疼,就這麼対付的,試試,你家裡有人嗎?”
“有。”唐遠才沒說兩句,已經不想開口了,也不想打字,“掛了。”
“行,那你好好休息。”楊啟帆掛了電話,不知道網上哪找來的,給唐遠連著發了幾篇諸如牙疼怎麼辦一招教你三秒治好之類的文章。
唐遠關了手機,螢幕暗下去,但很快又亮了起來,這次是電話。
他按掉,沒過三秒,宋亦川再次打了過來。
唐遠塞了副耳機,接起。
“牙疼?”宋亦川旁邊有他家人說話的聲音,但很快被隔絕在外,他應該找了處安靜的地方,可能是房間。
唐遠輕“嗯”了聲,他倒在沙發上,朝裡蜷著,宋亦川才說兩個字,就讓他意識到戴耳機是多麼錯誤的決定,因為當貫通耳膜的震動敲打在神經上,更疼了。
“吃藥了嗎?”
“沒用。”
“你吃的什麼?”宋亦川問:“布洛芬嗎?”
唐遠順著他的話回頭,看了眼桌上的藥,還真是布洛芬,女生不都說這藥有奇效嗎,怎麼到他這兒不起作用了。
宋亦川沒聽到他回話,又問:“換一種試試,雙氯芬酸鈉呢,家裡有嗎?”
“……沒有。”誰沒事吃止疼藥呢。
“那讓你……”背景音裡沒聽到任何除他呼吸之外的聲音,宋亦川頓了頓,“你在哪?”
唐遠沒說話,說不動,他臉撐得難受,張不開嘴,還很餓,一天沒吃東西了。
“一時半會好不了,去買。”宋亦川又等了會,再次開口聲音溫柔下來,灌在唐遠耳朵裡有幾分不真實,他已經太久沒聽宋亦川這樣跟他說話了,或者說從來沒聽過,哄著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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