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川這天晚上罕見地做了個夢, 夢裡他身處寒冬深夜的街頭,天上飄著雪,而他孤身一人站在路邊。
風捲起雪裡的碎沫, 繞得人睜不開眼睛, 他看向路對面, 好半天才看清,藥店門口一層層的積雪下, 似乎蓋了個人。
那人如雕塑般低著頭,不知道在那蹲了多久,頰邊溢位的熱氣散在風裡, 披一身雪的模樣差點要與周圍融為一體。
宋亦川忙走過去, 拽著他胳膊, 把人從被掩埋的窘境裡解救出來。
他給他抖兜帽上的雪, 一張清俊的面孔從簷下露出,竟然是唐遠。
宋亦川問他怎麼了,這麼晚了為什麼不回家?
唐遠捂著右半邊臉, 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好半天才艱難開口,說是牙疼, 牙太疼了。
宋亦川問他吃藥了嗎。
唐遠說吃了,但沒用。
換別的試試呢。
換過了。
唐遠拉開羽絨服的拉鍊, 頓時掉出無數的藥盒來,不同品類的字樣,顏色各異的包裝, 幾乎涵蓋了市面上所有能買到的消炎止疼類產品。
他邊說邊抖衣服, 藥盒越下越多,雪一樣成片地往下落, 一會的功夫,幾乎在他倆中間堆出座小山包來。
宋亦川忙制止他,問這些他都吃了嗎。
唐遠說都吃了,每一種。
不能吃這麼多,會出事的。
唐遠又開始哭,說太疼了。
他哭著哭著,突然看著宋亦川的嘴不動了,問他為什麼會有藥,哪買來的,好像沒見過。
宋亦川正不明所以,突然感覺自己嘴裡像含了什麼東西,形狀上似乎是個膠囊,他想吐出來,但那東西好像被封在他嘴裡了一樣,任他怎麼用力,就是吐不出來。
唐遠直勾勾地,看見救命稻草了一般,一把抓過他肩膀,說吐不出來沒關係,他來取就是。
宋亦川還沒明白他說的來取是什麼意思,視線裡唐遠偏了下頭,猛地朝他靠了過來。
宋亦川瞳孔驟縮,身體本能地往後仰……
床架不堪重負,發出“吱呀”的聲響,黑暗裡突兀的一聲,宋亦川翻身坐了起來。
……原來是夢。
他緩緩撥出口氣。
好荒唐古怪的一個夢。
現實與幻想摻雜,叫人差點分不清真假。
還好是夢……
短暫平復了會後他回頭,想看一眼始作俑者,卻發現唐遠不在床上。
他被子的一角掀起,床鋪冷冰冰的,離開應該有一會了。
宋亦川忙跳下床,去衛生間裡看了看,人不在。
他又推開浴室的門,還是不在。
這麼晚了會去哪?
宋亦川穿上外套,開門走了出去。
順著樓梯下到二樓,有股淡淡的煙味飄上來,宋亦川皺了下眉,再往下走過一個拐角,唐遠背對著,坐在一樓的臺階上。
這不是宋亦川第一次看見他抽菸了,他們家裡沒人抽,他從小就聞不了煙味,也理解不了唐遠年紀輕輕從哪學來的惡習。
他走過去,還在唐遠身後就迫不及待彎腰,把煙從他手裡摘了下來,在扶手上摁滅了。
唐遠一下回神,轉身看是他,就要追過去的手落下,輕聲道:“怎麼不睡覺?”
“你呢,起來做什麼?”宋亦川目光垂下來,落在他臉上。
“睡不著,出來透口氣。”
宋亦川在他旁邊坐下,看著指間將熄未熄的菸頭……說菸頭不準確,唐遠應該沒抽幾口,或者說剛點燃,倒是他,擰的時候太用力,煙尾被折得皺巴巴的。
過道里風很大,唐遠衣襟敞著,像是感覺不到冷一樣,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不知道在這坐了多久,唯有聽他說話,帶著明顯的鼻音,不知道是又哭過,還是凍的。
眼下只有他們兩個人,四下寂靜深夜,一方狹窄樓道,如此氛圍,宋亦川覺得他或許肯說點什麼,於是他問:“你這段時間到底怎麼了,能跟我說說嗎?”
唐遠捏了兩下手指,隨即沉默了,宋亦川等了一會,以為他仍是不想理會,誰知唐遠突然轉頭,看著他笑了,“你想幫我?”
“對,但我得先知道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沒怎麼,心情不好。”唐遠說:“我不一直這樣麼,過一段時間總有那麼幾天,我以為你習慣了。”
又來了。
又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可以跳河,可以問出生或死的問題。
現在天塌下來扛不住了也是心情不好。
那是道擋箭牌,也是張免死金牌,任何事任何可能都可以歸結為一句心情不好。
宋亦川沒跟唐遠表達過他有多煩他這種態度,但他真的很煩,甚至是厭惡,因為唐遠這樣跟他說話,他就永遠沒有抓手。
再多的情緒,再無解的擔憂,給出去了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種無力感,沒體會過的人永遠不知道,會在某些時候把人逼到什麼程度。
“心情不好總有理由,我不相信會無緣無故心情不好。”宋亦川強壓下心裡那股快要頂天的煩躁,“唐遠,能別把我當弱智嗎。”
“你這麼聰明,我就是想當也當不了啊。”唐遠妥協,輕嘆了口氣。
“可我應該也告訴過你了……”他突然傾身,朝宋亦川靠近,呼吸帶著熱氣,嘴唇幾乎擦到了他耳邊,“該怎麼幫我。”
宋亦川猛地推開了他。
唐遠後背撞在扶手欄杆上,沉沉的翁鳴聲在樓梯間裡盪漾開來,那一下很重,猛然間聲似擂鼓。
“這麼大反應幹嘛,睡一覺而已,又沒讓你喜歡我。”唐遠笑了聲,“你看,說什麼想幫我,你還是幫不了。”
“沒有感情的純肉&體交易,是這個意思嗎?”宋亦川簡直難以置信,為唐遠輕佻的態度,“這兩者在你眼裡是可以分開的?”
“對,就是這樣,既然你理解不了,那我就再說一遍。”唐遠看著他,“我心情不好的問題沒有人能解決,但有人至少可以讓它不那麼糟糕。”
這個人是誰宋亦川已經不需要再問,答案必定是他,這讓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冒犯,甚至覺得唐遠這段時間……不,是往前數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消沉他的失意他的痛苦都是表演,是逼他就範的手段。
宋亦川退開一步站到了臺階上,“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那你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唐遠說:“我說了讓你別管閒事,你非但不聽,還又是祝福又送禮物的,是看我最近不上心了,反過來再撩我兩把是吧,你玩兒什麼呢宋亦川,欲擒故縱?”
床頭的禮物唐遠看見了,宋亦川放下來時說的那聲生日快樂他也聽見了,他半夜睡不著,隨手拿下來拆了,現在就在他左手邊放著。
那是一幅畫,畫裡是一碗湯圓,碗很胖,湯圓也很胖,七八個糯米糰子擠在一起,每一個都憨態可掬,有兩個甚至掛到了碗邊,滿得要淌出來。
……如此圓滿。
可宋亦川卻說:“我沒讓你這麼想,我答應過要畫給你就不會食言,我以為我們至少……還算是朋友。”
“還記得那天嗎,你明明很生氣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一路上連頭都沒回一次,“既然都這麼生氣了,怎麼還會覺得我們是朋友,朋友會想睡你嗎。”
唐遠沒給他留任何餘地,“從我開始肖想你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已經不是朋友了。”
所以這是在怪他的意思。
怪他沒有及時離開。
怪他劃不清界限。
唐遠以前那些混話,宋亦川只當沒聽到,他一再呵止,想叫他收回去,他覺得那是唐遠糊塗了,他總是心情不好,他有個奇怪的家庭,他壓力太大,所以一些看似不著調的舉止都可以被原諒。
可此刻回想,確實是他自欺欺人了,話已出口,不可能當沒聽到,他一再裝聾作啞,換來的卻是這種惡意的結果。
裝睡的人永遠不可能被叫醒,失去理智的人也再難有清醒面對的時刻。
“好。”宋亦川點頭,“我們不是朋友,什麼也不是,我以後都不會再管你,好自為之唐遠。”
那根碎煙被宋亦川捲進手心裡,殘餘的灼人溫度熨平了他僅剩的一絲憐憫,他最後又看了唐遠一眼,轉身離開了。
這天之後,唐遠開始越發頻繁地逃課,晚自習只要不是老許的,他就想法設法逃出去。
是老許的也無所謂,要麼上完了走,要麼跟他說一聲,他家裡現在這種情況,老許也沒辦法強加干涉,談過幾次話,但都收效甚微。
唐思榕這段時間的狀態很不穩定,清醒的時候少,經常唐遠去了她也發現不了,有時候被看見了,唐遠就大方承認說是請假回來的。
無非是做卷子,在哪做不是做呢。
起初他這樣,黃郡和唐一裕都不管他,直到最近一次月考,他又掉出了年級前三十,老許找過他之後看他沒有任何反思,才聯絡了父母。
這天唐遠進病房,唐思榕醒著,那時候已經是三月了,天氣轉暖,但她房間裡還開著空調,熱烘烘的,唐遠進去後就把外套脫了。
唐思榕住的單間,條件還不錯,有小廚房,還有沙發,晚上陪護可以睡在外面,請的護工阿姨因為認識,照顧起來一直很盡心。
唐遠問唐思榕有沒有想吃的,他可以去外面買,什麼樣的都行。
唐思榕搖頭,說吃過晚飯了。
這天晚上唐遠就睡在外面沙發上,他和唐思榕之間差了七歲,真正記事的時候唐思榕十二三四,房子小,以前奶奶還在的時候,過來他們這兒長住,他倆就一塊睡閣樓,唐思榕睡床,唐遠睡地上。
這是一天裡唐遠最喜歡的時候,他從小就粘唐思榕,加上話又多,晚上洗完澡燈一熄,沒有比這更舒適安逸更適合聊天的環境了。
於是他喋喋不休,要唐思榕陪他猜成語,給她講冷笑話,講學校裡好玩的事情,一個小學生簡單到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生活,也要事無鉅細地跟她報備。
只是他聊的那些,哪一樣都不是唐思榕喜歡的,可唐思榕就是能陪他,有求必應,一直到把他聊睡著了為止。
唐遠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等他到了青春期,明白了男女有別,他就再沒和唐思榕在一個房間裡睡過。
這天唐思榕似乎精神可以,白天睡多了,晚上熄了燈,她主動問起唐遠學校裡的事,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沒有。”唐遠說。
“真沒有?”
“嗯。”他好像從小到大沒有特別喜歡過誰,“喜歡我的倒是挺多的。”
唐思榕笑,這不說她也知道,唐遠可是從小學就開始收情書了,收完還特地揹回來給她看,後來是長大了,知道害羞了,才慢慢不跟她聊這些了。
唐遠初中的時候似乎有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唐思榕撞見過他們兩回,在蛋糕店裡吃東西,但那女生後來沒考上實驗中,再後來就沒聽他提起了。
“大學裡可以談一談,找個自己喜歡的。”
“你來選。”唐遠說。
“女朋友還要我選?”唐思榕又笑了,“聽說過媽寶男,沒聽說過姐寶男的,你要連這個都要我發表意見,女孩子看見你該跑了。”
“那就不找了。”唐遠背對著病床,唐思榕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你陪我過就行。”
話音落下,房間裡陷入了沉默,唐遠知道唐思榕沒睡著,但她沒說話。
過了很久,唐思榕叫了聲小遠,“我記得你以前問過我,爸媽為什麼生下了你,又不喜歡你?”
“為什麼?”唐遠也想知道了為什麼,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生,“是因為想再生個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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