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週三更)
“大娘子!這樣的話可萬萬說不得!”
說話的人是南敘的陪嫁婆子,“大娘子,新婚夫婦哪有不拌嘴的?但不能拌了嘴便要和離啊。”
婆子年齡大,見得也多,方才春杏的話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尤其是那句大娘子是孤女,沒有父母族人做靠山,縱有宣威將軍,卻也護不得大娘子太多,這話真真是替大娘子打算,哪怕她氣急了謝家人的所作所為,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如今大娘子鬧也鬧了,氣也出了,春杏是謝老夫人的貼身大丫鬟,她既然說無論是柳街巷的還是桃枝都能隨意打發了,只要大娘子寬心便是,話既然說到這種程度,大娘子還有什麼好鬧的?
且收了脾氣,好好與大爺過日子才是正理,萬不能再繼續鬧下去,傷了與大爺的情分。
婆子心裡這般想著,上前便勸南敘。
她在將軍府待久了,比旁人多了幾分體面,她上前來,秋實便連忙捧給她一杯茶,她擺擺手並未喝茶,只溫聲勸著南敘,“大娘子,您聽老婆子一句勸,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此收手吧。”
“姑爺不是不知禮的人,柳街巷的事情必是被那狐媚子迷了心,這才做出荒唐事來,至於那桃枝,更是不必放在心上,大娘子一句話,他便遠了桃枝,可見姑爺是把大娘子放在心上的。”
“等姑爺回來了,讓他好好與您認個錯,陪個不是,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婆子一門心思替南敘打算著,“大娘子您呢,就冷著臉說他幾句,說完了,小兩口該過日子還是要過日子的。”
“至於和離之事,您就萬萬不能再提了。”
婆子只覺得南敘是氣急了才說的和離話,“偶爾鬧一鬧,紅紅臉,是閨中情/趣,可若不知收斂鬧下去,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姑娘素來知禮,想來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媽媽也覺得我在鬧?”
南敘抬頭瞧著殷切囑咐她的婆子,“可是媽媽,大爺心有所屬,是逼不得已才與我成婚。他求娶我,一是為了前途,二是為著拿了銀錢權勢去救他的心上人。”
“他若待我有半分情誼,又怎會做出與我大婚第二日便偷娶他人呢?”
她怎麼可能沒有對謝明瑜有過期待呢?
謝明瑜生得那般好,又頗有才學,哪怕一襲青衫,在一眾錦繡裡也是鶴立雞群飄逸脫俗的。
她攥著帕子偷偷瞧著,只覺得那才是話本里叫佳人一見傾心的才子模樣。
可這個世道對女人向來苛刻,她又沒有父母族人可以依仗,縱滿懷心思,也無人替她打算。
告訴舅舅?
不,那是一個極乖戾也極孤僻的人,他會突然在夜裡回來,在她院裡獨自飲酒,她披衣而起問他怎麼了,他墨色眸子將她從頭看到尾,眸色似乎更深了。
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人,氣勢從來是攝人的,她被他瞧得有些怕,手指緊緊攥著肩頭披著的外衫,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他手裡的酒盞往石桌上一放,眼睛便瞥向一旁。
“阿敘長大了。”
大抵是深夜飲了酒的緣故,舅舅的聲音有些啞。
她便有些摸不著頭腦。
畢竟不是嫡親舅舅,她也不敢多問,便攏了衣服坐下來,“是舅舅養得好。”
“若不是舅舅,我八歲那年便死了。”
“是麼?”
舅舅似乎笑了。
夜深了,秋風肆虐,夜風揚起她的外衫與未挽起的發,撫在了舅舅面前,大抵是有髮絲掃在舅舅臉上,而他怕癢,他便站了起來,“起風了,你早些休息。”
說完話,他便轉身走了。
他似乎總是這樣,突然來,又突然走,總叫她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大約是年齡大了,要娶妻納妾了,而她在府上,總有些方便,只是這些話他身為男子是不好說的,所以只能她自己悟。
南敘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該走了,她不能總是依賴著舅舅。
畢竟,她長大了。
自那之後,她便盤算著替自己挑選郎君,可還沒等她選好,她便在宮宴被皇子瞧上,風言風語隨之而來,無父母族人可以依仗,嫁入天家便是入了虎狼窩,繞是她心裡素來有主意,可她也才十五,如何不惶恐?
她的的確確是害怕的。
是謝明瑜找到她,叫她別怕,更是謝母拉著她的手,說謝明瑜早就鍾情於她,只要她點頭,謝家這便來下聘,叫她不必把風言風語放在心上,更不要怕皇子,須知世間總要講個理字,哪怕他是皇子,但她已定了親,他難道還想搶婚不成?
天家要臉。
謝明瑜與謝母的舉動對於她來講是雪中送炭,更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更別提她早就中意謝明瑜,又怎會不點頭呢?
於是她歡歡喜喜嫁了謝明瑜,哪怕舅舅在邊關不願回來參加她的婚禮,她心裡雖失望卻也沒有難過太久,她終於有家了,她不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她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畢竟,舅舅也在等她大婚。
只有她大婚了,後宅沒了人,他才好娶妻納妾的。
可是,她這般歡喜這般期待大婚,對於謝母來講,是解決謝家的燃眉之急,對於謝明瑜來講,不過是借了她的錢財與權勢去救心愛的女子,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她如何不難過呢?
那是拿鈍刀子剜心,卻叫人哭不出聲――不愛就是不愛,她恨也無用,只能丟開手。
從小到大,她失去了太多東西,家人,體面,性情,她都失去了,她一無所有。
所以,哪怕有一日得到了又失去,也沒什麼好意外。
畢竟,她這一生總是在失去。
她也早已習慣了失去。
可是,不能因為她習慣失去,就覺得她不難受,就覺得她無動於衷。
她也是人,也會哭,也會疼,只是沒人會心疼她的眼淚與她的疼,所以她只能忍著。
南敘垂著眸,眼瞼斂著眼底的情緒,“這般不珍視我的人,我又何必與他共度一生?”
“大娘子!”
婆子徹底急了。
可南敘已不想再聽,她抬手製止婆子的話,另外一隻斂在衣袖裡的手掐了下掌心,刺疼自掌心傳來,南敘吸了下鼻子。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和離罷了,她一個人生活了那麼久,早就習慣了沒有家的日子。
南敘慢慢抬頭,得體淺笑在她抬頭的那一瞬緩緩在她面上鋪開,她看著替她著急上火的婆子,溫柔笑了起來,“媽媽,你不必再勸,我必是要和離的。”
婆子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她跟著大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大娘子的性子?
那是一個看似溫柔和順,實則極有主意的人,她若起了念頭,旁人再勸也是無用的。
“大娘子,您若是和離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婆子悲從中來,聲音嗚咽。
南敘便起身,把婆子扶在一旁坐下,笑著安慰著婆子,“媽媽,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也沒見我過得不好。”
“也、也是啊。”
婆子擦淚動作一頓。
宣威將軍雖乖戾孤僻,但大娘子到底都是他府上養大的人,貴人們好臉面,若大娘子真的在外面受了委屈,宣威將軍還能坐視不管不成?
況大娘子有錢又有宅子,和離之後只在自己院子裡過日子,能有什麼登徒子敢上門找事?
沒了尋花問柳的大爺,沒了要晨昏定省的謝老夫人,大娘子的煩心事都少了很多,這一來,和離之後的日子必然壞不了。
不,呸呸呸!什麼大娘子,是她家姑娘!
這般一想,婆子不勸了,拉著南敘的手便道,“姑娘說什麼便是什麼,老婆子都聽姑娘的。”
南敘笑了笑,“既如此,那便再好不過了。”
她轉過臉,向一直沉默著的春杏道,“姑娘,你方才也說了我嫁妝的確少了東西,便煩請你寫個條子,折算成銀兩讓老夫人儘快還給我。”
“至於大爺那裡,便叫他給我寫封放妻書吧。”
南敘淺淺笑著,“總歸夫妻一場,為著這些銀錢,倒也不值得我將他一紙訴狀告上公堂。”
春杏柔和麵容變得難看起來。
她知道大娘子絕不會善罷甘休,也做好了自己替大爺頂罪的心裡準備,可哪曾想,大娘子根本不在乎那些銀錢究竟是被誰挪用了,她只想把銀錢要回來,然後與大爺一刀兩斷。
――她方才在榮養堂裡與老夫人說要銀兩而不要夫妻情分的話,竟不是氣話而是心裡話!
和離之事著實太大,春杏拿不得主意,略勸了南敘幾句,便連忙去回謝老夫人。
“胡鬧!”
謝老夫人一聽便惱了,“世間哪有為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便與自己郎君和離的道理?”
話雖這樣說,她卻知道南敘為的不是這件事,但真正的原因,她卻是不能宣出口的,所以只能往外室身上推。
“敘丫頭的氣性著實大。”
謝老夫人緊緊捏著念珠,半息後,她低垂著眉眼,聲音微涼,“我不是著人看著柳街巷的那一位了麼?”
“去,將她帶了來,任由敘丫頭髮落。”
她從來知道棄車保帥的道理。
“什麼?老夫人的人竟來得這麼快?”
柳街巷一進小院裡,陶思瑾臉色微變,下意識用手捂住小腹。
“可不是嗎,咱們前幾日才讓大娘子瞧見,誰曾想老夫人的人今日便來了,我瞧著她們來勢洶洶的,此事怕是不能善終了。”
想想院外凶神惡煞的婆子們,王媽媽便著急上火,“偏生大爺又不在,若大爺在,好歹也能護姑娘一護。”
“姑娘如今是雙身子的人,哪能經得起老夫人的折騰?”
陶思瑾捂著小腹的手指微微一緊。
見她臉色不對,王媽媽便知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了口,“不姑娘也別太擔心了,老夫人再怎樣拿姑娘做筏子哄大娘子,可姑娘懷著的是她謝家的骨肉,她難道真的捨得姑娘肚子裡的長孫?”
“多半是叫姑娘過去罵一頓,跪一跪,等大娘子消了氣,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再說了,姑娘也是官家小姐,當年落難是為了她謝家,這件事旁人不知道,老夫人與大爺卻是知道的,為著這件事,老夫人也不會眼睜睜瞧著大娘子磋磨姑娘。”
王媽媽柔聲寬慰陶思瑾,“姑娘只管跟她們去就是了,指不定這件事還是一個契機呢,一直在柳街巷住著總歸不是事兒,若能趁這個機會過了明路入了謝府,那才真真是姑娘的造化呢!”
陶思瑾撫摸著小腹,面上泛起一絲苦笑,“只怕我沒那個造化。”
“老夫人若果真念著舊情,又怎會一直壓著謝郎不許他贖我出來?還是等謝郎娶了旁人,她才叫謝郎接我出來。”
院外又響起拍門聲,王媽媽連忙給陶思瑾拿了衣服,“姑娘且別想這麼多了,咱們如今這種情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大娘子在府上鬧得這麼厲害,想來大爺已經知曉了,姑娘只需拖上一段時間,大爺便會回府救姑娘。”
“大爺待姑娘情深義重,斷不會看著旁人折辱姑娘。”
陶思瑾面上這才有了緩和,想起謝明瑜,她面上的苦笑便成了羞澀,“師兄自是疼我的。”
與此同時,洛京外的謝明瑜接到了訊息。
“大娘子鬧起來了?”
謝明瑜翻書動作微微一頓,眉頭蹙了起來,“思瑾素來體弱,如今又有了身子,如何經得起她的折騰?”
沒有猶豫太久,他放下書,起身穿衣,“回府。”
此時的他尚且不知,他記憶裡永遠溫柔好性的南敘,竟鐵了心要與他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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