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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照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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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人嘴角噙著淺淡笑意,將落在她身上的外衫披得更緊了些,攙著她肘彎扶她起身。

 楚雲微低著頭,她此刻一定是狼狽至極。方才在池子裡跌了一跤,連頭髮也溼噠噠的,凌亂散落在肩上,臉上的水漬還未消。

 狼狽到,他都認不出來她。

 她自幼唯一被人誇讚的,唯有一張臉。這張臉完美地繼承了她母親的優點,杏眼桃腮,眼尾卻往上揚,添了幾分嫵媚動人。

 她們都說,她母親便是因為仗著自己漂亮,才敢勾引陛下,可惜陛下並不貪色,又被連累訓斥,差一點就被遣去邊疆,後來是當今皇后娘娘嫁給了陛下,這才讓陛下有了競爭儲君的資格,後來真坐穩皇位。

 那些傳聞紛紛擾擾,圍繞在陛下與皇后之間的猜測從未消停。楚雲聽過很多種說法,只不過在其中,關於她母親的部分,說辭都是統一的:

 狐狸精,不自量力,愚蠢又卑微。

 楚雲牙關還打顫,說話極不利索,她想道謝,但控制不住牙齒,一句話從喉口出來,卻堵在牙齒。

 “多……”

 那人開了口:“我雖不知你是哪宮的宮女,但方才見那些人在欺負你,逆來順受可不是好習慣。”他聲音有些溫柔,似乎帶了些笑意,可笑意背後,分明是冷意。

 楚雲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隔著凌亂的溼發抬眼看他,還是那張俊美的臉。沒什麼變化,鼻尖的痣也在同樣位置。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第一面只覺得他有些大膽,並且不知禮數,第二面,卻意外覺得,這人還挺好的。

 他的話,是教她回擊的意思。

 她聽得明白,但做不到。她無法回擊楚丹,毫無資格。

 楚雲還在哆嗦,嘴唇也打顫,她索性咬緊了下唇,不讓它顫抖。唇也是冷的,身上倒回了些暖。

 他方才說,以為她是哪宮的宮女。

 誠然,她這五公主做得寒酸,衣裳還是舊的,錯認成宮女,似乎也無可厚非。

 楚雲攥著溼透的袖口,指節有些泛白,手指凍得僵硬了,因而使不上太大的力氣。這麼會兒功夫,嘴唇與牙齒總算是消停了。

 她吞嚥一聲,低聲道:“多謝。”

 聞盛愣了愣,鬆開手,又道:“這衣裳便送給你了,倘若你覺得有礙,便自己燒了吧。”

 他總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正欲再行打量,便聽見那領路的小太監急匆匆地跑過來:“聞公子,你怎麼在這兒?快,咱們得快些了。”

 聞盛來不及細究,將那抹熟悉之感壓下心頭,退開一步,朝楚雲微微頷首道:“告辭。”

 楚雲這才敢抬頭打量他,一身月白的圓領錦袍套在他身上,氣質矜貴又顯斯文。這外衫倒是不緊要,即便是施捨給了她,也不妨礙他。

 大概是太冷了,冷到她思緒都僵住,竟這麼愣愣看著人走遠了,才回過神來。

 楚雲低垂眉目,視線定格在自己身上的外衫。做工精緻,布料上乘,似乎還有幽微的香味,像某種木材的香味。可見他身份不低。

 其實上回他的馬車也可以瞧出了,他是誰呢?盛京幾時有了這麼一位俊俏又家世不低的郎君呢?

 楚雲又發愣。

 -

 月色從附近的宮殿借了身衣裳急匆匆趕回來時,見五公主在一處幽僻的小道上的樹下屈膝坐著發呆。朝她視線望過去,便見她手中緊緊攥著那個拼命才找到的荷包。

 她原本是有些怨懟的話的,怨殿下如此不為自己的身體著想,非要跳進來冷嗖嗖的池子裡去。

 可眼前一幕讓她說不出口。

 月色跟在楚雲身邊已經三四年,對她的習慣和性格摸得七七八八,自然也知道,那個荷包是她母親的遺物。

 五公主生下來時,她母親已經難產而死,她沒見過娘,對於孃的全部印象,都來自於旁人的不懷好意的言辭,以及那為數不多的遺物。

 儘管這宮裡的所有人都說,五公主的母親是個狐媚子,妄想上位。五公主也從未反駁過,可月色知道,五公主從不這樣認為。

 她一直覺得,她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人。

 五公主把母親看得很重。

 月色忽然就指責不出來了,生了病可以養好,可東西若是沒了,便真是沒了。連念想也沒了。

 她一聲輕嘆,眼眶有些紅。待走近了,才發現五公主身上竟披了件衣裳,瞧式樣還是男子衣物。

 月色心中一凜,蹲下將手中的衣裳蓋在那件衣裳之上,小聲道:“公主,咱們回清瀾殿吧。”

 楚雲又愣了許久,才呆呆點頭。她始終緊緊攥著那荷包,任由月色扶她起來,一步一步好似走在雲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來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躺下的,意識混沌不清,夢境一個連著一個,怎麼也理不清楚。

 五公主病了,一點也不意外。

 月色回來後便做好了五公主生病的準備,五公主身子不算強健,這等折磨之下,怎麼可能不病。可御醫幾次推脫,請也請不來,最後終於請來了一位太醫院的學徒,替五公主切了脈,只說是風寒入體,開了一方藥,叫拿著去御藥房抓,便沒了下文。

 抓藥也不順利。宮裡慣會拜高踩低,即便是大夫如此濟世救人的身份,也一樣愛拜高踩低,見風使舵。御藥房的聽聞是五公主,懶懶散散給抓了些,可有一味藥卻沒有。

 缺了一味怎麼可以?那還有什麼治病的功效?月色與人理論,她性子其實潑辣得很,無奈跟了位不爭不搶的主子,滿腔脾氣無處使。

 見她如此,那些人只是嗤笑,指了指棲梧宮的方向,道:“姑姑與咱們撒潑有何用?這味藥它沒了便是沒了,前兩日林貴妃宮裡的靜姑姑生了病,那藥便都給棲梧宮了。要我說啊,怪只怪五公主運道不好,投胎也投得不好。倘若她投生在林貴妃肚子裡,豈是這種待遇?”

 這話太過大膽,御藥房的另一太監扯了扯說話之人的袖子,示意他別再說了。

 “姑姑請回吧,五公主這病再耽擱下去只更重不是?”

 月色被堵得啞口無言,一甩衣袖,回了清瀾殿。那些人躲懶,一聽五公主病了,便更懈怠,連人影都見不著了。

 月色將抓回來的藥材熬了,趁熬藥的空檔,去瞧了眼正殿睡著的人。

 楚雲滿頭的汗,嘴裡還唸叨著什麼胡話,湊近了也聽不清。月色抿著唇,眉間鬱色難展。她仔細替楚雲擦了汗,用手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比昨日更燙手了。

 月色轉過身去,垂著眼罵了句:“倒不如解脫了,反正也是這麼賴活著。”

 可罵歸罵,當然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月色擦去紅眼眶眼角的淚,這三公主囂張跋扈慣了,即便做了惡,此刻也還是春風滿面。聽聞,陛下特意召了那位新科狀元郎來給她相看,聽聞,三公主似乎是瞧上了那位新科狀元郎……

 外頭人春風得意,她們清瀾殿啊,只有這料峭春寒。

 月色感覺到有些冷,起身將窗戶關嚴實,才又回去煎藥。

 煎藥是個細緻活,又費時間,又費精力。好容易煎好藥,已經磨蹭到快過午時。月色將這缺斤少兩的藥喂楚雲喝下,長嘆一聲,只盼五公主能早日好起來。

 五公主這日子也不是全然沒有盼頭,畢竟到了十五歲,不論如何,再過兩年總得替她指婚。富貴是求不上,只要許一個過得下去的,日後還是能安穩過下去的。

 何況如今三公主這婚事瞧著是八字有一撇了,若三公主嫁了出去,五公主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月色兀自替榻上的人打算著,五公主從不打算這些,好似得過且過似的。可這人哪,總得有些奔頭才好。

 月色垂眸,替她將被子掖好,去旁邊歇下。

 -

 楚雲醒的時候,只覺得口乾舌燥,四肢無力,眼皮也有些沉。她偏頭,吐出兩聲咳嗽,這聲響把月色叫醒。

 咳嗽時扯動嗓子,又一陣幹疼,引來更劇烈的咳嗽。月色幾步走近,將人扶起來,靠著引枕,然後騰出手來倒杯熱水,喂人喝下。

 楚雲眼睛還有些疼,看了眼月色,道:“抱歉。”

 月色撇嘴:“公主說的什麼話,奴婢是公主的侍女,自然是要侍候公主的。”她接過水杯,轉移話題,“公主可算是醒了,公主都病了三日了。”

 楚雲喃喃:“三日。”

 她想起什麼,忽然視線開始搜尋:“月色,我的荷包呢?”

 月色輕嘆,從手邊拿出個荷包,塞進楚雲手裡。“奴婢特意洗了,晾乾了,公主好好收著吧。”

 楚雲彎曲手指,碰觸到東西,抬頭又笑:“謝謝月色。”

 月色扭過頭去,輕哼了聲。

 那荷包是很普通的樣式,用料也不貴重,袖了雲紋圖案。是她娘在懷她的時候做的,那時候,她已經想好給她取名字,雲。

 雲是自由自在的,在天上飄,想聚的時候聚,想散的時候散。

 楚雲摩挲著那個荷包,仔細用兩手拿住,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月色又探她額頭溫度,確認高熱退去,鬆了口氣,嘟囔道:“雖說缺了味藥,倒也有用。”

 楚雲沒聽清,嗯了聲。月色搖頭,自然沒說這插曲,只是說起宮內熱議的三公主的婚事。

 “陛下似乎是打算賜婚了,奴婢真覺得可惜,三公主跋扈,分明是糟蹋了那狀元郎。”她對三公主的敵意從不掩飾,又是關著門主僕二人說話,愈發放肆。“若是咱們公主,那定是才子佳人。”

 楚雲好笑,“你又胡說八道。”

 她哪兒能嫁什麼狀元郎,嫁個老實的賣貨郎才真好。

 月色還在說:“聽聞就是那日,陛下召了那位狀元郎入宮來,讓三公主相看。三公主一眼便瞧上了。唉,聽聞那郎君十分俊俏,風度翩翩,真是才貌雙全呢。”

 楚雲順著她的話聊:“是麼?便只有一個俊俏形容麼?沒什麼具體的長相?”

 月色道:“具體的,倒沒人說,只是聽說那日狀元郎穿了身月白的錦袍,清風明月似的,好像仙人下凡。”

 月白的錦袍?楚雲微滯,有個念頭呼之欲出。

 可她竟不大願意想下去。

 楚雲手肘撐著,下了床,踱步至窗邊。

 月色不過是隨便說說,分散她注意力,也讓她高興些,見她有了興致,自然不多說下去。月色轉身,意欲下去熱些清粥小菜。

 臨走前,視線瞥見角落裡那件男子外衫,又問:“對了,公主,那日您身上還披了件衣裳,那是誰的?如何處理?”

 楚雲推開窗,院子裡的紫緣花已經全謝了。

 又一個春天結束了。

 她遲滯地回答:“是……一位好心人給的,燒了吧,省得連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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