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睜開眼, 錯愕地望向來人,卻見楚元逸大步走來,當下便站在她身邊。他的肩側微微向前, 竟是將她擋在身後之意。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當即便與淑妃娘娘道:“兒子求娶安若,陛下已然允准。母妃若是不喜,自去問過陛下, 何必為難無辜之人?”
這聲調, 這言語……
字字冰冷,毫無溫情。若非問話裡還含著那一聲“母妃”, 只怕要被當做是在同不相干的人言語。
安若於他身後悄然向後挪了半步, 不由暗自慶幸, 慶幸方才抵住淑妃娘娘威壓,慶幸自個心態一貫堅定從未後撤。若她有半分不穩, 落入楚元逸眼中怕就是背叛。
亦對不住,他此刻維護。
“卻是母妃錯了?”淑妃娘娘悽然一笑,轉而又是嘆道,“逸兒, 母妃都是為了你好。你被貶庶, 前路如此艱難, 怎能因為一個女子平白樹敵惹人不喜?”
“此事不勞母妃費心。”
楚元逸寒涼的音色未有一絲動容, 言罷, 又是側身與她道:“若兒, 咱們走。”
若兒??
安若於後方靜靜站立, 心下太過清楚,這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清官還難斷家務事, 她只消做一個透明人,隨他們爭辯,她絕不多嘴摻和。
然而,怎麼忽然一聲“若兒”?
她著實驚了一驚,這般極度陌生又極其親暱,她赫然仰起臉當下竟是沒能回過神。然也不必等她心思清明,手腕隔著衣衫,緊接著被人攥住,而後一路拉她出離淑妃娘娘的扶雲殿。
及至殿外,楚元逸方才鬆開她,安若亦全然清醒。兩人一道行在出宮的路上,不約而同沒有提及那一聲親暱的稱謂。
楚元逸徑自道:“今日之事,算我欠你。”
安若捏著絹帕抬手撫過面頰,痛還是痛些,卻也沒那麼要緊。她回以莞爾:“不妨事,娘娘問責,亦是人之常情,畢竟關心則亂。”
頓了頓,她又道:“今日之事也要多謝公子。”
楚元逸輕笑,笑意卻不達眼底,有些嗤然。他道:“謝我來得還算及時,沒讓你再挨一巴掌。”
嗯……
安若抿著唇沉吟了會兒:“其實公子不必維護我,此番傷了母子情感才是不好。再者,聞說新婦入門總要受些……”刁難二字,安若咂摸了下,到底沒說。
“婆母立規矩是尋常,公子護不住我每一次,也不必在這些小事上勞心,我可以應付。”
楚元逸笑意盡斂,眸間已有冷意:“捱打也行?”
呃……
安若又是頓住,她要怎麼說,說不行,可上頭總歸是他的母妃。且日後遇上他的母妃倒是其次,畢竟淑妃娘娘在宮牆之內,見著的時候不多。真正等她入了三皇子府,遇上他府上的女子,那才是要費些心思。
尤其,這些宅內之事,豈能令他煩心?他要走的是帝王之路,這些細微之處她一應做好或是抗住就是。
安若措辭許久,末了,也只簡略道:“自是不捱打最好。”她心下清楚,淑妃娘娘也至多打她幾巴掌洩一洩氣,畢竟她名份上還是定國公府嫡女,淑妃娘娘再是惱極,也不敢讓她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然餘下的這些話,安若卻不敢再多說。明擺著楚元逸臉色不好,她自不能生生往上撞。
由此,一路無言,眼見得就要到宮門口,安若才又小心探了探身:“公子?”
楚元逸頓住步子,側身望來,她才道:“陛下那裡,當真應了?陛下可有為難你?”
從明面上看,他的身份其實比她艱難。被貶為庶民的皇子要迎娶的卻是國公之女,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諸多臆測。
楚元逸臉色漸轉,心下似盤旋過許過言語,末了,卻只沉聲道:“是,沒有。”
“那便好。”安若道。
她只覺這樣的合謀當真是剛剛好,只是……她怎麼好像得罪他了?是她那句話說錯?安若默然反思,偏是反思不出結果,索性丟開不去想。
心思一瞬清明,步調不覺都明快了些。
然而,老天刻意作對似的,剛出宮門幾步,提步就要同楚元逸作別,各上各的馬車。偏偏,一棵樹後轉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襲寶藍錦衣,華貴又奢靡。他衝她大步走來,安若只得褔身施禮:“太子殿下。”
太子楚元啟直直衝她而來,楚元逸自是走遠些避開。安若避了多回,不成想竟是在宮門外給人堵住。那些個盤旋在喉間的話語,轉了幾轉,到底打算吐個乾淨。
果然,楚元啟開口便是急切道:“安若,本宮何處對你不起,你要這般打我的臉?”
“我是太子,他是庶民,你寧嫁他不嫁我?”
這話說得,倒似他是被始亂終棄的良家女子。
安若靜靜聽著,竭力壓制嘴角抽搐,緩了緩才開口:“殿下,陛下旨意不可違。臣女預祝您與妹妹錦瑟和鳴。”
“安若!”楚元啟陡地厲聲道。
這一聲,聲音頗大,宮門口站著的太監怕是要聽個清晰。
安若心思一提,實在不想過多牽扯,不妨楚元啟緊接著又是壓低嗓音警告她:“本宮告訴你,本宮知道是你與陛下訴苦,才退了本宮這樁婚。你給我記著,嫁不嫁我無妨,最好此生不嫁,否則,本宮定不放過他。”
這是不論她嫁於誰,他都難以甘心的意思?
安若面色不動,心下卻只覺得聒噪,覺得可笑。
殿下啊!您至多還有九個月活頭,何必如此囂張?
不過轉念一想,身為大楚太子,不囂張一把也不像話。尤其此番,她確然給楚元逸添了麻煩,索性輕吐一口氣,迎上楚元啟的注視:“殿下三番五次截住我,大約是心底存著一問。不知殿下想我說的婉轉些還是利落些?”
“隨你!”楚元啟的耐心被耗到極致,若非如此,亦不會聞說此事那一刻便喝退眾人,於宮門口截她。
安若道:“您想問我,緣何給臉不要臉?”
話音一落,楚元啟滿身氣勢陡然落了大半。他自是這般心思,奈何竟被人直戳戳捅破。乃至宮門的太監,忽然聽見緊要的關節,想著稍後說不準還要與陛下身側的景公公傳話,不由伸長了耳朵。
立於大樹後的楚元逸,本是站得最遠,偏生耳力太好,一字一句都不落地聽個清晰。起初亦是百無聊賴,不過是太子不甘心糾纏,沒什麼稀奇。哪料,安若忽然以針尖刺破綿綢,扯開碩大的裂縫。
本緊抿的薄唇,不由得揚了揚。
安若繼而道:“我與您的那樁婚,本是陛下所賜,合該我感恩戴德永世銘記。但這一樁婚事賜了十年,我與您說過的話,不出五句。”
“嫁與不嫁不要緊,要緊的是此乃陛下恩旨不可違。至於其他因由種種,您自問,可想過給我臉面?”
“太子殿下,如今我只是成全了您,有何不妥?”
言罷,楚元啟徹底啞口無言。另一端的楚元逸,卻是笑意掛滿眼角眉梢。看著柔弱的姑娘,果真心思深沉,正是合謀之選。
楚元啟應不出聲來,他從頭至尾落一個理虧。虧心到最後忽然念及這樣的美人是被藏在了定國公府內院,又覺是定國公誆了他。
可定國公是他未來岳丈,要諸多仰仗,是以,最可恨便是老三。貶為庶民仍不安分,竟惦念親嫂。
安若不知楚元啟心思轉動,只瞧見他無言,便自顧自褔身離去,後又與楚元逸作別。
楚元逸仍以公子之禮拱手:“小姐珍重,三日後我再登門。”
安若褔身施禮,轉身上了馬車。然轉身那一剎,額間蹙了蹙,他這臉色怎的忽然又好了?
罷了罷了,她本就不甚瞭解他,入府為妻後再多做打算。
安若拋卻一切雜念,坐於身側的石竹卻是氣息長長地吞吐好幾回。末了,又是抓著她的手擔憂道:“小姐,今日真是驚險,一會兒皇后娘娘一會兒淑妃娘娘,好容易出宮又是太子殿下,奴婢這小心肝都要跳出來了。”
“這不是都過去了。”安若溫聲寬慰著。
“可惜您這臉?”石竹坐近些,拿柔軟的絹帕細細擦著安若臉頰的指痕。“您這樣回府,他們指不定又要在背後說些什麼?”
“極是明顯?”安若抬手撫了撫面頰。這會兒僅剩些微弱的痛意,摸來似也沒有腫脹。
“嗯。”石竹重重點頭,“指印清晰可見,幸虧公子來得及時,小姐若是再捱上一掌,不知要幾天才能消下。”
說著,石竹又是眼眸微眯,裡面攢著笑意,低聲道:“小姐,奴婢覺得公子待小姐似乎很好。”
“呃?”安若怔了下。
“奴婢當時在外頭守著,明知小姐被打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可公子進去後,半點沒有向著淑妃娘娘,全是維護小姐了。”
石竹說得真摯,安若在裡頭經過全程自也清楚。然聽她這麼說,不由得失笑:“他自是維護我。”
石竹蹙著眉不解。
“他要娶我進門,總不能還冷漠以待。”安若心內明晰,楚元逸維護的並非是她,而是那份告知於人的喜歡。
既是喜歡,自要做出喜歡的模樣。
“可那是公子的母妃呀?”石竹忍不住道。
安若只笑著,楚元逸同淑妃娘娘之間或有些她不知的關節,也不好同石竹解釋。
然回到府上,及至黃昏將至,石榴在小廚房準備晚膳,石竹從外頭急匆匆入門,又稟了她另一樁不好解釋之事。
她一左一右拎了兩個碩大的食盒,出自三皇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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