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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霜雪(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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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混亂之中, 小泥人偶手裡握著的粉色小扇子滾落在地上,陶泥捏的扇子,只有黃豆粒大小, 滾到地上就消失不見了。泥偶的其餘身體殘骸則和米缸碎片混在一起, 被人從屋前踢到屋後,被傾覆下來的陰影逐漸覆蓋。

 伴隨著屋內數聲尖叫的尾音窒在胸中,像是被人驟然掐住了喉嚨。

 不過一會,嚎啕大哭聲、驚呼聲與喧鬧聲同時漸漸遠去, 土匪們滿載著戰利品揚長而去, 留下比以往更加死寂的村莊。

 又過了不知多久, 昏暗的屋內忽然走進來一個男人。

 粉色的小扇子打著轉,被擋住了去路才慢悠悠停下來, 滾到男人的皂靴鞋邊。

 被一隻修長的手撿了起來。

 手的主人認出來這小東西曾經掛在哪個部位, 身影微微晃動, 握成拳頭。

 那人側面線條凌厲,唇角緊緊抿起, 大半眉目都被模糊的暗色遮住,像是與黑色融為一體,似溫柔, 也似無情。

 他身後也進來三四個體格健壯的灰衣男子,瞬間將狹小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而距他們一步之遙的屋外, 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外面太陽漸漸西斜 ,鴨蛋黃似的落日將天邊染成金黃如蜜的混沌色。

 小山村裡起了炊煙, 兩三條灰白的煙霧嫋嫋騰起,飄入雲中。

 突然一隊人馬奔襲而至, 打破了這裡的一潭死水的平靜, 驚弓之鳥們再度關緊門窗, 熄滅柴火,驚惶地捂緊了孩童的嘴,從門縫裡面緊張兮兮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黑壓壓的人馬恰似一群不小心掠過此地的鳥雀,騰空而起,直奔山腳的目的地而去。

 深秋濃重的光影將山腳下孤立破落的小房子一分為二。

 餘大娘呆呆坐在自家房屋門口,有如木雕泥塑,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在爭吵之間被扯得稀爛,一臉麻木地看看屋內,望不到頭的昏暗。雖然家徒四壁,但是她每日將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等待丈夫和孩子回家。

 不到十天,家裡又變得一片狼藉,丈夫好不容易每天上山挖藥材賣來的一點錢又被搶走了,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頭。

 她盯著剛剛被裝好的兩扇門板上髒亂的腳印和刀劍砸出來的痕跡,不忍心繼續看下去,絕望地望了望頭頂的太陽,已經乾涸的眼底又湧出來連綿不絕的淚水。

 看到數十匹馬伴隨著煙塵滾滾而來,她也只是默然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低頭用髒兮兮的袖子擦臉,手裡緊緊捏著最後藏下來的十枚銅錢。

 懷中還有十兩銀子,是剛剛進去的那人給的。

 餘大娘沒將這筆意外之財放在心上。

 沒什麼是不能失去的了,說不定馬上這十兩銀子馬上也會被山匪們搶走,

 只是可憐了那幾個姑娘,餘大娘心裡有些不忍的想,還不如昨天將她們趕走,即使被野獸咬傷啃食,也好過被賊人擄走生不如死。

 黑亮的馬兒在屋前齊齊停下,執著韁繩的灰衣男子們無聲下馬,動作整齊一致,壓迫感撲面而來。

 但現在坐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位羸弱且剛剛失去一切的婦人。

 為首的趙繼明下馬後,察覺出這裡的村民對外人不同尋常的抗拒,他先細細打量了一圈四周情況。

 門上掛著的各種糧食被人隨意踩落至地,鍋碗瓢盆碎得碎,壞得壞,這裡剛剛遭受過一場巨大的風暴。

 他心裡已經打了個突,上前和餘大娘攀談起來,為了讓她放鬆警惕,他甚至主動撩起衣袍,就坐在餘大娘面前的木墩上。

 餘大娘在門口枯坐了好幾個時辰,終於等到人能聽她痛快地罵一頓張大龍。

 趙繼明在混雜著一部分官話的青陵方言裡面艱難提取關鍵詞,得知她們每年所得一半以上都要上供給張大龍,附近村子被抓上山的年輕女娘更是不計其數,越聽越憤怒。

 他到任後,就被上官提醒青陵山匪窮兇極惡,但覺得是個麻煩事,一直拖著沒沾手。直到此時,看到餘大娘,他才後知後覺,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愧疚。

 民生多艱,積弊已久。他既然捨棄帝京來青陵當一方父母官,怎能後退做懦夫。

 餘大娘家徒四壁,還肯施捨出一點善意給喻十二孃她們,免得她們在露宿野外。

 他肅然道:“在我治下的青陵,竟然還有人這般欺壓百姓,橫行鄉里,將國家律法置於何處!”

 餘大娘聽出他的身份,下意識站起來,攏了攏散亂的頭髮,但她很快就發覺自己這些動作只是無用功,肉眼可見的痛苦沒有掩飾的意義。

 她慘笑兩聲,臉上兩道深深的淚痕隨她的笑容被拉扯變形,連她自己都沒發現話裡藏著的無望和怯懦:“原來是縣令大人,您是來找裡面那位大人的吧?”

 得知他是青陵知縣後,不是畏懼,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冷漠絕望,被摔打無數次,被給予希望又拿走,如此反覆,才對一切天降下來的希望都保持警惕。

 趙繼明發覺自己對著這樣一張絕望的臉,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無動於衷,承認他此行的確是跟著孟西平而來。

 大約半個時辰前,灰衣男子們發現了醫館馬車的痕跡,順著車轍追蹤至此,卻沒發現十二孃和丫鬟們,發現此地似乎還剛剛經歷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劫掠,擔心十二孃出事,不敢耽擱,連忙將訊息傳回青陵縣衙。

 趙繼明得知訊息時,正和孟西平以及水幫的人在一起,商量如何藉助水幫的力量對付張大龍那夥山匪。

 孟西平聽到喻十二孃的訊息,臉色大變,一言不發,當即丟下所有人起身縱馬出城。

 水幫的小頭領頗把自己當回事,不敢對孟西平甩臉,質問起趙繼明起來。

 等焦頭爛額的趙繼明說服水幫的人,已經得到孟西平出城的訊息,他集齊縣衙內所有好手和水幫的人,追孟西平差點追得腿斷。

 等趙繼明找到這裡,孟西平早就進屋內去了,也不知在裡面發現了什麼東西,遲遲不出來。

 趙繼明擔憂地從門板往裡面望,只能覷見一片黑沉沉,他臉色不知不覺難看起來,喻家娘子難不成真出了事?

 餘大娘誤會了趙繼明的臉色,小心瞄了縣令大人好幾眼:“剛才進去的大人幫忙修好了門板,還給了民婦十兩銀子。”

 哀怨過了,想起來日子照樣要過,家裡幾個孩子嗷嗷待哺,她手腳無措,不知道剛才的話有沒有得罪縣令大人。

 她心中惶然,把銀子拿出來,雙手捧著要孝敬給趙繼明。

 趙繼明哭笑不得地拒絕:“既然是他給的,你就放心拿著吧。”

 餘大娘喏喏應下:“多謝大人。”

 她死死捏著銅錢,坐立難安,期盼著丈夫早點回來。

 趙繼明拿出些破釜沉舟的氣勢:“你放心,我趙繼明一日坐在青陵縣令的位置上,便有青陵一日安寧,早晚將這些欺壓良善的山匪惡霸徹底翦除。”

 否則他還有什麼面目當這個青陵知縣,灰溜溜回家得了。

 餘大娘眸中希望之火燃起又熄滅,對張大龍他們的畏懼佔據上風,只恨自己不是啞巴,不肯繼續說了,唯恐引來後續報復。

 前任縣令開始話也說的好好的,後來他和張大龍成了拜把子的兄弟,縱容土匪們行兇,這新縣令看起來年紀輕輕,嘴上沒門,不太牢靠的樣子。

 趙繼明也不多為難餘大娘,撣了撣外袍上的灰塵,去找孟西平。

 他心中盤算著,山匪的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不如借喻十二孃這件事,要世子再幫忙插一插手。他也要藉此機會和姐姐趙玉娘寫封信,告訴她喻十二孃不比尋常,不要因為家裡的交情就和裴三娘她們摻和到一起。

 帝京裡所有人都猜錯了,孟西平十來年不去江陵,不提喻家,或許不是因為他看不上這門親事,而是將喻家娘子看得很重,才不肯輕易對人言。

 姐夫徐靜敏同孟世子走得很近,玉娘姐姐又一向聰慧,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趙繼明剛要推開門——

 屋內,孟西平彎腰將所有的泥人偶碎片撿起來,他將腰上的小書生也取了下來,放在一起。

 緊隨他其後進來的灰衣男子搜遍屋內,搖了搖頭、十二孃沒有留下來任何東西。

 孟西平垂眸沉思,從屋內走出來。

 和趙繼明打了個照面。

 趙繼明先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孟西平的神色,沒看出什麼,心中揣測不安:“世子,張大龍他們剛剛來過這裡。”

 孟西平已經猜到,平靜地說:“知道了。”

 趙繼明咯噔一下,覺得孟西平面上沉靜,眸中卻已經有無數風暴凝聚,越發猜不透世子的心思,他隨見孟西平手裡拿著團東西,隨口問:“在屋裡發現了什麼?”

 孟西平手上用力,緊緊握住從屋內帶出來的東西,抬眸時風暴消散:“沒什麼,一些十二孃隨身帶著的小東西。”

 僅僅一步之遙,兩人神情起了細微的變化。

 灰衣男子們早將方圓一里探查清楚,他們在屋後發現了馬車廂,車廂散發著一股奇怪的並不常見的藥味,和醫館大夫說的對上了,正是十二孃出青陵時用的那一架,跟車的馬卻不翼而飛,車廂四周只有一些踩得稀碎的糕點,三兩件衣裳,像是來不及收拾,匆忙之間掉下來的。

 孟西平瞥一眼他們找來的東西,認出來這些衣服是幾個丫鬟的。

 喻沅絕對不可能和她們分開。

 他對孟一說:“先帶人沿著馬蹄痕跡追一追,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

 又對趙繼明說:“你準備一下,去和水幫的人說清楚,叫他們引路,立刻出發去張大龍所在的臥龍山。”

 餘大娘在旁邊聽到熟悉的名字,這下明白了:“你們是來找喻家娘子的?”

 孟西平沉默了一會,低聲回道:“是。”

 餘大娘著急地說:“你們來遲了!她早上被張大龍抓走了!”

 孟西平臉色陰鬱了一點。

 無人知道,他此刻已經五內俱焚,胸中悶成一團,眼前的趙繼明好像突然分成了兩塊,他浮在身外,卻覺得渾身是尖銳的痛苦,叫囂著要衝出身體。

 餘大娘生怕他沒聽清楚,大聲朝孟西平說:“那麼好的一個小娘子,還給了我許多銀子,她們都被人抓走了,你們快去找她!”

 趙繼明無意間瞥見孟西平指節泛白,幾乎是僵立在原地,替他問餘大娘:“大娘,那些女娘是什麼時候來的,有幾個人,又是什麼時候被抓走的,你把情況都仔仔細細說一遍。”

 他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要給餘大娘。

 縣令老爺出手大方,餘大娘心中忐忑地拿了,按下對小女娘身份的好奇,努力回憶起昨晚的情景。

 “大概是子時左右,我聽見幾聲連續的敲門聲,披著衣服起來看,發現是四個年輕的小娘子等在外面。”餘大娘想起來也不得不感嘆,“哎喲,個個長得漂亮極了,尤其是中間的小娘子,差點以為她是林中精怪,將我們嚇了一跳。小娘子客客氣氣地說她姓喻,想要借宿一晚。”

 “那幾個小娘子臉色慘白,也不知趕了多少路才找到這裡,民婦連忙放她們進來休息。”

 她回憶起和喻家娘子的初見:“我聽那幾個丫鬟模樣的人稱呼最中間的人為十二孃。喻家娘子安安靜靜的,教養很好,看著就像是那些富貴人家裡面出來的小娘子。”

 清脆的一聲響動,三人都聽得分明。

 孟西平竟然將手裡那隻小書生硬生生地捏碎了!

 趙繼明看得心顫不已,追問餘大娘:“然後呢,喻家娘子她們是怎麼被張大龍擄走的?”

 餘大娘一提起張大龍,語氣就有些恨恨地,恨不得親手宰了他們:“就在兩個時辰前,眼看著小娘子們要準備離開。都要怪他殺千刀的張大龍,前天來搶過一遭,今天又突然來了,把幾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都劫走了。”

 兩個時辰前,趙繼明一下子心冷,要是孟一在她們身邊還好,那幾個丫鬟能頂什麼用。

 等他們找到喻十二孃,黃花菜都涼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飄到孟西平身上。

 孟西平心中如被烈火焚燒,燒得他肝臟肺腑裡面都是火星子,稍微一鬆手,便有新鮮的血順著陶泥碎片流下來。

 餘大娘好奇地問那位不說話的俊美男子,話裡有些埋怨:“你認識喻家娘子,她是你什麼人?怎麼會讓她一個小姑娘流落在外,現在又讓她被張大龍給擄走了。”

 孟西平眉目低斂,語氣艱澀:“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沒照顧好她。”

 孟西平突然將手裡的東西往身邊灰衣男子懷裡一摔,快步走開。

 趙繼明眼前劃過一縷紅色,匆匆跟過去:“世子幹什麼去?”

 孟西平翻車上了馬,捏的韁繩上面也是一手血,沁成團黑紫色,和他的臉色差不多。他渾然不覺被割開的傷口,居高臨下看趙繼明:“你立刻叫上所有人,去找十二孃。”

 餘大娘在後頭追了一句:“張大龍他們就在山上,離這裡不遠,你們可一定要將小娘子救回來!”

 孟西平渾身似一張緊繃的弓,箭在弦上,坐下馬兒感受到他的情緒,焦躁得嘶鳴一聲。

 趙繼明也抓住韁繩上馬:“等等我!”

 他是真心祈求喻十二孃好好的,不然孟西平眼下這樣子,他已經開始擔心這縣令的位置還能不能繼續坐下去了,說不定張大龍沒死,他就已經因公殉職。

 遠處霧影重重,山巒掩去歸路。

 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山頂。

 水幫的人得了青陵縣令的承諾,輕易捨棄了張大龍這個曾經的夥伴,立刻幫著趙繼明去找人算賬,準備做第一個投名狀。

 “翻過這座山,前面就是張大龍的營地。”

 指路的水幫小頭領走這條路走慣了,一路看過來,覺得與往常大不相同,有些奇怪:“以前這個點,山上很熱鬧的,現在怎麼聽不到聲音。”

 孟西平看一眼望不到頭的山林,只顧著揮馬鞭,催馬狂奔:“快走。”

 “嚯!”

 趙繼明跟著孟西平衝動上來,心中斤斤計較地計算,如何利用這點人包圍張大龍,指望著孟西平搭把手。

 還未走近,已經從山上飄下來一股極淡的煙塵味。

 他鼻子靈敏,嗅到山林之間越來越濃的山木被焚燒的味道,隨口一說:“難道是山上起火了?”

 孟西平悶頭趕路,待到山林盡退,看到隱藏在深山裡頭的營寨,眼睛突然被火光刺痛,眼瞳猛地一縮,猛地勒馬停住。

 山上火海漫天,林間竄出來數條煙龍,巨大的火龍左右飄搖,轉眼之間就在山林之間橫衝直撞。

 深秋的山林本就乾燥易燃,被風一催,火龍們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整座山頂完全吞噬,有兩三個山匪衝下來,立刻被趙繼明的人逮住。

 水幫的頭領看眼前情景,瞪大雙眼,比孟西平更茫然:“這火怎麼來得這麼突然。”

 趙繼明卻扭頭看孟西平:“壞了,十二孃該不會在裡面吧。”

 他的話音剛落,其他人還呆滯著,孟西平已經毫不猶豫,縱馬進入火海,呼吸之間,人與馬被煙霧瞬間吞沒。

 趙繼明的心差點跳出喉嚨,手抖地握不住韁繩,連忙招呼灰衣男子們跟上,護好孟西平。

 要是孟西平出了事,寧王府絕不會放過他。

 他不擔心頭上這頂官帽,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項上人頭來。

 這場火外面燒得厲害,實際上裡面並不大受影響,只有最開始起火處的木房子被燒了大半,火光竄到後山去,營寨裡面煙燻霧濃。

 山匪們因這一場大火自亂陣腳。

 趙繼明撿了個漏,張大雄逃跑途中被水幫的人一刀砍死,青陵衙役將剩下的匪徒輕易收拾了,盤踞青陵已久的土匪勢力就此土崩瓦解。

 也不知這場適逢其會的大火是誰助力,他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人頭保住了,悲的是孟西平在裡面仍沒找到十二孃,冷冷地走出來,看起來要宰了這裡所有人。

 他期期艾艾地問:“世子爺,水幫的人。”

 水幫的人沒幫上什麼忙,趙縣令想翻臉不認人,還要看孟西平的意思。

 “你若想讓餘大娘她們再過一陣安生日子,離不開水幫的暗中助力,但凡你今天敢撕毀和他們的口頭約定,明天這座山頭上又會出現一個李大龍。”

 孟西平邊說邊垂著頭,認真給自己纏著手掌上的傷口。

 趙繼明站在他身邊,頹然點了點頭。

 孟西平纏布條的模樣很是專注,趙繼明看了一會,有了新發現。

 堂堂孟世子,不至於連個傷口都不會包紮,可在趙繼明的目光下,孟西平緩緩將手包成了個肥胖的大白饅頭!

 趙繼明看呆了,小小傷口,不至於如此大動干戈。

 漸漸才看明白,世子爺似乎在模仿某個人的手法和纏布條的順序,像是他腦中有一個小人兒在不斷動作,將那些動作都爛熟於心。

 不知為何,趙繼明心頭髮寒,覺得出了帝京的孟西平實在是有些陌生,不敢繼續再看下去。

 孟西平耐心地打了個結,將碩大的白饅頭背在身後,抬眼看向趙繼明:“被他們抓來的娘子都關在哪?”

 趙繼明不敢和他玩笑,指著下頭的人,如待上官般態度謹慎:“所有女眷都已被拘到這裡。”

 青陵衙役推著十來個哭哭啼啼的娘子上來,看打扮有廚娘,有剛剛被抓上來的年輕娘子,有的已經做婦人打扮,成了土匪娘子。

 無論是何身份,都是一臉慌亂和陌生,左顧右盼,眼神飄忽。

 不止沒有喻沅,連瑩玉那幾個丫鬟都不見。

 孟西平眉頭緊蹙成深深的摺痕,眼眸中閃過一絲陰鶩:“將山上的人都帶到這裡。”

 趙繼明立刻依他的命令,將所有人都帶到此處。

 營寨裡煙霧繚繞,一時嘈雜紛亂,只是還不見喻家娘子和她的丫鬟,她們幾個竟像是從偌大一個營寨裡面消失了。

 趙繼明知孟西平心焦,安慰他:“在這裡不見喻家娘子或許是好事,說不定她已經逃出去,或者是……”

 孟西平在心裡替趙繼明接上了他未說完的話,或者是張大龍根本沒將喻沅帶上山,這下就更難找了。

 他問跪在下面的土匪們:“張大龍早上從餘大娘家裡抓來的幾個小娘子呢?”

 水幫的人在旁邊虎視眈眈。

 便有膽小的人見過張大雄的慘狀,老實回答:“跑了。”

 有人先開口,頓時跟上來七嘴八舌的補充:“就是那幾個小娘子,趁大哥不注意,故意燒了整個寨子,逃下山去了。”

 喻沅竟然沒事!

 趙繼明眼神一亮,舒了一口氣,逼問:“她們跑到哪裡去了?”

 “這就不知道了,起火以後沒人顧得上看她們。”

 “她們還帶走了好幾個小娘子一起跑。”

 既然是她們放的火,依照火勢情況,喻沅她們應該剛剛離開,或許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孟西平來回掃過兩次跪下地上的人,壓住胸中的焦急火氣:“張大雄死了,那張大龍呢?”

 趙繼明發覺他竟然忘記了這個重要人物,也才反應過來:“的確奇怪,張大龍為何不在營寨中?”

 有人搶答:“大龍哥將那幾個娘子送回來後,大哥讓他下山去縣城醉仙樓買酒,還沒回來。”

 孟西平的臉色陰沉地能擰出水來,手指冰涼:“不好,快去找人。”

 山下野草枯黃,日頭只見一角。

 而此時的喻沅她們,已經從山後小路逃了下來,恰好和上山的孟西平一行人錯開。

 一路焦急奔跑,幾乎脫了力氣,她停下來和身邊幾個逃難的丫鬟們對視一眼,心跳得快要飛出來,仍然覺得無比驚險。

 幸得老天眷顧,長風隨火一起,助她們逃了出來

 無數畫面在喻沅眼前閃過。

 喻沅素來愛好整潔,還沒有這麼狼狽的時候,衣裳是在營寨裡面隨便拿的,散發著經年的油煙味,髮簪在逃跑途中弄丟了,一頭烏髮被風吹得亂舞,髮間掛著兩三片草葉。

 她深深喘了兩聲,滿身菸灰,隨意用衣袖擦一擦臉上的黑灰塵,扯下一片布條綁住頭髮。

 兩輩子的經歷加起來,也沒有這麼不大家閨秀的樣子,喻沅突然扶著腰笑起來。

 她從入帝京起,為了慧宜公主口中的世子妃和寧王妃身份拘束自己,端莊溫柔體貼。回到喻府後,那些潛移默化的規矩,一直如影隨形,令她深惡痛絕,時時讓她回憶起寒冷刺骨的寧王府。

 好在以後沒機會再見了,不然她一定要向慧宜公主好好問候一句,讓老妖婆早點下去見掛在嘴上的孟西平爹孃。

 瑩玉茫茫然等她笑完,驚恐後望,覺得重重山影裡面都藏著山匪,催著她:“娘子,咱們快些走吧。”

 喻沅看清楚附近情景,緩緩吐出一口氣:“我聽他們說,山下不遠處便能找到青陵一處小渡口,會有水幫的人在那裡擺渡,只要給他們足夠的錢,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們完全不清楚路線,只能按照太陽落下的方向走。

 好在土匪的話是真的,小渡口離山上不遠,喻沅她們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尋到江畔。

 漸漸聽得到緩緩流動的水聲,感受得到水霧,瑩玉看見岸邊停著一艘小烏篷船。

 她興奮地跑出去:“娘子,咱們到了!”

 烏篷船上坐著個正在休息的年輕船伕,瑩玉走近,船伕才慢慢抬起頭,就在她看清船伕臉的同時,腦海裡閃過一個畫面,忽然想起來剛剛才見過他!

 在餘大娘家裡,他就跟在張大龍身後,一腳踩碎娘子的泥人偶,被她無意間看清楚了臉!

 瑩玉當即臉色一白,驚慌失措道:“娘子快跑!是匪寇!”

 喻沅停住,聽到身後的動靜,反身望去!

 來的路上早有身強力壯的大漢堵著她們,手裡提著一把大刀,惡聲惡氣地說:“老子終於等到你們來了。”

 瑩心和瑩舟緩緩靠近喻沅,試圖護著她,三人手挽著手,手心裡都是冷汗。

 林中又出來數道影子,明顯是等候已久,個個奔向為首的張大龍,語調激昂:“大龍哥,寨子裡面來了好多官兵,大哥也被出爾反爾的水幫殺死了。”

 他刀尖直指喻沅的頭顱:“就是為了找她們。”

 喻沅目光泠泠,盯著閃著銀光的險惡刀尖,一股寒氣從腳到頭,但她不敢流露出分毫軟弱,一旦她示弱,就被會面前這些人徹底拿捏。

 刀尖逼向喻沅,那人氣勢洶洶:“我要殺了她們,給兄弟們報仇。”

 張大龍得知縣令也為那小女娘而來,卻是沉思了一下,奪住那柄向喻沅而去的刀:“等等。”

 “老子十來年的家底,說沒就沒了。”張大龍還能看得見遠處漂浮著黑煙的山頂,殺氣騰騰地拿了刀,一把將喻沅扯過來,“小娘子想好如何給我的兄弟們陪葬了嗎?”

 鋒利的刀抵在喻沅喉間。

 呼氣時顫動的面板碰到刀刃,激得喻沅渾身發麻,她輕輕張開嘴喘著氣,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保持清醒。

 她緩緩道:“張大龍,我替你解決了張大雄,不用再做千年老二,你不是應該開心嗎?”

 張大龍面色一黑:“可你引來了官府,害死了我的兄弟們。”

 青陵官府,一定是趙繼明帶來的人,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找到這裡。

 喻沅心思電轉:“水幫的人為什麼要幫著官府的殺張大雄,你比我清楚。官府來找我,不過是順帶罷了,他們收了我爹的銀子,要帶我回家,如果找不到,他們沒辦法向我爹爹交代,。”

 喻沅轉而道:“張大龍,你現在有的,不過是青陵縣的小小山頭而已,還要看官府眼色。不如我們合作,你拿我的訊息去換我爹的一筆錢,換個地方東山再起。”

 張大龍想了想:“我怎麼信你,萬一你和他們聯起手來騙我怎麼辦?”

 “我離開家是因為不願嫁給我爹選中的未婚夫,絕不可能再回去。你拿到錢,我獲得自由。”喻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被張大龍手下壓起來的瑩玉,“我的丫鬟身上有不少銀子,你可以看看,這只是我帶出來的一部分。”

 張大龍突然轉頭看她:“你不是青陵人?”

 喻沅聲音放得輕輕的,散在張大龍耳邊:“江陵喻家,你聽說過吧,那可是江陵首富,連水幫在江陵都要給喻家面子。”

 張大龍聽得意動,正要繼續打聽。

 山間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鳥雀聲。

 張大龍宛若驚弓之鳥,驀然扭轉身體,挾持著喻沅退到江邊:“是誰?”

 他一隻手摸了摸喻沅的臉:“小娘子,差點就被你糊弄過去了。”

 臉上像是被冰冷的蛇爬過,喻沅強忍噁心,蹙著眉去看鳥雀飛起來的方向。

 張大龍強硬道:“再不出來,這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可就要死在我的刀下了。”

 喻沅甚至感覺到脖間血肉被割開,微微發疼。

 林中久久沒有動靜,只有張大龍的話音,一切都靜止了。

 喻沅轉著眼珠子,盯住一片被風吹得微動的樹葉,隨即若無其事的挪開目光。

 張大龍低頭說:“這會來找小娘子的人,似乎不怎麼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落在寂靜的林中,莫名恐怖。

 喻沅閉了閉眼,鎮定道:“根本沒有人來,剛才不過是你疑神疑鬼,被一隻鳥雀嚇到了。我們合作的提議,你考慮清楚了 ?”

 她給瑩玉使了個眼神,瑩玉注意著這邊,立刻從懷中拿出藏著的一疊銀票,約莫好幾千兩,交給看守的土匪。

 小娘子的聲音低而媚,蠱惑心神:“只要你聽我的,至少可以從我爹手上拿到五萬兩銀子,完全可以招兵買馬,再起山頭。”

 張大龍要手下在周圍轉了一圈,沒發現其他人,確定剛才是意外,才放下心。

 他數了數銀票,被五萬兩銀子勾去心神:“原來娘子這麼有錢。”

 他拿到錢,刀刃離喻沅的脖子遠了一些,剛剛垂下去:“那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喻沅突然往前看了一眼,對上了什麼。不等張大龍反應過來,她猛地側身讓開幾步。就在喻沅離開的那一瞬間,一隻箭默契的從林中射入張大龍胸口,穿胸而過!

 他臉上狂喜頓時化為痛苦的驚愕,轟然倒下,手裡死死捏著銀票。

 跟著張大龍的人見狀不好,一個要跑,一個卻想抓住喻沅,正是先前第一個拿刀要殺喻沅的。

 喻沅後退不及,眼看刀尖已至胸前,她只能往後倒入水中。

 那大漢窮兇極惡,預置喻沅於死地,將刀猛地往前一送,眼看那蛇似的刀就要咬上她的胸口。

 孟西平終於追了上來,情急之下用手擋下這一刀,毫不猶豫用手中弓弦絞住大漢脖頸,猛地血花濺出來。

 他果斷後退,跳下水去找喻沅。

 等孟西平將喻沅帶上來,土匪們已經被趕來的灰衣男子們全部拿下,幾個丫鬟圍住虛弱的喻沅,手慌腳亂地給她止住脖子上細長的血線。

 孟西平拿來套衣服,交給瑩玉:“去給你們家娘子換身衣服。”

 瑩玉翻開一看,發現是十二孃的衣裳,她們逃跑途中丟在山中,原來被孟世子找到了。

 喻沅雙目清明,朝瑩玉點點頭。

 等喻沅在樹後面換好乾淨的衣裳,趙繼明也來了。

 孟西平直接把喻沅交給趙繼明:“你將她們帶回去,在青陵官驛住下,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再去找你們。”

 這一天實在是經歷了大起大落,趙繼明聽話,護著喻沅離開。

 喻沅沒有情緒的目光一直跟隨者孟西平,他卻不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回望過來,將她撈上來後,再也沒看她一眼。

 孟西平渾身冷冷的,衣裳也沒來得及換上,仍是溼漉漉的,像是剛爬上來的水鬼。

 等人都走了。

 孟西平才對著灰衣男子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涼薄:“將匪寨裡面見過十二孃的人全部殺了,一個不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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