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東照,炎風徐徐。
楊柳居自己大概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奉旨查抄”之外還迎來聖旨降臨,此時還在補眠的姑娘們被強行喚醒,不等她們發怒,便聽得外面傳來的訊息。
聖旨?
聖旨!
聞言哪還敢生氣發火,匆匆忙忙將自己收拾出個人樣,手忙腳亂地跑到樓下,紛紛跪在地上等待宣旨。
眾人心中面上都在驚疑不定,不知這聖旨是何意,難道是楊柳居前些日子風頭太盛,惹來官家震怒,這便要查封?那、那她們這些人又當如何處置?
她們心中慌亂,惶惶不定。
直到那傳旨太監用那難聽的聲音揚聲道:“楊柳居盈風接旨——!”
“盈風姑娘可在?”
盈風?
眾人瞬間想起前些日子的桃色傳言,驚疑不定,聽這太監的口吻和語氣,對那盈風頗為尊重,想來應當不是壞事,不少人心頭鬆了口氣,總算將自己的心放了下來。
而有的人卻也不由生出羨慕嫉妒,那盈風與她們一般,區區一青樓女子,如何能幸運得到貴人垂青?本以為對方會大禍臨頭,又或者被無情拋棄的人通通被打臉,此時自然不甘心。
既有聖旨,又是這般態度,想來不會是何壞事。
老鴇攜著應輕燭快步跑來,在楊柳居其他人之前跪下。
“盈風在此。”應輕燭裝作茫然無措又卑怯的模樣,這般表現,自是三分真,七分假。
傳旨太監不著痕跡往他身上一打量,心中有些不屑,更多還是不解。
這應王世子雖說無甚德行才華,卻也是位容貌上佳的俊俏郎君,可這位名為盈風的女子,竟是位連妝容都不會畫,審美無能的卑賤女子。
真不明白應王世子是因何對對方動心,並且執意要請旨賜婚成親的。
既是成親,本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應王世子在京中既無父母,也無師長,唯一能夠做主為他娶親的,便只有作為天下之父的皇帝。
這也是鬱止要求賜婚聖旨的原因,有它在,他們的婚事便名正言順,無人可否認,即便遠在溧陽的應王夫妻也不行。
傳旨太監從盒子中拿出聖旨,揚聲對著眾人念,乍一聽都是很好很吉祥的話,然而仔細一聽,聽著說鬱止的“文武並重”,以及說盈風的“秀外慧中”,便知這聖旨究竟寫的有多不用心,又或者,純粹以此諷刺。
無論哪一條,都證明這賜婚並不被人重視,像兒戲,也像笑話。
然而鬱止不在乎,只要能將人名正言順地撈在自己身邊,他並不在意外人看法。
應輕燭愣愣接過聖旨,一副驚喜交加,未曾回神的模樣,連傳旨太監都是被老鴇塞了禮送走的。
其他人也從地上起身,羨慕嫉妒恨地看著應輕燭手中的聖旨,明明與她們一樣都是千人枕萬人嘗的賤籍,為何此人卻能如此幸運,僅僅因為得了一人歡心,便一舉脫離賤籍,成為鳳凰?
為何不是她們?
然而當事人就在現場,她們不能也不敢當著鬱止的面欺負盈風,只能在心裡酸了酸,隨後回屋氣惱,眼不見為淨。
鬱止走到應輕燭面前,緩緩蹲下身,與還在地上跪著,似乎忘記起身屙應輕燭來了個面對面。
“嚇到了?”他握住應輕燭的手,這雙手不如女子般纖細柔弱,反而充滿力量,雖看著白皙,卻已然生了重繭。
應輕燭看著鬱止,彷彿仍在驚嚇中未回神,被阻止拉著站起身後,張了張唇,咬了咬,猶豫再三,“你……”
“世子為何這般執著?娶了盈風,不過是徒增笑料罷了。”他是真想不通,這位風流浪蕩的世子爺為何轉了性,竟對他一見鍾情,甚至要娶他。
他試圖給這人找藉口,或許是察覺他的端倪,心存算計。
又或者是審美非尋常。
又或是他腦子磕壞了。
他在給鬱止找藉口,否認他對自己一見鍾情,傾心不已,甚至為此不惜毀了名聲,只為娶他為妻。
彷彿只要這般,他便能全然忽略忘記方才在樓上與鬱止對視時的悸動,安心算計利用鬱止。
鬱止給老鴇使了個眼神,後者心中無奈苦笑,卻還只能乖乖給這要拐走她主子的人安排房間。
二人進入房中,鬱止將人拉進懷裡,假裝沒注意到應輕燭渾身的僵硬緊繃,片刻後才逐漸放鬆。
“喜歡嗎?”他看了一眼那被放在盒中的聖旨道。
應輕燭遲疑地點了點頭。
盈風應該是會喜歡的吧?
一名飄零無依的青樓女子,面對那給她賜婚,且讓她從賤籍一躍成為貴人的聖旨,又怎會不心中歡喜?
可於應輕燭而言,帶來的卻只有麻煩。
“既喜歡,那便收好,不日便娶你回家。”鬱止笑著道。
應輕燭在心中琢磨著還有哪些能夠擺脫的方法,如今只是賜婚,距離成婚應當有段時間,他需要在這段時間內丟掉盈風這個身份。
正想著,便又聽鬱止道:“你覺得我們何時成婚合適?”
自然是越晚越好啊!應輕燭心道。
鬱止:“三日後如何?”
應輕燭:“……”
你特麼……想立馬洞房就直說!三日?還要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做夢都來不及。
“三書六禮,我早已經備好,一日便可過,二日掛紅彩,三日備宴席,自是可行。”
鬱止可是有備而來,若是再磨蹭,說不定這人便不管不顧逃了,屆時,他可再找不到第二個應輕燭版的盈風娶回家。
應輕燭:“……”
這人……這人……
他心中既慌又急,簡直對鬱止手足無措,彷彿只能束手就擒。
“你不喜歡?”鬱止摩挲著他的手,在繭子上多停留了片刻,又不著痕跡移開。
他知道這位男扮女裝的嫡長子自小受過許多苦,隱藏後艱難生存,似乎這幾個世界,他都是這般可憐的人物,讓鬱止捨不得再看著他獨自苦苦支撐。
“盈風不敢。”應輕燭是真的有些生氣,然而他卻也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了鬱止的急切壞了他的打算而生氣,還是因為聽著鬱止這般細數二人即將成婚的各種事宜時心中莫名生出的喜悅而生氣。
總之就是生氣。
“你要體諒我,迫切想要娶你的心情。”鬱止故意道,
“盈風。”他輕喚著。
應輕燭心中微動,心頭彷彿被這兩個字和這人的聲音輕輕刮過,癢意撓心。
有那麼一刻,他腦中似乎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想法,他想聽這人用這聲音喚他本名。
不是青樓女子盈風,而是應輕燭。
下一刻,他又狠狠搖頭,試圖將這莫名其妙的想法拋諸腦後。
鬱止輕笑出聲,“我想看你為我穿喜服的模樣。”
為我,穿喜服。
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他並未說謊,因為他確實想看。
經歷這麼久,他們還從未真正成過婚。
若此次能成,這將是他們三世的初次婚禮。
今後再有無數次,那也不是這一回。
不知為何,應輕燭心中微動,手指蜷了蜷,竟被這人說得緊張起來。
“都聽世子的。”
他還能說什麼呢?
先前還想著要當著此人的面自殺假死,可如今聖旨以下,若自己還要執意尋死,非但不妙,還顯得奇怪,容易被人盯上。
他只能嫁。
也必須嫁。
應輕燭壓下那一抹心動,固執地想,不是自己願意的,他不過是無奈才嫁給這人,他並未期待,也未欣喜。
都說要騙人時首先要騙過的自己,應輕燭如今才發現,自己從未學到過騙術精髓,因為他連自己都未曾騙過。
得了他這麼一句話,鬱止心中一定,便知他這是下定了決心,不會再跑了。
煞費苦心的鬱止十分滿意,於是決定放對方三日假期,等他處理好盈風嫁人後會產生的後續事宜。
這三日,自己不會來打擾他。
而他也希望,能在三日後,被對方成功驚豔。
送走鬱止,老鴇又苦著臉進來,“主子,您真要嫁給此人?”
應輕燭沉著斂眸,“不是我,是盈風。”
嫁人的不是應輕燭,是盈風。
四公主應輕燭並未嫁人。
老鴇心說這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你?
“您可是男身!嫁人可要洞房花燭,還要睡一個被窩,這要是暴露可要如何是好?!”
應輕燭也思索著此事,片刻後道:“正常人是會洞房花燭,可……他若是不正常嗎?”
老鴇:“???”
應輕燭沒解釋,心中卻想著要多準備些不舉藥,讓那應王世子娶了他只能看不能碰。
說不定,這還會成為他今後以盈風的身份擺脫鬱止的理由。
所以……那不舉藥還是多多益善吧。
鬱止一回府,府中管家下人們便齊齊湧了上來,各個面露苦色,爭相要與鬱止說話。
鬱止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坐在椅子上,喝著茶,悠哉悠哉道:“都想說什麼?”
管家第一個跳出來。
他覺得自己苦啊,原來在應王身邊幹得好好的,誰知被安排與世子進京,做內應。
不過即便那時再難,如今他也熬了過來,然而好景不長,世子突然搞了個大事,還是自己無法解決,即便告訴應王也無法阻止的大事。
成親便也罷了,可成親,也是要花錢的!
區區一個青樓女子,隨便一頂小轎送進門即可,可昏了頭的世子非要大操大辦,無論什麼都要最好的。
什麼八抬大轎,什麼上百抬聘禮嫁妝,什麼精美華貴婚服……樣樣都要貴的,可這銀子得花多少?
管家把苦一訴,鬱止毫不在意地隨口道:“這些年父王年年送禮,還有皇上的不少賞賜,辦個婚禮應當綽綽有餘,若是不夠,我怕是要進宮找皇上幫忙,讓他找人瞧瞧府中究竟有多少錢財,管家,你說呢?”
管家額頭的冷汗連連往下落,這世子究竟是藏拙還是傻子運氣好?隨便說一句話便能輕易拿捏住他的死穴。
他當即也不敢再說什麼,連連道:“小人知曉,一定給世子辦得妥妥帖帖!”
鬱止滿意頷首。
接著便有下人道:“稟世子,曹公子他們來府上找您,可要見他們?”
若是原來,他們必定直接放人進來。然而在經歷這段時間的“調教”後,眾人便不敢再自作主張,凡事過問鬱止。
曹公子便是原主的那群紈絝朋友,鬱止這些日子都沒見過他們,到底是原主的朋友,雖未必真心,但他們對原主的瞭解卻毋庸置疑,鬱止倒是不介意被發現與原主的不同,可婚禮在即,他不希望被一些心眼多的人盯上,繼而婚事有礙。
“去告訴他們,我近日籌備婚事,無暇與他們相聚,邀請他們三日後參加婚宴,請柬稍後奉上。”
“是,世子。”下人匆匆快步去回覆。
府外,收到訊息的幾個年輕男子搖著扇子不可思議道:“這……竟然是真的?”
“你們說鬱止這什麼毛病,竟然要娶一個青樓女子?”那日他們見過盈風,長得怎樣看不出來,可那張臉的妝容卻已經嚇得他們嫌棄不已。
可鬱止非但不介意,竟然還要娶對方?
“看來那盈風倒是有點本事,也不知在床上能不能滿足鬱世子。”
幾人在鬱止受傷後,便匆匆回了家,藏了好幾天才出來,結果便聽到鬱止的桃花傳聞。
眾人初初聽聞時自是不信,鬱止是什麼人,他們知道的最清楚,那小子能為一個青樓女子痴心不改?
笑話!
結果幾人等了又等,卻沒等來傳聞澄清,反而等來了賜婚的訊息。
幾人:“……”
當即也不躲了,匆匆湊在一起,齊齊走向應王府,本想看看鬱止要做什麼,然而連對方人都沒見到,只能灰溜溜回去。
鬱止一手操辦婚事,從旁督促下面人幹活,果真如鬱止所說那般,一起便走完了三書六禮,第二日府中的紅綢雙囍已然掛了滿院。
第三日籌備宴席。
鬱止本沒有打算請多少人,可京城倒是有不少想看熱鬧的閒人,紛紛有意來瞧一瞧這場幾乎驚世駭俗的婚事,為了讓人來的時候有位置坐,鬱止準備了數十桌宴席,佔了待客的整個院子。
當一切準備妥當,第四日清晨,迎親出行。
應輕燭半夜便被喚醒起床收拾,他不明白這又不是正經成婚,更不是真心成婚,自己為何要這麼認真對待?
不過是場偽裝罷了。
他這樣想。
然而他身在人員眾多的楊柳居,不能暴露,只能頂著楊柳居花娘們羨慕嫉妒恨的眼神早早爬起來收拾。
他依舊化了濃妝,臉上的脂粉彷彿讓他戴上了幾層密不透風的面具,憋悶不已。
繁複美麗的鳳冠髮髻,精緻合身的大紅婚服,當一切的一切上身,哪怕明知這場婚事不過是假意敷衍,心中卻仍是不可控制地生出了緊張之感。
彷彿……彷彿這一切都是真的,彷彿他與那人本就是一對有情人,如今衝破重重困難,得償所願,終成眷屬。
恍惚間,他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祝福,正從不知名的地方逐漸傳來,環繞他周身,暖意融融,情真意切。
蓋頭傾覆,將視線遮住,他坐在床上,等著人揹著自己出門。
屋內閒雜人等皆被打發出去,應輕燭正在想,會是誰背自己?這楊柳居也沒合適的人,都怪那鬱止,要娶他竟然連個地方都不換,直接讓他從楊柳居出嫁,也不怕被人指指點點。
不過,轉念一想,這人娶了盈風,便註定要被人指指點點,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又有何區別?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腳步平穩地朝自己走來。
來人不疾不徐,緩步走到床邊。
“來揹我出門之人?是誰?”應輕燭沒聽見說話聲,便問道。
長臂伸出,將人抱起,應輕燭不悅,試圖掙扎,要將這不說話的人趕出去,換一個。
“是我。”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應輕燭的掙扎動作當即停下。
男人悶哼的笑聲透過蓋頭清晰傳入,“我的愛人,自然要自己來抱回家。”
愛人二字落入心湖,濺起陣陣漣漪,應輕燭被人抱著,雙手下意識摟住鬱止的脖子,心中暗道:誰是你愛人?
盈風?
還是應輕燭?
若你知道真相,可還會這麼想?
盈風雖是青樓女子,可他卻連女子都不是,沒有軟玉溫香,沒有柔情蜜意,算哪門子的愛人?
可他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摟住這人的脖子,熱鬧的喜樂環繞,鬱止安排人制造的賀喜聲不斷,應輕燭竟暫時忘了一切,只知道他在同人成婚,今日是他們的喜宴婚禮。
直到離開鬱止的懷抱,坐在花轎裡,他才從這恍惚中回神,心中懊惱了一下,隨後捏了捏袖口。
他的不舉藥帶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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