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簌簌,天地大白。
殿內燒著銅柱,暖意融融,隔絕了外面的嚴寒。
應輕燭起身給鬱止蓋好錦被,平淡的目光落在仍在熟睡之人身上,眼底的留戀毫不掩飾。
靜看片刻,他終究是傾身靠近,紅潤的雙唇悄然在睡美人那略顯蒼白的唇上緩緩落下一個吻。
藥香撲鼻,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人肌膚上。
到底是怕將人驚醒,他不捨地離開,悄無聲息地出了殿門。
然而當他剛走出去,外面守著的人便上前說道:“殿下,宗人府中的四皇子妃要見您,據說是有關於……應王世子的重要訊息,要向您彙報。”
此人心中忐忑,宮中誰不知應王世子與應輕燭的關係?他來報告也冒了不小的風險,可他不敢隱瞞不報,將來若是出了事,要找的不還是他這種小嘍囉?
“她?”應輕燭眉梢微挑,心中略有詫異。
那個女人能有什麼和鬱止有關的訊息?他怎麼不知道?
思慮過後,應輕燭想到鬱止對於那二人的關注,本想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還是沒說出口。
“帶路。”
宗人府本就是用來關押宗室的地方,條件雖然不好,卻也不至於關押普通犯人的大牢那般簡陋艱苦。
四皇子和容雲嫦在這裡也只是不能出房門,沒有自由,其餘倒也還好。
應輕燭到來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麼魔咒,竟然會為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話而特地前來。
若是換做別的事,他大概也就是愛說不說的態度,可一聽關於鬱止,他便有些忍耐不住。
“你有何話要說?”應輕燭站在上面,容雲嫦在臺階下,仰頭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心中終於明白,這回是真的輸了。
而眼前這人,便是那上一世也成功之人?
原來是長得這般。
這般令人難忘。
她認命跪下,也不顧挺著好幾個月大的肚子,端端在應輕燭面前跪下。
“罪婦有一驚天之密欲告知殿下,不知殿下可否屏退左右?”
應輕燭身邊跟著的兩個侍衛當即面露不贊同,正要呵斥容雲嫦大膽,卻被應輕燭先一步道:“你們都退下。”
“殿下!”
“退下。”應輕燭堅持道,“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兩人無奈退下,屋內只剩下應輕燭與容雲嫦二人。
“殿下,罪婦要向殿下稟報,應王世子心懷不軌,意圖謀奪皇位!”
看著跪在底下的女人,應輕燭眸光一厲,銳利如刀的目光刺向容雲嫦的身上,唇邊扯出一抹輕笑,鋒芒畢露!
“容氏,你可知道,話不能亂說!”
容雲嫦被他利刃般的目光一掃,渾身汗毛豎立,如芒在背,卻仍是堅持直起身看著他。
“殿下,罪婦並非胡言亂語,而有證據!”
應輕燭摩挲著指尖的動作一頓,渾身氣壓也低了不少,
“呵,證據?你倒是說說看?”他露出一副略感興趣的表情,讓容雲嫦的心堅定了些。
她想著自己提前準備好的話,斟酌道:“此事事關罪婦經歷,或許過於詭異神奇,但罪婦保證,自己所言句句屬實,若有虛言,罪婦和腹中胎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敢下這麼重的誓言,該證明她所言皆是真話。
應輕燭面上不顯,心裡想著這人會說出什麼荒唐的話來。
卻不曾想,容雲嫦的第一句話便讓他怔愣當場。
“罪婦有一秘密,我重活了一世。”
重活一世?!
應輕燭瞳孔一縮,表情不變,冷聲道:“繼續。”
容雲嫦看了一眼他,便繼續道:“上一世,罪婦做了許多錯事,不愛三……四皇子,反而愛口蜜腹劍的偽君子八皇子。聽從他的讒言,幫助他害了四皇子,後卻遭他卸磨殺驢。”
“死後,罪婦沒想法竟回到了兩年前,便有心改變命運。”
應輕燭冷笑一聲道:“先不提你所言是否為真,就說你說的話,你所謂的改變命運,便是拋棄害了你的八皇子,轉而真的投向四皇子的懷抱?”
“你上輩子害了他還不夠,這輩子還賴上他,是覺得虧欠?補償?覺得自己是還債報恩之人?”
容雲嫦咬唇,“罪婦可有不對?”
應輕燭走向她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跪著的女人,“自以為是!”
容雲嫦臉紅不已,看著應輕燭的目光中有一瞬間惱怒。
然而又很快低下頭,她知道,自己沒有怨恨的能力。
“繼續,跳過這些,我沒興趣聽你還魂報恩的過程,無趣。”
應輕燭斜睨了她一眼,甚至沒正眼看她。
容雲嫦深感羞辱,卻不得不繼續說,她還沒有報復完成,應輕燭,最好你聽完後還能這麼鎮定。
她深吸一口氣,“殿下就不想知道上一世的應王世子是何經歷?”
應輕燭手在腰間玉佩上摩挲片刻,去除心中那點癢意後,淡聲道:“容氏,如今是你想說,而非我想聽。”
言外之意,愛說不說,
容雲嫦心頭一堵,卻不再與之爭辯,直接道:“前世殿下亦是贏家,奪得大寶。應王造反,應王世子作為棄子,被按律處死!”
應輕燭瞳孔猛縮,手上一個用力,差點將腰間的玉佩震碎!
處死?!
他死了?!
應輕燭甚至沒注意自己奪到皇位的話,滿心都是鬱止被處死這句話。
他面上露出微恙的表情,被一直注視著他的容雲嫦看見,心中一喜,看來這人對應王世子是真上了心,而非純潔的利用關係。
“您前世亦成功奪得大位,無論是四皇子還是八皇子,都不是最後的贏家。”容雲嫦繼續道。
“今生罪婦重生後,便有心查探,卻不曾想,上一世的紈絝世子竟然會有如此多的變化。”
“上一世的他從始至終都是位流連花叢的草包,殿下以為,今生的應王世子為何會有這諸多變化?”容雲嫦隱晦暗示道。
她所說的皆是實話,可她有意調動了順序,先說應王世子上一世被處死,再說上一世也是應輕燭奪得了皇位,這很容易讓人認為是應輕燭先上位,應王世子被他處死。
如果應王世子也是重生的,那他必然知曉最後奪得皇位之人是誰。
今生的一切,不過都是那人為求保命而演的戲,從始至終,鬱止都不曾對他有過真心!
這便是今日容雲嫦要送給應輕燭的大禮。
哪怕他成功奪得皇位又如何?
他放在心上的那人,一直都在騙他。
她盼望著這二人生出嫌隙,徹底離心。
皇位四皇子是拿不到,可她也不能讓這兩個壞了事的人好過。
“不對。”
沉默許久的應輕燭忽然出聲,銳利鋒芒的目光看著容雲嫦,“你說謊!”
他目光尖銳地看著容雲嫦,“既然你死於老八之手,又如何得知最後是我漁翁得利?”
容雲嫦一噎,“那是因為我看到了,臨死前看到殿下你殺了八皇子!”慌亂之中,她連自稱都出現了問題。
“既然你死得那麼早,又怎麼知道應王何時造反,而應王世子又何時被處死?”無論如何他都不信自己會殺了鬱止,即便是上一世。
他從未無人說過,在楊柳居見到鬱止還被碰瓷昏迷時,他便提不起殺對方的心,不僅是殺他,便是連傷害都不願意。
那是一股發自內心的強烈本願。
他相信,即使是前世見到鬱止,他也不會這樣做。
“那是因為……因為……”容雲嫦思索片刻後,雙眼一亮,當即要說她魂魄在死後停留了一段時間。
“處處謊言!”應輕燭呵斥道,“你想挑撥離間,其心險惡,心如蛇蠍!”
容雲嫦渾身顫抖,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被人諷刺訓斥羞辱但這般地步!
心如蛇蠍……
她才不是!
她是在讓應輕燭看清鬱止的真面目,哪怕激進了些,哪怕別有用心,都無法否認她所作所為是在幫應輕燭。
“巧言令色,漏洞百出,虧我還真信了你的鬼話!”應輕燭冷笑道,起身欲走。
容雲嫦瞪大眼慌忙喊道:“殿下!我說的都是真的!”
應輕燭知道,有些謊言真真假假才最不容易被拆穿,這女人的話不可信。
沒興趣再在這裡待下去,應輕燭踏步要出房門,激得容雲嫦大喊:“殿下!就算你不相信別的,可鬱止是真的有問題,上輩子他真的死了,這輩子卻抓住你不放,必定也是重生之人!”
“你真的信他真心對你嗎?”
“要知道,當初他風流紈絝的名聲可非虛言。”
應輕燭出了房門,一聲不吭地回了宮。
他面沉如水,心中思緒翻湧,無人能看出他心中所想,也無人得知容雲嫦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容雲嫦繼續被關,看來說的並非是什麼好話,便也無人敢探究。
“世子呢?”待回宮後卻見不到鬱止的身影,應輕燭不由皺眉問守門宮人。
後者當即跪下,戰戰兢兢回道:“回殿下,陛下派人請了世子爺。”
皇帝請鬱止做什麼?
應輕燭沒想通,但最近傳得最快的還是他與鬱止的關係,想來多與這個有關。
應輕燭坐在床邊,手掌撫摸著蠶絲錦被,柔軟細滑的觸感令他流連忘返。
上面彷彿還殘留著那人的體溫。
他明知道自己不該相信容雲嫦的鬼話,重生一事太過匪夷所思,無人能得知驗證,無人能確定她所說是否為真。
心中理智告訴他,容雲嫦與他是成王敗寇的結仇之人,而鬱止才是他放在心上的愛人。
可他又不禁想到鬱止從前幾次三番說過的“前世今生”。
難道這前世今生……便是指容雲嫦口中的重活一世?
那他……是真的對自己有所圖,當初才會糾纏不許?哪怕是青樓女子也不放過?
應輕燭扯出一抹笑,手死死揪著錦被,在上面揪出個猙獰的褶皺,幾欲刺破!
*
“鬱止,你是因為我的身份,才對我‘一見鍾情’?”
鬱止乍一聽,還以為應輕燭聽到了他與皇帝的談話。
可再一想,也有些不對,能有這麼快?
“為何這麼問?”鬱止不慌不忙道,“夫人你可是忘了,我從不在意你是否做上那個位置。”
皇帝、他的人、四皇子八皇子……
許多人一一在鬱止心頭走過一遍,最終停在某個人上——容雲嫦?
是她說了什麼?
“夫人,我曾說過,不要聽別人說了什麼,要用心去看,去感受,我以為我們已經夠了解彼此,若是聽了別人的片面之詞而生出什麼嫌隙,想來也不是你我想要看到的。”
鬱止剛從外面回來,還染著冬日的風霜寒冷,他握著應輕燭的手冰涼,涼到了應輕燭身體裡。
“你是信我,還是信別人?”他看著應輕燭問道。
語氣隨意散漫,眼中神情卻透著認真,唇邊的弧度也和煦溫暖。
應輕燭原本紛亂的心緒因為鬱止的態而冷靜下來。
抿唇沉默片刻,終是說了兩個字:“信你。”
鬱止笑了,“那便信我。”
信我這一生,僅為你而來。
應輕燭的手放鬆了些,二人坐在床上,依偎在一起。
“其實,夫人如今即便不信也無妨,左右你我還有一生,可以向你證明我所言是否為真,你覺得呢?”
應輕燭覺得很好,但他不說,反而道:“你不想知道,是誰說了什麼嗎?她可是說了個驚天秘密。”
無論真假,重生一事都是奇異詭譎之事,
“無論什麼秘密,都與你我無關,對於挑撥我們的人,我沒有興趣。”鬱止大概知道容雲嫦說了什麼,便也沒興趣再聽她的所作所為。
他只要知道,愛人不會對她手下留情就好。
“可我想要你聽。”應輕燭卻固執道,抬頭看著鬱止,雙眼透著你不聽也得聽的固執。
鬱止哭笑不得,只得應了他,“好,那夫人仔細說說。”
應輕燭便將容雲嫦的重生一事說了一遍,還說了她說的前世內容。
鬱止一聽便知道那女人在其中故意做的手腳,心中有些氣惱,也終於明白應輕燭為何會這麼想。
“她鬼話連篇,也不知真假,當做樂子聽一聽便可,可不能當真。”
應輕燭知道容雲嫦的話不可信,可他卻覺得鬱止的態度有些奇怪。
“難道你不應該先否認你並非是她口中那樣的人?”
為何先說容雲嫦說的話不能當真?
一般人被人問起,都會先解釋自己,撇清自己的嫌隙。
而當他真正做了那些事時,更多才會說別人不對,將視線焦點轉移到別人身上。
鬱止:“……”
失策。
果然做賊都會心虛。
心虛就會露馬腳。
對上應輕燭狐疑的視線,鬱止忙笑了笑道:“大概因為我也覺得那話有趣可笑,可以當做樂子聽一聽,至於不否認……自是相信夫人,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因而並未放在心上。”
倒也說得通,應輕燭堪堪收回狐疑的視線。
鬱止心頭鬆了口氣。
看來以後前世今生的話題也得少提。
“所以既不是容氏所說的重生,那你口中的前世究竟是哪個前世?”應輕燭直直看著他,想要個答案。
鬱止:“……”
在以夢境一說搪塞完應輕燭後,後者終於還是閒不下去,被政務佔據了時間。
之前鬱止還不喜他如此忙碌,此時卻巴不得用更多政務絆住他的腳步。
被愛人刨根問底的感覺並不好,尤其是你還知道的很多,並且不喜歡撒謊。
年後,開始恢復朝政班制,然而最該開的朝會便緊張又尷尬。
皇帝沒來。
由三皇子主持。
雖說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嫡長皇子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儲君太子,即將繼承皇位,然而這也太明目張膽了。
大臣們想要壓壓他的氣焰,詢問皇帝為何沒來,都被應輕燭笑臉盈盈地用“父皇殘顏,自覺慚愧,養病於深宮,不願見人”的話堵了回去。
表示不是他不讓皇帝來,而是皇帝自己不想來。
應輕燭假裝沒看到其他人的目光,自顧自頒佈對其他謀逆之人的懲處:
四皇子、八皇子被貶為庶民,貴妃打入冷宮,貴妃孃家也被牽連流放,其他人皆按謀逆論處。
這個處置結果讓不少人驚訝,他們還以為新上任的這位皇子會殺雞儆猴,就算兩個謀逆的兄弟不殺掉,也會殺一個來展現威風。
誰知竟是一個也沒殺,不僅如此,他們府中的人也沒處決多少。
這手段,過於溫和了。
唯一被點名處死的,只有那個謀害皇帝的昭儀。
就這還是皇帝親自動的手。
皇帝得知自己中了罌粟之毒,心中既氣又怕,在醒來後便吩咐人將那昭儀千刀萬剮,如今人早就沒了。
“你這樣做,恐怕要讓不少人以為可以爬到你頭上。”鬱止對他道。
應輕燭拿著書,想著剛才鬱止所談關於水利的內容,一心二用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那些人張揚,他再將人踩得再也翻不了身。
鬱止笑了笑,拉著他的手把玩著,“莊子上的一些東西都做成,相信用不了兩年,它們便能傳遍全國。”
應輕燭不看書了,轉頭看著他,有些心癢,“你想要什麼獎賞?”
如果是床笫之歡,偶爾一回也並非不可。
應輕燭眼中閃著躍躍欲試,手也忍不住回握了鬱止的。
鬱止看了他一眼,義正辭嚴道:“夫人,你我夫妻一體,不必言謝。”
終於忍不住了,鬱止心頭好笑,看來愛人忍功不錯。
“要感謝的。”
“不必言謝。”
“要的。”
“不必。”
“……”
又過半月,皇帝一道禪位聖旨下來,應輕燭直接越過太子之位,榮登大寶,尊皇帝為太上皇,久居長生殿。
登基大典這一日。
天子著玄衣,垂流冕,朝列祖,祭山河。
一旁的鬱止靜靜看著,看著那人頂著萬眾矚目,看著盛典上百官跪拜,山呼萬歲。
看著那一隻假凰,終成真鳳。
“拜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
應輕燭低頭,與斜側方的鬱止四目相對,霎時間,眉目如山風拂嵐,俱為情衷。
承平二十年,二月,景帝登基。
同年三月,應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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