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歲,在人間也是極為罕見。
白髮,皺紋,斑紋,行動遲緩……老人有的特點,洛先生都有,任誰見了也只認為他就是個普通老人,就是運氣好,活得久。
因為活得久,他的輩分無人能及,皇帝喊他老先生,天下學子皆是他徒子徒孫,都喊他老祖宗。
他像個普通老人一般,在享受天倫之餘,繼續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
可他就是不死。
若說原本這不死還有可能是因為自己身體好,那在先生主動在雨夜冒雨賞月,卻連個噴嚏都沒打後,他便不這麼認為了。
趕完先帝葬禮後,他又要走了。
這回卻與之前不同,沒有一個人同意他離開,所有人輪流來勸他好好待在京城,無聊了還有許多徒子徒孫掙著搶著來給他盡孝,想教書了隨便一喊就是一大堆孩子,想要什麼有什麼,完全不用愁。
先生偶爾想到在曾經在鄉下見到的豬,鄉下人養豬就是這樣,只要它活著,只要它長肉,能賣個好價錢就行。
他被這想法給嚇到了,也不管其他人怎麼想的,當晚便換裝過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竟是連隻言片語也未曾留下。
第一個想去的地方,自然是縹緲仙宗,他這古怪的狀態,說不定修仙者能給出解釋和答案。
然而他早已經離開了修真界,便是想找,又能從何處找到呢?
又在荒郊野嶺,他看著手裡的洛書,忽然隨意問道:“是不是你在搞鬼?”
這東西再怎麼雞肋,也是修真界的東西,總與其他東西不同。
洛書書頁空白可一會兒,才顯示出兩個字:沒有。
先生並未驚訝,這書能回答他,不過是它本身的能力,而非因為它有了靈智。
從始至終,它都只是一個工具,會保護他安危,能為他解答一切它知道的問題。
既然是沒有靈智的工具,那自然也不會說謊。
它說沒有,那就是沒有。
先生起身,正要繼續趕路,他要去的不是別處,正是北荒城,那個早已經不知是何模樣的修真界與人間交界處。
“嗷嗚——”洪亮的聲音響徹山谷。
他轉身看去,卻見不遠處有一隻斑斕大虎正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來,兩隻眼睛裡似乎還露著兇光。
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當然,不是被嚇到了,而是他忽然想到……老虎能吃掉他嗎?
這個從前都沒有想過的問題,在今天卻能有了答案。
他沒動,等著老虎動作。
若是他奮起撲來,他躲不過便也算了,左右這百多年也活夠了。
秉承著這樣的想法,他就這麼看著老虎。
看著老虎嚎叫、看著老虎走近、看著老虎……緩緩在他面前跪下前腿,俯下身軀。
它低著頭,彷彿這頭叢林之王在向他表示尊敬和臣服。
先生腦海中忽然想起其他事。
不知從何時起,他似乎變得頗有動物緣,花草植物也格外偏愛他,在他面前開最美的花,他所去之處,無論秋冬,萬物不寂。
老虎的態度告訴他,這絕不是見到的喜愛而已。
這是崇敬,是臣服。
能令花木永盛、百獸跪拜的,唯有一種可能——
聖人。
非是天子別稱,而是集人間信仰與名望於一身,得天下尊崇、萬世景仰的聖人。
活了一百多年,無論是當年的小乞丐,又或是後來不能修行的仙門弟子,還是天下之師,他都從未看不起自己過。
他是驕傲的,自信的,我行我素的。
小乞丐不為成仙折腰,窮書生不為功名低頭。
可這樣的他,在恍然大悟後,第一個想到的詞竟然是——何德何能!
是啊,何德何能。
上古時期女媧造人,創下人類,得以成聖。
他不過是多看了些書,多教了些人,怎麼就成聖了呢?
或許這“聖人”比不上女媧盤古,畢竟他連容貌都無法維持,唯有壽數變故,也正因為這樣的變故,令他的未來擁有無限可能。
是不作為,任由自己跟著時間湮滅,還是堅持到底,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他也不知道。
北荒城與百年前並無多少不同,只是許多茶樓酒館皆換了人,裡面陌生的說書先生依然在講著半舊不新的故事,無聊的人們在門口聽得津津有味。
先生並不著急,他在這兒安定下來,五年後,終於到了縹緲仙宗收弟子的時間,他如百年前一般,信步前往。
然而到了地方他卻是一愣,寬闊的廣場上站著稀稀拉拉的小孩兒。
他們被熟悉的縹緲仙宗弟子照看著,顯然是被選中的。
只是這數量……遠不如當年。
“荀銘。”猶豫一瞬,他款步朝著那個明顯是領頭人,穿著內門弟子服的年輕人走去。
“……小師叔?”那人看見他,先是皺眉,隨後不解,最後是驚訝。
“您還在啊!”
洛先生:“……”
是呢,他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沒死。
“我已不是門派弟子,不必喊我師叔,今日前來,只是有一件事想跟今何長老聊聊。”
荀銘一愣,先生看出不對,問道:“怎麼了?”
“師叔祖他……早在數年前便不在了。”
洛先生:“……”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原來竟然還有修行者活不過普通人的一天……
他閉了閉眼,微微嘆道:“他如何沒的?”
“測算天機,天理不容。”荀銘沉聲道。
天機?
先生微微挑眉,似乎知道了什麼。
他也沒再問別的,只見到說了幾句,就要告辭。
“小師叔!”儘管對方不讓他這麼稱呼,但他也不知道還能喊什麼,便也喊了。
先生剛轉身,手裡便被贈了一個錦囊。
尋常修行者皆用玉簡或儲物袋,也只有他這個凡人需要用錦囊。
“這是師叔祖臨去前讓轉交給您的。”剛剛沒給,是因為忘了,畢竟他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對方竟然還活著。
將錦囊裡的信看完,他面上沒什麼情緒波動。
“我知道了,多謝你。”
說罷,轉身離去。
信裡沒什麼重要內容。
他指尖在洛書上敲了敲,笑道:“倒是沒想到還是我佔了便宜。”
上古聖物,竟在他手裡做了上百年的教學工具。
想問的問題沒有問,想得到的答案無人給,他卻像是解決了一切一般,心無旁騖,輕鬆淡然地離開了。
聖人又如何,聖物又如何,無論他從何來,無論他最終將何處去,此時此刻,他就是自己而已。
他望著洛書若有所思,“佔了你這麼多年便宜,也不好意思再繼續用你的名字。”
從未想過要一個屬於自己名字的他,竟想要為自己取名。
茶樓的茶水依舊那麼澀,他只喝了一口,便不再碰。
說書先生正講完今日的部分,為了讓人們明日繼續來,說了那句每日都要說的詞。
“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鬱知。”他的聲音蒼老卻不滄桑,這百餘年,變的是世事,變的樣貌,永遠不變的是他灑脫不羈之心。
“知天下事,曉天下人。”他像是還挺滿意這個名字,聲音裡帶著笑意。
“就叫鬱知。”
*
世人皆知,改名換姓的天下之師修習長生之術,年過百餘卻不見病亡。
漸漸的,來找鬱知求學長生之術的人越來越多。
鬱知不想騙人,直白道:“我未得長生,各位找錯人了。”
想要長生,應該去修仙。
他又不是修行者。
然而他們能信這些話嗎?
他們是敬重他的,可這也抵不過長生的誘惑。
無數人前仆後繼,坑蒙拐騙,誓要從他身上得到想要的東西,甚至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刺殺他。
鬱知並未閃避,懷中的洛書便率先飛出,發出金光,振飛可那人,對方直接被反彈至自己受傷。
看著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鬱知眼中不禁流露出憐憫。
“我說過了,我不會長生術,你們怎麼不信呢?”
當年不求長生意,而今人人妄長生。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為聖人之心的悲憫。
明知不可能,還因心中虛妄而走上歧途。
人道開始崩潰。
經此一事,再無人敢刺殺鬱知,卻也更知曉他所說的不會長生純屬謊言。
他活了太久,當年相熟友人皆離去。
天下人依舊敬重他,崇拜他的學識,敬畏他的能力和經歷。
可他們同樣也妄想他。
妄想他長生的秘密。
鬱知從一開始的感慨,到後面的麻煩,最後變得無所謂起來。
左右他們也傷不了他,甚至無法到他面前,妄想就妄想吧。
他依舊我行我素,天下遍佈他的足跡。
他活了很久,百年、千年、萬年……久到成了一個傳說,久到這個世上再無人修行。
靈氣枯竭,不僅僅是無法修行成仙,世上生靈皆會消亡。
包括人類。
也包括他自己。
“我要走了。”
北海邊的石頭上,坐著一個樣貌清雋,氣質卓絕的年輕人,他眉目微轉便好似青山生動,江水窈窕。
他低頭看著水裡的大海龜,“去哪裡?”
“海底睡覺。”海龜口吐人言,聲音滄桑。
“你睡了,可能就醒不過來了。”年輕人提醒道。
“醒不過來就醒不過來吧。”海龜滿不在乎道,“我早活夠了。”
它生於靈氣開始枯竭時期,佔了壽命的便宜,比其他生物有更多的修行時間,僥倖活了數千年,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你要跟我一起嗎?一個人睡也怪冷清的。”大海龜邀請道。
年輕人搖頭,“我不喜歡睡覺。”
“那你一個人,要怎麼過?”大海龜還有些不放心他。
“就這麼過唄,沒認識你的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
從年輕到年老,又從年老變年輕,鬱知從來都是一個人。
“那你想睡了就下來,我給你留個位置。”大海龜說道。
看著它沉入海底,鬱知才掏出那本一直陪著他的洛書。
它與當年並無區別。
萬年已過,世間卻截然不同。
靈氣枯竭殆盡,人類數量逐年遞減,草木枯敗,生靈要麼湮滅,要麼沉睡。
他指節在書上敲了敲,“你說這個世界還有一線生機?”
書上顯現出一個字:是。
想到什麼,他忽然笑道:“該不會是需要一個偉人拯救什麼的吧?知不知道現在個人英雄主義早就不流行了。”
洛書:“……”
鬱知支著下巴,低聲輕嘆道:“雖然不流行,但也是真好用啊。”
上古有女媧造人成聖,聖人擁有人類的崇敬和名望,可以說,聖人是人類擁立的。
聖人有功於天下,同時也承載了世間生靈的希望和信仰,二者相輔相成。
若是有這份希望和信仰留在這片天地,或許未來有一天,這個世界會再次出現生靈,出現人類。
生生不息。
要想保留這一線生機,只需要鬱知在自己也隨著最後一個生靈一起消亡之前,將這份希望和信仰歸還天地。
可他本就因為這份信仰而存在至今,若是失去,只有消亡一個結局。
鬱知面不改色,敲著洛書道:“一直以來我都不明白,世上偉人不少,比我真心者有之,比我強大者有之,為什麼偏偏是我一個不會修行的普通人成聖呢?”
他不覺得自己哪裡不好,卻也不覺得自己哪裡特別。
這並非妄自菲薄,而是有自知之明。
可他能被天地選中,成為這一線生機,那必然有他特別之處。
洛書沉默片刻,方才緩緩顯現:女媧補天,人類曾望著五彩石歡呼。
鬱知眉梢一挑。
五彩石必然不會正正好夠補天那一塊,定然還有剩餘,而它們自上古時期便承載了人類的信仰。
若是它們化形成人,天然便能得到他人的信仰。
原來他是塊石頭。
那似乎還算特別?
不對,剩餘的五彩石也不可能只有一塊,應該是有很多小塊,也就是邊角料,而他只是這些邊角料之一。
果然……平平無奇。
鬱知坐下來,這塊石頭很高,即便是坐下,也能看得很遠。
從前漂亮的青山現在已經光禿禿,很難才能見到一抹綠影。
這個世界充滿枯寂和蕭條。
“我從不覺得自己是救世主。”鬱知望著海天交界處,夕陽的餘暉格外灼熱。
“無論是五彩石,還是聖人,那都不是我。”
五彩石乃天生,不由他的意願,聖人乃天意和人意共同締造,也非他本意。
“我可以是小乞丐,可以是仙門裡無法修煉的弟子,可以是人間喜好收弟子的教書先生……”
但他不是聖人。
或者說聖人不是他。
“果然,多活這麼久,總是要還的。”他微微一笑道。
不要輕易接受命運的饋贈,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是饋贈還是陷阱。
他站起身,頭頂著天,腳踩著地。
“我願意將身軀祭於天地。”
“我願意將信仰歸還生靈。”
他不偉大,他只是在走向本就屬於他的唯一結局的前提下,儘可能選擇那天風景更美的道路罷了。
“願天地有靈。”
願……無人記我恩情。
信仰是他們的,聖人是他們的,這份一線生機從來都是由他們自己創造。
至於他……
“我只是個恰好走運的倒黴蛋而已。”
幸運於這萬年光陰,幸運於……他擁有自己。
五彩石那麼多,聖人也有那麼多可能,但他只有一個。
世間獨一。
話音落下,鬱知的身體便如星光點點,悄然消散於天地間。
霎時間,洛書綻放出耀眼金光,金光的遮掩下,有點點星光融入其中。
狂風、暴雨、冰雪……齊齊爆發,乾涸的江海逐漸充盈,乾裂的焦土煥發生機。
某處角落,被雨水敲打的綠苗綻放枝葉,舒展身軀。
世界煥然一新。
卻再無洛書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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