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府上照料沙優至今,請容我先向你致謝。」
一颯喝了幾口沙優倒的綠茶冷靜下來後,便重啟話端朝我說道。
「不會……我想這並沒有什麼好道謝的就是了。」
「哪的話,畢竟我這趟過來探望,原本還擔心她是身處於多麼惡劣的環境。目前看來,府上是相當普通的人家,而你似乎也頗受沙優信賴。」
一颯的用詞略微帶刺,不過從他講的話著實流露出「放了心」的情緒,我只體認到他是由衷在擔心沙優。
做哥哥的有好好地呵護著你嘛──我如此心想。
以往從沙優講過的話,不時可以感覺到她的家庭環境有狀況,然而日子過到現在,實際上我完全沒有過問那到底是有多糟糕。
因此,當我瞭解「起碼做哥哥的是站在沙優這邊」之後,當下便安心了一些。
「恕我再確認一次……」
一颯貌似難以啟齒地停頓了幾秒,然後互動看著我和沙優說道:
「你們倆之間,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關係對吧?」
「沒有。」
「不就跟你說沒有了嗎!」
我斷然回答,沙優則是臉紅氣粗地答了話。
我們幾分鐘前才被問過相同問題,也用了類似的反應回話。
不過這對親人而言實在要緊,唯獨這件事就算被問個好幾次,想來也是難免的吧。
沙優在我家落腳之前是有那麼做──這話就無法說出口了,我暗想。
「光是要求女高中生做家事就讓她在家裡藏了這麼久,感覺實非正常人所為……不過關於這一點,真的是謝天謝地。」
「我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個人認為。」
我答道,而一颯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以後,便點了點頭。
「吉田先生,如果大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一颯的話,視線就在桌面上亂飄。接著我若無其事地望向沙優,沙優的緊張情緒似乎已經比先前舒緩,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吧,她的臉色看起來一副平靜。
片刻之間,安穩的沉默流過,然後一颯便開口:
「那麼,言歸正傳吧。」
沙優和一颯的視線相互交纏了。
「沙優,媽直接交代過我,她要我帶你回去。」
「……這樣啊。」
沙優的臉色蒙上陰影。
「……不過,她並沒有在擔心我吧。」
「這……」
「沒關係,你不用為我設想。告訴我真正的理由。」
沙優態度沉靜,卻比平時的輕柔口吻更為明確地如此說道。
一颯露出了著實像是滿腹苦水的表情以後,才緩緩地說:
「家長會那邊,似乎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把女兒關在家裡了……」
一颯那句話,讓屋裡靜了下來。沙優和我,都講不出任何話。
「沙優,在你離家以後,據說級任導師來家裡拜訪過好幾次。唉,那是當然的嘛……媽討厭事情鬧大,就沒有把你蹺家的事告訴任何人。如此一來,在外人眼中你就只是拒絕上學而已。」
我和沙優默默地聽著一颯所講的話。「討厭事情鬧大」這句話伴隨著強烈的異樣感,卡在我的心坎裡。
面對女兒蹺家這件事,比起擔心女兒,會先掛懷的是「事情鬧大」嗎?從沙優的發言,我想像過她跟家長的關係應該欠妥,但是她家長的思維,似乎比想像中更難理解。
一颯把目光落在桌面上,並且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級任導師來家裡拜訪好幾次,媽每次都表示『因為我女兒不肯離開房間』就把人趕走了。這種事持續了半年以上……哎,即使遭人懷疑也不奇怪。所以──」
「也就是需要我解開那層誤會,她才希望我回去吧。」
沙優用了寒心至極的語氣這麼說道。
一颯顯得欲言又止,硬是把一口氣吞了回去。隨後,他靜靜點頭。
沙優垂下目光,我不由得蹙起眉頭。
到現在,我對沙優離家出走的理由依舊不明白詳情。可是在那當中,母親應該是一大要因,我曉得的就只有這一點。
為什麼心地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會受到家長用那種方式對待?我想都無法想像。正因為想都無法想像,難免就湧上了怒火。
「為什麼沙優會蹺家,針對這件事──」
回神以後,我已經開了口。兩人的目光朝我聚集而來。
「她的母親,什麼都沒有思考嗎……?」
我把話講完以後,一颯將視線在地板上游移了幾秒鐘,然後才點了點頭。
「……要說她什麼都沒有思考,這我是無法斷言。不過……感覺倒也沒有為此深思。」
他的答覆,讓我忍不住發出了嘆息。
「……關於沙優蹺家的原因,我固然沒有問過她詳情。」
既然母親對女兒漠不關心到這種地步,便能察覺沙優蹺家的原因是出在母親居多吧。
「藉由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大致上就能體會了。」
我所說的話,讓一颯也發出了嘆息,然後回答:「汗顏不已。」
沉默再次降臨於屋內,當我也感受到說不出的遺憾情緒正在胸口打轉而低下頭時,忽然間,我從沙優那邊察覺到視線了。
抬起臉孔,便發現沙優果然也看著我這邊,雙方目光相接。
「怎麼了嗎?」
我一問,沙優間隔了片刻,才露出為難似的笑容,低頭賠了不是。
「對不起,吉田先生,嚇到你了對不對……突然間,提到這些。」
沙優說的那句話,讓我感覺到自己在心裡,忽然湧上了近似憤怒的情緒。
然而,我不明白那股憤怒是對誰而起,更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憤怒,只好硬是把情緒壓抑在心坎裡,然後深深地吸了氣。
「要說嚇到……你也一樣吧。」
我設法擠出話語。
「我想……我和你,在心裡的某處,原本都是認為要等你做好心理準備,你才會回去,一切操之在你。」
「……嗯。」
「只是,我們現在發現那樣好像行不通了。」
我試著儘可能換個簡單易懂的方式來描述情況。不過,整理得越是單純,冒出來的感想越是隻有「事不從人願」而已。
沙優也在頷首過一次以後,就低著頭沉默不語。
「沙優她……」
我把視線轉向一颯。
「沙優她……無論如何,都要回家才可以嗎?」
我問道,一颯就為難似的蹙眉,並且靜靜地點了頭。
「家母交代過便不會罷休。不管怎麼樣,我認為她要繼續這樣逃避下去,是有困難的。」
「能不能給她幾天緩衝的時間呢?」
「幾天……?」
我所說的話,讓一颯偏了頭。
我凝視一颯的眼睛,繼續說道:
「之前沙優已經下定決心,有意要做好回家的心理準備。不過,時間看來似乎還稍嫌不足。假如沙優能橫下心,趕在今天就認分答應回去的話,那我想她根本也不會逃到這種地方來了。」
一颯默默地聽著我說這些話。
「所以說,多幾天就好,能不能給沙優一段緩衝的時間呢?我認為……她會需要時間讓想法沉澱。」
我說完以後,一颯就朝著我的眼睛凝視了幾秒,然後悄悄別開目光,並考慮起來。
接著,他緩緩地開口:
「能不能讓我和沙優單獨談一談?我向你保證,不會就這樣急著把她帶回去。」
一颯的表情認真無比,看起來不像在騙我。歸根究柢,這裡固然是我家,當下我們討論的卻是沙優的事,關於要如何處置沙優這一點,決定權顯然是在一颯那邊才對。這種局面下,一颯還特地向我擔保「不會就這樣急著把她帶回去」,應該就是對我還有對沙優付出的最高尊重了。
「……我明白了。」
我想不出有什麼好拒絕的理由,就朝他點了頭。
一颯略顯安心地放鬆表情,然後看向沙優。
「沙優,你也同意吧?」
「……嗯。」
沙優一臉安分地頷首,並且緩緩站了起來。隨即她似乎發現自己還穿著家居服,就狀似遲疑地朝四下張望,然後問道:「我能不能換過衣服再去?」
一颯面帶苦笑地點頭表示:「我先到車上等你。」他對我打過一聲招呼後,就離開屋裡了。
房內只剩我跟沙優兩人,沉默再次瀰漫。
「……我、我換衣服了喔。」
沙優生硬地這麼說道,我也生硬地跟著回答:「好、好啊。」
當我坐到床上,面向牆壁時,沙優就俐落地換起衣服了。我聽著衣物窸窣摩擦的聲音zation();,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忐忑。
沙優要回家。
原本,那應該是我跟沙優的共同目標。
然而期限一來到眼前,我卻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了。
不知道沙優她……沙優她是怎麼想的呢?
「吉田先生。」
當我思考沙優的事情時,沙優便同時叫了我,我的肩膀不禁嚇得發顫。
「怎麼了?」
在我準備回頭的同時,背後就忽然變溫暖了。接著,從視野兩旁,有沙優的手臂倏地冒出,勾住了我的雙肩。我隨即明白,自己被沙優從身後抱住了。
「怎……怎麼了嗎……?」
當我對沙優突然做出的行動感到吃驚時,從腦袋後面,就傳來了沙優的聲音。
「……我是覺得,心裡,有一點……害怕。」
聽了沙優的話,讓我苦惱起來該怎麼回答才好。
「雖然,我之前認為,自己非得下定決心……忽然面臨這種場面……還是會原地踏步。」
沙優一邊把頭靠在我的頸根,一邊低聲說道:
「我在想……自己果然是軟弱的。」
沙優的那句話,讓我打了哆嗦,並且反射性地握住了沙優繞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不要緊。」
我什麼都還沒有思考就先這麼說道。
「當下,我心裡……也覺得……」
我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不過,我認為唯獨這一點要趁現在告訴她。
「……非常害怕。」
說完,我感受到沙優的身體抖了一下。
我緩緩回過頭,跟近在旁邊的沙優目光交接。
「我們是一樣害怕的……所以不要緊。」
沙優帶著發呆般的表情朝我凝望幾秒鐘以後,就恍然大悟似的瞪圓了眼睛。
於是,沙優悄悄離開我身邊。緊接著,她一邊拉開制服的裙褶,一面露出了難以言喻的柔和笑容。
「吉田先生,說真的。」
沙優在此把話打住,換了氣以後才緩緩地說:
「跟你在一起好安心。」
而且,沙優咧嘴換上了比剛才堅強的笑容,彷彿是要笑給我看。
「謝謝你。我過去一趟。」
「……行啊,你去吧。」
儘管我能分辨她的笑容明顯是在逞強,即使如此,先前的迷惘看起來卻好像消失了一樣。
我目送沙優穿鞋離開家裡,然後深深地吐了氣。
沙優和她哥哥要怎麼辦,兩個人會充分討論過再做決定吧。
剩下的……就是我該怎麼辦了。
我拍響臉頰,並朝著盥洗室走去。用冷水洗過臉以後,我拿起電鬍刀,按下了開關。
*
「那個人……是認真在為你擔心呢。」
坐在駕駛席的大哥說道。
「嗯。」
我點頭,而大哥微微嘆了氣以後,就冒出一聲:「幸好。」
「原本我不清楚你是住到了什麼樣的人家裡,光想到心裡就七上八下。畢竟會出於純粹善意就把別人家孩子藏起來的大人可不多。我一直都很擔心,你會不會落腳在品行惡劣的大人身邊而惹禍上身。」
大哥說的那些話,讓我有些心痛。因為我就是在他擔心的那種「品行惡劣」的大人身邊輾轉流落至此的。
我知道大哥是認真為我擔心,卻在收下大哥出於好意交給我的蹺家路費以後,因為連日在外住宿而花光了那筆錢,還不聽他交代的「錢花完要回來」就直接斷了聯絡,並且遠走高飛。結果就是我失去僅有一次的初體驗,連帶也差點喪失了正常的倫理觀念。
既然大哥查出了吉田先生的住處,感覺他或許也調查過,我是經由什麼過程才會來到這裡,因此我偷偷瞥向大哥的臉龐,不過他只顧盯著方向盤附近,也沒有顯露出想講些什麼的表情。
無論大哥對我這段旅程的細節知不知情……目前,到底是無法跟他談到那些,我心想。
安靜的車內,有股沉默瀰漫了一陣。
「……最近幾乎每一天,媽都會打電話來。她每天都在問,有沒有找到沙優,日復一日。」
「……這樣啊。」
「……如你所說,我想媽並不是在擔心你……大概吧。不過……」
「我知道。我知道喔……她的歇斯底里會發作嘛。」
我一說,大哥就露出苦澀的表情,默默地點了頭。
「自從『那件事』發生,媽真的變得情緒不穩。在你離家出走以後……就更嚴重了。」
那件事──這個字眼,還有母親在我失蹤以後又更加情緒不穩的事實,從雙方面勒緊了我的胸口。
我知道,她並非擔心我失蹤才變得情緒不穩。即使如此,聽到家人精神方面出狀況的訊息,我仍沒有薄情到無動於衷。
話雖這麼說,要問我當時是否可以就那樣留在家裡,我想,我還是不得不回答:辦不到。
坦白講,我現在依然不想回去那個家。我的心,並沒有堅強到可以肩負起「那段回憶」,就這樣留在那個家,得不到任何幫助地照樣活下去。
如果我身邊,有像吉田先生那樣的人……
想起那些,我立刻感到洩氣。
我不是向吉田先生宣言過,要做好回家的心理準備而努力至今的嗎?
大哥過來以後,無論我怎麼掙扎,之後都非得回去那個家才行了。即使落到這種地步,我仍起了念頭想找自己以外的人撒嬌。
「沙優,我也會盡可能協助你。所以,你先回家一趟比較好。」
大哥盯著我的眼睛說道。
「我瞭解你很難受,我瞭解……可是,總不能永遠逃下去。你要回歸現實,給身體一段時間好好適應。」
大哥的話句句懇切,可以深刻體會到他本人對我說這些也很難受。他是真的在為我著想,才對我說重話。
儘管我明白那一點……
「對不起……」
從我口中冒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如此。
「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該怎麼說呢,一開始我只是覺得難受才會逃出來。」
大哥默默地聽著我說話。
「可是,逃出來以後,結果也一樣難受。根本沒有人願意用真心保護我,我覺得自己無論去哪裡都是孤伶伶一個人。然後……我遇見了吉田先生。」
明明我都沒有整理腦中的想法就講了起來,不可思議的是,話語卻從胸口陸陸續續湧現了。連我自己都感到訝異,自己內心的想法正化成明確的言語,並逐步向外釋出。
「是吉田先生讓我發現自己真的好傻,還讓我曉得像這樣一路走來自己喪失了多麼寶貴的東西。於是我才有了觀念………我該怎麼活,是我非得自己好好去思考的……」
我聽見,大哥對我說的話倒抽了一口氣。不知道大哥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聽我說這些。
「該怎麼說呢……我來到了這種地方,會帶著什麼樣的收穫回去?這幾個星期之間……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那樣的問題。而在想通答案以前……」
我一度把話打住,然後看向大哥。我切切實實地,跟大哥對上目光。
「……我不想回去。」
我明確把話講出來以後,大哥顯然有所動搖地從我面前別開了目光。
「是嗎……」
大哥低聲嘀咕,然後搔了搔頸子後頭,再把手擱到方向盤。接著,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定,還用擱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頭「叩叩叩」地敲起方向盤。
大哥嘀咕似的對我說道:
「你也稍微……有了改變呢。」
「咦?」
我反問一聲,大哥就面露苦笑,然後改用比先前溫柔一點的嗓音──
「相較於過去,你表達想法變得清楚多了。」
他如此回答。
大哥講話的臉色顯得很慶幸,讓我感到莫名害臊。
「嗯……或許吧。」
我點頭,大哥就再一次哼聲笑了出來。緊接著,他馬上又擺回嚴肅的表情。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認清,緩衝的時間並不多。我能爭取到的時間頂多就一個星期而已。」
我對大哥說的話感到吃驚,並且直盯著他的臉龐。
而大哥只是瞟向我這邊,跟我用目光交會。
「拖一個星期的話,可以用『人還沒找到』矇混過去。但是再長就不行了。媽也曉得只要我認真搜尋,這件事就不可能那麼花時間。」
「那是指……」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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