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璠聽到他淺淺笑了一聲,吐息溫熱,輕飄飄地燙在她耳郭上。
“你覺得呢?你原以為我是什麼……”依舊是往常般淡然沉靜的聲音,卻讓人聽出了些別樣的、不外露的撩撥。
他開了妖相,似乎連神態都變了。
子微長袖掃過書案,崑崙劍落入手裡,他把劍放在楚璠懷中:“先抱著,怕你受不住。”
白澤、崑崙,楚璠緊抱著兩柄劍,手指蜷了一下:“我一直覺得,您是仙長……”
子微略略起身,藍絲與他銀色長髮交織,迤邐及地,隨著動作滑過楚璠的手背,很涼。
“十四州沒有仙人。”他語氣帶了些無奈,“你兄長怎麼什麼都沒告訴你?”
妖魄排山倒海一般地反噬,仙骨又簇擁上去壓制,胸腔上陣陣悶痛。而身邊的人味道很香,帶著崑崙山上鴛花特有的清新,和女兒家特有的甜柔。
九重鴛花對天山狐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它們本就是相依相生的東西。
他們也真的很像。
楚璠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好像變了,不似原來那般從容和煦,反而有一股細微的意味不明。
不管是今日的破窗,還是那本書上描述的星辰陣法排列,都在告訴楚璠一個事實。
“您是妖嗎?”她聽到自己這樣問。
子微笑笑:“算是,但也不全是。”
他有些忍不住了,把女孩兒虛虛籠住,鼻尖隱隱約約貼在她的後脖頸:“這次,我有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
楚璠聽見這話更緊張了,往常就是割腕把血放進碗裡的事情,現在卻有了些別樣的壓迫感。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甚至不敢回頭看他。
子微忍著胸腔上的劇痛,試著安撫她:“不需要很多血,只是你在我身邊的話,會好很多。”
楚璠依然僵硬著點了點頭。
子微沒忍住笑了笑:“我又不會吃了你。”
楚璠不敢說實話,她總覺得他是真的要吃了她。
楚璠暈乎乎地被他帶進密室深處,只聞到淡淡的雪松味兒。原來他身上是熱的,不似面貌那般如玉石冰冷。
妖不是涼的嗎?他懷裡居然有一絲暖。
楚璠攥緊手,視線內一片混亂,兩柄劍被放在剛才的石桌上。她的懷裡空落落的,沒有安全感。
她勉強問道:“先……先生?”
這就是那洞府深處的禁地。
子微把她放在一個石臺中央,頭頂是一塊塊片狀的玉鏡,四周的牆壁並不平整,覆著一道道斑駁焦黑的痕跡。
像是被什麼東西,一日復一日地撞上去的。
現在她可真的是有些怕被他吃了。
她又叫了一聲,聲音帶著些緊張:“子微道長!”
楚璠覺得自己的後頸被摸了一下,那道溫柔的嗓音從她頭頂傳過來:“怎麼,現在就這麼怕了?”
他這話說得,楚璠簡直都快哭出來了。
她還要去見阿兄,不能就這麼死了。
可能是她的表情過於難看了些,子微忍不住笑了笑,胸腔的震動讓她面紅耳赤:“說了很多遍了,不要怕。”
眾多玉鏡投射的光束下,幾道鐵鏈沾著黑血,周圍畫著繁複的陣圖紋路,還有藍色電光忽明忽暗,很有幾分瘮人。
這怎麼能讓人不要怕?
楚璠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腰,圈得很緊,害怕道:“您……您是要把我放在那兒嗎?”
獻祭什麼的,倒也不是不行,只要能救阿兄……
子微有些訝然,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失笑道:“你在想些什麼呢?”
子微將她放在一個玉臺上,離那些沾著黑血的鎖鏈很遠:“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了。”
他向上指了指玉鏡聚光的窗格處,溶溶月色灑下來,照得玉臺一片波光粼粼,彷彿化成了一片赤青色的星盤。
她被安置在星盤之上。
她慢慢縮起肩膀,把腦袋顫顫巍巍地垂下去,露出了一大片後頸,光潔無瑕,像是上好的薄透白瓷。
子微垂著眼,盯了很久,而後緩緩低下頭吮了一口。
牙尖只是輕輕一觸,便像是戳到了什麼細膩的花瓣,其實更像梔子,柔潤得讓人想去掐上一個印子。
他的牙齒稍微一傾,便刺了進去,楚璠甚至感受不到痛,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個被薄絲覆著的繭,一下子就被戳開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過多,好似有了幻覺,身上輕飄飄的,並不難受,但是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
肩膀上壓著的東西更沉了些,起起伏伏的鼻息打在她脖頸上,黏黏的。血剛冒出來一點,就被舔舐乾淨,柔軟的唇瓣不停在磨蹭,舌尖甚至還在往湧血處頂。
上面似乎還有無數的小倒刺,黏溼溫熱又夾雜著一些尖銳而微妙的疼,讓莫名她產生了一種被蛇芯觸碰過的戰慄感。
她現在真的相信他不是人了。
她看見了一條長而柔軟的雪色尾巴。
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繞過她的腳踝向上伸,細軟的絨毛掃過腿肚,卻又像鋼針一般剮破了她的裙襬。
楚璠嚇得像一隻被咬住的兔子,倏地低下頭,卻又看見了第二條、第三條……
她數了數,一共七條尾巴在她的裙襬裡掃來掃去,甚至明目張膽地繞著她的腰纏到胸口。
楚璠連呼吸都停滯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子微感受到了什麼,俯身將她抱起來,他剛飲完血,眉間紅痕越發紅,和染血的唇一樣鮮豔。
溫潤和妖冶糅雜在一張臉上,他笑了笑,輕聲道:“嚇到你了嗎?”
後半夜裡,楚璠就這麼一直被他半擁著,儘管子微只是輕輕把唇貼在她的脖頸處吐息,但她依然不敢睡,只淺淺靠在他的懷裡。
子微肩膀寬闊,脊背挺拔,胸膛並沒有全部貼著她,有一種禮貌的剋制。
這讓楚璠沒有那麼僵硬。
當然,如果那些毛茸茸的雪色長尾沒有繞著她的腳踝捲來捲去,尾尖也沒有時不時蹭著她的腿肚,她應該會更輕鬆些。
“道長,”楚璠被撓得很癢,指著那些遊動的長尾,沒忍住開了口,“可以管一管嗎……”
“啊……”他好似恍然般點了點頭,尾巴鬆了下來,尖聳的尾尖漫不經心地搖曳,有一種很蓬鬆、很安分的形態。
“很久沒這麼放鬆過,冒犯了。”他抿起嘴角,冰涼修長的指尖觸了下她的脖頸,一股暖流湧進她的經脈裡。
“可以回去了,楚姑娘。”
楚璠鬆了口氣,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裙襬,只稍微瞥了他兩眼,便逃也似的跑了。
兩柄劍被放在客座的石桌之上,她慌里慌張的,只記得帶走白澤。崑崙孤零零地躺在石桌上,好不蕭瑟。
子微眯了眯眼,長尾延伸過去,尾尖隨意一掃,崑崙劍便被撈了過來。
“是你讓我自私一點的。”他撐著額,修長的指尖沿著劍身撫過,有幾分慵懶的神色,笑嘆道,“怎麼又被丟下了。”
楚璠走在路上,暗暗鬆了口氣。
往常蜀山取血之時,阿兄在的話還好,若阿兄不在,沒人為她療傷,失血過多,總要頭暈眼花幾天。
子微道長吸的血,好像也不是很多。
或者說,蜀山取精血,吸食真氣之力,而子微只吸鮮血,這兩者是不一樣的。
只是沒想到他是妖……可妖又怎麼能得崑崙神劍的傳承?她不太懂,不禁想起了那些鎖鏈和牆壁上的焦黑痕跡。
像是遭受了什麼週而復始、無休無止的衝擊,那鐵鏈結實沉重,上面咒文淒冷,與子微手臂上的很像。
她或許知道那些陣紋是為了鎮壓誰的了。
到底要多痛,才能做出那等自殘般的舉動。
楚璠有些不敢再想了,這不是她該關心的事。
外面還黑著,只有淡淡的赭色從山脈處暈開一層光,金烏升起,是這冰天雪地裡唯一的一抹顏色。
阿兄。
“璠璠。”是一道有些虛弱的男聲。
楚璠嚇了一跳,抱緊劍身,茫然四顧,緊張道:“何人?”
“璠璠,我是白澤劍。”那道男聲從劍身傳過來,帶著些急切,“太好了,你跟著那位道長,果然能聚集靈氣,可以聽見我說話了。”
白澤沒等楚璠回神,速速解釋道:“那個子微身上有仙妖之氣,妖魄仙骨不相合,應該是一直在用法力壓制自己。主人給你搶來的鴛花正是他的伴生靈草,對他的妖魄有清明壓制之效。”
楚璠聽後,心裡有些慌亂:“那如果是阿兄搶來的鴛花……我是不是不該用血來逼迫他出山?”
白澤告訴楚璠:“不是這個道理,當年主人搜尋各地天材地寶,只有鴛花是自認你為主,與你有緣。現在鴛花和你相融,他反而撿了個大便宜。
“鴛花本體對他來說,僅有清明壓制之效,可他若想要在恢復實力的同時,平衡體內的仙妖之氣,那麼,你才是那個紐帶。”
是她的血。
楚璠鬆了一口氣,她並不怕子微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相反,她很慶幸,只要她還有談判的資格就好。
她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就好。
更何況,子微道長清正高華,應該不會欺騙她一個弱小女子。
青白長劍光華流轉,通身都是銀花纏枝的花紋,白鹿隱在其中。劍穗流蘇搖晃,投下細細長長的影子。
楚璠的手指在劍穗上輕輕劃過,她長嘆了一聲:“白澤……我好累。”
她看著熟悉的劍光,這一路的委屈便一股腦湧進,一想起阿兄,楚璠就忍不住流淚:“能不能感知到阿兄怎麼樣了……”
“主人可能不太好……”長劍發出朦朧亮光。
白澤的聲音帶了些沉重:“璠璠,我能看出崑崙神劍有浩然仙氣,子微道長又與你有因果牽扯,你跟著他們,定然可以保全自身。”
白澤是上古神獸,有破碎虛空之能,楚瑜當時選了白澤這柄劍,便是因為他能隨意扭轉空間,可以在危險之時傳送到楚璠身邊,更好地保護她。
他這意思,是要走了……
楚璠聽他這樣說,心沉了沉,問道:“是阿兄出事了嗎?”
“主人被關在水牢,但你放心,主人天生劍骨,入骨成鞘,天魔殺不了他。”
可所受的折磨不小,白澤隱隱有所感應,卻不太敢告訴她,怕她傷心。
楚璠深吸口氣,故作堅強道:“那你快去吧,阿兄更需要你一些。”
“璠璠……”
“嗯?”
那道溫柔端正的男聲停頓了片刻。
楚瑜那時年齡是小,可即便他當時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定然也已經明白——九重鴛花是天狐的伴生靈草,若早點把楚璠送到崑崙,說不定她早就可以生靈根、聚靈氣了。
楚瑜為什麼不這麼做?
白澤突然想起自己生出靈智的那個夜晚,楚瑜初進秘境,殺死了首領三頭惡犬,渾身是血,胳膊都是碎骨,沒有一處好肉。
他進了房間,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包紮傷口,而是立在楚璠睡覺的床前,卸去衣冠,脫掉鞋履,只著中衣坐在她的床側,黏稠溼熱的血液,順著他抬起的胳膊流至指尖。
又隨著動作,落在楚璠的額上。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觸控自己的妹妹,彷彿在確認她是不是還存在著。
楚瑜慢慢擦掉妹妹額上的血跡,又清洗自己,包紮好傷口,讓血液不再落得到處都是。
這個過程,他極其小心翼翼,甚至沒發出過一絲聲響。
楚璠睡得很熟。
小巧的下巴縮在被子裡,只露出極其柔和,甚至稱得上孱弱的半張臉。黑髮長而順,軟緞一般流瀉在枕頭上。
她睡覺一向喜歡蜷起來,像小貓一樣側著身子,和楚瑜恰好面對面。
楚璠對此一無所知。
楚瑜先是聞了聞自己的手,或許是在感受血腥氣還濃不濃烈,再慢慢靠近,把掌心貼在她的臉側。
“璠璠,璠璠。”他輕聲念,將頭倚在另一個枕上,用指尖去纏繞她的髮絲。
他們面容相對,皆黑髮如織,面板白皙,卻能感受到很明顯的不同。
楚璠是偏細緻柔和的長相,似桂如蘭,少時還看不太出來,但是愈長大便愈明顯,細眉彎目,精緻秀雅,體態成型之後,總帶著幾分靜謐。
這是普通人眼中,最適合被保護的女子長相。
而楚瑜不同。
他生在帝王家,縱使幼時羸弱,身材清瘦,但是細觀他的容顏,便不難發現,他眼梢上翹,高鼻薄唇,氣質更偏於風骨,有種藏而不露的銳利。
很端正的人君之姿。
他把妹妹保護得很好,至少之前是這樣的。
白澤看到了什麼呢?
他看到楚瑜低下身子,將額頭放在妹妹的手背上,緩慢摩挲兩下,面容蒼白陰鬱,一遍遍地念叨,聲音嘶啞。
“璠璠,阿兄只剩下你了,阿兄會保護你的,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許走,你不能走……”
那時楚瑜瞳孔深處的無限偏執,讓他一柄劍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白澤,你怎麼了?”楚璠戳了戳劍上的穗子,一雙眼睛還紅通通的。
回憶就此停止。
白澤生而為劍,雖有靈氣,卻不懂人性,他只曉得陪伴劍主成長,不能過多幹涉主人的生活習慣。
所以他只是輕嘆。
“罷了,璠璠,記得照顧好自己。”
楚璠點點頭,把劍平放在空地處。
青白劍穗裡響起一陣清鳴,良久,白澤化作一道遊鹿流光,破碎虛空,又化作虛無。
至此,楚璠一路顛沛流離,連最後僅剩的一柄劍,都沒有了。
白澤劍離了身,天邊刮來的風雪能侵到骨子裡似的,楚璠昨日眼都沒合過,方才想著阿兄又大哭一場,又疲又累,臉皺成了一團。
雪山遼闊寬廣,四處皆是路,楚璠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她看著這萬年不化的雪山頂,有些迷茫,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楚璠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回房繼續打坐,等到明天再去獻血,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不要有任何想法。
楚璠淡淡抿出一個笑,帶著澀意。
只能如此了。
前日開竅聚靈之後,她的身子已經沒有那麼虛弱了,上山下山的路程,用兩個時辰大概可以做到。
崑崙沒有侍從,甚至也沒有其他女子,楚璠看了看自己破碎的衣襬,嘆了口氣。
子微道長的尾巴實在過於鋒利,她得下山去買些東西。
她其實很好奇,但是又不敢問,修者和妖族一向是各奉其主,如果子微道長真的是妖,他在人修的聲望為何又這般高?
蜀山到崑崙的路途中,過程極其艱難,她既要掩藏自己的身份,躲避魔族追殺者,又要探聽仙道虛實,很是小心謹慎。
她也曾去別的仙門請援過,有的直接把她拒之門外,有的看她奔波屬實可憐,給了些吃食用具,卻都在她提及天魔的名號時,搖了搖頭。
蜀山乃名門大派,連他們都被天魔群突襲而崩,又有哪一方敢強行出頭。
她從小便懂,世上沒有至清的善處,皇宮是個殘酷的地方,修真界也是,亂世之中,人人皆要自保,誰會管她一個孤女的請求。
所以她知道千年前天魔便是被子微道長所封印後,便毅然決然地離開阿兄為她佈置的後路,孤身一人來到了崑崙。
能見到子微,已經是她不幸中的萬幸了。
世上居然還有這般溫柔和煦的仙長。
就算是要她的血液,楚璠也認了。
楚璠轉了個身,準備下山去畢方一開始說的農婦那裡換點衣物,還沒走多久,前方突然現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以凌風之勢,力氣奇大無比,一下子把她撞倒在地。
楚璠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痛楚,睜開眼睛,看到了那人的鶴羽袖角,是前些日子那個軒轅族長老。
那長老緊盯著她,負手而立,摸了摸鬍子,陰惻惻地笑了聲:“子微多年不見外人,連南海龍女都被拒之門外,怎麼突然間有了個小丫頭似的侍劍者?”
他上下打量了楚璠幾下,那目光讓她很不舒服。
此人來者不善,楚璠深吸一口氣,輕聲開口:“我的來歷,子微先生知曉的。”
軒轅長老輕嗤一聲,笑容有幾分諷刺。
“一個凡人,怎麼破了崑崙禁制,又怎會被他輕易留下。”軒轅長老掐住她的肩背,以手試探穴道,“小丫頭,莫要掙扎,老朽並非是要讓你死。”
他按住楚璠的頭頂,從天靈蓋劃至天牖穴,而後在後頸一點,取了一縷經脈中的靈氣,纏在手裡慢慢捻動。
“倒也不算凡人。”
過了良久,靈氣慢慢化作一縷絲藤,從他的指尖落到地上。
軒轅長老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原來是他的妖花現世了。”
楚璠動彈不得,只能高聲問道:“長老所為何事?如此行徑,不像是正派所為。”
“正派?”長老細眼挑了挑,喉嚨裡冒出一陣粗啞的笑聲,“我妖族若每個人都像子微一般自持清正,早就被人修蠶食得骨頭都不剩了。”
這老頭在子微道長面前縮頭縮尾,在她這裡可不顧忌這麼多,繞著楚璠走了一圈,自顧自道:“你既是他的鴛花之主,他又為何沒取你元陰?他仙不仙妖不妖的,難道還真的自持到這種地步?”
楚璠沒聽清他說什麼,只聽到“仙不仙妖不妖”這幾個字,驚怕之下又不免感慨。弱者,會遭人欺凌羞辱,可即便已經到了子微道長那個程度的強者,竟也會有這些閒言碎語。
他們敬畏他,懼怕他,對他諸多評價,褒貶不一,甚至暗暗嫉妒他,卻也仰望他,從心底臣服於他。
楚璠一下子忘了自己眼下所處的環境,反駁道:“妖又如何,他鎮壓天魔,以天下為己任,難道不該受人尊敬嗎?”
軒轅長老看著她,滿目嘲弄:“小丫頭,你錯了。恰恰相反,這世上唯有我們軒轅一族,才是真正奉他為主的。”
楚璠歪著頭,不懂他所言為何。
忽然間,軒轅長老笑著,臉上的老皮都皺了起來:“你不是覺得子微好嗎?那老朽便做件好事,如了你的願。”
“他生來本就該是妖主,若不願意做那沾了凡塵的汙濁之人,那便讓我來幫他一把。”說著,他便一杖敲過她後頸,將人打暈了過去。
退寒居。
吸血破咒一旦開始,便每日不能停歇,子微在洞府等了楚璠良久,直到皎月升起,還是沒見到她來。
畢方被他派去找楚璠,剛剛才從外面回來,翎尾邊緣都結了一層霜凍,著急忙慌地說:“我飛遍崑崙都未找到她,她究竟是去哪兒了?難道這些日子的乖巧沉穩都是裝出來的,就等著這時來害您!”
子微這時法力最為衰弱,感知能力也變得混亂,唯有疼痛是真實的。
妖魄鋪天蓋地般地反噬,讓他痛不欲生,子微躺在玉臺中,勉強提起一絲力氣:“畢方,把我放在鎮妖鏡下……”
畢方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連忙道:“先前您身上有梵文壓抑,還能忍受一二,可您已經去掉了封印,怎麼可能再次承受鎮妖鏡的反噬!”
子微額上的紅痕豔到極致,周身似乎燃起藍焰,身後狐尾有如活物一般遊竄綻開,“嘭”的一下炸開在石牆上,碎石滾落,濺起一圈飛塵。
畢方化為人形,匍匐在地上,感到陣陣心悸:“您……您控制不住妖相了……”
“對,所以別多話,按我說的做。”
月上中天了。
畢方將他放到玉鏡之下,給他纏了道道鎖鏈,子微這時看上去已經根本不像個人了——不管是身後不停翻騰亂竄的狐尾,還是他難耐喘息之時口中露出的尖牙。
他垂著頭,額上全是汗,肌膚蒼白,眼睫眉目都變成了霜色,若是不看眉間的一抹紅,整個人便像是玉砌般,沒有一點生機。
每當這時,那些難以言喻的噩夢便清晰了起來,母親的哀號,族中人的哭喊,遍地的屍體,血流成河。
刺耳的聲音彷彿還在他耳邊號叫:“我蘇霜怎會生出你這麼一個骯髒的半妖。”
他帶著惡血降生,他即是罪孽。
所有記憶似乎都在識海中崩潰,混沌扭曲,最後化作詭異的平靜。
湖水起漣漪一般,清清淡淡、柔弱又青澀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春暉裡最溫暖的一株枝芽。
“子微道長,我們是有因果的。”
楚璠醒來之時,後頸還在發疼,她扭動身子,發現自己被綁了起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些許人聲,窸窸窣窣的,透過窗格傳來。
楚璠用額頭砸地,企圖弄出點聲響,讓隔壁的人聽到。
“丫頭。”軒轅長老燃起一支燭火,給她下了禁言咒。
“給我聽著!”他低斥道,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神色冷淡,“看看你到底有多無知。”
燭臺上跳動的火焰忽明忽暗,起伏跳躍在楚璠的眼中。
光芒一照,房間的構造就顯露了出來,看擺設應該是個客棧,銅鶴立在案臺之上,隔扇透雕,麒紋屏風,雅緻整潔。
丹青仙鶴,碧紫麒麟,此處一看,便知是修道之人的地方。
楚璠閉上眼睛,凝神傾聽。
窗外的交流皆被下了禁制,軒轅長老玉杖輕點,讓那些聲音漸漸明晰。
“魔族亂道,我人修難道就無可以抗衡之人嗎?”
一陣唏噓交錯。
“千年前人妖大戰,修真界本就千瘡百孔,不過百年時間,又出來了個天魔之身,這……這連蜀山都敗了,焉有我們小門小派的活路啊。”
“不是還有三大神山嗎,不周、方諸、蓬萊……”不過那人剛說完,也嘆了口氣,“怕是都攔不住魔族。”
“不周山遠水解不了近渴,方諸那些沒用的咒師,早就快被神山除名了。蓬萊?蓬萊就更不必說,一堆冷血冷情之人,追求什麼無情大道,禍不上身,他們不可能派人支援!”
有人說到急處,怒咳兩聲:“連妖都不如!”
另一人也壓低嗓音,苦澀地說了一聲:“最南防線,龍脈一帶,竟也還是妖物在抵擋。”
楚璠不懂,為什麼事實擺在他們眼前,這些人還要稱妖族為妖物。
她皺起眉頭。
他們似乎飲了酒,言語不再有那麼多忌諱:“南海向正道求援,你們九陽峰派去多少?”
“三百名弟子,你們呢?”
另一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百名。”
接著又是飲酒的聲音,杯盞重重落在桌上:“修者人才凋零,確實……是無可反駁的事實。難道我人族復興,竟是奢望嗎?”
“天魔不除,人修何談復興?”
“難道我們又要去求子微先生……”那人停頓了兩息,“可他畢竟也算是妖啊。”
“前些日子不是傳來風聲,他開啟崑崙結界,難道不是為了迎戰天魔?”他們好似知道這樣私下討論不夠磊落,因此聲音極低。
“可他雖身負仙骨,顯然卻更加親近妖族一些,人族去拜師,沒有一個能成的。那畢方鳥是何等兇獸,他竟敢收為門生。”
“就算身含仙骨又如何,就算仙家遺孤又如何?他怎麼說都是個妖!天下人舉薦他為正道魁首,難道不怕他幫助妖族崛起,再反攻人族嗎?”
“道友,莫再多言,難道除了他,還能再找出一個可以和天魔抗衡之人嗎?我們終究還是有求於他的。”
他接著又道:“畢竟子微先生,千百年來,無一絲錯處。”
他們在挑揀什麼?
都這個時候了,他們還在遲疑什麼!
楚璠腦子裡亂糟糟的,又悲嘆又感喟,還有一股充溢在胸中、幾乎快要噴薄而出的濃濃的不值。
替子微不值。
軒轅長老之前一直沉默,等到此刻,才譏嘲了一聲,玉杖猛地敲擊地板,發出一聲沉且重的聲響。
“哐當”一下,恰好落在她耳側,楚璠的頭髮被勁風吹起,又墜下。
杖尾帶著刺骨的寒氣,猶如刀刃一般抵在她的額上。
“看看你們人修,一群貪生怕死、推諉搪塞之流,口口聲聲說著正道,滿嘴仁義道德,其實剛愎自用,懦弱無能。”他冷冷笑著,視線落在楚璠身上。
“還自私自利。”
軒轅道長蹲下,聲音涼颼颼的,刮人耳骨:“你和他們又有什麼不同?子微與他的父親簡直是如出一轍般固執,分明能縱橫天下,卻偏偏安守一隅,還要被人算計。”
“你呢,小丫頭,你千辛萬苦從蜀山跑到崑崙,要算計什麼?”軒轅長老解了禁言咒,陰惻惻地看著她。
楚璠艱難地坐正身子,直視他不掩厭惡的目光。
“我沒有要算計什麼。”楚璠低聲道。
“我上崑崙時,就沒抱著還能活下來的想法。您也看到了,我體內鴛花對道長有用,我不會掙扎,不會逃脫,我會安安穩穩地供血,給他療傷,直到退散魔族,救出阿兄。”
楚璠雖然難堪,但說的都是真心話。
軒轅長老頗有深意地端詳她片刻,掌心擦過手杖上的沁涼碧玉,再次啟唇輕笑。
“十年前,他以為世間太平,無甚可留戀,妖魄發散,他便想著封印妖身,連伴生鴛花被奪了都沒有半點兒追究。”
軒轅長老濃眉倒豎:“旁人當妖主,眾妖還不服氣呢,偏偏他是個與物無競的性子,什麼都不在乎。”
他重新坐下,枯瘦手指不停地敲打桌沿:“我今日就是要逼逼他,看看他是不是當真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想要。”
楚璠沉默了,窗外投射進來一線窄窄的光,映得她瞳孔明亮,透徹逼人。
她大半個身子蜷縮在黑暗中,單薄無依,唯有眼睛,帶著點幽暗的光亮,一眨不眨。
“子微道長曾說過,獻血一旦開始,便一日不能停歇。那麼,你把我綁來,時間久了必會反傷於他。”楚璠仰頭,像是在質問。
“那您呢,軒轅長老,您在算計什麼?”
不知為何,分明是個奇弱無比的小姑娘,這樣說話時,軒轅炙卻有種被看透的怔忪感。
但是很快,他便恢復了冷靜。
軒轅炙一把撈過楚璠的身子,手指狠狠抵在她的後頸,不帶一絲溫度:“算計?老夫為了他好,這稱得上是算計嗎?”
楚璠險些吸不上氣,強行吐出一句話:“你若真的為了……道長好,就快些把我……放回去。”
“我當然會把你弄回去,但現在可不是時候。”
若一日不食血,子微道長承受不住反噬,最終是個什麼情形,楚璠想都不敢想。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尖銳,軒轅長老盯著她,輕笑了兩聲,而後道:“你這個人族小丫頭,上山之時,知道子微是妖嗎?”
他逼問道:“你知道子微是半妖嗎?”
楚璠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你看啊,正道有承認過他的身份嗎?”
他說出來的目的,彷彿不是想讓楚璠回話,而是輕慢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半妖混血,這在以前代表著什麼?不被看好的雜種、廢物,是最低劣的血脈,是誰都能踩一腳的東西。”
楚璠差點因為這些話,懷疑他的真實目的。
可下一刻,他話鋒一轉,嗟嘆道:“可子微不同啊……他根本就不像妖。明明是妖身,偏生了顆慈悲心。”
“千年前,他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名震一方的天山九尾狐,本可以和老妖主有一爭之力,差一步便登上妖主寶座!唉……可他偏不,隱藏了身份,和仙家蘇氏結為道侶。”他最後幾句話,不乏惋惜。
“結果呢?有落到什麼好下場嗎?”
仙妖大戰,兩族都沒落著好,算是兩敗俱傷。妖族天生地養,習慣了優勝劣汰,所以恢復得比人族快一些。
這都是千年前的傳說了。什麼蘇氏仙魁、妖主寶殿、天山九尾,楚璠只在路上聽到路人議論過幾句,所知甚少。
時間越來越晚,楚璠焦躁不安:“你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現在已不復往年,恩怨散去,已不是人妖起爭端的時候了!”
“即便子微道長是半妖又如何!誰會在意?”
“你目光短淺!”軒轅長老冷笑,“誰會在意?你問問仙山那些道士在不在意,你問問天下群妖在不在意!在不在意他胸中所含的仙骨妖魄,在不在意他搖擺不定的態度!”
“搖擺?”楚璠甚至有些口不擇言,“天魔來戰迫在眉睫,你們還在糾結子微道長到底站不站隊,所屬何方!”
“什麼仙骨妖魄,你們分明是在逼他!”
“笑話!這是逼迫?”軒轅長老卻像被侮辱了一般,“我妖族,若許諾追隨一人,便永不食言!”
“千年前,妖主被子微父親所殺,千年後,子微就該繼承這妖主之位!”
楚璠高喊:“迂腐!”
軒轅長老頭一次被一個小輩劈頭蓋臉訓斥,竟還愣了一瞬。
他氣急,反問楚璠:“你懂什麼?你一個無緣仙門之人,陰錯陽差得了他的鴛花之靈,苟延殘喘至今,倒敢大言不慚地訓斥別人了?”
楚璠不在乎他說自己是螻蟻。
她義憤填膺道:“你帶我來此,是要告訴我,或者確認,道門對子微道長的懷疑,此乃不公。可你做的事情是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
楚璠的身子一點點變冷,她幾乎沒了法子,只能問:“我當真不懂,你既說追隨道長,那把我抓來,勢必會傷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天魔誰來阻?亂世誰來救?”
還有她的阿兄,到底該怎麼辦?楚璠雙眼泛紅,幾乎聲嘶力竭:“你快讓我回去……”
天色更晚,月光漸暗,話音散去後,房內瞬間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軒轅長老忽然笑了。
他道:“丫頭,你很有意思。子微是半妖,你沒有一分懼怕也就罷了,竟然還求著我將你送回去。”
他敲著玉杖,曼聲問:“你知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什麼?”
軒轅長老的言外之意,已非常清楚。
楚璠握緊拳頭,睫毛顫了顫,卻道:“我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做了。”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會遭受什麼。
楚璠甚至覺得,如若她真的活不下去,可以自私地想,幸好子微道長是妖。
因為妖族最為重諾。
那樣阿兄還是有救的。
她低聲道:“子微道長已經答應救我阿兄,我還能有什麼不能給……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去換。”
這讓軒轅長老有些吃驚,他盯了楚璠許久,忽然移開視線。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夜色濃厚。
楚璠隱隱有些發抖。
軒轅長老合了會兒眼睛,似是覺得到時候了,終於放下姿態,卻又無比堅定地告訴她,音色淡淡:
“我要讓他恢復實力,食你之血,嘗你之氣。你需要把鴛花之靈完完整整地還回去。”
“你可能會死,可這無所謂。”
“我要讓他破了戒。”他目露寒光,“我要他重新做妖。”
楚璠腦子一炸,四肢驟沉,只覺涼意一下子滲進骨子裡。
過了許久,天幕出現多重烏雲,遮住弦月,遠遠望去,崑崙山峰黑暗如晦,炸起幾道驚雷。
楚璠沒說話,她忽然覺得手腕多了些力量,似細流一般湧入經脈。
很熟悉,這是崑崙的山靈之氣。
就在這一瞬,楚璠突然向前翻滾一圈,繩子散落在地,她手無兵刃,儘管是螳臂當車,卻也要衝上一衝。
軒轅長老一方大能,怎麼可能被一個弱女子制衡,玉杖裹挾元嬰之力,直接撞在了楚璠的後腰上。
不出所料,楚璠緩緩倒下。
他上前抓人,怎知下一刻,楚璠突然睜開眼睛,以臂擋杖,轉身重重咬了他一口,血液頓時順著指尖流出。
楚璠唇上染血,黏稠地順著下巴滑落,滴滴答答,有一股殘敗孤寂的意味。
軒轅長老還未發怒,楚璠雙目一合,暈了過去。
這卑賤凡人,軒轅長老暗罵:“丫頭牙齒尖利。”
他冷笑著拖住楚璠肩膀,突然被她身上隱隱冒出的藍光灼了手。
有渺渺藍光從楚璠的手腕間漫出來,漸漸將她裹起,似輕紗籠罩。
軒轅長老仰頭看天,皺著眉捻了捻指尖:“不過一個女子,他竟然發怒了。”
玉鏡流光映在子微的發頂,他微垂首,銀髮如綢緞一般垂落,緊緊皺著眉,面色煞白,胸腔中似乎有紅光蠕動。
妖魄渴血,或許並不只是渴血。子微知道自己壓抑妖身太久,只要撕一個小口子,另一部分就會蠢蠢欲動。
他的身體幾乎像是容器,在任由仙妖兩氣爭鬥翻攪。
疼痛在此時都顯得不過如此,這兩方交纏霸佔,像在撕扯理智,幾乎要讓他崩潰。
陣痛間隙,他揮手捻訣,不知何處刮來陣風,吹散了手臂白紗,鎮壓妖魄的梵文紋理遊動,順著胳膊繞進胸膛,緩慢鑽進心脈。
此等錐心之痛,只能是情急下的必要手段。
子微腦中轟鳴一片,他忍著劇烈痛苦,召喚了自己的妖令。
耳上玲瓏玉順勢而落,狐尾如雪白巨蟒從身後竄起,它又徑自繞過書案,捲來了崑崙劍,兩方撞在一處,擦出一道暗波。
子微垂下眼瞼,眉心紅得像是吸飽了血,顯出一股森涼冰冷的氣息,甚至像另外一個人。
如此像妖。
玲瓏玉並在劍鞘之上,冷光乍現,子微以天狐之身,算出了他們所處的地點。
他施法傳音,聲線寒涼無比:“軒轅炙,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命令你,馬上,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回來。”
畢方化作赤色鶴鳥繞著崑崙山飛了幾圈,靈氣都快枯竭了,也沒找到楚璠的影子。
他這邊急得團團亂飛,差點撞上山峰的巨石,不知從哪兒伸出一雙手,將他整個撈了回去。
軒轅長老坐在浮空的青色巨型葫蘆上,葫蘆後面有個躺著的人影,只露出了半截裙襬和白嫩小腿,是個女人。
畢方明白過來,氣得雙眼通紅,險些控制不住體內離火:“你把她帶走幹什麼?你可知先生妖相已出,屆時若出了亂子,是我們軒轅一族能承擔得起的嗎?”
軒轅長老捻了捻鬍鬚:“我是在給子微一個大禮啊。”
畢方連忙化為人身,身後羽翅展開,將楚璠攔腰抱起。她還暈著,面色蒼白,鬢上全是冷汗,絲毫沒有要醒的樣子。
畢方看她這樣,更是氣到極致,抬起頭,雙目含著怒氣,一字一頓道:“長老,你是要和先生為敵嗎?”
軒轅長老臉上掛笑,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鴛花現世,他就只吸了幾口血,哪有這樣的妖主。待他取了這女子的元陰,吸食完精氣後,仙骨封印又能奈他何?我不過是幫他罷了。”
“你真是瘋了!”
軒轅炙冷笑兩聲:“畢方,你真是和他待久了,也養了一副人族性子。”
現在時間緊急,畢方抱緊楚璠騰空而起,臨別放出一句:“等先生醒來,無論如何,這筆賬定要與你另算。”
“什麼處罰,儘管來便是,只要他恢復妖力,好生生坐著那妖主之位,我當然不會有二話。”
軒轅長老眯起眼,又“呵”了一聲:“真是不懂老朽苦心。”
楚璠是被畢方半路搖醒的。
她睜開眼睛看到黑濛濛的天,心陡然一沉,連忙問:“子微道長如何了?”
畢方加快飛行速度,呼呼風響中還夾雜著他的怒罵:“死老頭就是掐好了時辰把你送過來的。”
楚璠沉著嗓子問他:“軒轅長老,或者說你們妖族,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楚璠不明白,利益交換罷了,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
畢方一頓,好半晌才回道:“這並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他振了振翅,彷彿一道赤色流星墜入地面。他把楚璠放下,還未等她站直,便丟下一句:“先生需要你。”
楚璠擲地有聲:“我當然知道,我自會做好我該做的事情,希望你們也是!”
畢方粗暴地拉著她,快要走到門口之時,生生頓住,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般,回首問她:“你當真願意做任何事情?”
楚璠跟他對視著。
她細彎眉梢溶著月色,墨眸映著雪光,忽地一挑眉,竟生出幾分凝然的冷肅。
“只要能救出阿兄,我這條命,都是你們的。”
畢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息。
“這樣最好。”
退寒居深處,光芒微弱,裡面隱隱有轟隆震響,力道之猛烈,令人心悸。
楚璠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心中的忐忑,推開門,悄悄往裡看了一眼。
子微垂著頭,被桎梏在玉鏡之下。
他身上衣物已經褪了大半,露出光裸緊實的胸膛,昨日看到的鎖鏈一層層縛在他身上,像是繞在白玉上的黑蛇。
子微貌若冰雪,高潔出塵。這畫面殘暴,卻又美麗。
楚璠察覺到不對,快步跑到他面前,將手腕劃開一道口子,血冒出來,湊到他唇角,可他像是毫無意識一般,湛色眼瞳一片空洞。
“道長……”楚璠問,“是要喝血嗎?”
子微略微歪頭,靜靜看著她,眼睛裡像是蒙了一層薄膜,是一種淡淡的灰色,輕易讓人聯想到霜雪。
冰冷到沒有情感。
畢方離火失控時,她只是在底下看著。
這次不太一樣。
楚璠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失控的妖,她緊張到手臂顫抖,血液順著腕骨流淌,滴滴瀝瀝。
鮮血沒有落在地上。
空氣驟然一顫,楚璠只覺得眼前有厲風湧動,鎖鏈碰撞的清脆聲蕩在耳畔,倏忽之間,子微已經到了她面前,眼前就是他那清冷蒼白的面孔,還有粗重的喘息。
有一條長尾從子微背後的衣袍下伸出來,上面滿是尖銳的絨毛,全都僨張到幾乎奓起。尾部輕甩,尖端接住血液,紅白交映,猶如雪中寒梅,像有靈智一般悠然停佇在二人眼前。
子微垂著頭,長髮遮住眼睛,楚璠只能看見他的下半張臉,唇線銳利如刃。他張開唇,舔了舔尾尖上的血。
喝完那滴血,他抬起頭,髮絲順面頰滑落,掀起薄薄的眼皮,眼珠呈現冷玉色,就這麼一轉,直勾勾地盯著她。
而後他又仰起頭,豎瞳泛著一股妖異的灰白。喉嚨滾動,好像發出了一聲,類似於獸類微弱尖銳的嘶鳴。
狐耳長尾,尖牙利齒,所有被掩藏起來的、極具攻擊性的妖族特徵顯露無遺。還有陰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楚璠呆呆愣在原地。
子微看著玉鏡與燭火的光影盡頭,她愣愣地站在那裡,眸子裡倒映著他如今的臉,面色茫然無助。
“回去。”他說話了。
子微手握成拳,伴隨著一抓一握,脖頸赫然浮起了刺目的青筋,那些青紫色的血管在胸膛上交錯糾纏,繞著梵文封印,一路延伸至衣物深處。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稱得上可怖。
喉嚨啞到極致,吐露的詞語都是破碎的:“快回去……”
看楚璠沒有動靜,子微重重摔了一下鎖鏈,高聲呵斥道:“快走!”
聲音很大,楚璠乍然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空曠的密室裡,鞋履落地的腳步聲如此清晰地刺入腦中。
子微緩緩低頭,銀白髮絲下,長長的眼睫低垂,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像極了無謂的自嘲。
走吧,都走吧,他這個樣子,嚇到旁人就不好了。若是再靠近一些,忍不住把她吃掉,就更不好了。
崑崙子微,神仙一樣的人物,日日夜夜受妖魄蠶食,連神志都不清明,這種事情,誰能想象得到呢。
她膽子本就不算大,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會不會害怕?
突然,陣痛再次襲來,蝕骨痛楚滲透全身,經脈裡遊動的血液彷彿都帶著死亡的氣息停滯。
子微額上全是汗,衣服破碎得不成樣子,狐尾在身後翻騰,沿著牆壁寸寸掃過,遮擋的物品全被碾成粉末。
他閉上眼,腦海中全是尖嘯聲,好似斷尾那日滿目的血光,耳畔充斥著嘶鳴怒吼。
卻突然,感覺臉上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乾淨柔軟、白皙細膩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子微道長,”楚璠湊過身子上前,顫抖著聲音問,“您是清醒的嗎?”
子微看著她,小姑娘睜著通紅的雙眸,明明害怕到顫抖,卻努力貼近,稍稍哽咽著問:“您是清醒的嗎”。
他甚至不知如何作答。
楚璠又上前了一步。
此時此刻,或者說,當被那灰白豎瞳盯上時,她心裡就已經百轉千回了。
楚璠大概明白自己會經歷什麼,軒轅長老說了,她可能會死。
死之一字,對她而言,實在不是個陌生的詞彙。說到底,她卑微渺小,能苟活至今,還有什麼是不能捨去的呢?
活著,這樣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才是最可悲的。
子微和她對視著:“為何還不走?”
楚璠摸了摸自己的臉,冰涼一片,她回答:“我還不能走。”
她腳步有些虛浮,但是提著一口氣,非常堅定地,慢慢往子微身旁靠攏。
她拽了拽衣領,一大截脖子露出在外,胳膊上的血也被她抹了上去,像開到極致的荼蘼花,這種姿態堪稱獻祭。
“道長……如果要血,沒事的,快喝吧。”
她的聲音很小,有股幼獸般的莽撞,只是顫抖著的聲線出賣了內心的害怕:“如果不只要血……沒關係的,其他也可以的。”
“快點吧。”
脆弱軟韌的喉管,還泛著熱氣,就在他眼前模模糊糊地晃著。
子微歪頭,眼睫如雪潔白,吐息冰冷綿長:“你不怕嗎?”
我這個樣子,你不害怕嗎?
“我怕。”她很誠實,臉上甚至有種僵僵的冷青色,“但是您的命,比我的重要多了。”
楚璠心跳如擂鼓,說出的話語卻冷靜:“子微道長,我要你立誓,如若今晚過去,我氣血全失,化為塵土——”
子微愣怔一瞬。
楚璠突然捏住了子微的手臂,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您一定要,一定要,記得救出我的阿兄。”
他這才望過來,像把她籠進了眼睛裡。
楚璠扯著他的胳膊搖了搖,又問道:“可以嗎?”
子微輕聲開口:“我從不食言。”
他頓住,看著楚璠顫抖沾淚的眼睫:“但是如若你非要一個約定……”
玉鏡的斑駁光線,綽綽落在她的髮間,子微低眸看著,看那發如松墨,像她的瞳色,一股濃郁的黑。
子微的眼前好像也變黑了。
他舔了一口楚璠脖間的血,閉上眼,聲音朗朗:“以心為盟,以血為契,崑崙子微在此立誓,絕不辜負楚姑娘所託。”
這是妖族至誠的血契。
話音將落,楚璠突然站直,直接勾住了他的後脖頸,這麼一撈,脖子上的血液就恰好對上了他的唇。
手掌觸到的肩膀,寬闊有力,楚璠用力握緊,指尖泛白:“謝謝您。”
子微歪頭,鼻端是溫熱腥香的血液,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還不想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完完全全屈服於慾望。
子微幾乎有些混沌了,可一條條尾巴還記得擁住她,方才躁動翻騰的狐尾緩緩移動著,幾乎瞬間,就將她拖起來,下一刻,修長的身軀便重重壓在她身上。
那些鎖鏈就像已經枯朽到極致的木頭,一下子就碎成了渣。
這些東西其實根本就擋不住他。
楚璠呼吸不上氣,儘量讓自己放鬆:“道長……”
她話沒說完就被壓住,雙手也被狐尾架起來,束在頭頂,子微將臉埋在她脖子裡,雙手牢牢壓住她的肩膀,聲音似呢喃:“因果……因果。”
“楚姑娘,該我問你了。”
楚璠茫然睜眼,玉鏡下清光湛湛,使得這一塊區域非常清晰。
毛茸茸的尾巴,很熱烈地從她裙角里伸進去,尾尖似鉤子一般繞著她的大腿蹭著,男人的呼吸很重,極曖昧地從她耳朵裡面灌進去。
楚璠不敢動彈,呼吸也很淺:“要問什麼?”
“你剛說自己要化為塵土,其實並不會。”子微拿指尖輕點她的眉,“你不會死,相信我,你會活下來的。”
楚璠只是喃喃:“沒關係,沒關係的。”
死掉也沒關係的。
子微捏住她的肩膀,往胸膛處壓近:“有關係的。”
他身上冷冷的木質香很濃,松雪味化成實質一般,鼻端遍是,楚璠逃都逃不掉。這香氣讓她昏昏沉沉,或者說,他們兩個都不大清醒。
“讓我問問你,你來崑崙,是為了救阿兄,這我知道。”他手上的力氣加大,吐字好像也變得艱澀,“我很羨慕你的兄長。”
“她說半妖血脈註定成魔髒汙,失去理智,我便用骨當冠,以血肉鋪道,我要讓她知道,她是錯的。”
“崑崙子微是仙妖二界之尺,他不能有罪。”
楚璠的肩膀微疼,她突然在此刻明顯地感覺到,子微道長的脆弱。
“您的母親?”
“是的。”他在低嘆,也在笑。
緊接著,子微反問:“你相信我嗎?”
楚璠點點頭:“子微道長,所有人都相信您。”
“不,我只問你,你相信我嗎?”
明明是他的鴛花,如此赤誠的情感,即便只有一點,那也夠了。
“你是我的嗎?你是唯一一個,屬於我的嗎?”
子微壓著她輕吻,從耳根吻到脖頸,拿齒尖抵在她的肌膚,下面是淡青色的血管。
楚璠被他銜住脖子,一丁點兒都不敢動彈,滿目都是長而巨大的雪色狐尾,又癢又厚,她往外退,擠得往後塌下去。
他還沒開始吸血,就好似已經把她整個人都吞吃乾淨了。
那些雪色的尾巴,尾尖上帶著淡淡的光,鋒利又柔軟,暖和地粘在肌膚上。剩下的幾條,就那麼裹著她,用絨毛曖昧地摩挲,貼著她的腰滑動。
子微貼著她脆弱柔軟的脖子,只蹭了蹭,啞著嗓子,聲音還透出些悵然:“你是來救我的嗎……”
楚璠的心口跳了跳。
“是的,子微道長。”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子微低頭看她,他露了妖相,連睫毛都是白色的,纖長柔軟,目光湛然。緩緩睜開眼時,有一種霜雪般的剔透感。
這就是天山狐,無人能及。
楚璠在這種時刻,恍惚聽到了外面風雪的低吟,更近些,是衣衫間隙的環佩叮噹,他的長髮落了自己滿身,耳畔是二人交錯的呼吸。
還有一句,很低很淡的:“謝謝你。”
子微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臂鬆了一鬆,他慢慢貼近她,用手扶著她的額,從眉心親至臉頰,而後又滑過鼻尖,直到下巴,最後才淺淺印上去一個吻。
一個溫柔而細膩的吻。
子微壓著她吻上去,用唇齒堵住她的舌尖,很細緻地親吻。楚璠偶爾喘不過氣,發出幾聲嗚咽,壓抑到極點,又細又輕。
他慢慢地將牙尖刺入她的唇角,一股鮮甜的血腥味兒湧了出來,在二人唇舌之間瀰漫著。他喉結一直在滾動,慢慢地吸,一聲一聲的,曖昧極了。
過了很久,子微鬆開她,最後一滴血還未來得及嚥下去,從唇角滲出來,然後滴進下巴凹陷的美人溝裡。
楚璠知道他不會停下來的,就像自己身下的那些尾巴,已經緊緊繞著她的腿纏了很多圈,越來越緊,越來越熱……
她一個女子,雖然不怎麼通人情世故,但是也並非愚蠢,她意識到了要發生什麼。
楚璠順從地接受著。
她甚至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衣服被向下推,慢慢露出鎖骨。
子微順著她的唇親下去,一寸寸向下,然後又剎那間頓住。
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很明顯,湛藍的眼睛直直對上她,聲音喑啞:“楚璠姑娘……”
他眼眸的薄霜褪去,如清亮的藍星,指尖微涼,但是身體還是熱得驚人,能把人燙化了。
冰涼的指腹貼在腰側,只是輕輕握著,他低低道:“對不起,可是還不夠……”
她似乎能看見那雙幽藍眸子裡自己的倒影。
楚璠伸出手,覆在他面上,感受到手心有睫毛掃過,她聲音顫顫:“道長,可以別……別看我嗎?”
子微垂下眼睫,彷彿好好思索了一會兒,最終彈指熄滅燈火,就連發光的尾尖也被控制著黯淡下來。
室內一下子陷入了岑寂的黑。
他又俯下身,吻著她的鎖骨,安撫似的:“看不到了,好不好?”
雖然視線裡一片漆黑,可楚璠明明還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從自己的身體上滑過,停留在胸口正中。
好狡猾。
明明只有她看不到了。
“我會稍微輕一點……”他道。
身下的女孩兒很明顯地瑟縮著,發出了幾聲無助的哼鳴。
讓楚璠難捱的其實不是被親吻。
她感受到有條尾巴已經到了她的膝蓋處,過分地揉搓肌膚,裙角被頂起來,那尾巴的絨毛太黏人了。
她雙眼泛紅,鼻尖酸了酸,終究是湧出幾滴淚來,她小聲哭著,抓緊了子微的長髮:“尾巴,尾巴……”
“尾巴在動,它在動。”
子微愣了愣,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說什麼:“抱歉……我沒控制住……”
“它以為你喜歡的……”
楚璠閉著眼,感覺膝蓋處的長尾滑開了,她好不容易鬆口氣,掌心瞬間就被一物塞滿,她嚇得差點甩開,一怔後,才發現是那條尾巴。
“它好像喜歡你,你可以摸摸它。”子微安慰她,柔聲說,“不要怕。”
楚璠整張臉都紅了,從耳朵到脖頸,耳垂也泛著薄粉色。
看起來真的很好吃。
子微湊過去吻她的耳垂,把那一小塊兒肉吻到瑪瑙般的紅,輕聲哄她:“摸摸它,楚璠姑娘。”
他怎麼能用這種清越朗潤的嗓音,說出這些話來。
那條尾巴很乖地待在她的手裡,偶爾輕微動一動,細軟的絨毛刮過掌心,很溫暖,也很舒服。
楚璠漸漸不怕了,手指微微一攏,順著尾巴摸下去,子微被她這麼捋一下,幾乎控制不自己的喘息了。
一念之間,別的尾巴也湊了過來,捲起她的腿,從膝彎處一拉。
子微看了一眼楚璠,她握著毛茸茸的尾巴,一雙眸子微睜,只是看起來有些緊張,並沒有拒絕之意。
她只是承受著,就像他承受自己的血脈一樣。
子微極力控制自己的力氣。
楚璠感覺自己連腰椎和肩背都竄起一陣電花,頭昏腦漲,什麼都看不清了。
他緊追不放,熱意洶湧。
他們都沒有機會退卻了。
風雪在敲打牆壁,甚至還有鎖鏈的震盪聲,無休無止,把所有的罪惡全部帶走。
子微像是感受到了那些鴛花枝柔軟地纏上來,然後密密層層地包裹,一絲光芒都不曾透出,他們在最黑暗的環境,做著更黑暗的事情。
觸感和嗅覺清晰到了極致,更何況二人還靠得這麼近,她下巴靠著他的肩膀,那些絲絲縷縷的發便隨著動作黏在她臉上。
楚璠嗅了一下,很清淡的松雪味兒。
那些尾巴就繞著她的腰盤纏,勒上了楚璠的脖子。
她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絞纏而死,就像落入蛛網的小蟲,被細絲一道道黏上,渾身包裹,最後窒息、死亡。
然後再被吃掉。
子微的瞳孔更加幽深,像是沉寂的海,終於迎來了一場盛大的狂風暴雨。
不過她是哭吟,他是喘息。
他喘得很悶,從喉嚨裡冒出來的嗓音,氣息撲在她耳垂上,搔得楚璠很癢。身上全都是汗,髮絲繚亂地貼在面頰上,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他脖頸的青筋似乎隱隱鼓起來,眉頭壓低,丹鳳眼上揚,拉出一道深深的褶,眼角勻著薄紅。
周圍空氣彷彿都變得黏稠。他幾乎毫無理智,血液激湧,控制不住自己,視線裡蒙著一層血腥的紅。
直到聽到楚璠微弱的哭聲,這些恐怖的畫面才逐漸淡去。
“道長,道長……”
他剛剛的喘息聲讓她害怕。
楚璠抓住他的肩背,沒有忍住,哭著用指甲抓颳了好幾下,眼淚滑到他的鎖骨窩裡。
漆黑一片的屋內,只有二人的呼吸,混著鮮血味兒,暗流湧動,滾燙而熱烈。她的背後是粗壯柔軟的尾,身前是赤裸蓬勃的胸膛,整個人被擠在中間,緊緊裹著。
鋪天蓋地的,像是要瀕臨沒頂。
楚璠大口喘息,身體裡的力氣彷彿被抽空,渾身冰涼。她在這一刻,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彷彿置身深淵,又被一個聲音給抓了回來。
“醒醒,接受它。”子微貼近她的額,眉心紅痕微亮,他在楚璠耳邊低語,“跟我念。”
楚璠睜開溼透的睫,看到漆黑暗色裡,暈開了淡淡的藍光,映出他鋒利而清逸的下頜。
“天清地濁,天動地靜。上德之體,抱元守一。”
楚璠跟著他重複,慢慢感覺到身體不再痛了,痛的是手腕。
一絲一絲的,像是什麼從血肉裡破出。
她強撐著倦意,抬起來看了看,發現手腕內側抽出了細如髮絲的藤枝,還在腕骨處開了一朵小小的、發著光的花。
是他們之間的聯絡,是鴛花。
楚璠抬起尖瘦的下巴,目露惑色:“子微道長?”
“是鴛花。”子微圈住她的手腕,輕輕拿指腹觸了一下薄軟的小花瓣,他施法將鴛花壓回去,“若是它再長長,你便能聚靈築基了,不要讓旁人看到。”
楚璠微訝:“要多久?”
子微略思索會兒,道:“你勤加練習,便不是難事,若再遇到頓悟突破,也不過是一月的工夫。”
這是楚璠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很驚訝:“這麼快嗎?我居然……真的還能築基。”
子微皺眉,試探著問道:“怎麼了?有人說你不可以嗎?”
“我資質很差,阿兄……還有身邊的人,都是這麼說的。”她一邊說著,一邊覺得有種很詭異的拉扯感。
“別……別動。”子微很無奈。
楚璠愣住了,懵懵懂懂的。
身後的狐尾依次遊移過來,墊在她背後,又把她推了回去,正好靠在子微的懷裡。
他先前露了妖相,不只是眼睛、尾巴,還有狐狸種族的特殊生理性——成結。
她不通人事,所以才一點都不懂得。
子微並不想告訴她,這姑娘膽子看起來實在不大,若真讓她看見,不知道要怯到何種程度。
罷了。
“楚璠姑娘,今夜就歇在這處吧……”他擦乾手指,稍微整了下衣衫,將她攬起來,一同躺下,“你先睡吧。”
楚璠本就頭昏腦漲的,在黑暗中靜靜睜開眼。她不知如何面對,只能往懷裡抱了兩條尾巴,很軟和。
她今天經歷了太多事情,各類繁雜資訊湧入腦海,等到真的躺下來休息,卻久久不能平靜,甚至有種奇妙的愣怔感。
“我居然,還活著。”楚璠摸上了自己的手腕。
蜀山中會有一些高門貴族的天之驕子,他們身旁都伴著隨侍,也不乏爐鼎。她看過那些可憐女子,腳步虛浮,印堂黑暗,如蒲柳一般,倏忽間就沒了性命,最後的結果就是被扔在後山。
她原以為,自己的下場也是這樣。
可自己不僅靈力充沛,甚至還有了可以修煉的能力。
子微將另外幾條狐尾蓋在她身上,湊近看到她不停顫抖的睫毛,輕聲問:“在想什麼?”
楚璠仰躺著,有些出神,二人髮絲交織在一起,像沁涼的雪,濛濛散了她一臉。
子微道長的頭頂,有一雙很好看的狐耳,然後她的視線往下拉,看見他臉上略微擔憂的神情。
楚璠道:“遇到您,我很幸運。”
子微將下巴埋在她的頸間,尾巴的絨毛又長又密,她被燻得溫溫熱熱的,身體越來越疲憊,呼吸也越來越淡,沉沉睡了過去。
所以沒有聽到,他溫柔的一聲:“我也是。”
窗外飄雪,夢裡卻不似冬夜寒冷,可能是因為子微道長的尾巴太暖,她貼著茸茸雪毛,回憶起了那年的冬日。
楚國的冬天也有暖陽。
但是楚瑜從小身子弱,不到九月就要發病,閣子裡銀炭“畢剝”響,屋子烘得熱,獸爐中的嫋嫋香菸濃郁。
她往年都活得糙,這麼精緻起來反倒不適應。楚瑜躺在座椅上,閉著眼小憩,她就蹲在書桌下面悄悄打噴嚏。
“阿嚏”“阿嚏”的,一聲接一聲,她膽子小,不敢放聲噴,怕遭人嫌棄,用一條白手帕死死地捂住鼻子,悶得眼睛都紅了。
他們那時候認識不到幾天,小皇子話少,楚璠自覺愚笨小家子氣,怕開口出錯,他們之間沒什麼交流。
楚璠那時想,得安靜點,聽話點,再乖些。
皇宮裡處理屍體很不好看,雞鳴聲剛起,草上還帶著露珠,宮道上會響起車輪聲,“轆轆”的,像人頭落地時發出的聲響。
她在冷宮時,每天都會聽到這種聲音。那些屍體大都是隨意扔到外頭的亂葬崗,若得了病,便只能火化。
楚璠不太想成為其中一個,她不想直到死了,還被鎖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皇宮裡。
屏風外,一陣風襲來,宮女棠香進來送藥,檀香味兒混雜著濃郁的藥香,楚璠更受不住了,站起來,往外挪了挪。
沒料到就這點動靜,卻把棠香嚇了一跳,瓷盞碎了一地,熱騰騰的湯汁濺落,滿屋都是苦澀的氣息。
這寢殿在以往冷冷清清的,沒半點人氣,宮女都忘了有個新來的小公主。
楚璠和宮女都愣住,宮女深吸口氣,率先“咚”的一聲跪下,顫顫巍巍地等著主子發難。
“太……太子殿下,奴婢該死,奴婢實在不知,九公主也在此處。”
躺椅上的人沒說話。
楚璠抓緊自己的衣袖,也跪在地上,頭伏得低低的,只道:“我錯了。”
於是宮女又磕頭:“奴婢方才進來,九公主突然動彈了一下……”
日頭透過雕花的窗欞,灑了點點碎影,楚瑜撐起身子,俯視著她們,半張臉的輪廓都暈著光。
“不過是一碗藥,日日夜夜地灌,沒個用處,一個二個還都跪了。”
少年人最有朝氣的年紀,他嗓音都是虛的:“收拾收拾屋子,滾出去。”
楚璠差點以為這說的是自己。她剛抬頭,就看見小皇子頷首:“你過來。”
他下了椅子,目光掃過桌案,沒說話,只是蹙著眉尖,先把獸爐裡的煙給滅了,姿態甚美,形骨都像瓊林玉樹。
宮女收拾完屋子,默默退了出去。
楚璠在邊上站著,小聲說了一句:“太子殿下。”
楚瑜看著二人之間的距離,笑意漸深:“聽不到。”
楚璠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聲量往高了蹦:“太子殿下!”
可一湊近,他身上的藥香和書墨味兒混在一起,更加濃厚,楚璠拿帕子捂鼻,又重重地不停“阿嚏”。
她打著噴嚏,楚瑜卻在旁邊笑起來,待楚璠緩了過來,他甚至因為笑得太多,牽到心肺,化作劇烈的咳嗽。
楚璠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小皇子,面容蒼白,烏眉淺淺蹙著,咳得臉頰泛紅,渾身都跟玉雕似的,脆弱易碎,又漂亮驚豔。
這其實是他們頭一回離得這般近。
楚瑜平復以後,看她傻愣愣的樣子,嘴角抹開一絲淺笑:“剛剛叫什麼?”
楚璠回道:“太子殿下。”
“你把自己當什麼?”楚瑜摸了摸她的額頭,笑問,“當奴婢嗎?”
他的手常年抱著暖爐,連指尖都有熱騰騰的餘溫,楚璠動了動喉嚨,小聲道:“我覺得挺像。”
楚瑜坐在桌前,以手撐額,抬眸時不經意掠過她的眉眼。
“油嘴滑舌。”楚瑜先是笑她,又嘆了口氣,道,“怎麼說也是個公主,怎生成了這副樣子。”
楚璠垂著腦袋,不怎麼敢說話。這一天一地的,她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公主。
他突然道:“看我。”
她身量非常矮,楚瑜坐著也比她高。
楚璠抬頭,正對上一雙烏黑的眼,他揚手撫上了她的臉,揪著不算圓潤的臉頰肉捏了捏,打量片刻,疑惑搖頭道:“怎麼和我一點都不像。”楚瑜有點犯難,“小姑娘長得——有點醜。”
楚璠突然瞪大雙眼,遮掩不住一臉受傷的神情。
“好吧好吧。”楚瑜笑得溫潤,“看眼睛,還挺像的。”
他在桌上摸了個蜜餞,哄小孩似的:“這個是甜的。”
楚璠吃了糖,也算得了好處,糾結很久,想叫皇兄,可就是說不出口。
她後來才知曉,世上有個詞,叫雲泥之別。
楚瑜身姿清雅,身板挺拔,他站起來,緩緩推開窗,冷風夾雜雪末瞬間一擁而入,吹散了屋內的濃郁藥香。
其實這個場景,楚璠記了很長一段時間。
風大,窗紗微拂,楚瑜轉過身,墨色髮絲和腰間流蘇晃晃蕩蕩,玉佩振出輕鳴,他睫毛好像沾了雪末,溼溼的。
黑褐的眸子,像水中琥珀,這麼一彎,笑得也淺。
“以後要記住了,該叫我阿兄。”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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