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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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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晨曦初露,細雪紛飛。

舊塵山谷雲煙氤氳,融進黛青色的天幕,只透出空曠深邃的薄影,令世人難以窺視。谷中的街市已有了些熙攘的聲響,車馬行人的往來和店面攤販的吆喝讓這與世隔絕的山谷生出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燭火閃動的房間裡,光線曖昧,一雙纖細白皙的腳從暖閣的錦被裡伸出來,身著薄衫的女子緩緩下床,赤腳輕聲走到已經快熄滅的火盆前,添了新炭。

床邊的軟榻上,還有一個正在熟睡的年輕男子。

半晌後,女子才走到軟榻邊,坐在地上,湊近看他的臉。男子肌膚如玉,輪廓分明,唇淺眉深,即便閉眼沉睡著,模樣仍透著一種說不明的暖意。

萬花樓是取樂之地,比起夜裡,此刻顯得冷清、寂寥。門外走廊突然響起腳步聲,有人伸手,將門上的牌子翻了個面,恣意綻放的牡丹被換成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隨後,掛在房間角落的一隻銅鈴被扯動了一下,清脆的鈴聲在靜謐裡盪開。

這女子正是萬花樓裡的頭牌,名為紫衣。銅鈴響,迎來,送往。

紫衣回頭看向銅鈴,此時,床榻上的宮子羽已睜開了眼睛。

“醒了?”

宮子羽睡眼惺忪,眸色卻如子夜星辰般黑亮。他起身,徑直走到窗邊,纖細修長的手指推開窗,支起窗撐。零星的雪花飄進窗戶,風吹開他的袍子,他冷得皺了皺眉,拉好衣服抱緊雙臂,抬頭看了看窗外青灰色的天空。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這麼早……”

一點碎雪落在宮子羽的眉上,黑白分明。身後,紫衣走過來,把一隻裝在繡袋裡的燙手暖爐放進他懷裡。

紫衣輕輕一笑:“你真是白長了這麼一副好皮囊,又高又壯,舞刀弄劍的,卻這麼怕冷。喏,剛添好的手爐,給你。”

而後紫衣又遞過來一杯熱茶,兩個人捧著兩杯冒白氣的熱茶,站在窗前看雪。

宮子羽一笑,目光更暖,像手爐中的熱氣在流動:“再暖的手爐和熱茶,也沒有紫衣暖,你不只身體暖,心也暖。”

紫衣臉色有些悵然,移開眼眸:“別鬧了,你該收拾收拾回去了。”

宮子羽下意識看了一眼門外:“怎麼,一早就有客人了?”

紫衣調笑:“別的客人可不像你這樣,花了錢卻自己一個人睡在榻上。”

“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又不是為了……那啥……”宮子羽平日裡慣用的那張玩世不恭的臉竟露出幾分羞赧,他終究沒說出口。

他喜歡來這裡,並非為了尋歡作樂,不過是尋一處清淨、安心之所罷了。

紫衣轉過身去:“今天是宮門迎娶新娘的日子,你還不趕緊回去,你爹又該罵你了。”

聽到這句話,宮子羽沉默下來,他抬頭看向窗外,一頭濃密黑直的頭髮披散在清晨的逆光裡。過了會兒,他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頭雪天,總是格外特別和熱鬧,即便籠罩著陰雲,飄著細雪,也是一個宜嫁娶的好日子。

遠在山谷之外的梨溪鎮,同樣雪色朦朧。

一座高門大院在一眾白牆灰瓦的民宅中格外顯眼。雲家算是鎮上的大戶人家,這幾日一直閉門謝客。府中雜役都顯得誠惶誠恐,院子裡死氣沉沉的。唯有一間廂房的窗戶上隱約露出一些紅綢和“囍”字,可見是東家有喜。

天剛亮,侍女便捧著一套鮮亮的喜服,推開那廂房的門,走了進去。

房間內,一位端莊的婦人正在給女兒梳頭。那少女背對門坐,一動不動,旁人看不到她的模樣,只能看見她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

等侍女把喜服放在案几上,那婦人才轉頭問話。

“是宮家送來的嗎?”

“對,今兒天一亮就送來了……”侍女小心翼翼地又答,“還說……說要立刻啟程。”

聽到這句話,始終揹著身的少女終於開口,聲音清婉,帶著一絲抱怨。

“娶個親都要這麼遮遮掩掩,就不能光明正大嗎?”

婦人手裡的梳篦輕輕一顫,她表情隱忍,眼睛裡有淚水和愧疚,只能一邊梳頭,一邊小聲說道:“無鋒勢力太大……謹慎點好,謹慎點好……”

少女的肩沉了下去,寒氣逼人的風從門縫裡吹進來。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這麼早……”

婦人深吸一口氣:“雪停了,春天就來了。”她像是喃喃自語,“會好的……日子會好的。”

“會嗎?”少女青白的手腕攏了攏,認命似的縮排衣袖裡。

突然,身後響起一陣呼嘯,窗戶洞開,寒風灌入。

“啊?!”

母女二人尚來不及轉頭,一個黑色勁裝打扮的男子彷彿鬼魅般躥入屋內,卷著細雪而至。他的身法敏捷無比,不過瞬息之間就已經點了二人的穴道,然後兩指捏起將案上的梳子,迅速射出,尖叫著跑向大門的侍女應聲倒地。來人肩頭的雪都未融化,他就已做好了這一切。

寒鴉肆冷眼低垂,看著已經伏倒的三人,利落起身,走向門口,將門閂從內閂上,另一名黑色勁裝的女子同時躍窗而入。

云為衫沾了滿身風雪,抬起頭,看向寒鴉肆同樣透著危險的眼睛。

兩人皆是一身黑衣,話少,神秘莫測,氣質非常相似。窗外的灰光透進來,只見云為衫未施粉黛,整個人清冽得幾乎與雪色相融,眉目卻溫潤如畫,唇色明豔,唯有目光冷如寒星。她看著倒地的三人,略微皺眉。

“放心,沒死。”寒鴉肆抱臂而立,他面容冷峻,五官立體,如刀削斧鑿,所以睨視著他人時總透著一種迷人而懾人的邪氣:“點了穴道而已,一會兒就解了。”

云為衫收回了視線,一言不發,仿若並不在意。她抬手順勢解開自己的束髮帶子,黑長的髮絲飛散,然後她旁若無人地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準備換上一旁的那套嫁衣。

外衣、腰帶,還有裡衣,紛紛落地。

寒鴉肆有些意外她如此毫不避諱,訕訕地笑了笑。

“你還真的一點都不避諱,我好歹是個男的。”

云為衫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的身體屬於無鋒,又不是我自己的,有什麼好避諱的?”

纖長的手指解開最後一粒釦子,在云為衫露出膚色白皙的肩膀時,寒鴉肆終究有些不好意思,轉過身去。

云為衫換好了新娘的嫁衣,那喜服明豔,削弱了她身上那一抹戾氣,襯得她眸色都柔和起來。寒鴉肆上下打量著云為衫,不合時宜地露出笑意,眼睛彎起,似乎對她的表現很是滿意。

寒鴉肆點頭:“我再複述一下你這次的任務。”

“不用。”云為衫拒絕,“寒鴉肆,我記得很清楚。”

“你記得清楚,我也要重複,這是我的工作。”

寒鴉肆的指令不容拒絕,云為衫卻只覺得耳邊的聲音飄遠了,令她有些心浮氣躁,不適地閉上眼睛。

在云為衫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外界很難得知無鋒的建築結構,是因為那裡只有連綿不絕的黑瓦,層層疊疊,錯亂複雜地構建成無鋒的總部。青磚、黑瓦、黑牆,連光在那裡都不明亮,顯得晦暗、肅殺。

那一日,云為衫和寒鴉肆面對面站在訓練室裡,清冷的光線從整面巨大的窗戶透進來,讓云為衫忍不住側目,然而窗戶外視線所及之處仍只見不見邊際的黑色高牆。

寒鴉肆知道她在想什麼,知道她目光灼灼中的嚮往。

於是寒鴉肆開口說道:“這次的任務有一些……特別。”

云為衫目不斜視:“特別危險嗎?”

“對,但也特別……值得。”寒鴉肆又笑了笑,身為無鋒冷血殘酷的教官,他卻總習慣在云為衫面前露出笑容。

云為衫終於轉回頭,看向寒鴉肆。

寒鴉肆抬了抬眉:“你之前問過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無鋒,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記得。但我說的是‘雙手不再沾血’的生活。”云為衫回他。

寒鴉肆不置可否。

云為衫冷嗤:“你當時回答我說,死了,就能離開無鋒。”

寒鴉肆忍不住唇角微動:“記得。但我說的是,死了,‘才’能離開無鋒。”

“所以……”云為衫抬眼,目光如炬,“你找我,是因為答案變了嗎?”

“沒有變,只是多了一個新的答案。”寒鴉肆拿出一個被封印的卷軸,“完成這個任務,你就可以離開無鋒,過你想要的日子。”

云為衫心中一動,看著那遞過來的卷軸,沉默著,沒有伸手接過,也沒有拒絕。

寒鴉肆輕笑了一聲,他知道云為衫是不會拒絕這個任務的,畢竟她眼中剛剛亮起的轉瞬即逝的希望之光已經代替她回答。

任務開始之前,云為衫還得接受一系列的專屬訓練。

寒鴉肆同她說話時慢聲細語,訓練時卻絕不會心慈手軟。

石室裡面有一條長案,案上擺著六個小碗,小碗裡的液體色澤各不相同。云為衫被黑布蒙著眼睛,坐在一側,寒鴉肆則坐在另一側。

云為衫看不見,只能摸索著拿起面前的瓷碗,放到鼻子面前聞味道辨認。

寒鴉肆悠閒地一邊吃著手裡油布裝著的糖炒栗子,一邊慢聲與云為衫講述這一次的任務:“宮氏一族長年隱居舊塵山谷,自成一派,不受江湖規矩約束,視無鋒為死敵。舊塵山谷地貌奇險,易守難攻。宮門內部遍佈崗哨暗堡,機關暗道四通八達,且常年森嚴戒備,晝夜換崗,從不間斷,族外之人難以進入。”

云為衫置若罔聞,只是專心地聞完面前的茶杯,然後問:“這些是茶?”

寒鴉肆答:“一杯是藥,五杯是毒。”

她連謎題都不知道。云為衫又問:“選一杯喝嗎?”

寒鴉肆笑了笑,沒有回答,繼續說:“宮氏家族總共四門嫡系,以宮為姓,以商、角、徵、羽為名。徵宮擅長醫、毒、暗器,商宮擅長鑄造兵刃,角宮掌管外務,負責家族營生和在江湖中斡旋,羽宮負責內守,防衛統領宮門上下。”

云為衫選了其中一杯,毫不遲疑地仰頭喝下。

寒鴉肆嘆了口氣:“那杯是毒。”

云為衫輕輕抹掉了唇角的藥汁,波瀾不驚地回答:“我知道。”

寒鴉肆有些意外,表情值得玩味,他接著講述任務:“宮門歷經百年,收集了很多江湖中失傳已久的功法秘術,武功高強者層出不窮,一代一代,薪火傳承。他們高度團結,一致對外,難以瓦解。而現在,我們終於找到了能夠進入宮門的最佳方式,那就是假扮成備選的新娘——”

聽到此處,云為衫又自顧自拿起了另一杯,利落地喝了下去。喝完,她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就看見寒鴉肆正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

寒鴉肆停頓:“這杯是藥。”

云為衫答:“先飲毒湯,再服解藥。”

寒鴉肆饒有興致地問她:“為何不直接服藥?”

云為衫很篤定:“不先中毒,直接服藥,那藥也是毒。”

準確無誤,無懈可擊,云為衫一如既往地出色。寒鴉肆露出讚賞的目光。

這時,云為衫才接寒鴉肆方才的話:“那麼,進入宮門之後呢?”

寒鴉肆移開視線,沒有故作神秘,反倒有些苦口婆心地叮囑:“大門背後就是孤立無援、無依無靠的險境,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只能相信自己。”

他又強調:“記住,是所有人。”

云為衫眼神斂了斂,這一點,似乎並不需要寒鴉肆特地提醒。

很快,寒鴉肆就換為下一個訓練專案。

同樣在訓練室裡,青灰色的地板上一來一回地排列著兩行用白色石灰圈出來的腳印形狀。

寒鴉肆靠在柱子上,吃著手裡一捧杏仁,邊說:“每個腳印之間的距離和朝向都非常精準,你踩著腳印行走,就能鎖死步態。”

云為衫穿著一身利落的黑衣,聽話地緩緩踩了上去,沿著固定的腳印來回練習。

但她不解:“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練習這種沒用的東西?”

寒鴉肆嚼著杏仁:“為了讓你看起來更像名門閨秀。選婚是為宮門少主宮喚羽準備,他是宮門下一任‘執刃’的繼承人。”

云為衫繼續沿著腳印走,沒有停下來,很快就適應了那個步伐。

“那我是誰?”

那時候她是這樣問的,像是真心困惑地望著寒鴉肆的眼睛。

寒鴉肆答:“出身商賈名門,但家道中落,被迫向宮門尋求庇護的雲家獨生女,云為衫。”

云為衫愣了一下,那竟是與她一樣的名字,然而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變成了梨溪鎮的云為衫,忘記來路,連她自己也要相信。

此刻她的腳步一滯,寒鴉肆道:“所以你的言行舉止、步態儀容都必須符合大家閨秀的身份。”

說完,他屈指彈出一枚杏仁,打在云為衫無意識中垂下去的手背上。

“手低了。”

云為衫吃痛,於是雙手重新攏在身前,繼續行走。

“你一定要竭盡所能,讓宮喚羽選中你作為新娘,被地位越高的權力者選中,就越有可能傳遞出最真實有用的資訊。”寒鴉肆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

云為衫回過頭:“什麼資訊?”

“有用的資訊,包括宮門內部的結構、崗哨暗堡的分佈……同時,最好能弄清楚宮家的毒藥製法、解藥配方、暗器種類、武功心法以及他們被執刃貼身收藏的核心機密……無鋒需要完成對宮氏家族的徹底探查。而少主夫人這個身份能夠最有效地幫助你繪製這份宮門雲圖。”寒鴉肆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無鋒為了這最後一戰,已經等太久了。”

“明白了。但我有一個問題。”

寒鴉肆頷首:“你說。”

云為衫轉身,看著寒鴉肆:“怎麼保證宮喚羽一定會選我呢?”

寒鴉肆沒有正面回答。

後來,寒鴉肆端給她一鍋藥,他小心翼翼地把煎煮好的黑色湯藥倒在碗中的濾紙上。云為衫看著面前淅淅瀝瀝滲透進碗裡的黑色湯藥,清苦的味道在訓練室裡瀰漫開來。

“宮氏家族選擇新娘,和一般選親的標準有所不同。江湖門派,一般都是強強聯姻,以此拓展江湖中的勢力。而宮氏選親並不貪圖女方的江湖勢力,對宮家來說,任何門派他們都看不上。”

云為衫疑惑:“那宮門看重什麼?”

“因為某種原因,宮氏家族人丁稀少,香火不旺,因此維繫血脈就成了他們最高的共識。新娘是否健康、能不能為宮家綿延子嗣,在宮門眼裡就比美貌、家世更加重要。所以選親之前會有專門的大夫對所有新娘切脈問診。”

寒鴉肆示意:“你面前的湯藥可以強健你的體魄,將你的身體調理成女性最完美的狀態。”

濾紙上的最後一滴藥汁慢慢落進碗裡,云為衫把裝滿藥渣的濾紙拿掉,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將面前的湯藥喝完。

那幾日,云為衫不厭其煩地進行訓練,直到常年習武的步態開始變得輕盈,婀娜有致。訓練室的地板上依然用白色石灰畫著一個又一個腳印,只是後來云為衫雙眼蒙上了黑布,她赤腳在地板上行走,每一腳都精準地踩在白色腳印上。

云為衫一邊走,一邊發問。

“如果宮喚羽沒有選擇我做他的新娘,那麼是不是意味著我的任務就失敗了?

“至少失敗了一大半吧。”

“那失敗後的撤出方式是什麼?”

“沒有撤出方式。”

云為衫停下腳步,回頭面向寒鴉肆,她的眼睛蒙著黑布,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神。

寒鴉肆宛如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失敗了,就是死——要麼被宮門殺死,要麼被無鋒殺死,都一樣。”

云為衫淡淡地反駁:“不一樣,死在宮門手裡……沒那麼痛苦。”

說完,她輕鬆地走完最後幾步,然後摘下眼睛上的黑布:“過關了嗎?還有什麼是我要學的?”

寒鴉肆聳聳肩,扯起嘴角戲謔地笑了笑:“有哦。”

那是一本紅色的冊子。寒鴉肆遞給云為衫時,像是故意去打量她的表情。云為衫翻開一兩頁,發現那是一本男女行房的春宮圖。她只看了一眼便把書合上,還給寒鴉肆。

“我不用學。”

不知是滿意她的回答還是調侃她的窘迫,寒鴉肆挑挑眉,意味深長地笑了。

“哦?你早就會了?”

云為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離開了訓練室。

天光開始大亮了。

小鎮路邊,因著雪天,行人稀稀落落的,沿路的店鋪只零星拉開了一道門縫。

一家不太起眼的藥鋪院落裡,老闆正在清點貨品。那是剛剛運到,還沒有來得及開箱整理的藥材。院子裡瀰漫著一股陳年的草藥味,要防著雨雪天,曬藥的簸箕都被翻了過去,藥鋪看似尋常,卻是舊塵山谷之外宮家的前哨據點之一。

一陣剛勁有力的腳步聲響起,一個眉目銳利的黑衣男子帶著幾名隨從走進藥鋪。

老闆熱情地轉過身:“哎,這位客官新面孔啊,您想買些什麼,可有單子?”

穿著黑衣的寒鴉柒面帶三分自負,目光如劍,精壯的體魄隱隱帶著攻擊之意。他慢悠悠地回道:“三分丁公藤,二株九里香,四兩金燦子,八錢天南星。”

老闆表情微微變化了下,然後又恢復了笑容:“喲,客官,您要的這些藥,嗯……不好找……您稍等,我去庫裡看看有沒有。”

說完,老闆轉身,經過一隻高大的鐵爐時,伸手摸向鐵爐上的某個凸起,幾聲破風聲響,幾枚暗器閃著寒光從鐵爐內射出。

嗖嗖嗖——

寒鴉柒彷彿早有防備,側身躲過,但他身後的幾個隨從已經應聲倒地,他們身上被打中的位置迅速流出了可怕的黑血。

寒鴉柒豎起雙指,此刻他的手上戴著一副細密銀絲編制的手套,他看著自己剛剛夾住的一枚毒針,那上面閃爍著藍色的悚人光芒。

老闆看著一地的屍體,蔑笑:“不是想要毒藥嘛,給你了,怎麼還躲呢?”

寒鴉柒細細端詳:“毒針奇重,非凡鐵所鑄,重量越大,射出的距離越遠。針尖暗中帶藍,染夜空之色,這是宮家獨門暗器‘子時天’,對吧?”

老闆呵呵笑著:“您還挺懂。”

“此毒色澤發藍,彷彿午夜子時的天空,而且毒性發作極快,中者來不及發出哭喊就已身亡,寂靜子時,無聲無息,故名‘子時天’。”

寒鴉柒像是十分欣賞這樣一種兇險而殘酷的毒物,一邊點頭一邊陳述著。

與此同時,藥鋪圍牆、屋頂上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幾個刺客,他們悄悄地趴在屋頂,手握弓箭,等待著時機。

老闆眯了眯眼睛:“喲,沒想到還真懂。”

寒鴉柒隨手丟掉毒針:“看來,我們的情報是對的,這裡果然是宮家的前哨據點。”

老闆的臉色瞬間變了。

飛箭從半空襲來,因著大門緊閉,這裡又不是特別顯眼的藥鋪,所以外面的人無從得知這裡面隱秘而危險的激戰。院落中的藥材、箱子、簸箕都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藥鋪老闆倒下,嘴角滲出鮮血,他伸手拔下插在肩頭的箭矢。

寒鴉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笑了笑:“還要繼續反抗嗎?”

“呸!”藥鋪老闆將嘴裡的血啐在地上,眼神充滿蔑視。

一個無鋒刺客再次拉動弓弦。

寒鴉柒卻擺了擺手阻止:“住手!活的才有用。”

藥鋪老闆聽到這句話,森然冷笑,唇齒間都是鮮血,他趁著這個空隙,迅速抬手將掌心藏著的一枚藥丸吞下。

寒鴉柒眉頭蹙緊,立刻衝過去掐住藥鋪老闆的牙關,卻還是遲了,只見藥鋪老闆的臉色瞬間鐵青,雙目圓睜,身體癱軟倒地,氣絕身亡了。

無鋒的黑衣侍從魚貫而入,開始搜查整個院落。

寒鴉柒站在藥鋪老闆的屍體旁邊,冷著眼對身後的隨從說道:“把這個地方徹底搜查一遍,將所有暗器、毒藥打包封箱,帶回無鋒,清點入庫。”

隨從稟告:“已經在整理了。但搜出來的暗器剩餘數目跟賬本上的收支金額對不上,應該是宮家人為了趕回去參加選婚大典,提前運走了。”

寒鴉柒譏笑:“大典?呵呵,宮家難得一次的喜事,怕是隻能辦成喪事了。”

隨從道:“他們選擇新娘一向嚴格、謹慎,出發日期也都是臨時通知的,他們絕對想不到,新娘裡潛伏著一名無鋒刺客。”

“宮喚羽今晚若是真選了她作為新娘,那大家也算是姻親了吧,哈哈哈。哦,不對,應該說是‘陰親’,哈哈哈……”

寒鴉柒突然想到了什麼,敏銳得像是突然嗅到了陷阱的豺狼虎豹。他低頭,看向已經身亡的藥鋪老闆,很顯然,躺在地上的屍體一動不動,連脈象和呼吸都沒有。但寒鴉柒還是拔出了身邊隨從別在腰上的薄劍,乾淨利落地朝屍體胸口用力地紮了下去。

撲哧一聲,薄劍刺入。

寒鴉柒十分滿意,帶著隨從撤出藥鋪,而那把薄劍仍然留在屍體的胸口上。

院落裡除了藥材味,還充斥著血腥味,地上都是凌亂的血色腳印,等那群人徹底離開,死寂一般的藥鋪才突然多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喘息。

躺在地上的藥鋪老闆“屍體”竟然開始緩緩喘氣。他掙扎著爬起來,從衣襟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藥丸,服下,然後又把插進胸口的劍拔出來,丟在地上,重新拿出一瓶藥粉,倒在自己胸口的傷口上止血。

原來剛剛那瓶毒藥不過是能讓他暫時假死的藥罷了,幸運的是,那插進他胸膛的薄劍也避開了要害。然而藥鋪老闆還是因傷勢過重,奄奄一息。他嘴唇發白,氣息虛弱,只能掙扎著走到院中,牽過拴在馬樁上的馬,翻身上馬背,用盡全身力氣拉動韁繩,策馬飛奔,離開了藥鋪。

雪似乎小了一點,只有冷風吹得窗紙獵獵作響。

寒鴉肆複述完任務,看向已經穿戴好嫁衣的云為衫,他臉上本來掛著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戲謔笑容突然收了起來。此刻他的聲音裡多了本不應該屬於他的柔和:“記住,你是云為衫——從小出生在梨溪鎮的云為衫。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咬死你的身份。”

云為衫從他的話裡隱隱聽出一絲不安。她轉過頭看他,低聲且認真地問他:“會發生什麼?”

寒鴉肆臉上重新掛起輕佻的微笑:“誰知道呢,畢竟我沒有進入過宮門,裡面的一切都是謎,謎底就靠你揭開了。”

云為衫沉默。

寒鴉肆開啟門,外面的風捲著雪,云為衫攏了攏袖子,朝門口走去。

“如果我完成任務——”她的聲音融進風雪中。

寒鴉肆聽清了,不等她說完就回答道:“完成任務,我一定給你‘半月之蠅’的解藥,讓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知道了。”

寒鴉肆看著云為衫,突然欲言又止。她不知道的是,寒鴉肆在來到雲家之前,在無鋒總部最重要的首領密室裡得到了一個訊息。

無鋒的最高權力機構由江湖中幾大門派各自派出的代表組成。首領室在無鋒深處,比外部更靜謐、幽深。室內有一面半圓弧狀的牆壁,牆壁上鑿著數個佛龕一樣的洞口,洞口面前都豎著一面用絹紙做成的屏風,讓人難以一窺其內究竟。按理說,洞口裡面應該有人,但洞裡一片漆黑。

位於中央的佛龕裡也是黑不可測。只有前方站著一個傳令者。

天還未亮時,那兒的光線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寒鴉肆與寒鴉柒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

傳令者的聲音仿若鬼魅般在密室裡飄蕩:“寒鴉肆,今日就是宮氏開放山谷迎娶新娘之日。之前交代的任務,你們可有準備妥當?”

寒鴉肆回覆:“已經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發。此次派出的無鋒名叫云為衫,偽裝代替的新娘也叫云為衫,由我負責訓練和接應,位階乃‘魑魅魍魎’中的最下階魑階。”

傳令者:“寒鴉柒。”

寒鴉柒一步向前:“在。”

傳令者:“你負責前往資料上的這個宮家前哨據點,把‘有一個無鋒臥底潛伏在新娘之中’這個資訊洩露出去,你還要想辦法確保讓他們把這個資訊順利地帶回宮家。”

寒鴉肆震驚,猛地抬頭,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內容。

傳令者將一把薄劍交到寒鴉柒手中。此劍劍刃雖薄,卻寒光畢現,寒鴉柒笑著接過,鋒芒晃過他的眼眸,也透出他眼裡的嗜血與殺機,以及那一分狡黠。

云為衫此刻自然不明白寒鴉肆因何遲疑,寒鴉肆只告訴她:“記住我說的話,無論如何,一定要堅守自己的身份。你叫云為衫,來自梨溪鎮。保重。”

萬花樓內傳出陣陣銅鈴聲,焚香也濃得很,蓋過了脂粉味。

宮子羽穿戴整齊,撩開垂掛在萬花樓門口的雕花門簾,迎頭就看見站在門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怒氣的金繁。此刻他懷裡抱著一件厚重的斗篷,手背上一枚綠玉非常醒目。

他是宮子羽貼身的綠玉侍衛,寬肩窄腰,侍衛服下身姿筆挺,面容清朗俊逸。他早上在宮子羽的臥房中撲了空,才不得不趕來這裡,所以此刻十分不愉。

來者不善啊,宮子羽嘆氣。

金繁臉色很黑,但又遮遮掩掩,躲避著周圍行人的視線,羞於讓旁人看到自己的臉。他個性內斂,偶爾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送客出來,他都臉紅。

宮子羽看著他像會變臉一樣,臉色黑一陣紅一陣。

“你又跑來這種地方!”金繁劈頭蓋臉地問。

宮子羽裝傻:“你不也來了嘛。這麼巧。”

“平時花天酒地吊兒郎當也就算了,連今天這種日子你也要往這裡跑,你不要命了嗎?”

宮子羽與他拌嘴:“新娘子們都還沒到,你倒挺著急。你是新娘子嗎?”

“我要是新娘子,我一定會在洞房花燭夜打斷你的腿。”

宮子羽忍不住一哆嗦。

金繁看他臉色蒼白,雖然嘴上生氣,但還是將手裡的斗篷抖了抖,不由分說地把他裹起來。他常年陪伴宮子羽左右,知道他格外怕冷。黑色斗篷毛料鮮亮,厚重保暖,宮子羽肩膀一沉,周身傳來暖意,他頓時覺得暖和不少。

“怕冷還穿這麼少。”見狀,金繁又有了別的說頭。

宮子羽看著給自己系斗篷的金繁,微笑:“還是你懂我,這大早上的也太冷了——喔去!”

金繁用力拉著帶子往他脖子一勒,打了個結,以示不滿。

“你想要勒死我嗎?”

“想。”

金繁真心這麼想的。

宮子羽:“……”

沒再搭理他,金繁轉身走到已經停在不遠處的金頂馬車跟前,開啟車門,冷冷地說:“上車。”

馬車內,金繁的冷臉比外頭的冰天雪地還凍人,宮子羽覺得自己直打擺子。

終於,他忍不住開口教育:“你啊,別這麼皺著眉頭了,好嗎?多看你幾眼,感覺今天一整天都會倒黴。”

金繁誠懇地反問:“從做你的貼身綠玉侍衛開始,我哪天不倒黴?”

宮子羽沒討到便宜:“嘖嘖嘖……這麼不樂意,調你去夜裡巡山好不好?”

“謝公子。聽公子吩咐便是。”

宮子羽努嘴:“……你這人真沒勁。”

金繁不想搭話,索性把眼睛閉了起來。只聽見車輪轆轆作響,平穩地駛向宮門的方向。

沉默了一會兒後,宮子羽又撩他:“我哥呢?”

提起這個,金繁就睜了眼:“少主大人天一亮就去部署今日的警戒工作了。十年一次的外來人口入山,不能出錯……少主謹慎,識大體顧大局,不像某些人,還在忙著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你這人用詞怎麼這麼下流?我那叫聽曲品茗,與音律、茶道為伴。再說了,我哥那麼聰明能幹,肯定都安排好了。我就算不尋花——”宮子羽說錯嘴,又立即改口,“我不聽曲品茗,我能幫他做什麼?”

“我說的是某些人,你這麼急著往對號入座幹嗎?”

宮子羽耍賴:“你要再這麼沒大沒小的,我發配你去放羊,你信不信?”

金繁重新閉眼:“謝公子。聽公子吩咐便是。”

“你——”

兩人正說到這裡,突然馬聲嘶吼,車伕抽緊韁繩,馬車緊急停下,車外一片混亂、嘈雜。

金繁瞬間警惕起來,手摸向配刀,攔著宮子羽,自己先走下馬車檢視。

只見一人一馬此刻正攔在宮子羽的馬車前。

那藥鋪老闆趴在賓士顛簸的馬背上,他的呼吸已經很虛弱,胸口深處大團深紅色的血跡,嘴唇幾乎沒有了血色。方才他騎著快馬進入了舊塵山谷,在馬背上嘔出了一口膿血,忽而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前面有一輛宮門特有的金頂馬車,只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過來攔截。

看見垂死的藥鋪老闆因體力不支,從馬背上摔落在地,金繁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藥店老闆看到金繁手背的綠玉,激動地伸手抓住了金繁的胳膊。

“綠玉侍,你快去告訴……告訴少主……”他的聲音被血沫堵得嘶啞,含糊不清。

馬車上的宮子羽已經走了出來,藥鋪老闆的眼神不再清晰,依稀看見來人,他伸出帶血的手,緊緊抓住宮子羽的袖口。

“告訴喚羽少主,新娘裡……有一個……無鋒的刺客……”

話音剛落,他便昏死過去。

無鋒的刺客?兩人震驚地面面相覷,金繁緊緊蹙眉,宮子羽呼吸急促,臉色有些發白。但他還是保持著鎮定,從貼身的衣袋裡取出一枚藥丸,塞進藥鋪老闆的口中,助他服下。

金繁見狀有些詫異:“這可是百草萃……”

百草萃極其珍貴,能解百毒,也可百毒不侵。

宮子羽瞪了他一眼:“藥比人命重要嗎?”說完他起身吩咐,“你立刻將他送回宮門醫館,去找三少爺宮遠徵,看看他有沒有辦法解毒。”

金繁領命:“好……但是新娘中潛伏了一名刺客,這麼嚴重的事情,得先告訴執刃吧?”

宮子羽猶豫了一下:“先不要告訴父親,無鋒在江湖中作惡多端,父親向來憎惡,如果他知道新娘隊伍裡有刺客,那估計所有新娘都得遭難……”

“那怎麼辦?總得說吧?”

宮子羽很快有了打算:“我去找我哥,大哥一定有辦法。你快去找宮遠徵。”

車輪碾過被染紅的雪地,留下長長的兩道印子,金頂馬車迅速駛向宮門。

無鋒首領密室裡,因為點了燈,空氣有些稠密。

寒鴉肆送走了云為衫,回到無鋒覆命。他和同樣完成任務的寒鴉柒站在首領密室內。此時,佛龕一樣的洞口透過火光的照射,不再是漆黑一片,裡面分別坐著人。洞口豎著的絹紙屏風上,印著男女老少的各色投影,但卻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難以打量身形與樣貌。

正中的佛龕裡也端坐著一個人影,許是穿著披風的緣故,看起來身量更高壯些。

首領室內是小聲的竊竊私語,直到正中佛龕裡的人出聲。

“人已經送到了?”

寒鴉肆上前覆命:“是的。已經順利進入舊塵山谷。”

在正中首領的左邊,另一名首領也開了口:“很好。”

正中首領冷冷一哼,道:“這才是第一步,有迴音了才能說是很好。”

左邊那首領立即噤聲:“嗯……是,是。”

雖說是各大門派共同組成的無鋒最高權力機構,但不難看出,其他首領對正中的首領似乎言聽計從。

接著,位於正中右側的首領說:“這麼多年來我們往宮門裡送進了無數魑魅魍魎,一個活下來的都沒有,希望這次不會又是無功而返。”

“不知道這次能撐到什麼時候啊。”又一個首領問。

正中左邊的首領答:“如果順利的話,新娘裡的那個魑應該已經死了。”

寒鴉肆臉色蒼白,沉默不語,牙關咬緊。

正中的首領喊了一聲:“寒鴉柒?”

寒鴉柒立即上前:“屬下在。回首領,已經按照命令,襲擊了宮氏山谷外的前哨據點,並且故意將新娘裡面潛伏有刺客的資訊透露給了據點的人。”

正中右邊的首領問:“那他有否懷疑?”

寒鴉柒勝券在握:“藥鋪老闆和我們推測的一樣,用看起來像服毒自盡的招式詐死。為了讓他相信我們是真的要殺人滅口,我已經按計劃用那柄專門打造的鋒刃極薄的短劍扎進了藥鋪老闆的胸口。看似致命,但實際上避開了要害,刀刃極薄,出血不多,不會傷及性命。藥鋪院落中也特意留下了他們的快馬,我想,不出意外的話,他已經騎著馬回到宮家報信了。”

饒是那哨點的藥鋪老闆再精明,也躲不過他的計中計。

寒鴉柒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刀刃雖薄,但卻淬有劇毒,毒性兩個時辰後發作,按照那匹快馬的速度來說,應該剛好夠他抵達舊塵山谷。所以,他只能來得及留下他自己深信不疑的這個線索,隨後斷氣,宮家也就無從繼續追問細節。將死之人,其言必真。沒人會懷疑一個死人的臨終之言。”

此言一出,屏風裡的各位首領都動了動,正中左邊那首領讚道:“很好。”

正中那首領也終於滿意:“……現在確實可以稱得上很好了。”

寒鴉肆垂在身側的指骨捏緊,他忍不住低頭開口:“請恕屬下愚鈍。云為衫雖是最低等的魑階無鋒,但屬下也精心訓練數年,耗費了大量資源和心血。這樣主動暴露她的身份,屬下不明白……”

一聲嗤笑傳來,寒鴉柒歪頭看他:“孤掌難鳴,狼行成雙,這麼重要的任務,怎麼可能把所有風險都壓在一個人身上?我負責訓練的一個無鋒也在今天以新娘子的身份進入了山谷。而且,我覺得她成功的機率可能還要大一些。畢竟,她是‘魅’。”

寒鴉肆:“可是——”

寒鴉柒笑了笑,打斷寒鴉肆。

“別可是了,寒鴉肆,你小時候玩過鬥蛐蛐兒嗎?”

正中的那首領預設:“暴露身份,就是要讓宮門在今天找出這個無鋒。一個無鋒死了,另外一個無鋒才會更加安全。”

“可是,宮門一族一向小心謹慎,如果他們為了萬無一失,將新娘全部殺死,那我們的計劃不就前功盡棄了?”寒鴉肆隱隱不安。

另一首領笑道:“那不至於,宮門又不是無鋒,哈哈哈哈——”

他笑了幾聲,發現整個石室鴉雀無聲,笑聲便很突兀地停下了。

寒鴉肆站在原地,盯著眼前屏風上一個個沉默的人影,沒有說話。

宮門內,殿廊院壁高低有致,各有風格且頗具底蘊。

精緻但古樸的庭院裡,廊簷交錯穿行。廊木皆素雅而色沉,看起來年代久遠,庭院裡散發著木料的香氣,常年被山間的煙氣籠罩著。

穿過重重曲折廊簷,宮子羽腳步匆匆地向宮喚羽的房間走去。

宮喚羽此時正站在案桌前,他身長挺拔,儒雅端方,但為宮門少主,歷練多年,眉宇間已有嚴肅之氣。他面前的桌上有一張鋪開的地圖,一些棋子樣的標記分佈在地圖上各處,他正在琢磨著山谷中的警戒事務。

殿外突然一陣喧鬧,宮喚羽忍不住抬頭。

門外侍衛阻擋著宮子羽:“公子,少主正在——”

然而宮子羽完全沒有理會,直接闖進了羽宮正殿。

宮子羽大喊著:“哥!哥!”

羽宮正殿嚴肅、靜謐,宮子羽忽而察覺出不妥,立即停下了腳步,他的話也停在了嘴邊,隨即聽到了一陣大聲的訓斥。

“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音色低沉而威正。

宮子羽走近了,才看見房間裡的樣子,他的父親竟也在。

宮鴻羽為時任宮門執刃,闊面重頤,崢嶸生威,執刃袍下身姿挺拔如蒼松。他負手而立,劍眉入鬢,鷹一樣的目光凌厲地盯著宮子羽。

宮子羽被他一瞪,全然沒了剛才的急躁之色,只能壓低身子:“父親大人……哥……”

宮鴻羽強勢,又一向對他嚴苛,只冷冷地說:“叫執刃和少主。”

聞言,宮子羽面色難看,他咬著牙,彷彿用沉默抗議和反叛。

宮喚羽見兩人面色都有些緊繃,只好柔聲岔開話題。

“子羽,怎麼了?找我何事?”

宮子羽抬起頭,打量了一眼父親嚴厲的面容,有些猶豫要不要說。欲言又止間,他就聽見宮喚羽緊張地詢問:“你受傷了?”

宮子羽不明所以:“嗯?”

“你袖子上有血。”

宮子羽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沾了那藥鋪老闆的血,思前想後還是開了口:“我回來的路上救下了一個身負重傷的前哨據點的人,他告訴我說……”

“說什麼?”宮鴻羽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宮子羽便沒隱瞞:“……說進入峽谷的這批新娘裡有一個潛伏進來的無鋒刺客……”

宮喚羽眉頭倏忽緊蹙,他與宮鴻羽對視一眼,又問:“子羽,你可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知道,所以我立刻來找哥……來找少主……”

宮鴻羽並未開口,宮喚羽已有計較:“你有沒有問是誰傷了他?目的是什麼?新娘中有刺客這個資訊從何而來?”

問題一連串襲來,宮子羽愣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問他……”

宮鴻羽泰然自若:“那個重傷的人現在在哪兒?”

宮門醫館正對一碧淺池,過了棧橋,就能聞到常年浸潤的草藥味。幾乎每一進門、兩廊簷壁都有藥櫃抽屜,無數奇珍異草和珍貴藥材置於其中。若是嗅覺敏銳,此刻還能聞出一陣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宮子羽領著父兄兩人,快步走進醫館的傷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藥鋪老闆早已面如紙色,嘴唇死黑。

站在一旁的金繁看見執刃和少主,行了一禮,才低聲說:“稟告執刃,已經……死了……”

被送進醫館不久,那藥鋪老闆便重傷不治,氣絕身亡了。

宮喚羽眉頭微動,用旁邊的仵作器具小心撩開屍體的衣襟,能看見胸口上一道細如髮絲的傷口,而傷口周圍已經擴散開一圈明顯的中毒痕跡,呈紫黑色。

宮子羽心頭一沉。

宮喚羽抬起頭看向父親,神情有疑:“刀刃這麼薄……”

宮鴻羽沒有說話,似有思量。

宮喚羽深吸一口氣,拿定主意:“必須把這個潛伏在新娘裡的無鋒找出來。”

宮子羽犯難:“哥,這麼多新娘,你可有線索?不然該怎麼找啊——”

“不用找。”宮鴻羽冷肅地打斷了宮子羽的話。

宮喚羽和宮子羽都有些驚訝,同時抬頭看向父親。

“無須冒險,全部處死即可。”

宮鴻羽鷹隼似的雙目深不見底。

聽罷,宮子羽臉色大變,果然父親秉承著“寧錯殺,勿放過”,宮子羽並不認同。而宮鴻羽已經轉身走出了傷病房,他只好快步疾行跟在父親的身後。

“父親!父親!”

宮鴻羽置若罔聞。

宮子羽著急,質問道:“為了一個刺客,就要殺掉所有的新娘,這麼濫殺無辜。我們和無鋒有何區別?”

宮鴻羽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這個刺客潛伏進來是為了來刺殺宮氏族人,你竟然認為殺人者‘無辜’?”

“那其他新娘呢?又不是每一個都是刺客!”

“我一生闖蕩,冒險無數,但我從來不拿家人的性命冒險,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風險,也絕不可以。”

宮鴻羽的言辭不容置喙,宮子羽一怔之下不由得急切上心。

“那……那就先把她們關起來,找出刺客就行了吧?如果所有新娘進入宮門就慘死,你讓江湖上的人怎麼看待我們宮家?”

宮鴻羽雖停步,卻是心如堅石:“這個江湖在無鋒的恐懼威脅之下早已沒有了正邪。宮氏一族沒有向無鋒屈服,還能獨善其身,安居於山谷,正是因為我們素來小心謹慎。”

說完,宮鴻羽頭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宮子羽在原地。

宮喚羽從他身後走過來,拍了拍他落寞的肩膀,小聲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去找你。”

看著父兄走遠,宮子羽胸口起伏著,若有所思,不一會兒對一直沉默的金繁開口。

“金繁,跟我走。”

夜幕降臨,太陽沉入山巒間。

宮門大門高聳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上,大門面前是四通八達的水域,所有到來的貨物、旅人和商貿貨船都停靠在此處碼頭卸貨、交易。

四通八達的水系兩岸,還有不少販夫走卒,密織的河網停著各種各樣載滿貨物的船隻,上面堆滿了布匹、水果、鮮花、蔬菜和肉食。與往日不同,此刻水面上還多了很多裝扮著紅綢彩燈的花舫,燈籠晃晃地飄蕩著,燈籠下面墜著隨風而動的繡幡。

宮門選婚,大喜之日,那些花舫都是新娘們的嫁船,由遠及近紛紛駛來。

夜色漸漸濃稠,兩岸燈火閃爍、搖曳,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此刻,云為衫坐在其中一艘花舫上,她雙手放置於膝頭,蓋頭的花穗隨著行船搖擺,她看不見去路,只能任憑船頭的船伕撐著船,往碼頭前進。

終於花舫停了下來,感覺靠岸了,云為衫蓋頭一晃,始終無法看到船外面的情景,直到一隻細白的手伸來,示意要牽她下船。她伸出十指蔻丹,扶了上去。

岸上是堅硬的石板,厚重,層階遞進,云為衫只能看見自己紅色繡鞋的腳面,高高的臺階在她眼前延伸,一路往上,就是巍峨的宮家大門。

所有新娘子整齊地排著佇列,由宮門的侍女牽引著,陸陸續續往上走。

奇怪的是,原本四周嘈雜嬉鬧的聲音很快變得越來越細微。前面的那一位新娘突然停下了腳步,所有新娘都站到了臺階上。前方就是宮家大門,但此刻宮門森然緊閉著,完全沒有開門迎親的跡象。周圍異常安靜,這和云為衫料想的完全不同。

沒了動靜,新娘們都忍不住疑惑。

排在佇列前頭的新娘上官淺站在原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察覺到了不妥。於是,她伸手掀起了蓋頭,那花穗子輕拂過她的臉,一張美豔不可方物的瀲灩面容出現,唇紅齒白,玉質天成。只是很快,那如同嬌豔花朵的面容就被恐懼的神色佔滿。

上官淺看著周圍已經站滿了披堅執銳的侍衛,數十把弓箭拉滿了弦,箭頭全部瞄準自己,箭頭閃爍著暗綠色的光芒,一看就塗抹了劇毒。

“啊?!”她的眼裡迅速湧起害怕的淚水,尖叫聲引起了其他新娘的騷動。

云為衫也從蓋頭下方露出的視線空間裡看見了瞄準自己的箭矢。

怎麼回事?她深吸一口氣,面色沉著、冷峻,飛快地思考著如何應對。隨即,她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蓋頭,須臾之間,她的面容就已經從刀鋒般冷靜迅速變成了柔弱女子的驚慌失措,她看著眼前的利箭,嚇得柔弱地後退兩步,跌坐在臺階上。

寒風從江面上吹來,吹亂了她們的髮髻,吹皺了喜色的燈籠。

云為衫和上官淺在慌亂中抬起頭,同時看到了站在遠方高處山崖上那個戴著面具的男子。

那男子身著黑衣,披著毛色鮮亮的黑色大氅,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面具下露出的漆黑眼瞳卻映著水面的湖光,亮若天星。

此刻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同樣高大挺拔的隨侍,手背上有一枚綠玉。那男子緩緩摘下面具,風吹開他的頭髮。是宮子羽,他眉頭緊鎖,看著宮門口被箭矢包圍的新娘。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張臉——羸弱、無助,卻明豔、生動。

宮子羽居高臨下,側著頭打量云為衫,兩人隔著山崖遙遙相對。云為衫也正看著那個清俊的年輕男子,突然身後發出一聲慘叫,一個新娘應聲倒地。

宮子羽俯視著,遠遠聽見弓弦拉動的聲音以及女子淒厲的叫聲。一個又一個鮮紅的年輕身影陸續倒下,包括云為衫,紛紛跌落在臺階上。宮子羽的眼睛被風吹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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