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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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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掛滿寒露的銀杏葉粘在青石板上,侍女們清掃落葉的聲音簌簌作響。

上官淺聽見推門聲的時候正在飲茶,頭也不回,就知道來人是誰。

云為衫從身後把門合上。

“這麼早就來看我?喝茶嗎?”

兩人都是白衣素裹,上官淺端著茶杯,神清氣爽。

云為衫卻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茶杯裡面的液體,宛如看見毒蛇似的避之不及。

上官淺知道她在想什麼,撲哧一笑:“你想多了。”又問,“找我有事?”

明透的窗紗下,上官淺顯得溫順無害,面帶無辜。云為衫心裡很清楚,雖然上官淺幫過她,但對方絕不能稱為自己人。

云為衫壓低聲音:“既然我們的身份一樣,我想,有些事情,說清楚一點比較好。”

上官淺認真地糾正了她:“哎,不一樣哦,昨天就說過了……我是魅,比你高一階,在無鋒裡,‘位高半階壓死人’,你應該聽過吧?”

云為衫臉色發白:“聽過。我只是沒想到,無鋒還派了魅階無鋒一起潛入宮門。”

上官淺慢條斯理道:“萬事皆有代價,有代價就有犧牲,如果不是鄭小姐暴露身份,那麼犧牲的就是你了。”她盯著云為衫,彎起了眼角,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難以捉摸。

云為衫避開視線,問:“她也是魅?”

上官淺戲謔地笑了:“她那麼蠢,怎麼可能是魅?”

聽著她不屑一顧的語氣,云為衫頓了頓,說:“之後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執行任務了,是嗎?還有其他人嗎?”

“你又錯了,鴉雀成群,孤鷹在天。”上官淺的聲音既輕又冷,“我和你之間,不存在‘我們’,也不存在‘一起’。”

“嗯,清楚了。”說完,云為衫正要轉身離開。

“等等,”上官淺突然叫住她,換她問起,“你昨晚潛行外出,打探到什麼訊息了嗎?昨晚我救你一命,你至少告訴我到底是誰死了。”

“你怎麼知道有人死了?”

上官淺手指朝過窗外:“那麼多白色天燈升空,僕人端著蠟燭、法事器皿朝外面跑……我又沒瞎,怎麼會看不出來?”

“執刃和少主。”云為衫深呼吸了一口氣,“兩個人都死了。”

這次輪到上官淺臉色蒼白了,剪水的雙瞳睜大,她難以置信地打量著云為衫,一字一句地問:“你……殺了他們?!”

轉眼間烏雲密佈,天上落下大雨,小鎮上行人稀少,天光暗淡。

一個穿著黑色油布雨衣的高大男子低頭走進藥材鋪,當家的笑臉相迎。宮尚角抬起壓低的帽簷,露出一張冷漠的面容。

看見來人的臉,當家的立刻驚惶,一邊說著“關門謝客”,一邊匆忙招呼夥計把藥材鋪的門關上,掛上了暫停營業的標識。

這裡,是宮門的另一處據點。

當家的關上了房門,光線更昏暗了,他即刻向宮尚角行禮。

“你這裡可有宮門信鴿?”宮尚角狹長的眼尾打量四周。

當家的點頭如鼓:“有。”

“好。幫我發回一封密報。”

“是!”

宮尚角一擺衣尾,抖落一些水漬,俯身在桌前,提筆寫字。

紙上蒼勁有力的字跡寫著:“渾元鄭家已人去樓空,應是提前接到風聲撤離。另外,少主命我追查之事,暫無外洩跡象。”

書寫完畢,宮尚角從腰間的墜子裡拿出自己的印章,蓋上了“角”宮的家徽。

信紙已經卷起,用蠟將封好,宮尚角遞過去給當家的。

“最快速度,送回宮門。”

當家的恭敬收下,令僕從迅速從後門離開。

這時,另一名僕從進來,手上拿著一個竹筒,彙報道:“宮門送來重要通報。”

那當家的接過來,取出密信檢視。片刻後,就見他臉色驟然蒼白,聲音顫抖。

“角……角公子……”

宮尚角起疑,看著眼前一臉慌張的下屬,皺了皺眉。

“念。”

當家的有些不敢:“這……這……”

宮尚角面色一冷:“念!”

當家的把心一橫,念出了密信上的字:“天命不可辭拒,神器不可久曠,群臣不可無主,萬機不可無統……謹任命……宮……宮子羽……”他停頓片刻,不敢抬眼,“即……即執刃位……”

宮子羽即位執刃?

宮尚角嘴唇緊閉,瞳孔顫動,方才還爍亮的眼眸頃刻如封數九寒冰。

當家的看著面色森然的宮尚角,猶豫著開口:“當年立少主一事,時至今日,屬下心中仍有不平……可未料如今宮門易主,竟是此人。在我心目中,角公子才是宮門執刃的不二人選……”

宮尚角回過神來,目光嚴厲地看了當家的一眼:“你不關心宮門發生了何種變故,不關心老執刃為何身故,你竟然關心的是誰做新執刃?從今往後,你如果再有這種妄言……”

當家的臉色發青,立即低頭:“是。”

宮尚角的食指微微摩挲:“我的馬已奔波數日,疲乏、睏倦,你去幫我找一匹最快的馬來。”

“是!”

大雨沖刷著泥濘的路面,留下深深的一串馬蹄印。

上官淺房內傳來輕輕一聲笑。

“執刃父子當然不是我殺的。”云為衫道,她很意外上官淺竟然這麼高估自己,“首先,你把宮門想得太簡單了,我沒有這個能力,你也沒有。”

上官淺不置可否:“那其次?”

“其次,刺殺執刃不是我的任務。”

“那什麼才是你的任務?”

云為衫沉默,過了會兒,才淡淡地回答:“我們彼此之間應該不能交流各自的任務吧?”

“話是沒錯。但我也是好心,怕你回頭又像昨日一樣魯莽行事,最後還是要我幫你收拾爛攤子。”上官淺做惋惜狀,“如果能提前清楚你的任務,我也許能更好地配合你,幫你打掩護。畢竟,你如果暴露了,鄭姑娘不就白死了嗎?我是好意,姐姐,你不要多想。”

她說得誠心實意,停了停,上官淺更溫柔地笑著:“應該是叫姐姐,沒錯吧?”

云為衫卻一眼洞穿了她:“你不是可惜鄭姑娘,你是怕我暴露,自己也就不好藏了。宮門會意識到,既然有第二個,也就可能有第三個……對吧?”

上官淺只是微微斂起笑容,沒有任何被拆穿的窘迫。

“你看,我和你之間,還是有‘我們’,所以,最好也‘一起’。”云為衫道。

上官淺搖頭:“我都說了,我們的任務不一樣。”

云為衫看著她那張永遠笑意盈盈的姣好面容:“你給姜姑娘喝的茶裡面下了毒,你想取代她,對嗎?所以,我們的任務應該是一樣的。”

上官淺無辜地反問:“姜姑娘滿臉紅疹,難道不是因為你指甲上的蔻丹嗎?”

云為衫:“你看見了?”

“這還用看啊?無鋒的基本訓練,不是嗎?本來我毫無痕跡就能讓姜姑娘變成別人眼裡的失心瘋,但你卻突然跑來自作聰明弄巧成拙。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很快,我又要幫你收拾一次爛攤子了。”上官淺自顧自地輕嘆。

云為衫不解:“什麼意思?”

“我給姜姑娘喝的茶裡沒有毒。”

云為衫思索:“那就是薰香……”

“薰香也沒有毒。”

云為衫沉默下來,上官淺頓了頓,才話鋒一轉:“但是,喝完茶再吸入香就不一樣了。起初只是精神恍惚,數日後就會喃喃自語彷彿癔症……”

上官淺見云為衫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笑意更甚:“作為一個無鋒的刺客,你這個表情未免有些不合時宜,你這麼心軟,早晚有一天栽在這上面。”若是隻出紅疹,是沒有用的,她必須保證一擊即中。

云為衫坦言:“我不傷害無辜之人。”

“姐姐,你真有意思……”上官淺用手指捂著嘴,“說回我那薰香和茶,單獨來看,兩者皆無害無礙,就算有人追查,也無從查起。但姜姑娘臉上的紅疹和你指甲的蔻丹都是鐵證,如果宮家還有幾個聰明人的話,應該很快就會追著這個線索查過來了……”

目光晃過云為衫,她半帶取樂地提醒:“我要是你,我現在就去把指甲洗乾淨……”

云為衫低頭,指甲上的蔻丹透出豔麗明亮的色澤。

醫館的診療房裡,大夫正在忙碌,藥鍋裡煎著藥材,白氣四溢。

宮子羽和金繁來找姜離離。然而經大夫診治了一夜,姜離離仍躺在床上,還未清醒。

病床上那人閉眼沉睡,氣息微弱,臉上浮出一片紅疹,看起來有些滲人。

宮子羽見狀,皺著眉問一旁的醫館大夫:“她中的什麼毒?”

大夫也很犯難,如實相告:“有些複雜,感覺像是同時中了好幾種毒……”

好幾種?

宮子羽愣了愣,他湊近觀察:“她臉上的紅疹也是因為中毒嗎?”

丈夫點點頭:“對,是一種烈毒,發作很快,但姜姑娘昏迷時又胡言亂語,感覺又像是中了傷神攻心的寒毒……”

宮子羽:“有生命危險嗎?”

大夫不確定地搖搖頭:“暫時不好說……臉上的紅疹好說,幾服清毒湯藥下去就可以緩解。倒是讓姜姑娘胡言亂語的那種傷神寒毒,暫時還沒有頭緒,不知道解法,可能回頭需要問徵公子了……”

正在這時,一個僕人進來,大夫指了指旁邊已經備好的藥,吩咐他:“藥準備好了,送過去吧。”

金繁看著僕人路過自己,問:“這藥是給誰的?”

大夫回答:“是給另一位也領了金制令牌的云為衫小姐。她的臉上也出現了這種紅疹。”

宮子羽與金繁交換了下目光:“走。”

正要離開時,宮子羽恍然又想起什麼,回頭詢問大夫。

“這兩位姑娘中的毒,和執刃所中之毒,是同一種毒嗎?有關聯嗎?”

大夫肯定道:“沒有關聯。”

云為衫正在銅盆裡清洗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清水微微變了顏色。

上官淺坐在窗邊,非常有耐心地等著她。

窗外鴉雀無聲,穿過庭院遠遠看去,各處掛著的白綢隨風飄舞。

隔了一會兒,上官淺才若有所思道:“既然執刃和少主都同時遇害,那宮家一定啟動‘缺席繼承’了。”

“缺席繼承?”云為衫抬起手來,抖了抖水漬。

上官淺好奇:“你的寒鴉連這個資訊都沒有告訴你嗎?”

云為衫轉身,用手帕擦乾淨手,青蔥似的手指已經光潔,看不出任何痕跡。

“我只是魑階,你不用高看我。”云為衫自嘲道。

上官淺一愣,很快又眉開眼笑:“你這句以退為進倒是有點噎到我了。”

她告訴云為衫:“‘缺席繼承’是宮家為了應付極端危機而立下的家法,簡單來說,就是宮門不可一日無主,山谷不可一日缺首。如果執刃和少主同時意外死亡,那麼宮門山谷內擁有繼承資格的第一順位就會立刻無條件地成為新的執刃。雖然我也不懂為何會有這種荒唐的家規,但似乎宮門對此格外堅持。”

上官淺垂眸,長長的睫毛覆著兩片陰影,不知想到了什麼,此時身著白衣的她笑容看起來格外明媚,像雪地裡初綻的桃花。

“所以,現在宮門的執刃應該就是宮二先生宮尚角了。”她輕輕吐氣。

云為衫卻澆了她冷水:“不是。”

上官淺有點沒反應過來,臉上還掛著剛才的笑:“嗯?”

“現在的執刃是少主宮喚羽的弟弟宮子羽。”

上官淺面若桃花的臉徹底冷了下來。

關於宮家人的資訊,云為衫知道的不多。

那日在無鋒的訓練室,寒鴉肆只給了他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寥寥數字。

寒鴉肆告訴她:“這是我們收集到的宮喚羽的資訊。”

云為衫看了一眼:“就這些?”

“就這些,盡力了。”

訊息閉塞,能拿到這些已屬不易。

云為衫認真看紙上的內容,默默記在心裡。

寒鴉肆想到什麼,提醒她:“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資訊沒有寫在上面,比如宮喚羽還有個弟弟叫宮子羽。”

那是云為衫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有宮子羽的資料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不由得問。

寒鴉肆無所謂:“他不重要,你把精力放在宮喚羽身上就行了。宮喚羽是宮門的少主,也就是未來的執刃,他身上才有你需要的東西。”

這就是云為衫得到的關於宮子羽唯一的資訊。

云為衫收回思緒,繼續對上官淺說:“宮尚角昨晚連夜出了山谷,並不在宮門之內。所以按照順位,由宮子羽繼承執刃。”

“果然,不愧是‘缺席’繼承……宮門氏族真是一家子死腦筋,迂腐可笑。”上官淺瞭然,似笑非笑地嘲諷了一聲,“這宮子羽既然當上了執刃,就必定要重新選婚。看來他就是你的下一個目標了,失去了宮喚羽,你可不能再失去宮子羽了。”

方才那錯愕的表情已經煙消雲散,上官淺重新柔和下來:“希望姐姐好運。”

云為衫奇怪地問:“你呢?不需要好運嗎?姜姑娘一時半會兒不會恢復,你不為自己爭取一個金制令牌嗎?”

上官淺睜著眼睛,漫不關心:“我要那東西幹嗎?”

“有了金牌,宮子羽不管選你還是選我,我們都更容易完成任務吧?”

上官淺不以為意:“我又不需要宮子羽選我……”她緩緩湊近云為衫,“而且,你以為我沒有金牌是因為我拿不到嗎?”

她瞬間嫣然一笑。

原來不是她落敗,而是她故意為之。

選新娘前一天,掌事婆婆給她們宣讀了第二天的規則。所有女客用清水沐浴,早起,勿施粉黛,不可薰香,保持素玉之身、冰潔之氣,靜候通傳。

然而翌日清晨,當掌事嬤嬤帶領所有新娘去往院落集合的時候,上官淺偷偷摘下路過樹叢的一片葉子,在指尖揉碎,塗抹在腕間、耳後。

大夫檢查新娘時,剛搭上官淺的腕脈,就聞到了她身上那若有似無的氣味,於是在捲上一邊寫,一邊輕嘆。

卷中字:“氣帶辛香,體質偏寒,溼氣鬱結。”故而不是最優異的體質。

上官淺看著大夫,目光楚楚可憐,側過頭卻面露微笑。

在嬤嬤們檢查她們的身體時,一排新娘裡,所有人站姿挺拔,也唯獨上官淺有些駝背,脖子前傾,氣喪神頹。

掌事嬤嬤依次記錄站姿,走到上官淺面前,看著她的體態搖了搖頭。而當嬤嬤走過之後,上官淺便立即恢復了挺拔身姿,風韻出眾。

“所以……”云為衫明白過來,有些意外地試探著問,“你是故意不要金制令牌的?”

上官淺面帶精明:“不然呢?”

云為衫好奇:“你的目標不是執刃?”

上官淺冷眼旁觀著窗外的銀杏葉落,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從診療房出來,宮子羽和金繁一邊走一邊交談。

金繁嘆息:“既然姜姑娘所中之毒和執刃、少主之死沒有關係,那我們還要去女客院落嗎?您現在已經是執刃,還未選親,冒然前往不太合適吧?”

“人正不怕影子斜,況且,我連影子都筆直,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宮子羽義正言辭,正說著,路過藥房,瞥見宮遠徵竟也在,正與藥房管事在裡面低聲私語,宮遠徵手裡正拿著一瓶藥,神色有些激動。

“徵公子也到醫館來了?所為何事?”宮子羽生疑,走了過去

藥房管事姓賈,看見來人後,恭敬行禮:“執刃大人。”

宮遠徵眉毛一動,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隨手將把那瓶藥放好,誰也沒有搭理。

金繁見他態度如此,忍不住開口:“徵公子,按照規矩,您看見執刃大人,應當行禮。”

聞言,宮遠徵冷冷的目光斜來:“你是誰?你也配和我說話?”

宮子羽揚起下巴,故意道:“金繁,徵公子不願行禮,自有他的理由。我雖不解,但也不強求,交由長老院評判即可。”

宮遠徵垂在身側的細長手指捏了捏,似厭惡又似忍耐,這人居然拿長老院壓他!沉默片刻,他還是不得不低了頭,喊了一聲:“執刃大人。”

宮子羽一本正經地回覆:“徵公子不必客氣。”

宮遠徵緊咬牙關,少年倔強的眼神裡透出兇狠的鋒芒。

沒理會他的怒意,宮子羽走到一旁,拿起他剛才放下的藥瓶,藥瓶上寫著“百草萃”。

想到父兄服用百草萃後依然中毒,而百草萃又向來由宮遠徵負責,宮子羽便覺得有諸多疑點,不禁問:“徵公子向來專精煉毒、解毒,你負責剖驗父兄遺體,有結果了嗎?”

宮遠徵早已有了答案:“執刃和少主所中之毒是宮門自己的毒藥‘送仙塵’,此毒發作極快,如果沒有及時解毒,必定身亡。”

“那就還是有方可解?”

“有,但很難。”

“哦?”

宮遠徵繼續說:“從這味毒藥研製成功以來,幾乎沒有成功解救的先例。送仙塵是擴散性劇毒,會隨氣血迅速流遍全身,留給解毒者的時間近乎苛刻。”

“有多苛刻?”

宮遠徵抬起指尖,預估:“心跳兩百次。”

宮子羽:“如此烈性的毒藥,難獲取嗎?”

“看來執刃大人對宮門事務不怎麼了解啊……”宮遠徵用不屑的目光看了看他,“送仙塵在舊塵山谷內外的各個宮門據點都有販賣,只要出得起價。”

“送仙塵之毒難解卻易得,嗯,瞭解了。”宮子羽轉念又問,“那這毒難防嗎?”

宮遠徵臉色微變:“我不懂你此問之意。”

宮子羽終於說到重點:“那我換個說法,請問徵公子,每日服用百草萃的人會不會中此劇毒?”

宮遠徵沉默良久,用餘光打量一眼身旁的藥房管事,只能咬牙承認:“不會。”

宮子羽冷笑:“那每日按時服用百草萃的執刃和少主都因送仙塵而死,我是不是應該對製作百草萃的人問責呢?”

見他咄咄逼人,宮遠徵鎮定自若,充滿了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沉著。

“宮門上至長老,下至夫人,多年來一直服用徵宮研製的百草萃以及其他丹藥與膳食,從未出現過半點差池。剛你問我何事也來醫館,其實我正是為了檢查藥房裡的百草萃是否有問題……”

“是嗎?那檢查後的結果是?”

“沒有問題。”

宮子羽微眯雙眼:“那就又繞回來了,我父親和兄長怎麼會中毒呢?”

“百草萃雖由我負責研製,但送到各宮府邸之後都由各自的僕人伺候服用。不如,執刃大人好好查查你們羽宮的下人,也許會有驚喜。”宮遠徵遊刃有餘地推了回來。

宮子羽壓下心頭的怒氣:“羽宮的下人,我自然會查。”

宮遠徵反唇相譏:“你確實該查。而且,執刃大人位子還沒坐熱,就無憑無據空口栽贓我們徵宮,也是厲害。”

“證據會找到的……”宮子羽靜靜地盯了他一眼,鏗鏘地留下兩個字,“放心。”說完,便帶著金繁離開。

宮遠徵看見宮子羽走遠了,斂起了方才針鋒相對的神色,目光一沉,重新抬起頭時冷得嚇人,他吩咐賈管事:“把之前所有的百草萃全部銷燬,之後宮門上下都服用熬製的新藥。”

賈管事吃驚:“徵公子……這……”

少年目光微斜,瘦削的下頜線仰著,寫滿了不容置疑的陰鬱。

賈管事低頭瑟縮了一下,只能應是。

房內突然沉默下來。

云為衫見上官淺不再說話,繼續道:“不管你的任務是什麼,如果你要離開這個院落,務必注意警戒路線,我可以畫一份給你,看完記得燒掉。”

警戒路線?聽她這樣一說,上官淺心中沉吟。她獨具慧心,很快分析得出:“怪不得你大半夜的要外出,你的任務也包括要弄清楚宮門內部警戒體系吧?”

云為衫怔了一下:“你很會猜測人心,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

“姐姐客氣了,我畢竟是魅啊。不過你比我想象中也要聰明很多就是了。”

“是嗎?”

“是啊。我本來覺得你剛到宮門,對環境生疏,第一天就莽撞地夜行刺探,非常不妥。但現在想來,你其實都是算過的吧?”上官淺兀自推斷,“宮子羽帶我們離開地牢的途中,你其實就已經基本掌握了宮門夜晚巡邏的動線。大婚前晚,所有的女客都會早睡,誰都不會打擾新娘,是夜行刺探的最佳時機。如果不是當晚執刃遇害,你的行蹤絕對不會暴露。”

看似魯莽,實則成算在心。

云為衫剛要接話,上官淺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啊”了一聲。

“對了,你當時故意從新娘隊伍裡逃脫,也是為了要引起宮子羽注意吧?因為他第一次來地牢的時候,眼裡可只有我……”上官淺忍不住嘖嘖稱讚,“你假意逃脫,讓他來追你,又拿走他的面具不還,讓他再次來找你,姐姐真厲害。”

上官淺用手撐臉,洞穿的目光把云為衫看得透徹,她很難相信,眼前的人只是個魑而已。畢竟剛進入宮門,她就計算了這麼多事,是自己低估她了。

云為衫移開視線,不算承認也不算否認:“我也沒有你想得如此聰明,精於算計。上官姑娘不用太過高看我。我只是不想‘半月之期’到來時兩手空空地去見寒鴉而已。”

聽見“半月之期”的時候,上官淺的表情凝固了。

“誰都不想。”她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云為衫說:“是誰都不敢。”

她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彷彿軀體反射一般,云為衫腦海裡冒出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脊背泛起一陣惡寒。

無鋒訓練室裡,寒鴉肆拿來一碗濃黑而黏稠的藥汁給她。那藥光是氣味就令人發怵。

可寒鴉肆告訴她:“喝掉這個,你就是‘魑’階了。”

真正的魑。

云為衫沒有多餘的問話,接過碗,仰頭飲下。但很快她就停了下來,臉上失了血色,嘴裡咬著什麼東西。

“別嚼……直接喝下去。”寒鴉肆要求她。

云為衫感受著嘴裡不適的觸感:“藥裡面這些……是什麼?”

寒鴉肆:“蟲卵。”

一陣噁心,讓她的胃裡翻騰,但是她還是咬緊牙,沒有把藥吐出來。

後來寒鴉肆告訴她,那是跗骨之蠅的蟲卵,也叫作半月之蠅。

“用它製成的毒藥名為‘死誓’,意思是誓死效忠無鋒。這是魑魅魍魎的專屬毒藥,喝下它,跗骨之蠅會在體內寄生,平日裡沒有任何影響,只是每隔十五天就需要服用解藥。”

所以半月之期來臨之前,她必須拿到有用的情報。

在云為衫失神的同時,上官淺也陷在自己的思緒裡。身為魅,她自然也受半月之蠅的控制。

她在出發來宮門之前,曾問過寒鴉柒:“這次一去宮門,也不知多久才會歸來,你是否得把‘死誓’的解藥多給我一些?”

寒鴉柒卻回答她:“每隔半月,無鋒會有人在舊塵山谷的鎮上和你們接應,有收穫,就有解藥——”

上官淺打斷了他,胸有成竹地微笑,說:“後面的話,你就不用說了,我一定會拿到解藥的,放心吧。而且,從魑到魅,我受過的折磨還少嗎?這些蚊蟲鼠蟻,我才不會放在心上,多可怕的痛苦,我都受得了。”

“你受不了。”寒鴉柒反駁她,目光裡竟然有些心疼,“相信我,你受不了。”

她從寒鴉柒的目光裡看出了沉重。

吱呀作響的開門聲把上官淺從回憶里拉回現實,她抬起頭,看見云為衫已經站在門口。

云為衫告訴她警戒的線路:“如果晚上想要出去,那儘量不要走東邊那條路。”

她正準備動身,上官淺突然叫住她:“云為衫。”

云為衫略微回頭。

“謝謝你。”上官淺恢復了柔和,言語帶笑。

“不用謝我。我也是怕你暴露了之後給我帶來危險而已。”

上官淺看著她的背影:“你要去哪兒?”

云為衫目視前方,那裡是女客院落的大門:“把到目前為止得到的情報和資訊送出去。”

上官淺看著云為衫,欲言又止。

沿著一條潺潺的溪河往上游走,那裡是女客院落的方向,高揚的廊簷在山霧中若隱若現。

宮子羽的步伐不快不慢,他沒有和身邊的金繁說話,目光凝重地垂低頭,若有所思。

耳邊是涓涓的流水聲,這時,他看見河面上飄過來兩隻竹草編織的河燈。

“河燈?”

宮子羽心生疑竇,與金繁對視了一眼。順著流水的走勢看向上游,那是河燈飄來的方向。

“大白天的放河燈?”

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他想到什麼,轉身吩咐金繁:“金繁,你把河燈撈起來後,往上游去找人,如果沒找到,就來下游找我。”

金繁不明所以:“下游?”

明明是從上游放的河燈。

“為什麼要去下游追?!”

但話還沒說完,宮子羽已經幾步輕掠,跑遠了。

溪岸邊密林叢生,枝丫被風吹得彎腰,露出一抹白影。

遠遠的,一個白色素衣的女客低頭疾步行走。

“停下。”宮子羽發現了她。

女客聽見聲音,沒有回頭,反倒加速朝前飛奔。

宮子羽快步跟上:“等一下,姑娘!”

那背影清瘦、單薄,發如潑墨,繫了一條簡白的綢帶,一閃而過的側顏清素而分明。

宮子羽一眼就認出了她:“云為衫姑娘!”

女客愣了愣,並未回應,反而施展出上乘的輕功身法,朝前方逃走。宮子羽一驚,隨之衣袍展動,行走如飛,速度比她更甚。

黑色的人影襲來,對方趁勢轉身,竟和宮子羽動起手來。只是,她一隻手忙著掩面,似乎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臉,於是只能單手進攻。浮光掠影之間,不過幾招,宮子羽就將她制服。他捉住她纖細的手腕,精巧的力道反身一帶,她的手就被壓到了身後。她試圖用力掙扎,只聽見一聲清脆的脫臼聲,她喉間發出痛苦的低聲呻吟,宮子羽有些慌張,手上的力道忍不住卸掉三成。

他將她另一隻擋住面容的手拿開,果然是云為衫。

宮子羽雖詫異,但心裡更多的是好奇:“雲姑娘不在房間裡休息,卻往宮門大門方向走,所為何事?”

云為衫額上冒出細密的汗水,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痛苦,她咬著牙,聲音裡帶著一絲委屈:“我想出去。”

她毫不遮掩的目光對上宮子羽,讓他更意外了。

“第一天從地牢裡將你們帶出來的時候,你就獨自離開,想要闖出去,我當時想,你可能因為害怕,想要逃走。可如今刺客已經抓到,風波平息,你還要出去,這是為何?”

云為衫冷冷地垂下眼睛:“我本就不想嫁進來。是我母親逼我的。”

宮子羽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愣住。

還未開口,這時身後傳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宮子羽側過目光,金繁已從身後趕來,他的手上提著兩隻剛剛撈起來的河燈,其中一隻河燈已經被拆開了。

金繁將手上那盞拆開的河燈遞到宮子羽面前:“執刃大人……河燈裡……有字!”

云為衫眼睛輕輕一怔。

女客院落,云為衫剛離開不久,上官淺就出了房間。

執刃和少主去世的壓抑氣氛籠罩著整個院落,平日裡僕人成群的庭院此刻分外冷清。

上官淺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竹編的籃子,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於是她地從大門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門口沒有守衛。

她看了看西邊,又看了看東邊,兩邊都空曠,沒有戒嚴的樣子。

云為衫提醒過她,如果要出去,儘量別走東邊的路。

上官淺露出莫測的眼神。

“云為衫,你最好沒有騙我。”她暗自嘀咕,不急不慢地,竟朝著東邊那條路走去。

宮子羽接過金繁手裡的河燈,定睛一看,展開的部分果然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想通前後,他的聲音不由得冷了三分:“云為衫姑娘,在河燈裡寫了這麼多字,是想讓河燈漂流而下,將這些資訊送出宮門嗎?”

云為衫感受到身後擒住她的手暗中運了力,她指尖發白,緩緩閉上了眼睛。

果然暴露了……她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然而看似千鈞一髮的形勢下,云為衫難以察覺的瞳孔微微一動。

云為衫回憶起方才與上官淺的對話——

“你要去哪裡?”

“把到目前為止得到的情報和資訊送出去。”

聽到她的計劃,上官淺語中帶著嘲諷:“你怎麼傳出去?”

云為衫便想到了這個對策。

“我可以試著放幾隻河燈。”

上官淺搖頭:“你把宮門的人都當傻子嗎?送出去之後,誰來接應?河燈一旦被撈起,裡面的資訊必定暴露無遺。”

可是轉念,云為衫卻用堅定不移的目光看著上官淺。

“對……一定會暴露。”

上官淺看著云為衫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沒喝我的茶嗎?你怎麼和姜姑娘一樣,腦子也變傻了?”

“不是。”云為衫暗示,“我的意思是‘主動暴露’……你也訓練過的……”

幾乎是一瞬間,上官淺就聽懂了她的意思,她既出乎意料,又不由得讚許一笑。

“我明白了……主動暴露……在遇到有暴露身份的危機之前,先主動暴露某種並非致命的資訊,藉以隱藏真正的計劃和身份……”

云為衫點頭:“不管宮家的人多麼聰明,但這是所有人的心理慣性盲區……”

人可以避過險惡用心,可以拆穿詭譎算計,卻難逃過形成的習慣和內心的弱點。

上官淺喃喃道:“就像鄭小姐主動暴露一樣……一旦宮門內部形成‘刺客已經被找到’的潛意識之後,真正的刺客——我和你——就會安全……”

提到這個,云為衫突然有些心酸:“鄭小姐也許並不是自己主動暴露的,只是對無鋒來說,她的死正好就是無鋒想要的‘主動暴露’而已……我們任何一個人的死,對無鋒來說,都是主動暴露……”

“也不好說,也許鄭南衣就是這麼偉大,願意犧牲自己呢?”上官淺笑容裡藏著意味不明的東西,似乎有些得意,云為衫並未理會。

即將出發前,上官淺再次開口提醒她:“山勢很急,水流很快,放完立刻回來。”

云為衫分外冷靜。不,她要往下游走……

云為衫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光線映出她眼裡的水光。

她沉默了良久,這時候宮子羽看見她雙眼變得朦朧,很快湧起了淚水,宮子羽心生惻隱。手下傳來她面板的觸感,單薄、生冷,骨架瘦削,宮子羽手指微動,卻依然沒有鬆開她。

“河燈是你放的吧?”宮子羽的聲音低了一些。

云為衫眨眼間絞落熱淚,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是……”

宮子羽思及前後,警惕地說道:“雲姑娘真是聰明,知道如果有人看見河燈,一定會往上游追去,查詢放河燈的人。所以你故意往下游跑,繞個遠路再回去。可你知道這沿路崗哨、暗堡有多少嗎?你隨時可能……”

隨時可能變成刺蝟。同樣的話他提醒過她,

云為衫否認:“不是。”

宮子羽有些意外:“嗯?”

云為衫的聲音徒然升高:“我不想繞回去。我真的想出去!”她目光朝向空中,恰好有隻飛鳥循著藍天飛遠了,她哀道,“羽公子,求求你,放了我吧!”

她淚流滿面,看上去楚楚可憐,正中宮子羽的軟肋。

宮子羽不知道內心被什麼輕輕紮了一下,有些奇怪,目光突然黯然:“這宮門對你來說,這麼可怕嗎?”可怕到,寧願冒著生命危險,也要逃離。

云為衫只剩下低泣,滿臉淚痕,沾溼的睫毛抬起時,發現宮子羽正靜靜地看著她,且他眉間的愁意更深。

上官淺的話,再次在云為衫的耳邊響起。

“我知道了,你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執刃,而不是宮喚羽。此時此刻宮門的執刃已經換成了宮子羽……”

得知她的計劃是往下游走時,上官淺笑了。

云為衫也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說道:“宮子羽平日裡看起來遊手好閒,但從我短暫的接觸來看,他遠比別人看起來要聰明,他一定會順著姜姑娘中毒的線索查到女客院落,而且一定會重點調查同樣中毒的我,沿河而上是來這裡的必經之路。我要讓他覺得自己和我是偶遇。”

“你是想要讓他覺得和你命中註定吧……你這麼聰明,怎麼才是個魑?”上官淺由衷地欣賞。

云為衫不回答,轉開話題:“只是我之前所有獲取的資料都是他哥哥宮喚羽的喜好和脾性,對於宮子羽,基本一無所知……”

上官淺是魅,她得到的資訊自然比云為衫的多。想了想,她還是告訴了云為衫:“宮子羽早年喪母,因此性格乖戾,不學無術,長大後整日飲酒作樂,難成大器。而且宮家一直有傳言,說宮子羽並非宮家之子,說他母親蘭夫人嫁入宮門之前就已經有心上人了,日夜思念,一直想要逃離宮門,直到鬱鬱而終……”

云為衫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終於有些明白,為何他看起來和宮門的其他人不一樣,為何他溫暖的笑意裡總透著幾分落寞。

上官淺沒察覺到云為衫片刻地走神,繼續說:“根據有限的資訊,宮子羽和父親的感情不好,他似乎一直都得不到父親的認可,父親幾乎將所有的愛和期望都給了武學和智慧都出類拔萃的宮喚羽,所以宮子羽也就更加自暴自棄……”

“不過,宮喚羽倒是很疼愛這個弟弟……”上官淺對向云為衫,輕眨了下眼睛。

云為衫心中悸動:“我知道河燈裡應該寫什麼了……”

肩膀上徒然一重,痛楚令云為衫悶哼出聲,也讓她從思緒中回過神來。

金繁接過云為衫,繼續鎖住她,宮子羽展開手裡的河燈,看著河燈內細密的字型。

他剛看了幾句,臉色就有些異樣,忍不住抬頭打量云為衫,而此時她眼睛裡的淚水正大顆地往外湧動。

“這是你寫給父親的?……”宮子羽詫異。

云為衫低聲:“嗯……”

宮子羽對金繁:“鬆開她。”

金繁:“啊?”

宮子羽急道:“快點鬆開!”

金繁一臉茫然,不甘心地鬆開,但他把手放在刀柄上,隨時準備出鞘。

云為衫垂著有些失力的手腕,啞著嗓子說:“家父原本行商,經常坐船出海,有一次遇到了海難,就再也沒回來……”

面前的云為衫白衣素裹,一臉淚痕,娓娓說著過往。父親意外去世之後,她只能與母親相依為命,可少了庇護,母女倆孤苦無依,只好飄搖度日。

云為衫回憶著梨溪鎮的青磚院落,冷冷的天光穿透窗欞,照在一個穿著新娘嫁衣的年輕女子的背影。

鏡前,頭髮花白的母親正在為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梳頭。

女子聽著窗外的風聲:“這天色,看起來怕是要下雪了。”

那母親沒有接話。

“下雪了,這日子就不好過了。”

“瞎說。今天是良辰吉日,一定陽光普照。”

“母親,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母親的眼裡湧出一些眼淚,她不動聲色地擦去,聲音裡完全聽不出哽咽:“為娘,只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

“會有好日子嗎……”

“會的。嫁進了宮家,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了,也沒有人敢對我們家不好了。”

女子沉默片刻,輕聲說:“可我不想嫁進宮家。”

母親想要說什麼,但最終輕輕嘆了口氣……

云為衫也跟著輕嘆出一口氣:“今天是家父忌日,我們老家有個說法,海上喪命的人看到飄蕩的小船,都會想要登上船去看一看,是不是家人來接自己了……”

宮子羽翻開河燈的油紙,那上面娟秀的字型筆鋒細膩——

“父親,女兒已經出嫁了,他們給的聘禮很多,我想,母親應該不用再辛苦地做那些手藝活,艱難養家了……”

原來她不想嫁,但為了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她別無選擇。宮子羽翻到另一面,那上面的字彷彿被淚水浸過,幾處筆跡模糊——

“父親,我知道你一直遺憾沒能有一個兒子光宗耀祖。你總是對我說,一定要嫁個好人家,讓鎮上的人都看看,雲家的女兒是好福氣的……但爹爹,我沒有被執刃大人選上,可能要讓您失望了……”

宮子羽心裡複雜,沒有成為父母期許的樣子,所以她才會如此傷心。宮子羽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裡的信,按著摺痕恢復成河燈的原樣,生怕碾碎這一份心意。

他看著眼含熱淚的云為衫,像對她說,又像對自己說:“你父親不會失望的……這世間,哪有父親會真的對自己的兒女失望呢……”

云為衫抬頭,他這句話說得很輕,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神色裡露出的悲傷。

宮子羽把手上的河燈遞給金繁:“把這兩隻河燈都放回河裡。”

他與父親最後的爭吵讓他懊悔,許多話也沒有能說出口。那麼,就讓面前這個女兒的思念順流而下吧。

金繁皺眉,衝宮子羽做了一個“你瘋了?”的表情,還沒調查清楚,就讓這兩隻河燈流出宮門?

宮子羽只是瞪他,彷彿在回“你管我”。

於是金繁只好閉嘴,訕訕地拿著河燈朝河邊走去。

宮子羽回頭看了一眼來路:“云為衫姑娘,我送你回女客院落吧。”

云為衫一動不動,落寞的肩膀沉著,眼睛裡都是哀求。

翱翔的飛鳥再次低掠而過,宮子羽嘆氣:“抱歉,我只能送你回去。”

除了潺潺的流水聲,四周分外安靜。

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有說話,云為衫低著頭沉思。她不確定宮子羽是否完全信了自己的話,或許他心中仍有懷疑,會繼續向她細細盤查。

果然如她所料,此刻宮子羽緩緩朝她傾身。然而他什麼也沒問,反而從懷裡掏出帕子遞給她。

“把臉上的眼淚擦一擦吧。”他有些笨拙地道歉,“對不起,把你弄傷了。”

陽光從樹冠的罅隙透過來,他站在逆光裡,朦朧、沉靜,斗篷上黑亮的毛料拂過他白皙的俊臉,溫柔的眼睛在光環裡渡上了鎏金的顏色。

云為衫愣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手帕,但她沒有擦,只是緊緊地捏在手裡。

“沒事,不要緊。”她淡淡地回答。

“怎麼可能沒事?是我的不對,我的武功這麼高強,你一個弱女子,別逞強了。”

云為衫看著他一副“我武功高強”的樣子哭笑不得,忍不住揚起嘴角。

宮子羽見她笑了,才安下心來:“我一會兒通知醫館的人過來為云為衫姑娘正一下骨,然後喝幾天舒活經絡的湯藥,你的肩膀應該就沒事了。”

云為衫點點頭:“多謝羽公——多謝執刃……”

宮子羽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自嘲:“你還是叫我羽公子吧……‘執刃’兩個字,我自己都不習慣。”

云為衫聽成了“不喜歡”:“不喜歡?”

“我是說,不習慣……”宮子羽平視前方低聲說,“但也確實不喜歡……”

云為衫看著不遠處露出女客院落的廊簷:“馬上就到女客院落了,羽公子留步吧……你現在是執刃,和我一起出現……怕是會給公子引來是非……”

宮子羽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很不想和我一起出現啊?”

看云為衫有些為難的樣子,宮子羽不由得猜測。

見她不答,宮子羽又道:“不用擔心,我不怕是非,而且,我本來就要去別院。”

云為衫不禁緊張,但心想這也在意料之中:“公子為何要去別院?”

這時宮子羽放慢腳步,側過頭,云為衫感受到他有些熾熱和審視的視線。

“公子為何一直盯著我的臉?我是不是……說錯話了……”云為衫作勢低頭。

宮子羽低了低頭:“話倒是沒說錯,只是你的臉……”

云為衫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公子為何這樣看我?”

宮子羽看著她光潔白皙的臉,猶疑:“聽說昨日你也中了毒,滿臉紅疹,但今日見你面容完好,已經恢復了?”

結果云為衫卻露出吃驚的表情:“中毒?怎麼會?”

宮子羽皺眉:“你昨夜沒有中毒?”

云為衫認真解釋起來,看不出異樣:“我只是昨夜滿臉突發紅疹,聽聞上官姑娘家世代名醫,所以就去找她要了一些祛毒的藥膏,兌水化開喝了一小碗,果然有用,睡了一夜就全消了。”

“你發紅疹之前吃了什麼?”宮子羽心裡閃過某些念頭。

云為衫:“什麼也沒吃……只是去姜姑娘那裡小坐了一下,姜姑娘請我喝茶……”

宮子羽:“姜姑娘也是昨夜喝過茶後就身體不適,被送去了醫館,大夫檢視後,證實她是中了毒。”

云為衫眼睛一怔,就像剛剛聞得這個訊息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宮子羽繼續問:“這茶是姜姑娘的?”

云為衫沒回答,宮子羽以為她沒有聽見,就又重複了一句:“我說,這茶,是姜姑娘自己的嗎?”

云為衫猶豫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氣,輕輕地說:“茶是上官姑娘的家鄉茶,我和姜姑娘本來覺得夜深了喝茶會睡不著,但她執意要泡給我們喝的。”最後那句像是不經意說出的,云為衫神色迷茫,看不出一點異樣。

“哦?”

腳下已經露出了通向女客院落的青石板路,宮子羽抬起頭,正遠遠望著庭院的匾額。

女客院落門口聚集了很多侍衛。

又是浩浩蕩蕩的架勢,領頭的那侍衛問掌事嬤嬤:“所有人都在嗎?”

掌事嬤嬤剛剛已經清點了人數,如實稟報:“除了云為衫、上官淺兩位姑娘,其餘的姑娘都在。”

領頭侍衛立即轉身對身後的侍衛們發令:“封鎖整棟別院,在執刃到來之前,不許任何人出入。”

掌事嬤嬤聞言一驚:“執刃要來?”

院落裡稀稀落落聚首的女眷們聽說執刃要來,紛紛面露興奮期待之色,有些甚至忍不住從袖子裡掏出銅鏡開始對鏡修整,或者拿出胭脂開始補妝。

掌事嬤嬤看了一眼,面露難色:“執刃來這裡……符合規矩嗎?”

領頭侍衛:“執刃說的話就是規矩。”

越想越不妥帖,掌事嬤嬤猶豫:“可是這也太——”

話未說完,宮子羽笑嘻嘻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富嬤嬤可是對我的命令有意見啊?”

所有人都整齊劃一,低頭行禮。

掌事嬤嬤立即迎上去,笑臉相迎:“沒有沒有……可是,我的小少爺啊,你這——”話到嘴邊就斷了,因為她看到了走在宮子羽身邊的云為衫。

兩人捱得很近,顯然是一起回來的。

不只是掌事嬤嬤,其他人看到這一幕都心生好奇。

宋四小姐原本就站在人群中央,伸長脖子等著執刃大駕光臨,見狀忍不住開口:“雲……云為衫姑娘,你怎麼……和執刃大人在一起?”

她說出了所有人想說但是不敢說的話,院落裡一片死寂。

宮子羽輕咳一聲,謊言說得面不改色:“我有一個秘密任務,交給云為衫姑娘去幫我完成。”

這樣一來,饒是再懷疑,也沒人敢在執刃面前多說什麼。

人群竊竊私語。

宮子羽不關心女眷們的腹誹,他側身,對一旁那領頭的侍衛耳語了幾句,聲音很輕。云為衫離他近,也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領頭侍衛聽完,抱拳領命,招呼身後的侍衛:“走,跟我來,搜查院落以及每一個房間。”

其他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得耐心等。宮子羽好整以暇,閒適地負手站著,唯有云為衫不易察覺地悄悄抬眼,望著走廊裡那一排房門。

片刻之後,兩個侍衛手上捧著什麼東西朝宮子羽走來。

正好門外放好河燈的金繁也趕到了。

金繁:“河燈放好了。”

宮子羽點頭,低聲對金繁說:“嗯。好戲馬上開場了。”

金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

兩個侍衛是從女客們的房間出來的,此刻手上都託著一張紙,其中一張上面鋪著零星茶葉,而另一張白紙上是一些看起來十分奇怪的粉末。

那是什麼?眾人交頭接耳起來,即便看不清楚,但未知的粉末狀東西不免讓人惶恐不安。人群裡唯有云為衫斂住了心中的緊張,神色淡然自若。

領頭侍衛回稟:“稟告執刃,茶葉是從上官淺小姐房間裡搜出來的。另外的那些粉末……”說著,頭領舉起手中一個藍色瓷器小瓶子,“是從宋小姐房間搜到的,裝在這個藥瓶裡。”

宋四小姐的臉一下子就白了:“這是……這是……”

宮子羽回頭示意金繁,無須多言,金繁立刻心領會神,從腰帶裡掏出一枚銀針,試了試那些粉末,銀針迅速變黑。

“粉末有毒。”金繁警惕道。

宋四小姐額上冒出冷汗,難以置信,不斷地搖頭:“怎麼會?這是……這是我帶進來治我喘鳴之疾的藥,這不是毒啊……”

金繁傾身過去,橫刀向前,質問:“進入宮門之人,都會被徹底搜身檢查,任何藥物都不允許攜帶,你是把這個小瓶子藏在哪裡帶進來的?”

宋四小姐臉上迅速飛起一抹紅霞,低頭支支吾吾:“我放在……我放在……”

金繁突然明白過來,一張英氣勃發的臉瞬間變得通紅。

宮子羽看他那樣,低聲訓斥:“你有點出息,好嗎?”

說完,宮子羽抬頭看著宋四小姐:“姑娘說是藥,不知道可否當面服用。”

為證自己的清白,宋四小姐連忙答應:“可以!當然可以!”

侍衛取來一碗清水,宋四小姐倒了些粉末,融開,水變得濃稠,像是一碗茶。宋四小姐皺了皺眉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顏色……這顏色不對……”宋四小姐猶豫了。

宮子羽問:“怎麼,不能喝嗎?”

宋四小姐沒辦法,只能一咬牙,仰頭喝了下去。

無人察覺的地方,云為衫輕輕閉上了眼睛。她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在上官淺房裡時,云為衫正要把手浸入水盆,清洗掉指甲上面的蔻丹,上官淺卻攔了她。

“等一下,洗之前,把剩下的那些刮下來。”

云為衫把剩餘的蔻丹刮到一張白紙上,上官淺把白紙摺疊起來。

然而云為衫奇怪:“你不是怕被找到證據嘛,留著幹嗎?把這些粉末揚掉就好了。”

“找不到證據,宮門的人就會繼續追查,沒完沒了,得把這個事情做個了結。”

“怎麼了結?”

上官淺狡黠一笑:“給這東西找一個合理的主人。”

只有讓人背了鍋,事情才能結束。

云為衫雖不想承認,但她說的的確是唯一徹底根除麻煩的辦法。於是她想了想,說:“你給我,我知道放在誰那裡了。”

上官淺來了興致:“哦?誰?”

“宋四小姐。”

云為衫告訴上官淺,那日新娘評選,宋四小姐就坐在她隔壁。

大夫依次為新娘號脈檢查的時候,她聽見了大夫同宋四小姐的談話。

大夫:“小姐,您這是患有喘鳴之疾啊,若是有喘症,那絕不適合長久待在山谷內,會加重你的病情。”

“沒有沒有,只是昨夜傷了風寒,有些咳嗽罷了。”

大夫做不了主,只好說:“那我先寫著,晚點再去為小姐單獨看診。”

等大夫挪到下一位姑娘,云為衫卻看見宋四悄悄從袖子裡拿出一個藍色瓷器小瓶,倒了一些粉末在掌心,偷偷服下。很顯然,她為了中選,隱瞞了自己有喘症一事。

所以私自藏藥進宮門的宋四小姐就是最好的人選。

於是,趁著宋四小姐正在廊庭和幾個姑娘聊天,云為衫悄悄潛進了宋四小姐的房間。

云為衫回過神來,見女客院落的人正屏住呼吸等待結果,她低著頭,沒人知道她剛才正在想著什麼。

此時宋四小姐已經喝完那杯藥,藥效奇快,她自己卻未察覺出什麼異樣。

宮子羽看著宋四小姐的面容,輕輕嘆了口氣:“果然。”

宋四小姐有些疑惑:“什麼意思?”她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上已經出現了幾顆紅疹。

那片紅暈越來越明顯,周圍的其他姑娘都嚇到了,忍不住後退幾步。

宮子羽皺眉:“可惜了這樣漂亮的臉蛋,心腸卻如此惡毒。”對侍衛揮手,“帶下去,把她送出山谷,遣回宋家。”

“不是我……不是……”

宋四小姐不敢置信,她哭喊著冤枉。但私自帶藥已是水洗不清,更何況現在還擔了個惡意競爭傷害他人的罪名,宋四小姐無從辯解,於是只能眼睜睜地被拖走。

等那哭聲徹底遠去了,宮子羽才接過另一名侍衛手裡的白紙,上面的茶葉看起來很是尋常、普通,他若有所思地說:“本來也想讓上官姑娘親自服用,但她本人不在……”

宮子羽正想把茶葉仔細包起來:“有趣。那就先把這些茶葉帶回醫館,讓大夫們研究吧。”

從頭到尾一直沉默不語的云為衫突然走上一步,開了口:“我來試吧。”

宮子羽非常意外:“嗯?”

云為衫正色看著所有人,堅持說:“上官姑娘當晚和我們一起喝茶,她自己也喝了,我可以作證。所以,我相信這些茶葉沒有問題。而且,確實是上官姑娘用她們家祖傳的藥膏治好了我臉上的紅疹。我來吧。”

片刻後,熱氣騰騰的茶壺被僕人提了過來,一個小小的茶碗裡,茶葉已經泡開了。那茶水色清透,茶氣飄香,聞起來都覺是好茶。

云為衫舉起茶盞正要喝,就被宮子羽打斷了。

“等等。”他彎起嘴角看著她,“云為衫姑娘既然說得這麼坦蕩,那就不用喝了。”

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能看得出,宮子羽似乎很信任云為衫,不由得腹誹兩人的關係。

掌事富嬤嬤為人心直口快,認為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於是小聲提醒:“執刃大人……這不太好吧……你一碗水得端平吧……”

宮子羽十分坦然:“這是一碗茶,又不是一碗水。”

富嬤嬤噎住:“……”

宮子羽從云為衫手裡取過那碗茶:“雖然茶不用喝了,但是,我還是想要審問一下上官小姐。”

云為衫愣住:“為何?”

宮子羽恢復了認真的樣子,一本正經:“剛剛雲姑娘可能沒有注意,我剛說所有進入宮門之人都會被全身搜查,不可攜帶任何藥物或者武器進入山谷……雲姑娘說昨夜用了上官姑娘給的藥膏才緩解了紅疹,所以,我想問問上官姑娘,她這個藥膏是哪裡來的。”

云為衫心中微微湧起波瀾,她看著面前的宮子羽。他沐浴在一片夕陽裡,云為衫突然意識到,也許眼前這個人並不像他此刻散發出來的光那樣澄淨,他比自己想的更深沉。

宮子羽抬頭,看了眼漸漸暗下來的暮色:“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在這裡等吧,上官姑娘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吧?不然,天黑了,可能就回不來了……”

醫館前的小池裡,錦鯉甩尾,濺起一小片水花,聲音在幽靜的庭院中更顯突兀。

拎著黑色籃子的上官淺走在進入醫館的走廊上。

暮色已經降下,四周亮起了暖暖的燈籠。

正逢晚膳時間,醫館大部分人都吃晚飯去了,只有上官淺一個人的腳步聲。她在昏暗安靜的環境裡小心打探著四周,試探著輕聲呼喚:“大夫?周大夫?”

無人應答,只有一陣微不可查的響動。

她察覺到昏暗的角落裡似乎有一個身影,卻不等她反應過來,人影閃動,無聲無息,彷彿鬼魅一般就近到了她身前。

視線聚攏清楚之後,一把薄薄的刀刃已經舉在自己眉間。上官淺一聲驚呼,手上竹籃掉落,裡面掉出許多首飾和髮釵。她下意識地蹲下,想要伸手去撿那些首飾,就突然聽見一個少年稚氣而冷漠的聲音。

“別動。”少年舉著薄刃,雙手出乎意料地穩定,刀刃在空中紋絲不動,“站起來,別碰任何東西,把你的雙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語氣帶著壓迫的力量。

上官淺只能舉起手,緩慢地站起來,抬頭,看著面前的少年。她在心中暗笑,果然,只有經過警戒的範圍,她才能主動暴露,引起獵物的注意。

宮遠徵危險的眼神目不轉睛,背後是醫館常年的藥氣,上官淺卻覺得在那少年身前彷彿聞到了劇毒。

“你是誰?”宮遠徵刀鋒逼近,詢問。

上官淺先是受了驚的樣子,很快恢復了正色:“上官淺。”

“新娘?”

上官淺點頭:“新娘。”

“你不該來這裡。”宮遠徵不由得懷疑這女子踏著夜色而來的用意。

“我知道……”

“知道還來?你來這裡幹什麼?”

上官淺姿態柔弱:“替我診脈的周大夫說我氣帶辛香,體質偏寒,溼氣鬱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只拿了一個白玉令牌……我來找他,想問問看,有沒有什麼方子,可以治一下我這偏寒的體質……”

宮遠徵輕蹙眉頭:“你就這麼想被執刃選中?”

上官淺坦言:“之前想,現在不想了。”

“不想還來?”

“大夫說身體溼氣鬱結不利於生孕。”

宮遠徵追問:“那你說之前想,現在不想,又是何意?”

上官淺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少年,突然反問:“你應該是宮遠徵少爺吧?”

宮遠徵沉默不語,但是刀尖稍稍往後退了一寸。上官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訊號,她臉上立即堆起憧憬般的笑容,眼裡帶著光。她本就美豔不可方物的面容,在這樣的神態下,連宮遠徵這個未經世事的少年都忍不住動容。

上官淺眉目傳神地訴說著:“現在的執刃宮子羽,在我眼裡,根本不配。最有資格做執刃的是……宮二先生宮尚角。”

宮遠徵的刀突然放下了,桀驁少年的嘴角若有似無地勾起一抹弧度。

然而,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充滿磁性但是極度冰冷的聲音。

“你很瞭解我嗎?”

上官淺轉過身,便對上一雙深邃如墨的眼瞳,宮尚角冷若刀鋒的面容涼薄而淡漠,渾身黑袍,散發著夜涼如水的氣息。

那聲音把她帶得遠了,讓她恍惚想起云為衫問她的話——

“你的目標不是執刃?”

“我的目標比執刃難對付多了。”

上官淺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身上有著生人勿近的寒意。上官淺感受到胸口劇烈地跳動著,心臟幾乎快要跳到喉嚨口。很快她雙手合攏,側身半蹲著,恭恭敬敬地行禮,雙手無意觸到了腰上懸掛的那枚玉佩,輕輕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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