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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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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81年

01

不僅是小雷家大隊富裕了,整個社會都好像是聽了發令槍似的,一二三,轟地一下富裕起來,尤其是有些手藝有點辦法的人更是來錢來得快,家中很快掙齊縫紉機、腳踏車、手錶等三大件,開始朝著電視機、錄音機進發。

春節期間,開天闢地第一次,小雷家大隊娶親酒席多於嫁女酒席。雷東寶被扯著去各家赴宴,各家老人求著雷東寶給自家兒子證婚,但被宋運萍制止了。宋運萍說,證婚的事兒還是讓給雖已退位,但依然德高望重的老書記為好。雷東寶聽宋運萍的,可雷母很是不滿,她一寡婦人家含辛茹苦養大兒子,吃足白眼,如今熬到兒子成大隊書記,正是她揚眉吐氣的時候,婚宴被邀,她總是當仁不讓坐在上席,她坐上席時候怎麼能眼看兒子那桌將上席讓給老書記?可只要是反對兒媳婦的話跟兒子偷偷說都沒用,兒子嚴重傾向兒媳婦,別看兒子大粗人一個,經常是兒媳一個眼色,他立刻領會精神,降低聲調。

多次提醒兒子無效之後,雷母決定當面與兒媳說話,再怎麼說,這裡是雷家,她是婆婆。雷母告訴兒媳,兒子現在是書記,書記就是整個大隊的老大,大隊裡誰結婚沒老大證婚算什麼話。宋運萍早料到現在風頭很勁的婆婆會提出反對,只是沒想到婆婆會直接跟她來說,她就說尊老愛幼,老書記雖然退下來,可東寶不能因此佔了老書記上風,做人得有謙讓。雷母不肯,說比老書記更有資格的書記還有,老書記上位後就老書記在證婚,現在該輪到新書記她兒子來證婚,風水輪流轉,這沒道理可講。宋運萍只是微笑解釋,說婚禮畢竟不是工作,在婚禮場合不要盯著論資排輩,東寶年輕,把面子給老書記掙又沒什麼,但大隊工作會議上,東寶那是非坐主位不可的。雷東寶旁聽,到此就斷然一句,肯定老婆說得對,雷母氣鬱。回頭跟左鄰右舍埋怨兒媳頂撞,說她自己在家中沒地位,有人把話傳到宋運萍耳朵裡,宋運萍挺無奈。農奴翻身後未必不會做惡霸。

人越是在感知自己權威旁落的時候,越是斤斤計較地要在眾人面前掙回面子。春節後,雷母便不肯再燒火做飯,更不願被兒媳主導著幫忙養長毛兔,有時間,她只洗自己的衣服,完了寧可與老鄉鄰一起提把凳子坐牆邊曬太陽。偏雷東寶本就是不做家務的,也不知道家務繁瑣,更是沒時間太關照家裡糶∈攏卑閹臥似濟λ饋K臥似濟幌氳揭患胰說氖慮榛崮敲炊啵鄖八謁渭乙布負跏塹奔遙紗用蝗鞝嗣Φ米悴蛔諾亍N慫蛄嗣罕乃瞪趙鈄蓯欠咽路咽奔湟壞恪?燒獗士煥啄高脒讀撕眉柑歟導依鏘殖傻牡靜縈貌煌昀玫簦椿ㄇ蠣罕瓷眨薌搖@啄趕衷謨辛瞬唄裕欄鈾盜嗣揮茫紗嘀苯癰彼樗檳睢V卑閹臥似加裘撲潰傷故遣緩靡饉際夠狡牌鷗苫睢K揮惺∠露潦槭奔涓苫睢

雷東寶還是保留著磚廠的位置,拿固定工資,雖然大多數時間不下場幹活了。年後磚廠才開工,他還沒在位置上坐穩,就有買磚的急火火趕上門來要磚。雷東寶疑惑了,這會兒天寒地凍,澆水泥石灰過夜會凍,急著買磚幹什麼,問清楚了才知,原來大家怕開春都緊著要磚,到時得排一個月的隊才能拿到磚,影響工作計劃。雷東寶當機立斷,決定上第二眼磚窯。

雷東寶做事一向速戰速決,中午時候就用廣播喇叭將大隊幹部和老書記一起叫來開會。他從來不講大道理,坐下就說:“我有兩個打算,一個是老磚窯上面加頂棚,省得雨天燒不成磚,一個是再造一眼新磚窯。你們看看,原來我們便宜兩釐錢,一星期後交貨,這還是敲鑼打鼓去招來的生意。現在跟磚瓦廠同價,可人家還是交錢買磚,秋天時候得排隊三個禮拜才能拿到磚。我看今年開春要磚的更多。我們自己不造,別個大隊看著眼紅也會造,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可以安排我們自己社員進磚廠。叔,一眼新窯要多少錢?”

老書記被公社迫退,心中本是氣悶,可雷東寶聽了宋運萍的話,幾乎在所有場合都是以他為重,大隊開會依然叫上他,老書記心中很有太上皇的感覺,對於東寶侄兒的提議,他樂意配合。他熟門熟路抽開四眼會計抽屜,取出賬本,一邊翻著一邊心中默默算計。四眼會計連忙提醒:“老叔,去年啥都漲價,你不能翻老皇曆了。”

“曉得。”老書記頭也沒抬,可還是翻出老賬本看了,又取紙筆算了半張紙,好容易才道:“東寶,我連棚一起給你算進去,就算最簡單的油毛氈棚,我們磚廠加大隊的錢不夠,還得外借四萬五。”

數字出來,全場都倒吸一口冷氣,一齊將眼光對準雷東寶,就算是現在富了,可四萬五,那得全大隊人不吃不喝半年才還得。隊長當下道:“東寶,要不我們先把現在磚窯的頂棚做了,春天雨水多,這才是當務之急。四萬五,這欠債欠那麼多,全大隊老小誰還睡得安心啊。”

雷士根眼下是大隊部成員,說話也有份:“東寶書記說得沒錯,磚窯點火以來,每月供不應求,門口要貨的隊伍越排越長。可形勢一片大好,問題依然不少,現在物價這麼漲,漲得大家都受不住怎麼辦?都受不住,吃飯成問題了,誰還造房子?我們還是保守一點,先搭頂棚,把下雨天的時間奪回來,看看市面還緊不緊,如果……”

“士根哥,你聰敏,你會看,別人也會看。等別個大隊把磚窯造起來,我們哭都來不及。聽我算賬,造新窯,可以解決大隊三十個壯勞力,加頂棚,可以多用十個人挖泥打磚坯,這四十個人每人每月五六十塊工資,我們大隊又可以解決四十個人的生活。這方面你們算過沒有?”雷東寶說話沒好氣。

老書記讚了雷東寶一把:“對,我們作為大隊幹部,做事情要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再說句沒良心的,社員富了,以後我們每年追繳稻穀也輕鬆一點。我投東寶一票,不過借錢的事,東寶你自己解決,整個大隊老鼠洞掏空了都拿不出四萬五。”

四隻眼會計倒是毫不猶豫地道:“我投東寶書記,東寶書記以前每次做的決定看著都衝,最後效果都好。”

與會眾人心中都冒出兩個字:“馬屁”。士根道:“四隻眼的話也有道理,我知道我一向保守,不過……我總歸是擔心,東寶書記,我們不是拉你後腿,你知道我性格。”

雷東寶當然知道士根不是有意拆臺,士根往常的小心也幫了他很多忙,糾正很多錯誤,但他現在認定自己做得沒錯,再討論已經沒有耐心。“我沒二話,你們看效果。我們現在已經吃飽飯,往後開始得要求吃飽魚吃飽肉。我還是那句老話,如果磚廠虧本,你們把我雷東寶塞磚窯裡燒了。我老孃、老婆保證不找你們算賬。就這樣子定,我找信用社要錢去。”說完,兩眼炯炯環視在座各位。

眾人在他瞪視下,一個個忐忑著投下贊成票。全體透過。

但雷東寶私下裡還是找老書記商量,問是否有辦法將費用打低一點,老書記說不可能,這已經是最低價。老書記也問雷東寶,萬一市道差下去他準備怎麼對付,總不能讓磚窯閒著,大夥兒閒著。雷東寶說,實在沒辦法時候,就再降價,反正國營磚廠沒法亂調價格,國家不讓。他們社隊辦企業自己可以做主,挖點國營企業的牆腳還是可以的。老書記不斷念叨,這樣做好嗎?怎麼能挖國家企業牆腳。雷東寶給老書記這麼一說,也覺得不對。可又一想,小雷家磚廠的工作可比縣磚廠的辛苦得多,大家多拿點辛苦錢應該。

但雷東寶心裡忐忑,一點不比其他幹部少擔心一分一毫。就像他去年春節後一窮二白憑一身潑膽將磚窯燒起來,其實他那時也擔心得晚上睡覺做噩夢,夢見磚頭堆積如山沒人要,夢見磚頭燒到一半沒了煤。可他還是相信一點,做什麼都得搶在別人前頭,學不來宋運輝這樣精靈的孫悟空,那就學豬八戒,吃飯搶前頭,吃屎掐尖頭。搶在前面,機會才多,跟人後面永遠吃不到肉。

但是,今時又有不同,老磚窯的紅火說明他的正確,四隻眼說得沒錯,所有結果都證明,他的決定最終都沒錯。比起當初的一窮二白兩眼一抹黑,今天他對黃磚市場瞭解得多,他知道市場有量,有更大需求。那麼他擔心什麼?繼續潑膽上才是。都是被士根這幫膽小的給嚇著了。

這麼一想,雷東寶將所有顧慮拋到腦後。這世道,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既然想到,那就放膽去做。

雷東寶再去信用社。他已經第三次去,第一次借買拖拉機的錢,第二次還買拖拉機的錢,第三次,他連問都沒問,直接摸進主任辦公室。見到裡面煙霧騰騰。

信用社單主任一見雷東寶就道:“你來得正好,我問你,你們的磚好還是縣磚瓦廠的磚好?”

“問用過的人都知道了,當然我們的好。單主任,我要借四萬五,一年後還,建個新窯。”

“磚廠生意真這麼好?我問縣磚瓦廠要磚,他們說我量大,先可以給我五千塊,還得一個月後拿,再什麼時候能給我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操他奶奶的,我水泥都已經買來,一個春天放下來還不得結塊?”

“主任家造新房?”

“信用社造兩層宿舍樓,三月準備動工,五千塊磚頂什麼用。還有公社建築工程隊,說什麼造影劇院比造我宿舍樓要緊,電影院是‘十一’向國慶獻禮工程,我的宿舍要我自己找泥瓦匠,你說又不是農民土坯房,兩層樓,水泥預製板的兩層樓,我放心交給那些只會建土坯房的泥瓦匠嗎?不說了,你要借錢?一個條件,從今天起,你們所有燒出來的磚全賣給我。”

“行,幾塊?我們的磚質量沒的說,敲起來錚錚響,整塊燒透,不像縣磚瓦廠的芯子還是黑的。”雷東寶心說縣磚瓦廠不從公社信用社借錢,單主任對縣磚瓦廠沒轍。

“幾塊……”單主任噎住了,“要不你先給我拖兩萬塊磚來放著,等我造的時候不夠了再問你拿,你反正得當天給我。”

雷東寶奇道:“才兩萬塊?圖紙沒註明?你把圖紙給我看,我當兵時候帶一個排,軍事工程都造過,看得懂。算正確一點,免得臨時問我要磚我拿不出不夠朋友。”

“哦喲,那就太好了。你看看,我描的,大家都說這樣子好看。”

雷東寶接過圖紙一看,張飛臉也會笑出來,這不是小學生畫的圖畫嗎?只差右上角畫一個金燦燦太陽,左下角描幾棵碧油油青草。他將圖紙推回單主任面前,道:“這圖紙內部結構都看不出來,怎麼算?你乾脆告訴我你怎麼想的,我畫得雖然難看,意思都在。”

單主任於是這樣那樣把他的意圖向雷東寶闡述。雷東寶聽到一半,放下手中鉛筆,搖頭道:“土,以前我給司令部造……這不能說,這麼說吧,走廊不能要,廁所廚房最好不要公用,你說廁所放外面,晚上瞌睡蒙出來走錯廁所怎麼辦?冬天又太冷。你看著我畫給你看,這是我們首長住的房子,嘿,我那次也是第一次造,全排愣是花了好幾天才把圖紙啃明白。”他邊說邊將簡單圖紙畫出來。

單主任奇道:“廁所放裡面,還不臭死?這個不行,夏天趕蒼蠅都來不及。”

雷東寶道:“你貼上瓷磚,平時拿刷子洗乾淨點,比人家糞桶還中用,首長都那麼用。”

單主任面對雷東寶畫出來的圖紙一竅不通,任雷東寶怎麼解釋都沒用,但他腦子轉得快,一巴掌拍在雷東寶手上,道:“你既然會畫圖紙,會造房子,手裡又有磚,你們大隊為什麼不組建個建築工程隊呢?我再借給你五千,這五千專款專用,給你買造房子用的裝置,我再提一個要求,你一定得在五月份替我把房子造好,我兒子六月份結婚,小子非要住公房才肯結婚。你可以先把東側房子造出來,我要東側二樓。”

雷東寶眼前一亮,對啊,小雷家好幾個泥瓦匠,三個木匠,又多的是力氣多得沒處使的光棍,還有他這麼個造過軍事工程的把總,為什麼不自己組建工程隊?再說,自己組建的工程隊專門用自己磚窯燒的磚瓦,新窯不是又多一層保障了嗎?他當下一拍辦公桌,差點震暈單主任。他悶在主任辦公室按要求將六套房子畫出來,又大致算出要多少鋼筋、水泥、石灰、沙石,還有木料、水管、塗料,讓單主任去公社供銷社買。他立即要雷士根開拖拉機過來,跟著單主任將鋼筋水泥拖回去先澆樓板。單主任本來還是將信將疑,是被兒子婚事逼急了才逼上梁山要雷東寶掛帥,這會兒見他果真做得有模有樣,信了。連忙打電話給供銷社的朋友要他們急備雷東寶要的東西,在公社裡,他還是玩得很轉的。

雷東寶一點不含糊,拿了五萬塊回去,磚窯、頂棚,在老書記監管下開工,撥兩個泥瓦匠一個木匠給老書記。他拿著五千塊買下該用的裝置,率小雷家所有泥瓦匠、兩個木匠、二十個幫工,上公社造大洋樓去也。他本來就做過代排長,下面管過四十來號人做工,現今更是輕車熟路,指揮有方,再加他一雙環眼不怒自威,工地上誰都不敢偷懶。單主任每天過來巡一趟,眼看著紅磚外牆內牆拔地而起,速度驚人,內行人見了都說,這磚牆,砌得筆直。第一層造到一半,單主任才看出房子結構究竟什麼樣,原來一條樓梯上去三戶人家,外面看上去像是個“凸”字,果然廁所廚房都在裡面,回家大門一關,赤膊都沒人看見。回去與兒子一說,兒子這下急不可耐想結婚了。

房子造得相當快,都是天才亮上工,天不暗不收工,跟以前兩頭見星星的長工似的,可大家都沒有怨言。所有人回家都是累得癱成稀泥,包括雷東寶,回家洗澡有時是宋運萍幫他。又有幾個伶俐點的幫工被雷東寶敲著後腦勺手把手地教他們砌牆抹水泥,火線上陣。工地裡到處都是他的怒吼。兩星期,蓋起一層,一個月,框架全部完成,開始抹面做地坪通電、通水管。等紅瓦白牆兩層樓的雛形出現在大夥兒面前時候,整個公社驚動了,從來沒見過這樣洋氣的房子,竟然有前後陽臺,陽臺還是弧形,樓道進去那地方,兩根雪白圓柱跟人民大會堂門柱似的壯觀。而走進裡面,只見這房子前後透亮,竟然還有專門一間衛生間,已經用白瓷塊做出蹲坑,以後不用每天早上倒馬桶,水一衝全乾淨,又有洗澡地方,洗澡水也自己會排走。有人說,這種房子,只在上海高階地方見過。見了實物,單主任一顆心才落地,這樣放在房間裡的廁所確實不會臭。

信用社裡面為這六套房子的分配打破了頭。

雷東寶他們還沒收工,縣裡一家效益很好的單位又聞風找上了他們,要他們照著這樣子給造三十間職工宿舍。信用社宿舍最後結賬算下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的人都傻了,一個半月,交足大隊的提留,平均每人賺一百五。大夥兒都覺得,即使做死在工地上也值了。

雷東寶率建築工程隊馬不停蹄從公社趕去縣裡,繼續開工。但他這回腦子又好好轉了一個彎,大隊自己出面買水泥、鋼筋、沙石,把四寶從磚廠抽出來專門負責澆製水泥預製板,誰要叫他們造房子,就得從他們手裡買水泥板,這又能賺上一筆不錯的錢。他乾脆求徐縣長幫忙開張介紹信,直接上市物資公司拿水泥鋼筋,又便宜,貨又更多。單主任現在看見他如看見寶,早習慣他的凶神惡煞,見他瞪著眼上門,眼睛都不眨地又批給他買一輛東方紅拖拉機的貸款,該要的好處一點不會不好意思說。

雷士根一躍開上大拖拉機,每天市裡縣裡連軸地跑。他有心機,拿柏油將兩輛拖拉機都刷黑了,上面讓寫字好的紅偉用紅漆見縫插針寫上“小雷家大隊”,拖拉機一開,小雷家的紅火傳播開去,這樣,以後找他相親的人也會踴躍一點。

小雷家社員都爭先恐後跟雷東寶身後向錢看,小雷家大隊幹部則戰戰兢兢朝後看大隊身後一屁股的債。

雷東寶幹勁十足,幾乎要學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好在新婚燕爾,一天都不捨得不回家,只是回家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宋運萍見他這樣,有苦說不出,不捨得拿糲惺路忱屠垡惶斕惱煞頡

春暖花開,兔子紛紛交配抱窩,兔舍裡每天做不完的事,可婆婆卻每天雷打不動地坐曬場與七老八十不會動的老頭老太一起曬太陽接受恭維。雌兔溫順,剪毛時候不大會動,雄兔剪毛最好兩人一起來,可她哪裡差得動婆婆。這麼多兔子,她一個人剪不過來。而她知道,四月又將出生一百多隻良種長毛兔,要分配給全大隊養殖戶做種,沒睜眼的小兔子吃奶得有人在旁邊牢牢盯著,否則要麼弱小的總吃不上,要麼大兔子不老實壓了小兔,什麼問題都會有。她知道,她一個人,即使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從小兔子接二連三出生的那一天起,她都忙不過來。她想,別指望婆婆了,還是另外找個人幫忙。但是她又有顧慮,這樣做,會不會被人說成剝削工人?她累點倒是不怕,就怕好不容易才摘帽又被打成剝削階級,她過怕那種隨時會被批鬥的苦日子,更怕牽累到雷東寶。

為此她寫信去問弟弟,僱一個人幫忙可不可行。弟弟的記憶如資料庫:去年對於非農個體勞動者有個檔案,其中明確規定不得剝削他人勞動。如果打個擦邊球叫親戚來幫忙倒是可以,事後把工資說成謝禮,別人也說不上什麼,但如果請不相干的人來幫忙,估計麻煩。宋運萍不敢再往找人這路子上想。

眼看著兔子妊娠日子漸漸臨近,宋運萍不得不與雷東寶單獨商量,她挺不住了。她拉住吃完飯往床上倒的雷東寶,指著自己臉問他:“東寶,你看我瘦了沒?”

雷東寶仔細打量,忙道:“好像沒瘦,臉色不好。怎麼了?人不舒服?”

宋運萍拂開雷東寶探到她額頭的手,嘆息道:“不是不舒服,是累的。現今天氣稍微熱點,我得把兔毛全剪出來。這幾天兔子懷孕,又吃得多,犯病多,很忙,但過幾天更忙,小兔子得出生了,這些小兔子都是小雷家大隊搞副業的命根子,最好一隻都別死,可我肯定忙不過來了,怎麼辦?”

“很容易,誰想要兔種,誰來幫你三天忙,我明天就傳達下去,沒人敢說不。你別累著自己,我心疼。”

宋運萍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解決,不由笑了,她自己想,卻走了那麼多彎路。“好,我只要有人幫我清理兔舍,去地裡割菜切菜,到糧站買麩皮,就行啦。小兔子生出來還是我自己管,小兔子弱,怕感染,接觸的人太多會帶菌。”

雷東寶奇道:“沒多少事啊,我媽也做得完。你不是最不喜歡別人來我家進進出出嗎?”

宋運萍低頭,儘量不讓自己激動:“你媽,現在吃飯都得我去曬場請兩次才來,第一次都裝沒聽見。”

雷東寶本來歪靠在床頭騰地坐起來,宋運萍一見忙按下他,輕道:“你幹啥,她是你媽,把你養大夠退休養老了,別那麼兇。我們別跟老人計較,還是想其他辦法。”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臉色不好,早上醒來眼皮腫。我還想你在孃家時候也養了那麼多兔子,做慣了的,沒想到……你最近電大的課也荒了吧?”

宋運萍被丈夫這麼一問,委屈得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慌得雷東寶手忙腳亂。可宋運萍還是死死按住雷東寶,不讓他去找他媽,怕事情反而鬧得更僵。雷東寶滾著環眼想來想去,發覺家裡事比工地上更麻煩,家裡兩個人,他衝誰都不能一個後腦勺,老婆這兒更是連大聲都不敢。他想了半天,才道:“你把這批種兔賣了,順便把所有兔子都賣了。以後掙錢靠我來,你看我現在一個月,磚廠的工資四十,工程隊基本上可以拿兩百多,徐縣長都沒我拿得多。我說過娶你過門不讓你吃苦,你還是讀好電大,以後你給我做會計管賬,沒時間養兔。”

“我又不是資產階級小姐,沒那麼嬌氣,我只是擔心……”

“你弟弟說你最會操心,別操,家裡有我頂著,你多點時間讀書,你是管賬的料,不能老養兔,那能多大出息。”

宋運萍低頭想了會兒,豁然開朗,哽咽道:“是了,我竟本末倒置,否則我讀電大幹什麼。這窩兔子出籠,我專心讀書,我看著小輝那麼能幹真羨慕。東寶,你看我想了好幾天,都愁了快一個月了,還不如你三言兩語解決問題。你真行。”

雷東寶這才放心,又被妻子表揚得飄飄的,笑道:“你以後有心事都跟我直說,否則我粗心,都看不到。我媽那兒……”

宋運萍捂住他的嘴,輕道:“你媽那兒你別管,你做兒子的可以說她,但你媽心裡有氣只會衝著我來,我們還是讓著她。還有件事跟你商量,你看下了幾天雨,這牆腳一直滲水,屋子裡很陰,新刷的牆都出青苔了。我們年輕的身子骨好,住著還行,你媽年紀大了,住著對腿腳不好。我這回把兔子全賣了的話,是筆不小收入,不如把後面兔舍拆了給你媽先蓋個磚房住著,等以後我們錢再多一點再把這兒也拆了蓋磚房。”

雷東寶聽了羞愧道:“你看你那麼替我媽考慮,我媽這沒文化的還欺負你。後面兔舍拆了打圍牆種果樹,媽的屋地基我另外問大隊批。後面再造幢小房子,我們這屋更沒法透氣。”

“別,你是書記,不能搞特殊化,你拿地基,那些家裡人口更多的得說閒話。”

雷東寶笑道:“又瞎操心了吧。我批荒地,又不要良田,誰敢多嘴。批個四十幾平方就夠了。我給我媽鋪上地板,省得她每年冬天喊腳凍。我們家現在多少錢了?”

宋運萍信雷東寶做事有章法,不再疑問,掛著淚,笑眯眯取出薄薄一本作業本:“你看,都記著賬呢。”

雷東寶一看,大驚:“有那麼多了?蓋小平房早夠了。你等著,我問人換兌換券去,我們到市裡抱一臺進口電視機來,你以後省得每天去縣裡上課。手錶可能得去上海買,我問問誰家親戚有辦法。縫紉機也要一臺。”

宋運萍撲哧笑出聲來:“你怎麼手上不能沾錢啊,大隊現在負債累累,家裡這麼點錢你也花光才高興啊,你這潑皮。”

雷東寶見媳婦兒終於笑了,撲上去啃兩口才放手:“很快就發工資,別愁。手錶索性買三隻,我們一人一隻,給小輝也買一隻,他一個堂堂大學生每天拎家裡帶去的鐵皮破鬧鐘上課下課,像什麼話。你陪嫁的這隻舊錶我都不好意思每天戴著,回頭你還給你媽去,你媽也要表。”

宋運萍忍不住笑著給雷東寶一拳頭:“你這敗家子。”不過她聽雷東寶的,他的主意總是出人意料,可大多數是好主意。她很高興,雷東寶將她孃家人也周到考慮。

但是,正如公社信用社主任在縣裡吃不開,徐縣長的條子剛開始還有用,四寶最先拿著徐縣長的條子去市商業局下屬門市部買水泥鋼筋無往不利,但很快就吃到冷眼,聽到冷語。在一次又一次空手而歸後,四寶只能找雷東寶報知難處。四寶愁眉苦臉說,他去市裡買鋼材,市物資局那些人最先是拖,要他等,後來被他纏得不耐煩,就埋怨徐縣長這人不顧全大局,淨替自己縣裡的企業開小灶,亂批條子幫買計劃內物資,不知拿了企業什麼好處。人家別個縣市的企業也要大幹快上奔四化,都把物資給了你們縣,別人拿什麼來生產。四寶說,他後來再去,人家就不搭理了,說不能給徐縣長的縣搞特殊化。

雷東寶驚訝透頂,什麼,徐縣長的條子竟然不管用?他當下就想跑縣裡向徐縣長告狀,可忽然想到,物資局不讓買,直接去廠裡買,不就行了?就像縣磚瓦廠,從供銷社門市部裡拿磚可比從廠裡直接拿磚麻煩多了。他回家立刻整理出毛巾牙刷,循著水泥袋上印刷的水泥廠地址和鋼筋捲上吊的鋼鐵廠地址,與四寶一起順藤摸瓜,直接找上工廠。

先摸上本省的一家水泥廠,水泥廠供銷科的倒是客氣,見他們大老遠來,給他們端上滿滿兩杯濃茶。但水泥廠供銷科的人很遺憾地告訴兩人,他們是國營工廠,由國家按計劃供應生產物資,生產出來的產品需要按照國家規定的供貨任務賣給國家,由國家統一調配水泥最後流向哪裡。

人家說得合情合理,四寶聽了當下就眼角、嘴角一起往下垂,心說沒希望了,好不容易當上水泥預製品廠的頭,這下沒飯吃得關門了。雷東寶死不甘心,捧著搪瓷杯子,脖子伸老長,探到人家供銷科長面前,他一根筋地道:“科長,你看我們大老遠來,要不你賣給我們幾噸,只要幾噸,你們只要給幾噸就夠。”

供銷科長看著這農民好玩,笑嘻嘻地道:“我們進的原料和產的水泥都是有定額的,違規賣給你們了,我們倉庫裡就得出個大窟窿,完不成今年的計劃。我們今年計劃完不成,大家年終獎就得泡湯嘍。”

四寶聽著直替雷東寶害臊,心說他怎麼說出這麼沒水平的話來,這不,讓人笑話了吧。雷東寶倒是無所謂,他依然一根筋地盯住供銷科長:“同志,我看這窟窿填著方便,你們也去進些計劃外物資來生產水泥,生產出來的水泥不交給商業局,直接賣了不就完了?賣了的錢正好發獎金,東西就賣給我們。”四寶看著雷東寶煞有介事地拍著桌子說話,真想鑽進桌底下去,人家國營企業,正規企業,做事有計劃有規章,一板一眼,哪是他雷東寶自說自話的,人怎麼能說出這麼沒文化的話來呢。所謂跟老虎吃肉,跟黃狗吃屎,他今天跟雷東寶丟臉。

供銷科長果然又眯著眼睛笑了:“雷同志,雷書記,你的心情我們理解,但我們是國營工業企業,我們要按照國家計劃的任務來做,都像你說的做計劃外的,擠佔了計劃內的工作,國家不就亂套了嗎?”

四寶真想下手拖雷東寶出去,可總是顧忌著雷東寶的黑臉,只敢在心裡用勁,耳朵裡無奈地聽著他的書記繼續不死心地說話:“同志,我們還欠著信用社一屁股債。你幫幫忙,幫幫我們小雷家大隊。你一定要幫忙。”四寶臊眉耷眼再不吭聲。

供銷科長道:“不是我不幫忙,我是幫不上忙。這樣吧,我給你們一些我們省水泥石灰廠的地址,你們上那些廠去問問。不過基本上別太抱希望。”

雷東寶無奈只得拿了字條出來,字條上面有遠遠近近三家水泥廠的地址電話。走出廠門,四寶終於鬆了口氣,將腰背挺直,沒想到一個後腦勺打了他個趔趄,他雖然沒敢反抗,卻也嘀咕:“幹嗎你,心裡窩囊別拿我撒氣。”

雷東寶環眼一瞪:“媽拉個巴子,別以為我沒見你擠眉弄眼。你這就給我坐火車回去,跟我家說一聲,我把這三家跑了再回。”

四寶遠遠站在火力範圍之外,不怕死地道:“去了也沒用,白浪費差旅費。”

雷東寶道:“什麼叫沒用?這不又問來三家水泥廠嗎?你懂個屁,你那麼能,書記換你來做?”

四寶連退三步:“行,你去,我是不去了,省一筆開銷。旅行袋給你,你給我買好火車票。”

雷東寶也不要四寶跟著,原以為交錢買貨一清二楚的事,還想帶著四寶出來開眼界,算是一項福利,沒想到要點水泥有這麼難,而據這位供銷科長說,買鋼筋可能更難。他可不想讓四寶總看著他低三下四求人,丟人。他不是四寶那樣的老百姓,四寶沒負擔,他可是大隊書記,管著大隊好幾百號人的飯碗,身後還有一屁股的債,他是被幾百張嘴和一屁股債追著跑,不跑不行。

雷東寶繼續拎著黑拎包翻著全國地圖冊找水泥廠,他發現舊軍裝特管用,有時穿著舊軍裝遇到同樣是退伍的,能推心置腹說很多內情。於是這家介紹那家,那家再介紹別家,終於找到一家跟他的磚廠氣氛差不多,規模稍微偏小,但生產搞得轟轟烈烈的水泥廠。那家廠就是加班加點完成國家計劃後,計劃外採購煤炭石灰石等原料,生產出來的水泥直接自己銷售。雷東寶激動地握住接待他的書記的手直搖,總算遇到同志了。但是,水泥與小雷家磚廠不同,他們計劃外水泥出廠價比國家採購價稍高。這給了雷東寶啟示,既然暢銷,為什麼不加價?

水泥廠書記二話沒說答應發貨,算下來,水泥廠車子直放小雷家,加上運費,還比從市裡拿的水泥價格低。有貨,那就簡單,交錢看著水泥出庫裝運就是。但是雷東寶不願坐太陽底下無聊地看裝貨,他待在人家書記辦公室裡相互取經,他講他的計件,他的考核思路,那家書記講車間承包,講責權利怎麼落實到人,兩人都是幹事的,講得投機,互相學到不少管理經驗。晚上還一起吃飯喝酒,都是感慨雖然是出謀劃策流血流汗全為集體謀利,可拎著上陣的是自己的腦袋,有個風吹草動,落地的總是領頭的頭。

兩人講得投機,第二天兩輛水泥車出發前,水泥廠書記又給雷東寶一家鋼鐵廠供銷科領導的地址,讓雷東寶不用繞彎子直接上去,說是剛打電話問以前一個買水泥的客戶拿來,那客戶曾從那家廠買來過計劃外的鋼筋。水泥廠書記還答應,以後要貨就來個電話,人別來了,他們水泥送到小雷家,錢讓司機帶回來。雷東寶大喜,工夫不負有心人。

滿載著稀缺的鋼筋水泥回小雷家,雷東寶二話沒說,與大隊部誰都沒討論,就撤了四寶,換上膽子更大的史紅偉。紅偉上任,雷東寶就給他上了一課,雖然最終運到小雷家的鋼筋水泥都比從市裡拿來的便宜,但人家出廠價定得比賣給國家的高。咱跟大團結沒仇,咱學,咱也別客氣,看誰水泥樓板要得急,加價,誰家要得不急,肯等,那就低價,但絕不能比市面上的便宜。有四寶這個前車之鑑,紅偉雖然將信將疑,懷疑這麼做會不會是投機倒把,違法亂紀,但還是一口答應下來,人家鋼廠水泥廠不是也在做嗎?誰跟大團結有仇呢?他提著小心耍著小狡猾按雷東寶說的執行了,沒想到沒少挨人罵,可水泥樓板照樣賣出去,供不應求。吃到甜頭的紅偉見到雷東寶就彈大團結。

不知不覺地,這些原本嘴裡都是水稻農藥的農民改了腔兒,利潤成本之類的名詞探頭探腦地摸上了崗。

只有四寶心裡覺得挺冤,他又沒做錯事就給撤了職,後面不知多少人指指點點笑話他。但他再冤也知道這事兒找誰說都沒用,只能找雷東寶。他私下問雷東寶是不是他在第一家水泥廠惹雷東寶生氣了,雷東寶說不是,他沒那麼小眉小眼。雷東寶說他讓四寶做官是看他平日裡笑面虎一個,要他能出門低三下四求人要貨,別的賣貨之類的誰不會幹,現在什麼賣不出去?只要會數錢的都會幹。既然不能低三下四,那就只能撤。四寶無話可說,因為他見識過霸道如雷東寶的都在低三下四,甚至低三下四得他都害臊,原來雷東寶不是傻,是沒辦法才那麼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只能求雷東寶以後再給他機會。

雷東寶隨口答應著,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他一圈兒省內省外跑下來,跑了近一個月,現在滿心的只有他那個嬌滴滴的妻。回家才到院子外面他就嚷開了,他嗓門兒本來就大,再加現在正興奮著,這一嚷,左鄰右舍都雞飛狗跳。他很快就見到他的萍萍風一樣地跑出來,滿臉都是笑,他哪裡還顧得上這是光天化日,抱起運萍轉了一圈,就往家裡躥。這次宋運萍有了經驗,到門口就脖子一縮,總算避免一次撞擊。

雷東寶進門就見一屋子紅皮老鼠一樣的小兔子拱來拱去地躺在硬紙板上,一窩一隻大紙板箱,屋裡滿地紙箱,幾乎無立足之地。一個過來幫忙的婦人見書記這樣,驚呼一聲大笑,自覺告辭回家。但婦人前腳剛走,雷母后腳進門,雷東寶無奈只能放下宋運萍,知道她臉皮薄。宋運萍見婆婆追著兒子說話,她就去後面抱大兔子來給小兔子餵奶,雷東寶嘴裡答應著老孃,眼睛只看著老婆,跟去一起看小兔子吃奶,看著看著就說他們以後也生一屋子兒子。雷老孃挺無奈的,只能氣兒媳不懂規矩獨佔她的兒子。

雷東寶雖然一路勞累,可還是能察覺身邊人半夜悄悄起床。他扯著呼嚕等了會兒還不見宋運萍回屋,心中著急,下去找她,卻見她正忙忙碌碌滿屋子地轉,扶東頭小兔銜住奶頭,扯西頭母兔腿救出被壓住的小兔,腳底不出一點兒聲音,卻也沒一絲喘息空閒。雷東寶脫下鞋子,乖乖自覺幫忙,他粗手大腳,卻也起碼能照顧到一角,讓宋運萍能有喘息機會。等好一會兒,才見小兔子吃飽,紛紛從母兔懷裡滾下來,兩人才一隻一隻地抱母兔回去兔籠,把小兔抱進草窩蓋上小被子。

雷東寶見老母自始至終都沒出來,嘴裡雖然沒說,心裡清楚。回頭彌補似的抱著妻子睡覺,有意細看一下,果然妻子的下巴又尖了。這回他沒跟妻子商量,第二天悄悄上曬場找到正坐樹蔭下聊天的老母,斥她一家人也不知道互相照顧,又不是老得不能動,才五十幾歲就每天什麼活兒都不幹坐曬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搞什麼剝削階級地主婆派頭。雷母被兒子一訓,心裡雖然憋屈,行動上卻是依從,回樹蔭下取回凳子,趕回家生火做飯,但她不會用煤餅爐,她用的還是大灶。而且她習慣一個大鍋下面煮飯,上面撐一隻竹屜,什麼菜都放在上面蒸出來。這樣既節省柴火,又可以少用油。宋運萍見她能回來燒飯不用她三請四促就已經滿足,至於蒸得老黃的菜葉子,只有睜隻眼閉隻眼。只是宋運萍不知道婆婆是怎麼會一下回心轉意的,回頭問雷東寶,他又不肯居功。

眼看著紅皮小兔慢慢變成粉紅,兩隻眼睛睜開,再慢慢變白,細細的毛柔柔地長出來,然後開始不老實,滿紙箱亂竄,再後來總惦記著爬出紙箱,可紙箱沿高,它們一次次摔回去。等一個月下來兔子們完全變白,只剩眼睛血紅,才終於出籠,被小雷家婦女們爭先恐後抱回家去當金蛋蛋養,宋運萍也臉色煞白,終於累得倒下,送醫院一驗,血色素低得醫生罵雷東寶虐待婦女。

兔子賣完,宋運萍終於可以躺床上修養,雷東寶有時間就回家來看看,怕老母不肯照顧,自己來端茶送水。回來總見運萍在看書,運萍也笑眯眯告訴他,今天把一星期的課都自習下來,或者是又看聊齋裡的故事,轉手就說給雷東寶聽,雷東寶聽著心說故事怎麼都差不多,區別只在雌狐狸還是女鬼。但他迷戀運萍的聲音,怎麼聽都好聽。

閨房裡溫柔旖旎,雷東寶在外面卻雷電風雲。漸漸地全縣甚至全市都知道造房子找小雷家,最緊俏的水泥、水泥預製板、磚瓦都可以從小雷家買到。只要聯絡上小雷家,自己不用操心,等著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自己帶來人手,帶來材料,帶來圖紙,等著他們將樓造起來,自己只要派人去清理衛生,等著入住就行。大夥兒管這叫一條龍。雖然價格稍微高點,可也高得有限,自己買緊缺材料要批條就不用塞東西派香菸地出血?一樣要出錢,還麻煩,反正是公家的,不如交給小雷家圖個清靜。

市場只有那麼大,給了小雷家,就缺了別家的糧,原本坐北朝南的縣建築工程公司、公社建築工程隊,還有縣磚瓦廠,各相關門市部等,漸漸變得門庭冷落。雖然依然吃飯不愁,可獎金大受影響。尤其是縣磚瓦廠受壓迫的時間最長,他們帶頭,大夥兒告上縣裡。告小雷家大隊投機倒把,拿國家計劃物資低買高賣,告小雷家大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與國營企業爭料爭工。這回告狀的不再是類似老猢猻等的遊兵散勇,他們是吃皇糧的國營企業幹部,他們熟知機關套路,他們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樣板,所以他們透過各種渠道直接告到縣委一把手宮書記那裡。

縣委相當重視,應該說是重視得過了頭,專門為此召集四大班子領導開會專題研討小雷家大隊現象,討論這究竟是三中全會後出現的合理經濟現象,還是解放前不法商人投機倒把行為的死灰復燃。縣商業局長說,小雷家大隊轉手倒賣的鋼材和水泥都是國家重點短缺的生產資料,按規定,這些資料必須實行計劃管理,磚瓦這些一般生產資料倒是不很受限。徐縣長說,目前聽的都是告狀企業的一面之詞,事實究竟如何,不能背靠背,必須讓小雷家也有說明情況的機會。宮書記當場拍板,立即派出由相關各局組成的清查小組,清查小雷家大隊的經濟運作程式,讓事實說話。責令小雷家大隊暫停現階段一切對外經濟活動。

徐縣長從宮書記前所未有的雷厲風行中,終於隱約嗅出一絲味道,也終於明白過來,事情的本質究竟是什麼:他們的目的在於敲山震虎。但是即使他知道事情的本質,可小雷家大隊依然將在整件事情當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七月炎熱,會議室屋頂幾隻淡綠吊扇“呼呼”扇動,開會的縣領導們用本地方言侃侃而談,他們談的內容,講普通話的外來者徐縣長如今已能全部聽懂。他沒再發言抵制,因為他看到一股保守思潮依然牢牢佔據著眼前這些頭髮花白,曾經遭受過運動傷害的領導者的頭腦,以及有人別有用心地利用這股根深蒂固的保守勢力和小雷家大隊樣板的被集中告發這兩者之間的矛盾,趁機鞏固領導層中地域圈子的暗流。

徐縣長明白自己終究是年輕了點,方方面面欠考慮了點,地方工作經驗不足了點,以致急功冒進,得罪一批人。他明白自己在做事出政績的同時,沒有好好抓全縣幹部的政策思想水平的提高,沒有落實全縣幹部換腦子思考問題,而更主要的是,他沒有隱去自己身上外來年輕有知識領導的光環而導致地域基層幹部的心理反感。後者,讓他失去四大班子中的絕大部分支援。

今天的會議,意見幾乎一邊倒,他反對無效,而他的反對可能激起與會人士的反感,將導致對小雷家大隊更嚴厲的清查。如果小雷家大隊問題被清查,將如疾奔中的駿馬忽然被勒緊韁繩,導致駿馬受阻無法站立,前進中的馬車顛覆,那麼家底不足、身負信用社債務的小雷家的小問題會演變為經濟大問題。與會眾人雖然沒有明說,可都知道,未來這些問題將會貼上他徐縣長的標籤,成為他政績的汙點。徐縣長看看身旁宮書記花白的頭髮,更加體會上任前一位前輩的教誨,前輩說,做地方工作,一半的精力得拿來周旋地域人際關係。

會議最後,當大夥兒都等他表態時候,他發言表示支援清查,他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清查工作是幫小雷家大隊理清前進道路上的歪路岔路,幫小雷家大隊更好地在中央政策指令下團結向前。於是,這句話便成了清查小組的成立宗旨。宮書記鼓掌讚揚徐縣長這話說得好,一直到會議結束,氣氛都是如常地融洽。

但徐縣長回到辦公室,一個人想了好一會兒,很想找雷東寶來秘授機宜,但又覺得不妥,他雖然從沒太給小雷家貼他徐縣長的標籤,可全縣上下都認準他是小雷家的靠山,而他自己也是有在小雷家試點的意思,因此,本地幫要給他一些下馬威的時候,找小雷家這隻有點縫兒的雞蛋實在是適當不過。都已經把他和小雷家捆綁在一起,他現在無論以何種方式找到雷東寶,都難逃當地那麼多人的眼睛。徒惹麻煩。

但是,他就這麼束手就擒嗎?當然不是。

兩天之後,他反客為主,當眾給迅速成立的清查小組一條指令,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如有重大經濟問題,該批批,該抓抓,務求正本清源。眾人頓時譁然,有人猜疑有人不屑,下面眾說紛紜。

02

宋家眼下的經濟條件也好了許多,宋運萍出嫁後,宋母退休接手養那些兔子,收入不比宋季山差。有了錢,兩夫妻巴不得兒子天天回家,一早特意寄錢給兒子要兒子暑假回來。宋運輝這回自己下火車自己回,依然走的是小路,中午拐進姐姐家吃飯。

雷東寶不在,雷母再次看見宋運輝這個敢與兒子頂撞的大學生誠惶誠恐的。因為他未來是正式國家幹部,她兒子雷東寶在部隊裡混那麼多年都混不到幹部四個兜,現在的大隊書記位置也不過是野雞部隊,雷母客氣得不得了。宋運萍冷眼旁觀,對著鼻樑上居然架上一副眼鏡的弟弟噓寒問暖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打四隻雞蛋,從屋頂剪下一段臘肉,給弟弟做頓好吃的。

飯後,雷母找個藉口溜了,兩姐弟這才可以單獨相對說話。宋運輝看著姐姐進她自己屋去翻箱倒櫃找什麼,他自個兒在客堂間轉悠,揚聲道:“姐,添了很多傢俱啊,縫紉機也是新買的,看來大哥真是履行他的承諾了。”

宋運萍在裡面驚訝地問:“我們結婚那天東寶向你承諾什麼了?他怎麼沒告訴我?”

宋運輝笑道:“那天沒說什麼,大哥不是向爸媽承諾結婚一年後把三大件都添齊嗎?聽媽在信裡說,你把陪嫁的一隻舊手錶還給媽了,你自己買了一隻新的。”

“噢,這事兒。不瞞你說,我們攢著兌換券準備買只電視機呢,國產的效果不好,想買只三洋的。”宋運萍說著,從裡面抱出衣褲來,堆到桌上,招手讓宋運輝過來,“這隻手錶是東寶讓一起給你買的,我們每人一隻表……”

“這怎麼好?太貴了,姐,不行,不行,你……”

宋運萍揮手道:“你別推,我們現在生活稍微好點了,照顧一下我孃家也是應該的,手錶算是東寶一點心意。你乖乖拿著,姐姐有東西和弟弟分享,天經地義,你不會我才出嫁你就拿我當外人了吧?這件的確良襯衫和三合一褲是我做的,還行吧?你看我的裙子也是我自己做的,一年沒摸縫紉機了,我可是做了最簡單的裙子後才敢做你們的褲子,最後才做襯衫,我看東寶穿上蠻好看的,這襯衫褲子是給你的,你試穿給我看看,我都不記得你身材了,褲子做長了點,不行現在就給你改。”

宋運輝看著手錶和衣褲汗顏,姐夫不知道他反對他們的婚事,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拿下姐夫送他的貴重物品。“姐,衣服我收下,手錶太貴了,不行。”

“買了又退不回去,你不要我給爸去,回頭爸要把他的舊手錶還是這隻新手錶送你我管不著。”不由分說搶過手錶給宋運輝戴上,扭頭看了一下,笑道,“很好,很摩登。快去換上新衣服給我看看。”邊說邊將弟弟往屋裡推,“等下你別急著回家,我會跟爸打電話說一聲。我們大隊下午要開會說下半年的事,還得落實夏收夏種,你聽聽他說得對不對,晚上我再和東寶一起把你送回去,腳踏車也快一點。”

“大哥這都做得挺好,開會怎麼會說差了,姐你別謙虛,但我也正想聽聽,有意思。”宋運輝換了衣服出來,褲子有點長,其他都好。

宋運萍聽了很高興,笑著道:“咦,我怎麼看著你又長高了呢?這褲子會不會太老式?要不要再給你做條喇叭褲?我看市裡好多人都穿喇叭褲,理大鬢角頭髮。”

宋運輝被姐姐推著轉來轉去,展示新衣服,“千萬別什麼喇叭褲,我做輔導員的那小學校長有次說,他看著喇叭褲眼睛會滴血,他開會時候聲稱,誰敢穿喇叭褲上學,他讓誰在門口蹲五十下,褲子如果不暴,他放行。我們陸教授也反對喇叭褲,說流裡流氣的。”

宋運萍聽了臉一紅:“我還差點做一條喇叭褲穿穿呢,時間該差不多了吧,我們去曬場,你戴頂草帽。”

宋運輝沒好意思穿著嶄新衣服去曬場,換了才肯走。到曬場一看,那些樹蔭下早給人佔了,主席臺只是一張舊辦公桌,沐浴在七月豔陽下,臺上還沒人。

過會兒才見雷東寶急急趕來,下面早有四眼會計大叫一聲:“東寶書記,人都到齊了。”

雷東寶點點頭,徑直去主席臺坐下,目光一掃,看到宋運萍身邊站著宋運輝,也不顧自己正坐講臺上,粗著喉嚨就問一句:“小輝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宋運輝忙大聲回答:“已經吃中飯了。”

“你晚點走。”雷東寶交代了家事才言歸正傳,開始做他的報告,一如既往,他的報告最上不得檯面。

“我每塊田都去看了下,今年早稻收成不會差。這回都自覺點,該交的糧別拖,別等四隻眼上門去討,現在又不是沒飯吃,早交晚交都是交,痛快點,別給大隊添煩,大隊幹部很忙。晚稻秧苗還是用大隊給的高產種,去年沒用的已經吃過虧,今年自己腦子拎清。想要大隊機器耕田的,會後到雷士根那裡登記,大隊手扶拖拉機手兩天不給磚廠拉磚,專門耕田。記住啊,只有兩天。再說到交糧上,別光佔大隊便宜不交糧。春天讓你們院前院後是地方都種果樹,都做得很好,管得也很好,以後再接再厲。娘們養的長毛兔也行,別忘打防疫針。磚廠和建築工程隊,還有預製品廠生意也很好,上繳大隊不少錢,我們爭取再多找道路,讓所有壯勞力都有班上。下面說下半年的目標,簡單,就是要把我們農民變工人。第一步,每家都有一個勞力像工人一樣每月領工資,這步差不多快做到了;第二步,等大隊錢再多點,以後每個社員能像工人一樣報銷醫藥費,預計明年初做到;最後一步,明年底之前所有社員到六十歲以後跟工人一樣拿勞保,勞保錢多錢少五塊十塊不論,保證飯吃飽,餓不死。我的話完了,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等雷東寶說完,下面如雷般的掌聲把他最後一句淹了,更有老頭老太激動得下巴顫抖,勞保?那以後做人還不鐵蛋一樣地穩?有小年輕在下面叫:“東寶書記,都聽你的,我們要做工人。”“東寶書記,媳婦發不發?”“有東寶書記在,給工人做也不要。”“聽東寶書記的,聽東寶書記的。”會場氣氛異常熱烈,不過雷東寶坐上面,一張黑臉還是鐵塔一樣兇。

宋運輝受大家感染,也是激動,跟著鼓掌。宋運萍挺得意,但她側臉時候卻見遠遠趕來的雷士根滿臉愁雲,兩眼焦急地盯著臺上的雷東寶,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鑽出人群拖住士根問:“士根哥,哪兒出事了?”

士根氣喘吁吁急道:“我剛送磚到縣裡,聽人幸災樂禍說我們小雷家這回得完蛋,追問下來才知道縣裡要派清查組來我們大隊查東寶書記……”

“什麼?徐縣長怎麼說?徐縣長不是……”宋運萍臉色大變。

“聽說還是徐縣長說的,要嚴查,絕不姑息,查出問題要把東寶書記抓起來。聽說是有人告我們投機倒把,擾亂計劃經濟秩序。”

士根的話也被其他人聽到,剛憧憬著美好未來的社員們炸了,尤其是老頭老太。村裡人罵起人來什麼話都滾得出口,句句直逼下三路。宋家姐弟面面相覷,宋運輝一把抓住臉色蒼白的姐姐,但他什麼也沒說。雷東寶被從這兒蔓延至全場的喧囂引來,問清楚士根是怎麼回事後,奇道:“我投機倒把?賺來的錢哪一分是給我個人的?都是給大隊的!硬掰我投機倒把,我坐牢沒問題,可大隊欠信用社的債怎麼還?社員每人還一百塊?不行!”

士根道:“可是人無完人,清查組只要有意對付我們,總能從大隊歷年工作中找到瑕疵。連徐縣長都下指示,我們看來得認真提防他們欲加之罪了,清查組肯定不會是走過場。”

雷東寶卻緊盯宋運輝,良久才道:“我不信徐縣長親手對付我,一定是有人惡意造謠。除非徐縣長親自帶清查組來,我開門讓查,否則,我做事光明正大,他們清查個屁,不行。想斷我們的磚窯工程隊,更不行。”

“對,我們小雷家才吃一年飽飯,有人發紅眼病想撂倒東寶書記,我們不幹。沒東寶書記我們怎麼變工人?老猢猻,是不是又是你去縣裡告東寶書記?你媽的安的什麼狼心狗肺?”

有人將嫌疑目標指向老猢猻,頓時群情激奮,四面八方包抄老猢猻,老猢猻見大夥兒來勢洶洶,慘叫一聲:“不是我,我這回真的沒去告,東寶書記救命。”

“不是老猢猻。”雷東寶沉著地給了一聲,難得的聲音不大,但旁人聽得到。以往不可一世的老猢猻捱了幾隻拳腳終於得以逃命。雷東寶再想了一下,道:“我相信徐縣長這個人。但萬一我真出事,大家當我今天開會說的話是放屁。都跟我來,我們隊部開會。小輝你也來。”

“今天的話怎麼能作廢?我們老年人要勞保,縣裡誰跟東寶過不去,我們跟誰過不去。”一個白髮蒼蒼老兒的話引發大夥兒的如雷響應,宋運輝聽著震動,見說話那老兒幾乎連站都站不住,還得靠孫兒扶著,看上去清清爽爽有古風,難怪能說出有點水平的話來。再看雷東寶,招手引大家去隊部,以前只覺他莽撞,今天見了,倒是很有大將風度。宋運輝徵詢了姐姐的意見,兩姐弟一起跟進。

大隊負責人都到隊部坐下,而外面幾百農民依然留在曬場不散。還是老書記又仔細問了士根究竟從誰那兒聽來這訊息,究竟有多少人在傳這訊息,那些傳訊息的人態度怎麼樣。等士根說到有人鄙夷徐縣長一介知識分子,渾身軟骨頭,只會卸磨殺驢的時候,老書記的臉徹底黑了。眾人都期待老書記給個分析,老書記開啟窗戶,朝外喊了一聲,叫老猢猻立刻過來。

沒多久,一頭冷汗的老猢猻戰戰兢兢出現在隊部門口,被四眼會計一把拖進來。老猢猻連連辯解:“我沒有,我真的沒去告。”

此時河東河西早已分明,老書記不再忌憚老猢猻,只淡淡地問:“你知不知道徐縣長和宮書記的關係?”

老猢猻這才放心,忙戴罪立功,說得無比詳細:“宮書記資格老,‘文革’前就是書記,現在縣裡一大幫人大多是他一手培養出來。七八年宮書記從幹校回來官復原職,上面同時派下來一個徐縣長,徐縣長一來就燒三把火,撤換不少基層幹部,聽說宮書記最先是借徐縣長這把刀裁掉三種人,後來頭痛徐縣長一氣兒把他宮書記的人也撤了。我當時也被撤,換上老書記,當初我們被撤的大夥兒搞串聯,都議論著宮書記會不會咽不下這口氣,出面反了徐縣長的決定。可宮書記最後沒行動,聽說徐縣長來頭很大,靠山在中央,他愛人一直住北京。但聽說常委開會,在某些決議方面徐縣長常受孤立。最近我沒法再關心縣裡的事,但估計格局不會有大變化。”老猢猻說話時候,兩隻眼睛猶如兩隻被堵住路的老鼠,膽怯地亂竄,又小心留意著周圍。

眾人都心說,他可真瞭解機關內幕。若不是徐縣長從天而降,與他從沒瓜葛,換個別的本地產縣長上任,估計老猢猻的位置還穩如磐石。雷東寶聽著心說,縣裡領導的關係跟清查有什麼搭界?自己把事情幹好了不就得了?宋運輝心想,徐縣長是不是已經頂不住來自宮書記積蓄幾年的壓力和孤立,決定拿姐夫開刀作為投入宮書記大營的獻禮?他問老猢猻:“這就是徐縣長親口下指令清查小雷家的原因了?”

老猢猻依然小心翼翼地道:“目前全縣,包括全市都知道小雷家是徐縣長手中的一面旗幟,東寶書記只要沒有殺人放火做違法勾當,徐縣長不會親手砍他親手樹起的旗幟,砍我們小雷家就是打擊他徐縣長。我考慮以後以為,這是徐縣長把本該暗中進行的事情端到明面,以往清查組都是悄悄成立,突然出現,打你個措手不及。但徐縣長這次違反常規,明著站出來成立清查組,又給清查組下指令,而且措辭非常嚴厲,這很容易讓人震驚,讓小道訊息迅速傳播開來。你看士根這就聽到訊息來提醒你們做好準備,你們如果早有了準備,清查組還能查得出什麼?徐縣長這一手既顯示了他鐵面無私,不徇私情,又藉此大張旗鼓幫我們小雷家洗刷控告,手腕真是高明,以前真看不出他這麼個白面書生有這等城府,難怪我會在他手裡吃癟。”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宋運輝更是大受震撼,原來同樣一件事,被內行人看著,竟能看出這等彎裡彎角門道中的門道。而一件原應私相授受很不上臺面的事,卻能被徐縣長做得如此光明正大,堂而皇之。他忍不住對老猢猻脫口而出:“你真是個人才。”

“可惜以前用得不是地方。”雷東寶隨後接上一句,“老猢猻,給你戴罪立功機會,你,現在起,幫老叔和我小舅子一起清理大隊所有資料。你要耍個心眼,你自己當心。”

“是,是,謝謝東寶書記信任,事關我們小雷家的大事,我哪裡會耍滑頭,你儘管放心。我已快六十歲,還等著你率領我們奔四化,像工人一樣拿勞保呢。”老猢猻只差打躬作揖,怎麼都不會想到雷東寶會在清查前的節骨眼上重用他,這讓他感到往邊緣化滑行的步子戛然而止,他心裡竟生出感激涕零來。

老書記急得直衝雷東寶打眼色,心說老猢猻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別本來沒事,被他一插手反而整出事來。倒是雷東寶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怕你耍滑頭,你想耍滑頭別人管不著,倒要問我拳頭答不答應。”

“是,是,是。”老猢猻繼續打躬作揖。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一條要緊的,跟老猢猻這種七竅玲瓏的人玩心眼,那是真叫累。可對於這種人,拳頭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老猢猻哪敢做對不起雷東寶的事讓下半輩子被雷東寶的拳頭如附骨之蛆般叮著?今天真是大開眼界,既看到徐縣長的曲線救國,又看到姐夫的霸氣,這兩種手腕各得其所,各有所長。而且,原來姐夫看似魯莽的對徐縣長的信任也是很有理由,沒想到。他心中頓時放下石頭,回頭輕輕對姐姐道:“姐,不會有事。”

宋運萍並不很放心,可又不能不裝出放心的樣子,其實握緊的拳頭,指甲早深深掐進肉裡。

於是雷東寶掛帥,紅偉和士根各自拿來水泥預製品廠資料和磚廠資料給三人小組查,雷東寶自己拿出建築工程隊的所有資料。老書記、老猢猻和宋運輝三個坐在被曬得火燙的屋頂下預審,老猢猻倒真的是認真,看到不順眼的,就拿出來與大家討論,看不能支吾過去的,就做個記號抽出另放。老書記更不用說,他比老猢猻還小心,只是政策找茬方面比老猢猻稍有不如。宋運輝也是搜腸刮肚地拿自己瞭解的政策對照資料,可沒想到從老猢猻嘴裡學到很多有意找碴可以將政策曲解的方式,一時如聽天書。

可他並不是個會被人牽著思維走的人,他心中總有一個總體框架始終主導思維,他跟著輔助預審資料一小時之後,就發現問題,伸手按住老猢猻抽資料的手,對雷東寶道:“大哥,我看先停停,你聽聽我的想法。目前看來,大錯不多,也可以掩蓋。可你生性粗爽,資料裡面小錯不斷,首先會有一個積少成多的問題。其次,如果把這些小錯都抽出來掩藏,會造成資料的明顯不連貫,到時我們經不起清查小組的追問。依我看,我們預先在資料裡面做手腳的辦法行不通。”

在場所有人都一點就通,愣住,一齊看向雷東寶。雷東寶想了會兒,道:“小輝,你說得有道理……”

老猢猻大膽打斷雷東寶的話:“我有辦法讓清查組滾出小雷家,以後也不敢來。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說我打砸搶。”

眾人看著如此主動的老猢猻都是驚異,在雷東寶一句“你說”之後,老猢猻跳起身附到雷東寶耳邊竊竊私語。雷東寶聽罷大笑,拍桌道:“就這麼辦,叔,你也聽聽,你和老猢猻分頭去辦。”

老書記將信將疑,可聽了仇人老猢猻的耳語,也終於舒開眉頭,哭笑不得,嘴裡還“表揚”了老猢猻一句:“你啊,還真有兩把刷子。”

宋運輝事後才知道老猢猻這個人是什麼人。雖然他相信姐夫的拳頭,可想到老猢猻這種人的本性,心裡又很擔心,懷疑老猢猻會不會在如此緊要關頭做什麼手腳,老猢猻鬼主意太多,防不勝防,姐夫以後雖然可以討還,可好漢不吃眼前虧。會商結束,他就告辭拿了行李騎姐姐的車回家看父母。一路仔細揣摩老猢猻的主意可能會給姐夫帶來的傷害,可想了一路,找不到紕漏。但宋運輝相信,這只是因為他年輕閱歷不夠,他也算是從小吃足險惡人性苦頭的人,他不信老猢猻這樣的人這一次會如此單純。

他回家沒與父母提起,怕他們擔心,也料想來自縣裡的傳聞未必能傳到老實本分的父母耳朵。但他牽掛姐姐那兒的事,第二天找個藉口說是還腳踏車,又早早趁天還沒亮趕到小雷家大隊。雷東寶對於他的再次出現倒是沒有驚訝,他的手掌只是輪流拍宋家姐弟倆的肩頭,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不會有事。但宋運輝建議姐夫今天當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出門離開。雷東寶雖然不願意,可還是從善如流,要宋運輝在家照料好他姐姐,然後便到村裡扯兩嗓子,叫上工程隊的四五個人離村而去。但臨走,雷東寶又折回來,要宋運輝遇事別激動,記得盯住老猢猻。宋運輝這才有點放心,原來姐夫粗中有細,還是知道老猢猻這人危險的。

可宋運輝沒有想到,老猢猻會把原本應是嚴肅甚至嚴厲的清查組搞得如此無奈,原來所說的父老鄉親請命竟演變成父老鄉親索命,清查組進村被搞得跟鬧劇一般。第一天,清查組被一群白髮老頭老太哭哭啼啼地拿柺杖、扁擔、掃帚打出村子,打得全市人民都支援老頭老太,認清清查組本質:原來就是嫉妒人家好不容易吃一年飽飯,去人家小雷家眼紅找碴。等雷東寶磨磨蹭蹭回來半路遇見清查組,請他們再回小雷家他們也不幹,誰敢跟老人小孩孕婦對抗啊。

第二天清查組被領導逼著又硬著頭皮上小雷家,這回迎接他們的是抄鋤頭菜刀的年輕人,年輕人說好不容易生活變樣有姑娘願意給相親,好不容易定下一個物件,被清查組昨天一來全給攪黃了,這怎能讓人不拼命。雷東寶這回聽老猢猻的話沒走,還排開想拼命的年輕人將清查組安全迎入大隊部。可坐在大隊部裡的調查組成員面對的是外面驚濤駭浪般的群眾海洋,隨時有石塊泥巴破窗而入,他們還如何工作,依然落荒而逃。但小雷家大隊那句“農民變工人”的口號卻隨著衝突被傳向四鄰八鄉,聽到這口號的農民都異常羨慕小雷家大隊,都說自家大隊書記要是也變成雷東寶那樣的人,以後大家每月有工資拿、有醫藥費可報、有勞保墊底,地裡還有蔬菜可收稻米可吃,這日子還不共產主義了?

不說小雷家全體社員,即使社會輿論也幾乎一邊倒地支援小雷家大隊,支援雷東寶。一個大隊書記,率領本大隊的農民過工人的日子,自家結婚卻連酒席都辦不起,眼下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這樣一心為公的大隊書記哪兒找。衝突反而讓四鄰八鄉認識雷東寶這個帶頭人,看到小雷家大隊的進步,羨慕小雷家人有奔頭的日子。

第三天、第四天,清查組沒再出現,他們怕了小雷家老老少少的刀光劍影,而最主要的是,他們難以面對輿論的壓力。這壓力,主要還是來自原定清查組回縣每天一次的彙報總結會議。他們只能彙報那些小雷家農民的怒罵,而那怒罵,是對他們清查活動的譴責。他們可以無視怒罵,可是,當初決定清查時候宮書記有意將主持會議的尷尬位置奉送給徐縣長,徐縣長如今坐在主席位上問出來的問題刀刀見血。清查組下去兩天的成果,形成會議紀要,是他們看到小雷家大隊的繁榮富強,有人吃了悶虧。

宋運輝從來不知道,嚴肅的政治問題竟然可以用不嚴肅的下三爛手段解決,也佩服姐夫這個看似粗人的用人之道。他不明白姐夫的思路,可姐夫相信徐縣長,現實表明,正確;姐夫起用老猢猻,現實也表明,正確。廟堂之人可以結交,人們從來都是這麼在做;而雞鳴狗盜之徒也可以入幕,過去的孟嘗君曾因此脫厄。用人,該有胸懷,該不拘一格。姐夫有的是胸懷,這胸懷,讓很多看似無法用上的人為他所用。宋運輝從此對雷東寶真正刮目相看。

他也覺得自己沒原則,他竟然還有點欣賞老猢猻。知己知彼,大約說的就是老猢猻這樣的人。瞭解局勢,瞭解矛盾,從中游走,順勢而為,往往事半功倍,此役,他受益匪淺。

清查組的事在縣裡成為一個禁忌話題,而在小雷家大隊則是成為大夥兒茶餘飯後的談資。雷東寶多少有點志得意滿,心說縣裡也奈何不了他,可宋運萍是個謹小慎微慣了的,見此雖然也高興,可總是抓緊時間苦口婆心勸說雷東寶低調低調再低調。雷東寶雖然不以為然,可有一樣,他見了宋運萍就是俯首帖耳,為了免得妻子擔心,他只好刻意收斂。當然他回家添油加醋向妻子說明他在外面是如何抵禦吹捧的誘惑,宋運萍總為此給他炒個好菜,熱一壺酒,柔柔摸一把他的臉,他就滿足了。

宋運輝對小雷家那個犯禁忌的水泥預製品廠最有興趣,向姐夫要求後,隔三差五跑那兒瞭解情況,想了解為什麼這個預製品廠會被認作攪亂計劃經濟,為什麼會被認作是投機倒把。紅偉自然不敢把國舅爺安排去攪水泥軋鋼筋抬預製板,他啥都不敢要求,免得遭到四寶那樣一把被擼的命運,就任著國舅爺隨意溜達。宋運輝理論聯絡實踐,理出一條清晰的產供銷脈絡,找出與當前政策相違的地方,他看到,沙石磚瓦這些都還不是關係到國民經濟的重要計劃內物資,轉手倒賣著還不會太受重視,目前市場上這種轉手買賣已經不止小雷家一家,而預製品廠轉手倒賣的水泥鋼筋卻確實很容易被抓把柄。他思量再三,向雷東寶提出,要不以現有裝置,將鋼筋稍作簡單加工再出售,比如剪斷拉直之類,加工費反正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這樣一來,誰也抓不住他們投機倒把轉手倒賣的罪名。雷東寶聽了先跟老婆說一聲“狡猾”,再跟小舅子說一聲“好”。

徐縣長滿意於雷東寶所作所為,尤其讚賞他事後無聲無息不再提起的涵養,感覺這對他那樣的粗人而言頗為不易,估計他身後應該是有一兩個智囊出謀劃策。徐縣長本來有心借清查組鎩羽而歸這件事乘勝追擊,做一番手腳,可這時他那在北京高校做教師的妻子暑假過來團聚,帶給他幾份機密檔案,其中有兩份還是七月初才剛在高層會議上討論的檔案,一份是陳雲同志撰寫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一份是陳雲同志主持起草的《關於老幹部離休、退休問題座談會紀要》;還有一份是陳雲同志在會上的講話《成千上萬地提拔中青年幹部》。從這三份檔案,結合目前國內局勢,徐縣長看到大勢所趨,緊鑼密鼓。從去年年中宋任窮同志提出的提拔脫產幹部要求年輕化、知識化,到現在的提拔培養中青年幹部是當務之急與老幹部離退休問題一起談,這其中,他看到中央一步緊似一步的步伐。

想到宮書記白多黑少的頭髮和老態龍鍾的步履,他一笑收回原定計劃,按兵不動,但他停止對宮書記採取措施的同時,卻開始挑戰宮書記的神經,強硬地、有的放矢地推廣最新頒佈的全國物資局長會議精神,將會議精神刊發至基層。會議精神強調,在搞好社會供求平衡的條件下,對重要的、短缺的生產資料實行計劃管理,對一般的生產資料實行自由購銷,力求做到管而不死,活而不亂。這個舉動,實際是對清查組事件的撥亂反正。

但會議精神還沒下發前,徐縣長已經聽到耳報,說小雷家大隊改變工作思路,不再投機倒把,而是如此這般。徐縣長聽了又是詫異,難道那糙人雷東寶又傻子撞大運先人一步跑到政策前面了?後來打聽了才知道,這其中又有雷東寶常常提起的那小舅子的指點。徐縣長這回改為詫異現在大學生的素質,回頭問在大學做講師的妻子,難道現在大學生水平這麼牛?他妻子回答,那個叫宋運輝的小舅子估計是比較出類拔萃的。

過一陣子,徐縣長在陳平原陪同下下鄉,有意孤身拐到小雷家大隊,實地察看小雷家大隊究竟最近搞得怎麼樣。進村,便看到小雷家的夏收夏種工作早已收尾清場,只有曬穀場還看得到夏收的影子。問田間老農,據說是大隊出資給免費統一翻的地。老農還自豪地說,現在大隊有錢,有錢就是好辦事。這一點,徐縣長認同,其他經過的大隊,還有人在插秧呢。徐縣長還看到磚廠挖泥挖出的兩片魚塘,魚塘周圍種著果樹,村裡角角落落也是見縫插針種著果樹,這是他向雷東寶建議的。而今果樹雖小,可綠意喜人。

徐縣長又去看了磚廠,廠外就可以看到,目前的廠區已經比年前開闊好多,兩眼磚窯熱火朝天地燒,有新購機械制磚坯的裝置在隆隆轉動,於是夏日白天也可制磚,不怕泥坯被毒日曬裂,只要上面蓋上新打下稻草織的草毯就行。

旁邊就是水泥預製品廠,他沒透露自己的身份,別人看到他倆的氣勢也不敢阻攔,任他們直進直出。徐縣長看到一個戴著米黃色塑膠框眼鏡的大男孩在現場指揮大家用新買的葫蘆吊加兩根粗竹槓輕易搬運沉重的水泥樓板上拖拉機,新辦法實施成功,大家齊聲叫好。大男孩面相稚嫩,可舉止胸有成竹,發出的指令簡潔清楚,卻是一點兒沒有稚嫩的樣子。徐縣長想,這可能就是那個雷東寶的小舅子,原來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人。難道有點胡鬧的趕清查組出村的主意也是他出的?倒是小小年紀不可貌相。

宋運輝看到這麼一個特別的人,想過去問候一下的時候,徐縣長他們已經騎車走了。徐縣長這回來,並不想打草驚蛇,沒必要在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上觸動哪個人的神經,尤其是在調查組的事才發生一個來月的時候。他來主要是看看他手中這杆大旗插得好不好,眼下該看的都看了,沒必要驚動小雷家的任何人,也免得被小雷家的人誤以為他竭力撐著他們的腰,導致他們以後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但是小雷家根本沒法像徐縣長想的那麼為所欲為,作為體制外的經濟實體,在嚴重觸及體制內單位個人的利益情況下,牽一髮動全域性,體制內的實體全體受觸動了。既然向縣裡告狀不行,向下面派清查組不行,而且又有新檔案下來放開經營市場,但是,老大哥就收拾不了你這小弟弟了嗎?抱著給小雷家吃點苦頭的心理,老大哥們開個茶話會心往一處想,給全縣收購站一條指令:兔毛憑證收購,每個大隊給一定配額的兔毛收購證,超出部分不予收購,而居民戶口倒是不受限制。小雷家大隊是全縣長毛兔養殖大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指令的矛頭直指小雷家。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壞事總是來得接二連三。小雷家兩眼磚窯一起燒,黃磚紅瓦輻射到鄰縣鄰市,當地磚瓦廠不樂意了,彙報領導部門,從保護地方經濟角度出發,由當地政府出面派專人在路口設卡,攔下小雷家黃磚的輻射,順便也阻攔了其他農副產品的衝擊。一時打得小雷家磚瓦廠措手不及。

雷東寶那幾天每天掛著個臉,顴骨下面兩團陰影,旁人看著毛骨悚然。但這樣艱難的時候,他還是東拼西湊,在電大開學前換足兌換券,交給宋運輝,讓宋家姐弟去市裡買電視機。宋運萍不肯,說積穀防饑,錢別全用光。雷東寶這回沒聽妻子的,埋著頭髮狠說,電視機一定要買,不僅上電大課程方便,還要買了聽中央來的新聞,學宋運輝瞭解政策,免得總被那些把門小鬼陷害。這回宋運輝無條件支援姐夫,因為他也早已看出這個姐夫不愛看報,看了也看不進去,聽新聞是最好的瞭解政策途徑,而瞭解國家政策是如此之重要,自不待言。

宋運萍無奈跟著弟弟一起去市裡買電視機。兩人大清早先騎車到縣裡,再買票乘汽車去市裡,買好回程車票才去市中心第一百貨商店買電視。價錢是早已知道了的。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數出去,又看著售貨員將一張一張的兌換券核對完,聽售貨員說聲正確,宋運萍卻臉色一白,眼前發黑,貼著玻璃櫃臺軟軟倒了下去。宋運輝大驚失色,幸好裡面售貨員熱心周到,端把凳子來給他們,又幫著掐人中,一會兒宋運萍就睜開眼來。售貨員見了說沒事沒事,拿那麼大把錢來,很多人會暈,他們這兒前兒還暈倒一個大小夥兒。但宋運輝覺得不是,他覺得姐姐最近是操心過度,兩夫妻雖然是一起瘦,可姐姐是心力交瘁。他跟姐姐一說,宋運萍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在丈夫面前一直假充堅強,還得溫言細語安撫丈夫,可在弟弟面前就不一樣了,姐弟倆誰也瞞不了誰。她要弟弟別跟雷東寶說,別給他雪上加霜。

宋運輝想起低血糖的人要多吃糖,宋運萍聽了只有苦笑,她那婆婆窮怕了,每次糖票下來,買來沒幾天就吃完。她還是讓宋運輝陪著去了趟醫院,配來葡萄糖。然後才提了電視機一起回家。喝了葡萄糖水的宋運萍回家就跟沒事人一樣,雷東寶一點兒都不知道。雷東寶在家終於想出一招兒,叫來見多識廣能屈能伸的老猢猻,讓他帶四寶一起去上海和各大省會城市直接找兔毛紡織廠。既然收購站不收,那就繞開它,相信既然水泥廠已經在買計劃外原料進行生產,兔毛紡織廠亦然。不是說全國一盤棋嗎?

至於磚瓦的銷售,雷東寶蠻勁上來,決定擠垮縣磚瓦廠。大隊碰頭會一商量,一方面降價,像以前一樣全縣敲鑼打鼓地宣傳讓所有私人公家都知道,起碼私人的肯定認準他們小雷家磚瓦廠;一方面擴大承攬建築工程,自家承攬的工程當然用自家的磚。但雷東寶考慮的是一個重要問題,他的建築工程隊只能承攬民用建築,類似影劇院、大會堂這樣的工程就吃不消了,可用磚最多的還是那種地方。紅偉想出辦法,那就是直接找縣建築設計院的工程師,請他們八小時之外出來幫忙指揮工程。宋運萍為此提心吊膽,擠垮縣磚瓦廠,那不闖禍嗎?縣磚瓦廠被擠垮了,工人怎麼辦?可她丈夫只會安慰她說沒事的沒事的,找她弟弟參議,她弟弟說,窮則思變,用政治經濟學裡面的話說,就是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縣磚瓦廠不思變,只有等著被淘汰。宋運萍眼裡都是這兩人挖社會主義牆腳的形象。

宋運輝上學去前,又單獨找雷東寶提醒了一下,要他以後有要緊事最好別讓宋運萍知道,以免姐姐操心,姐姐身體太糟了。雷東寶這還真的回家儘量喜怒不形於色,除非是實在過不去的大事,全大隊人都會知道的,他才跟宋運萍說說,以致宋運萍還以為此後風平浪靜。

有些事倒也真是逢凶化吉。老猢猻有老猢猻的路道,等他帶著四寶回來,四寶還迷迷糊糊的,老猢猻卻單獨找到雷東寶,要求由他組建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與公家收購站一樣的收購價,集中收購後運去毛紡廠,所得利潤上交兩成給大隊集體。雷東寶一口拒絕,怎麼能讓老猢猻這樣的人牽頭做買賣,怎麼能放心將錢交到爹孃都不認的人手上?可四寶又實在沒用,再給一次機會,四寶還是沒抓住。無奈,他讓四寶帶上士根照著老猢猻走過的路重走一遍,士根到底是有腦袋的,一圈兒下來,回來就著手開動小雷家兔毛收購站。老猢猻又是靠邊站了。

此時的小雷家已是不同以往。此時的小雷家已經自家有錢,付得出收購兔毛的費用,也付得出公社搬運隊的運輸費,只要稍微提高點兔毛收購價,全縣全市的長毛兔養殖戶都往小雷家賣兔毛。急得全市國營收購站跳腳,無奈之下只好悄悄取消辦兔毛收購證的費用,繼而取消兔毛收購證,可大勢已去,再不復他們坐北朝南的好日子。

小雷家大隊東山不亮西山亮,雖然磚廠突圍無方,有點開不足量,可其他都是欣欣向榮,尤其是請了縣建築設計院工程師兼職的工程隊。當年底便兌現年中的允諾,報銷醫療費之外,春節前,向所有六十歲老人發出第一筆勞保工資,十元。

這一年,小雷家除夕夜的鞭炮直響到天亮。

雷東寶也買了無數二踢腳鞭炮在自家院子裡猛放。他越挫越勇,他很喜歡宋運輝跟他說過的一句話:“道路是曲折的,行進是艱難的,前途是光明的”。對於新的一年,他豪情滿懷,躊躇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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