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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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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006年

01

巨大的壓力讓柳鈞天天肝火旺盛,口氣臭如霸王龍,害得淡淡雖然喜歡爸爸,卻不願爸爸接近。但麻煩並不會因為柳鈞的脾氣學口氣的樣,越來越像霸王龍而減少。才過元旦,一幫操著東北口音普通話的人突襲騰飛,沒有預約,沒有招呼,一群人直接出現在騰飛公司門口,被門衛攔住。柳鈞接通知從騰達火線趕來,見其中有相熟的安總公司員工。透過那位員工的介紹,柳鈞得知,陌生面孔的來者乃是臨時成立的專門工作小組,人員不僅僅是來自安總公司,更有來自政府部門。

一行專程來騰飛檢查東海一號部件的實際研發程序與賬務支出。對此柳鈞無須作假,拿出來讓查便是。他也不相信那些人能拿一清二楚的事情查出什麼漏洞來,他本身就是個有賬目潔癖的,當然,憑證的每一筆支出都是清清楚楚,有根有據。雖然工作小組的突襲打亂了柳鈞的工作日程安排,但時間擠擠總是有的,柳鈞還不至於方寸大亂。而且進度與賬目也公開透明,絕無玄機,柳鈞對此不用有任何擔心。

但是,這樣一個工作小組的到來,讓柳鈞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那就是安總那邊似乎對事態有點兒失控。工作小組還在的時候,柳鈞試圖致電安總,可電話不通。無奈找上財務主管,又要問出原因,又不便大嘴透露騰飛發生的事情,很是為難,好在財務主管說安總乃是出國考察,很快回來。柳鈞心說,那麼不是失控,而是架空。

不等工作小組離開,柳鈞約到年終忙碌無比的宋運輝,獲得一小時會見時間。柳鈞認為他有必要告訴宋運輝有關安總的情況,因為這也涉及東海一號的重要環節。果然,宋運輝聽著聽著就皺起眉頭。

“如果那邊出問題,影響到研發經費的到位,你這邊的研發會不會受到影響?”

“會,肯定會。經費問題,還有安總那邊的生產可能跟不上了。”

“他不行,你接上,順理成章,我還更放心。”宋運輝說得很是乾脆,“問題是經費。”

“問題更可能是……我這幾天得隨時揣著護照。”

宋運輝一愣,目視柳鈞良久,才道:“行賄?你外籍身份恐怕不會太遭罪,不用一驚一乍。”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能說出這麼體己的話,他也兜底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更擔心的是被叫進去配合調查,節骨眼上還是飛走回避。這麼多年做下來……這麼多年做下來,多少人眼巴巴看著我進去怎麼說話……”

“打住,我知道了。”

“所以請宋總提前做好最壞打算。如果有問題,請你幫我扶一把我太太和羅慶的組合。有你支援,東海一號分段可以在騰飛繼續。”

宋運輝點頭,但好久才冒出一句話:“你說,你當初接手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初衷是什麼?”

柳鈞欲言又止,唯餘長長嘆息。雖然宋運輝送走他時,肯定他是有良知的人,可是柳鈞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他原是堂堂好兒郎,現在卻要落得個懷揣護照惶惶若喪家之犬。單純就東海一號的分段研發,宋運輝一針見血問得好,他接手此事,初衷更多的是對技術的熱愛,對趕超國際水平的狂熱,其中有關他個人的私心可謂不多。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被動地犯罪了。

柳鈞可以承受工作的重擔,可有些看不見摸不著屬於意識形態方面的東西,卻壓得他難以喘氣。

工作小組走的時候,柳鈞當然得親自送往機場,以免得罪。送走客人,柳鈞回頭看不遠處的國際出發口,心神恍惚地摸摸這幾天包裡一直揣著的護照,去櫃檯買了張飛香港的機票。進關後,才想起來,打個電話給妻子彙報方位,又抓著登機前的時間尾巴,給公司同事交代工作。此時他已經見到也是單身一個人,也是隻帶一隻公文包的楊巡,更相同的是,楊巡與他一樣,也是黑著個臉。

柳鈞一邊通電話,一邊瞄楊巡的那張臉,滿心都是犯罪的念頭,心裡是真想拔出訓練有素的拳頭,照著楊巡那張臉來上兩拳,真實痛快地犯罪。可直到登機,從楊巡身邊木然走過,柳鈞還是沒有任何行動。只是那種被動的感覺越發壓迫著他,讓他坐立不安。

澳門,賭博去!柳鈞心中終於將含糊的意念化成清晰的目標。對,做壞事去,明目張膽做壞事去!

下了飛機,柳鈞免籤進入香港,而一幫同胞卻得拿著特別通行證進入自己國家的特別行政區。出關後,柳鈞抓住一個人詢問坐什麼車去澳門,可惜那個人不懂普通話,柳鈞只好改說英語。想不到身邊忽然有人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插進來。

“馬考?你去澳門?跟我走就是,去碼頭。”

柳鈞一扭頭,見楊巡一臉尋常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楊巡可能也是去賭場,他不願示弱,就說了聲“謝謝”,跟上楊巡。楊巡掃他一眼,沒說什麼,一直等上車後,才問:“你這樣的三好生也去澳門賭博?”

“女人會血拼,我們男人會賭博,沒什麼了不起。你英語不錯。”

“英語?只認識字母。你一說馬考,再笨的人也猜得到你在說什麼。有什麼想不開,你最近不是混得挺好?”

“年關嘛。”柳鈞不願問楊巡此去澳門難道也是想不開,他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你能有多大事,真要想不開,半夜三更找個冷僻點的水庫,上去跑幾圈號幾聲,什麼問題都解決。”

柳鈞無奈,只能睜開眼睛看向楊巡:“你跑澳門是因為想不開?什麼大事讓你去水庫跑幾圈號幾聲也解決不了?你在本地還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嗎?說來聽聽嘛。”

“我說出來怕教壞你。憑你做事的套路,你能惹多大事,歇歇吧。我有經驗,號幾嗓子,包好。號到吐血,事情立刻轉折。回家吧,別讓你老婆孩子操心,賭博這玩意兒沾上手了就扔不開。”

柳鈞目瞪口呆:“你為什麼勸我?你真以為我是去賭場撒氣?”

楊巡輕蔑地道:“雖然我沒比你大幾歲,可混社會的日子足足多你兩倍有餘。混到我這境界,沒有跨不過的仇,沒有化不開的怨,什麼都是此一時彼一時,你以為我跟你慪氣?沒空。我是認真勸你回家去,你不是塊能放能收的料,你這性子進不得賭場。你非要堅持去,我這就給宋總打電話,你想想你敢不敢跟宋總解釋?”

柳鈞幾乎是被楊巡逼下車,站在街上看載著楊巡的計程車消失,還兀自發了半天愣。至此,他去澳門的衝動被楊巡鄙夷得淡了,再也提不起勁再找路線殺奔澳門賭場。天色開始暗下來,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夜色中的香港更加璀璨。柳鈞索性兩腳走路,走一程吃一程,別的什麼都不想,只盯著香港豐富的美食。燒鵝、腸粉、魚丸……吃撐了,走累了,找家酒店住下,先給崔冰冰報個平安,然後給楊邐打電話。因為他知道做酒店的楊邐不可能早睡。

“我在香港,遇到你大哥,說了不少話,我有點兒想不到。”

“對,他去澳門賭博,改不掉了。大嫂也因為這個更不願回來。你是不是嘗試阻攔了?”

“沒,是你大哥把我攔在香港,不讓我去賭。我非常意外……但他自己去了澳門。”

“唉,你有沒有辦法攔住他下賭場?如果有,我下輩子也謝你。我大哥很複雜,我頭腦簡單有時候無法理解他,現在依然無法全面理解他,他的思維方式與我們讀書出身的有點兒不一樣,但他是條漢子,這點毫無疑問。”

“回頭,請你幫我謝謝他。最近你們很多麻煩事?千萬想開點兒,年關總是千頭萬緒。”

“可能是礦上的事吧,大哥不會衝我喊累。不過你可以想象煤礦那個複雜,大哥說比煤還黑,煤好歹還有點兒亮光呢。那一行,賺得大,壓力也大,一言難盡。你最近碰到什麼事兒了?”

“年關,混得跟楊白勞似的,出逃了。不過看來再逃也還得回去,總是逃不掉的。哪天能退休啊!”

“呵呵,我每次煩得想退休的時候,就想,哇,世上沒有花錢擺不平的事。這一想,立刻就抖擻精神投入到賺錢的鬥爭中去了。你有沒有辦法幫我勸勸大哥別賭?他現在一邊賭,一邊求神拜佛,兩個地方都花錢如流水。”

“我境界不如他,勸不了。你也不行。如果可以,推薦你們的老鄉,宋總。”

“宋總有意疏遠我們,已經好幾年了,他那算潔身自好吧,跟我們接近沒一點兒好處。他心腸很硬,我打動不了他。柳鈞,你今天說話夠大方,我真高興,謝謝你。”

“呃,該謝的不是我。”

“雖然我也有點兒意外我大哥會攔下你,但這也說明你有一些品德讓人很容易信任你支援你。放到經濟社會,這就是無形資產,賒賬、貸款,全靠它。”

“楊邐,你真是越來越美麗。”

電話兩頭的人都是愉快地結束通話。柳鈞奇怪,其實什麼問題都沒解決,為什麼忽然心情開朗了起來。安總那邊的事兒吧,他見機行事。只要最後不是給驅逐出境,總有辦法可想。即使坐幾天牢……世上沒有花錢擺不平的事。什麼叫意難平?沒有,正如楊巡所說,都是此一時彼一時,想那麼多幹嗎?

回家後,柳鈞從申華東等朋友那兒瞭解了一下楊巡,得知楊巡透過一次招商活動,與一地方政府簽訂協議,他投資幫助整合那邊的小礦,最終他可以佔多少股份,前景當然是不錯,但是小礦的利益錯綜複雜,整合談何容易?柳鈞光是替楊巡想一想,就想得頭皮發麻,難怪楊巡需要大賭以發洩。

安總回國後就來電,問柳鈞找他有什麼事。柳鈞將工作小組過來的事兒跟安總透露了一下。安總詳細詢問那些工作小組究竟查了些什麼,有沒有透露出其他的隻言片語,柳鈞都如實相告。安總最後請柳鈞守口如瓶。柳鈞進一步感覺到安總那邊有危險,而且危險已經敲響大門,近在眼前。

春節,本是個全民休假的日子,柳鈞與外包工程隊商量,可否加點兒錢,春節加班加點趕工。他不知道安總那邊事情會如何發展,他只能想方設法加快進度,起碼……他若真的出事,騰達一攤子千萬別不上不下還無法開工,那會爛掉。可是春節這個時候,即使加錢人們也不願幹活,工地上的外來務工人員一個個就像迴游的鮭魚,此時眼裡唯有老家,為此不惜辛苦排隊三天三夜謀一張回程車票,再奔波煎熬也得回家回家回家。

柳鈞無奈,只好將工地暫時停工,而且看起來春節後還不一定能很快復工,那些好不容易才殺回老家的人哪可能休息到初七就回來?唯有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初四過後便陸續主動回來做事,看到他們的忙碌,柳鈞心中滿是充實。

可柳鈞春節走親訪友經過錢家姐弟開的宏盛房產中介,卻發現除了初一到初三休息,其餘時間照常營業。房屋中介,又不是賣家常用品的超市,居然春節無休,著實令人揣測門面背後如火如荼的生意。有不少製造公司的生意也相當火爆,他們沒有騰飛規矩,一向遊走於勞動法邊緣,過了初三也立即恢復開工,而且,哪來的節假日雙倍工資?他們的工資一向計件。

才到初五,就有生意主動敲響騰飛的門。有一位老闆透過業內朋友介紹,找到羅慶,要求騰飛幫助趕工一批電機轉軸。羅慶一看,沒有圖紙,只有幾點要求,說明這個老闆還希望騰飛提供設計。再一看要求的引數,他拿出手機大致計算一下,就笑了。顯然是塊難啃的骨頭,要不然也不會大年初五就急吼吼主動找上門來。

但羅慶對自家能不能做這個,也不是很有把握,他趕緊打電話給柳鈞。柳鈞一聽也笑,研發中心花大力氣建設起來的資料庫有料,調出來套上去就行,不用再做各項測試,理論上明天就可以交出設計圖紙。但柳鈞在電話裡告訴羅慶:“工廠春節後工期全部排滿,沒空檔給他們。我們可以單純提供圖紙,標明材料,讓他自己找加工廠。其實一兩天可以做出來,不過你告訴他,設計需要一個月。要不然他還以為我們有多容易呢,賣不出高價。”

崔冰冰在一邊兒看老公一臉頑皮,奇道:“你這好像是跟機關學的,明明一個章就是,他就要研究研究,你只好送菸酒上門。你不怕嚇走人家?”

“不怕。他給我們出的題目偏難。就像這個餅乾盒子,規定必須放足一百塊餅乾。可是你平時做的餅乾硬塞也只能放進去七十塊,那麼你必須動腦筋了,用什麼工藝,換什麼麵粉和黃油,什麼配比,做成什麼形狀,才能將餅乾做薄到塞得進去一百塊,還得不容易碎,又要好吃。我這邊資料庫正好有這種麵粉黃油配比和工藝可以呼叫。如果沒有呢,那麼就得一次次地做實驗,一次次地計算,花掉許多面粉黃油和時間才能做出設計。但是國人一般不承認腦力勞動,如果我一兩天出活,他給三千也會覺得我是暴利。他看不見我獲取資料、建立資料庫、維護資料庫、甚至保密工作投入的那些資本和勞動,也不會看到我們技術人員腦袋裡技術知識積累的價值,他們只覺得你一兩天就拿出來的東西只能值不到三千。跟他們解釋還不如取巧一些。呵呵,我一組高工,專門給你做一個月設計,你說你得花多少錢啊。”

崔冰冰笑罵奸商,不過也沒怎麼當回事兒,商場上面鬥智鬥勇多了,她見多識廣。她見柳鈞又笑嘻嘻地接羅慶的兩個電話,最後一個電話是拖了好久才來,那時候他們已經在路上,準備去給城投副總拜年。柳鈞將車子停在路邊接聽,聽完四肢攤在車椅上哈哈大笑:“二十萬!羅慶的刀子比我的還鋒利。他裝作我們是勉為其難答應提前一星期交設計,春節後加班加點多不容易啊,呵呵,當然加錢才做。對方還特感激特滿意。你看,人就是這樣,我若是說明天就給,三千,對方還嫌我刀子快呢。現在皆大歡喜。”

崔冰冰笑道:“牛啊,你們小哥倆配合得越來越順了。這筆錢賺得漂亮。那為什麼加工不一起做了?”

“那套東西的加工很麻煩,卻叫不上價,別人家也能做。如果騰達上馬了,可以給騰達做。騰飛做這個不合算。”

“段位越來越高了,就是太不嚴肅了。”

“比起楊巡,差多了,我跟楊巡沒差幾歲吧,最多三四年,可在他面前,我好像是透明的,我脾胃如何他全看得清楚。那人才是段位高,能屈能伸,關鍵是這個。”

“出身低的人,身段肯定比我們這種人更能曲。沒辦法,工作中早有領教了,我還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呢,比起有些客戶的忍辱負重,簡直是不值一提。比如東東,比你更不能曲,城中好多人嫌他張狂。”

崔冰冰說著,幫柳鈞接起剛剛叫響的手機。柳鈞有了孩子後開車變得謹慎,車速高的時候不敢接電話,怕駕駛分心,傷到車上的淡淡,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宏明來的電話,像是有什麼煩心的事,讓你有空回電。”

“宏明現在都不愛跟我談事業,說我腦袋呈混凝土狀,沒資本意識。難道家裡有什麼煩心的?”

“我很奇怪,宏明沒其他朋友嗎?他好像有事兒都找你說,找不到別人。有時候你那麼忙,他還拖住你研究買什麼車喝什麼紅酒,真想在旁邊損他幾句。”

“他性格如此,不愛對別人交心,不像跟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知根知底,他對我也不需要有保留。”

崔冰冰想了想,道:“也是,他保留的東西太多了,連嘉麗都不清楚,我看他維持一副精英形象很辛苦,人前做戲,我都替他吃力。”

柳鈞聽了搖頭:“越放不開越不敢放。性格如此。”他送崔冰冰到城投副總樓下,打個電話給錢宏明,本想調轉車頭趕去錢家,不料錢宏明卻讓他原地等候。

柳鈞沒等多久,錢宏明便開著含蓄的寶馬5匆匆趕來。坐進柳鈞的車子,錢宏明便長長伸了個懶腰,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快被家裡兩個女人煩死了。我姐不知道從哪兒聽來我……和女朋友的事,抓住我拷問一夜。見我一夜沒回家,嘉麗卻沒來一個電話,她疑心問題出在嘉麗身上,這幾天一個勁兒勸嘉麗出來工作,吸點兒人氣。”

“難怪不肯在電話裡跟阿三說。”

“你家阿三那女權主義,跟她說了,以後我還想見你嗎?我姐找的藉口很巧妙,說中介公司現在越做越大,現金大進大出得她都怕,很擔心出納那兒出問題,希望有家裡人去公司財務把關。活兒不重,但責任很重,這種事兒舍嘉麗其誰。嘉麗哪懂財務,她腦筋挺好,可沒金錢觀念,可是被我姐的困境打動了,覺得應該替我姐分憂解難。我怎麼勸阻都不行,一起矛頭對我說我沒良心。”

“其實嘉麗去你們自家公司做也蠻好嘛,幹嗎阻止?上面有你們罩著,誰也不會讓她受委屈,她也可以照樣顧及家裡。也或者你斷了那邊女朋友,你姐圖的不就是這個。”

“嘉麗無論如何不能去工作,中介公司一幫都是靠嘴皮子吃飯的猢猻,比你那兒複雜得多,嘉麗心思單純,受欺負也不知道,我姐管不過來。而且,我不想讓嘉麗去那兒學壞,你知道,嘉麗是淨土,難得的淨土。你幫我去勸,嘉麗信任你。你要不答應,我就把嘉麗扔你研發中心去做總務,你替我罩著,反正無論如何不能去中介公司,那兒人太雜。”

“斷了那邊的女朋友不行了?你又不是隻有一個,斷掉一個,給你姐看個樣子也行。家裡一個外面一個,還滿足不了你?”

“同志,事關征服欲,我不由自主。明白了嗎?吸毒一樣,吸上了就斷不掉,每天蠢蠢欲動。”

“剋制嘛,你看我結婚後對阿三忠心不二,還得在阿三面前裝作對美女沒興趣,你也可以,只要多想想小碎花就行。這件事的解決我看你還是得斬草除根,從源頭解決問題。”

“不幫?不幫我初八就把嘉麗拉你研發中心上班去。”

“把老婆交給兄弟照看,你荒唐不荒唐?趕緊遣散女朋友,好好做人,別提什麼征服欲。”

“跟你說了,沒辦法,我看見美女就自動孔雀開屏,美女看見我主動求歡,你說怎麼辦?求你,柳鈞。要能解決我也不會求你幫忙了。嘉麗心軟,這幾天就要上班幫忙去,時間不等人啊。”

“噯,嘉麗去上班,怎麼就不淨土了?阿三每天……”柳鈞說到這兒,卻見到錢宏明一個久違的動作,左手微蜷放到嘴角。他忽然明白了,錢宏明要的就是嘉麗不復雜,不會像崔冰冰一樣能一眼看透到人心裡,也不會像崔冰冰一樣抓住一句話裡的紕漏就追根究底,那樣,錢宏明回家才不用太掩飾過去的種種,家才是最舒適最寬鬆的港灣。對了,錢宏明以前曾提過,嘉麗是他唯一的港灣。這是個苦命人。柳鈞心下一軟,答應做嘉麗思想工作。

在錢宏明的注視下,柳鈞有點兒違心地撥通嘉麗電話:“嘉麗,宏明大過年的找我哭訴,你說怎麼辦才好?”

但是任憑柳鈞怎麼勸說,只要嘉麗那邊傳來女聲的竊竊私語,柳鈞所有的勸說全都失效。柳鈞明白了,問題出在錢宏英身上。錢宏明認真地看著柳鈞打電話,恨不得出聲指點柳鈞幾句,一轉眼,卻見到崔冰冰驚訝地站在車外看著他們。他忙捅捅柳鈞,提醒太座駕臨。柳鈞不知哪兒來的心虛,連忙結束通話,滿臉堆笑給崔冰冰開門。看得崔冰冰一臉疑惑,坐下就問兩兄弟幹什麼壞事。錢宏明只得笑笑告辭,將爛攤子留給柳鈞。

崔冰冰等錢宏明一走,又緊著追問:“他鬼鬼祟祟來做什麼?唔,我們得趕緊去我媽家,我漲了。”

“才坐半個小時就完了?看起來不大順。”

“那當然,城投啊,又不是你們私企,都是我們求他,他看不上我們這種中等規模銀行。但春節總得在他們面前露個臉,萬一他們什麼時候不小心漏一個專案的貸款給我們。錢宏明來幹嗎?”

“他不希望嘉麗上班,嘉麗卻想上班幫他姐姐的忙,做他家房產中介公司出納。他請我出面勸阻。”

“開玩笑,嘉麗做那種中介公司出納?不到一天準雞飛狗跳。她在家養尊處優這麼多年,嬌滴滴的,任性得不行。出納這活兒是什麼,又要把門,又要隨時聽候差遣,她受得了嗎?幾次差遣下來準爆。”

“嘉麗不任性吧,她脾氣一向很好,很柔順。”

崔冰冰“嘿嘿”一笑:“在家關久了的人,都有一種社會適應不良症,不懂能屈能伸。碰上錢宏明心裡有鬼,更是在家處處順著嘉麗,嘉麗內心不知多嬌縱。沒表現給你看而已。我知道,你反正相信我的判斷就行。”

柳鈞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嘉麗若是居委會大媽性格,倒能良好適應社會了。嘉麗確實非常有禮節,可是遇到需要排隊,需要爭搶的瑣事,她是掉頭就走,寧可放棄。日常工作可不能要仙女,只能要大媽性格的人。柳鈞又打一個電話給嘉麗,直言不諱提醒她不適合那份工作,去了反而添亂。果然,這回嘉麗順利答應放棄。

“果然女人瞭解女人。”柳鈞自言自語,“阿三,有什麼辦法讓宏明別出軌?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結婚後我明白一件事,男人有外遇,老婆肯定感覺得到。身邊人有細微變化,除非是對夫妻關係早已麻木的,正常夫妻感覺不到的才是活見鬼。你以為嘉麗是真傻真單純被錢宏明矇在鼓裡嗎?一家子的事,關上門誰知道呢?或許這是他們夫妻的相處之道,你外人插手反而壞事。”

“呃,難道我媽早對我爸麻木了?”柳鈞想到傅阿姨說他媽是為了調回城裡才與他爸結婚,而似乎他爸外遇好幾年才被他媽探知,“可若是早麻木了,又為什麼會自殺?”

“我沒見過你媽,不好說。”崔冰冰想想錢宏英那張臉,但不便明講,“你看你做人光明磊落,跟我開誠佈公,就不用像錢宏明在家也得鬼鬼祟祟。所以人的路怎麼走,全是自己決定,別人真插不上手。”

柳鈞一笑收手,不再鑽牛角尖。在崔家吃一頓晚飯,又拎了滿滿一包吃的,其中有崔父以動手術的手醃製的鹹鴨蛋,和崔母做的很多菜,就是擔心兩個年輕的在保姆回家過春節的時候可能餓死。第二天早上兩人喝粥,崔冰冰又烙了蔥油餅,炒一盤青菜,切一隻鹹鴨蛋,再切一塊風雞腿。崔冰冰刀工了得,將鹹鴨蛋一分為二,大小相同,可是裡面的蛋黃分佈就難掌握了,崔冰冰上桌就主動挑了蛋黃少的那一半來吃。

柳鈞盛來兩碗粥,見此就道:“幹嗎切開呢,一人一隻多好,公平合理。”

“我就是要跟你分著吃。”

“那你挖點兒蛋黃過去,別你爸醃的蛋,精華全進我肚子裡。”

“你這大少爺不肯吃蛋白,少給你點兒蛋白,省得又剩下一半蛋白不吃,浪費可惜知不知道?”

柳鈞不禁笑道:“一家子的事,關上門還真是外人難以猜測。有誰想得到你阿三這麼彪悍的人,回到家裡是這麼三從四德呢。原來你阿三的三,是三從四德的三。”

“你心裡對我是不是還生出三貞九烈的幻想?不,其實我可能是三教九流,更可能是你的三皇五帝。”

可桌面擴音器傳來上面淡淡的哭泣,兩個人當即扔下粥碗飛奔上樓,一個放下三皇五帝的架子,一個放棄做老婆三從四德的沙文豬的幻想。

02

錢宏英眼看著自己的計劃被柳鈞破壞,心頭非常來氣。對柳鈞,她沒措施,不免將所有的氣轉移到弟弟和弟妹身上。錢宏英心說,一樣的有手有腳,一樣的平民出身,嘉麗還有重點大學文憑,憑什麼吃不消一個自家公司的出納職位。錢宏英憤而告辭,出來正好遇見回家的弟弟,兜胸一把扯住,拉到一角:“我今天才想起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替你擺平你老婆,你們一家子夠瞧啊。”

“我每天那麼多事,哪有時間花天酒地,也不會去亂七八糟的地方,姐又不是看不到我工作量。”

“你春節前三天,在新開的那家商務會所,不叫小姐去什麼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以後你家有事別找我,沒空,我也不是三頭六臂。”

“姐,嘉麗不是不會開車嘛,你就……”

“誰天生是會的?不會就學,怕什麼,我難道就是女超人,管了自己還得管你們一家。哦,對了,你們要學梵文,學澳大利亞紅酒與智利紅酒的區別,學咖啡哪兒產的怎麼烘焙,敢情我是打粗工的老媽子。”

“姐,不是這麼回事。”錢宏明拖住怒氣衝衝的姐姐,想拉進附近一家春節照常開業的咖啡店慢慢談,但被錢宏英猛一甩手,又是一瞪眼。錢宏明在他姐姐面前不敢造次,只得看著姐姐開他用過的寶馬三系車離去。他認定姐姐氣的是他,可是又從來不捨得罵他,只能拿嘉麗出氣。姐姐氣頭上的話他又不好對嘉麗講,免得兩人心生齟齬。

可是家裡總有那麼一些事情,不僅嘉麗無法解決,他才剛退休的岳父母因為人生地不熟,也行事不便,需要有人幫忙。再說,他剛透過姐姐買下一幢雙聯排別墅,裝修的事兒本來可以委託姐姐監管,現在可怎麼辦,難道大包大攬地交給裝修公司?那不知得多花多少錢,而且還質量有問題。可是,再回頭去找柳鈞幫忙,他此時已經說不出口,柳鈞現在也有了家小,而且是個超級大忙人,幫一兩次可以,多幫……柳鈞剛才不已經說了,總跟兄弟老婆湊一起不是回事。這事兒,還真不知道怎麼跟嘉麗說。

偏偏錢宏明春節去上海後沒幾天,家裡中央空調不制熱了。嘉麗不知情,打電話到錢宏英的手機。不料這回錢宏英的手機由辦公室秘書接聽,嘉麗只好留個電話,請姐姐打來。結果姐姐一直沒打。嘉麗再去電話,依然是秘書接聽。她與父母商量,大家都覺得應該找物業,物業一聽,建議他們找品牌維修站的專業人士來看。嘉麗記得當初裝空調是柳鈞一手幫辦,家裡翻箱倒櫃也找不到空調維修單,儘管丈夫曾叮囑她柳鈞現在忙得焦頭爛額,儘量別去打攪,可是家裡凍得冰窟窿一樣,嘉麗只能打電話找柳鈞。

柳鈞卻剛好被安總請去給調查小組做說明,他也不記得當初的空調說明有沒有給錢家,就讓在家的崔冰冰幫忙找一下。崔冰冰哪有這個空?乾脆一個電話打給嘉麗,讓嘉麗抱小碎花到她家住幾天,等柳鈞回家再解決。嘉麗哪好意思,此時一圈兒賠笑下來心頭也惱了,發個簡訊把事情扔給無所不能的錢宏明。錢宏明當然清楚他姐姐不接電話的原因,現在電話都是來電顯示,只要一看是嘉麗打來的,她轉手讓秘書擋駕就行。他只能給外貿公司的員工打電話,讓解決老闆家的小問題。其實問題很簡單,找到室外機看看是什麼牌子的空調,上網查一下公司網站,再順藤摸瓜摸到本地維修點,即使手頭沒有安裝說明書和保修單,可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宏明的員工不會替老闆省錢,多花點兒錢什麼問題都能解決。無非就是一個方法問題。

錢宏明忙碌之餘,不斷打電話詢問事情辦得如何,得知手下員工很是盡心盡力,嘉麗也與之相處和諧,索性叫嘉麗以後有事直接找那員工,不要找那些大忙人了。

柳鈞不知道事情原來牽涉那麼多前因後果,他在安總的安排下協助審查,本就滿心如履薄冰,壓根兒無暇考慮嘉麗這邊的事情解決與否,再說他也相信崔冰冰的能力,一個連銀行都管得了的人,怎麼可能管不好一樁小事?

他原以為面對質詢的時候,他很難理直氣壯。他本來就認定安總行為有鬼,而他與安總也存在貓膩,調查小組問起來,他懷疑自己很難對付,這也是他當初想到如果安總公司出事,他避去國外免得配合調查的原因之一。可他竟然意外順利地應付了質詢,而且還贏得工作小組的好感,進而影響到小組對安總的調查。這麼大筆而且很容易臺下起貓膩的資金的運作既然能經得起調查,而且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大家就有了抓大放小的心。再加上安總回國後便加緊扭轉乾坤,調查工作竟然無聲無息地無限拖延下去,漸漸上面沒人提起了。

柳鈞應付調查小組的質詢之後,又順便到安總公司向生產技術部門彙報研發程序,拿人錢財,總得讓人花錢花個明白。他在電腦上向大夥兒展示一段錄影,是初步搭起來的東海一號分段部件框架,以及試驗加工全程。人們可以清楚看到全自動的喂料,全自動的加工。如果最終引數能達到某一數值,那麼這臺裝置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而且,類似精度的裝置在市面上也應該有一定市場。可是東海一號的要求不同,東海一號要求的現代國際中等偏上的加工水平,那麼騰飛研發中心的工程師們還將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對於線性輸出問題的進一步解決,業內技術人員都清楚,非一朝一夕可以達到。而目前的進度,已經讓在場諸內行人無可挑剔。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提問的時候,柳鈞意味深長地回答:“整個研究工作,大家都是內行人,說白了就是燒錢。目前第二批資金已經燒完,已經在動用我公司的資金。可是看貴公司的現狀,我真是開不了口。我很犯愁,接下來怎麼辦。青黃不接,停止就意味前功盡棄,而繼續往前走,則是面臨一個資金問題。”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回答柳鈞。公司生存堪虞,哪兒拿得出資金繼續讓騰飛搞研發?生存擺在第一位的時候,其他什麼都可以往後靠。在大多數人的眼裡,研發,只是公司的奢侈品。

“看起來,我們研發中心得自謀出路了。”柳鈞點到為止。他也知道眼前這幫人解決不了資金問題,但他必須說,免得安總公司的這幫人總是以為他們是金主,有十足理由對他指手畫腳,把騰飛幾乎當作殖民地,想來就來,想調查就調查,把他柳鈞使喚得經常飛來飛去。現在,好吧,你們可以閉嘴了。果然,大家難堪的沉默之後,便不再理直氣壯地提出問題。會議就這麼草草結束了。

柳鈞下午的飛機離開,會後便去安總辦公室告辭。安總辦公室有五六個人在,柳鈞不認識這些都是誰,而安總也不打算迴避這些人,握住柳鈞的手道:“你是個大忙人,這回又讓你來回折騰兩天,很過意不去。不過說明問題還是有必要的,算是幫我的忙,人情記在我賬上。”

“安總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我們公司自行研發的新產品多,向稅務局申報的退稅也多,稅務局見我們新產品退稅申請數目超行業平均水平,對我們非常警惕,經常下來查賬。我們也因此被培養出每個產品每個專案單獨建賬的習慣,稅務下來檢查的時候一目瞭然,非常清晰。這回我們合作的研發專案也不例外,不麻煩,只是我們公司的正常管理程式,再說查賬也是出資方的權利,呵呵。”

安總感慨:“跟你們這種管理先進的公司合作,不僅我們省心,也讓我們學到不少好的管理理念。你好好幹,相信我們公司的困難也是暫時的,上至省市領導對我們都很重視,我們的合作專案應該前途無量。”

柳鈞直說:“安總,三期資金我先墊付。希望貴公司儘快落實,要不然我那邊真是無米開炊了。到目前裝置實際除錯階段,那真是開動一下機器,燒一刀子的錢。我真擔心撐不住。”

“先克服克服,克服克服。”

柳鈞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功而返。其實他心裡也清楚,估計安總第三筆款子肯定不會爽快地付。若是改制成功,錢成了安總自家的錢,一般很少有人捨得為研發實實在在地掏腰包,那麼安總可能會跟他軟硬兼施討論一個方案,儘可能將第三筆款子打個折扣支付,或者換種形式支付。若是改制不成功,他們公司還哪來的錢?但是,合同上面有個約定,若是不按期支付,超過多少時間,那麼可以從這個時間起中止合同。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個月,柳鈞唯有拭目以待。

好在騰達的建設已經進入裝置安裝期。目前的公司已不同以往,有身為股東的高管們積極主動地工作,有各方面技術過硬的人手,現階段的工作對於柳鈞而言,困難只有一個字:錢。於是,飽暖而思……當然,首先要犒勞辛苦一年的太太。

“阿三,淡淡一斷奶,你可以部分解放了。這一年你還沒出去旅行,我們去德國如何,我做導遊。讓你體驗體驗我的極速飛車不是吹的,德國的公路真是駕駛者的天堂啊。”

崔冰冰卻是回眸“嘿嘿”一笑:“想你的紐博格林北環賽道24小時耐力賽吧,連夢話都三句不離紐博格林。”

柳鈞哈哈大笑,司馬昭之心逃不開崔冰冰法眼。他一笑,吃奶吃得不痛快的淡淡也手舞足蹈地笑啊鬧啊,一家其樂融融。柳鈞見縫插針向妻子宣傳耐力賽有多麼瘋狂,其中可以看到什麼什麼什麼,其實柳鈞不用多鼓吹,崔冰冰本身就是個愛熱鬧好起鬨的,這種背一頂帳篷類似狂歡的活動,她怎捨得落下?只好跟淡淡說對不起了。

既然崔冰冰答應,柳鈞立刻打電話給申華東,推掉五月份車版的活動。光棍很自由的申華東正陷身酒吧,聽得柳鈞的理由,立即要求第三者插足當燈泡。申華東的理由很強大,他是美國籍,去一趟德國很方便。他甚至提議,不如多湊幾個人自駕歐洲,玩他十天半個月的才回來。為了方便,儘量找有外國護照的人。柳鈞當即想到梁思申,那人似乎也是個瘋狂愛車的,索性也叫上。他發了一個郵件給宋運輝,想不到半個小時後就接到宋運輝來電,去,三口人,小可可可以逃課。再過會兒,申華東接二連三來電,總共又拉來三個同行者,都與柳鈞相熟。此時已經湊足九個人。

“大哥,導遊費幾鈿一人,吃飯住宿拿多少回扣?恭喜發財哈。”崔冰冰一邊兒看著笑,她比柳鈞愛熱鬧。

“宏明一年換一次車,應該也喜歡車,他經常進出國門,簽證不會難。”柳鈞趕緊給錢宏明去電。

“五月底……要是五月一日該多好,正好長假。五月底我需要湊一下行程,如果需要一週以上時間……究竟準備哪些專案?”

“我跟東東商量的是去領略德國的汽車文化,兩天耐力賽,一天斯圖加特參觀保時捷和賓士博物館,據說賓士博物館正好五月重新開放,再一天慕尼黑啤酒朝聖兼參觀寶馬博物館,還有一天是新天鵝堡,搭上路上時間,七天最起碼。一般你去德國最恨遇到語言問題,是吧,你看,正好有我這個全程導遊做翻譯。去吧去吧。”

錢宏明聽著只會笑:“兄弟,你是機械工程師,你當然喜歡這樣的行程,可是對我而言,進寶馬博物館與賓士博物館有什麼區別,連跑三家汽車博物館簡直是謀殺我的腦細胞嘛,拒絕。我打算夏天與嘉麗一起逛遍法國博物館,你有沒有興趣?”

柳鈞只能放棄錢宏明,回頭對崔冰冰說錢宏明愛車原來是葉公好龍。再一想,這麼多年來替錢宏明挑車,其實錢宏明好的不是車子本身,而是附加在車子身上的其他東西,諸如身份、財富等。柳鈞見崔冰冰對葉公好龍一說沒有提出反對,便悻悻地將想法吞進肚子裡。

五月,春意盎然的季節,騰達的春天也終於來到。騰達的安裝接近尾聲,有些裝置已經開始運作。正因為同事們超強的主動性,他們不等裝置安裝完全收工,便已將裝置安裝一臺,創造執行環境一處,試執行一臺。產能頓時如千樹萬樹梨花開,以幾何級數增長。兩個最大問題擺在柳鈞面前,那就是流動資金的籌集和新市場的開拓。原本柳鈞做了預算,對騰達開工後的流動資金很有規劃,可是半路跳出安總公司那麼件事,他的資金不得不流向無法中斷的東海一號分段研製,於是騰達的流動資金便出現嚴重缺口。

這一刻,柳鈞真是無比地想錢啊。他跟崔冰冰說,那真是讓他賣身都願意了。可崔冰冰此時有點兒愛莫能助,她的運作能力到此達到瓶頸,總不能以身試法來突破瓶頸限制吧?只好挫傷騰達的積極性,按部就班緩緩地擴大產能。另一方面,羅慶對銷售人員的培養也跟不上裝置的忽然全線上馬,市場需求無法儲存,不可能存著合同等騰達不知什麼時候產能出現。當然也很難躍進式起步,功夫非一朝一夕。

這段時間,整個公司最尷尬的是兩個人,柳鈞與羅慶。大夥兒齊心協力將萬事俱備了,結果一個拿不出錢,一個拿不出合同。羅慶趕緊跑出去出差了,柳鈞幾乎將財務室當作行宮,每天不知將“錢真是好東西”複述多少遍。

可裝置不等人。車間遞來一份採購清單,光是日本產的一種鋼材就得兩百噸。

換作半年前,柳鈞對這個數字不會眨眼,可是現在對著這份清單隻會眨巴眼睛。怎麼辦,君不見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柳鈞豈止壯士無顏色,而是臉色異常白皙,他為慰勞太太艱苦生育養育淡淡一週年提起的車遊德國活動,還須太太崔冰冰掏出私房錢支付全程開銷。崔冰冰倒是不覺得什麼,可是柳鈞無臉見人啊,他白活了,都成小白臉了。

柳鈞甚至失態到抓住申華東猛問,你為什麼能籌到超資產無數倍的錢,為什麼,為什麼!

申華東的答案不言而喻,誰讓你做的是傳統機械行業,這個爛大街的行業;誰讓騰飛即使加上騰達也只是中小企業;誰讓你們是私企。這就是原罪。

不過申華東見不得柳鈞急得跳蚤一般上躥下跳,私人借給柳鈞兩百萬應急。錢宏明得知此事,也不聲不響電匯兩百萬給柳鈞應急。柳鈞總算度過小小一劫,手頭忽然小富。但是錢宏明對此好生奇怪,怎麼可能兩百噸鋼材難倒一家工廠,他做銅材,對其他金屬原料價格也有認識,不知道柳鈞採購的鋼材價格何以如此之高。

柳鈞告知:“沒辦法,這批材料用到一批高檔模具上,國產鋼有這標號但用不上,我也想支援國貨啊,但國企的品質不靠譜,私企的做不來這個,都在不同層面上做粗鋼,奶奶的,都大而無當。”

“你這死不開竅的,客戶如果沒明確要求,你幹嗎給自己找罪受?或許人家客戶也不需要你提供那種精度,這叫作精密過度,也是一種浪費。”

“沒,這是加工中需要承受衝擊力的模具,對模具材料很有要求,否則做不到幾件產品就精度直線下降。近年國內企業對品質有講究的開始多起來,不少是做oe[14]做出來的好習慣,已經比較能接受好品質高價錢。指定要我們做高檔模具的客戶就是我們長年累月培養出來的長客戶,要求高,價格好,我願意做他家的。現在定位騰飛中、高,騰達中等,他們再要高階的只好進口了。想想還是氣餒。”

“可能社會照此發展下去,你的用武之地會越來越多。”錢宏明異常真誠,“我想到一個案例,商業案例,呵呵,我一個客戶從我這兒進銅材,他也是正好遇到週轉不靈,索性把整倉庫的原材料都押給銀行,換來流動資金貸款維持日常開銷。你倒是可以讓阿三幫你試試。”

“具體怎麼操作?”

“我替你再問問,我只是剛聽說,也聽傻了。我們常見有銀行委託碼頭鐵路監管貨物,可直接進入公司倉庫監管貨物還是第一次聽說。現在銀行貸款市場競爭大,不再是四大行獨霸,估計這種靈活措施會越來越多,你這種有巨大固定資產的應該多往靈活貸款上動腦筋。”

“沒錯,阿三每天就是研究怎麼打擦邊球,你說的這種辦法阿三跟我提起過,這辦法有特殊性,主要針對那些資金密集企業,大批次比較單一品種進貨的那種,不像我這兒進的原材料五花八門,銀行即使估價也很難,何況是監管?這回一次性進兩百噸算是比較難得的。”

錢宏明笑道:“也是,你身邊現放著一個內奸,還能不把銀行的底子摸透了?可真想不到你們這種企業貸款會這麼難。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紹幾個比較可靠的私人借貸給你。”

“你……不也是嗎?一般現在利率多少?”

“利率隨行就市,短期借貸高一點兒,長期大筆的稍低一點兒,但都無法跟銀行的比。你談的時候再打電話給我。但現在人們更願意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個人或者企業,不大喜歡貸給油水不大的工廠。我就不跟你做這個了,否則親兄弟沒得做。你剛開業時候借過,應該領教,差不多,不過現在社會上錢更多,借貸方式也更多。”

“你會不會碰到那種借了不還的?你得小心啊。”

“放心,我只接觸有口碑的,寧可少賺點兒。我們這兒都是熟人介紹熟人,與銀行操作方式不同。”

不過柳鈞有點兒替錢宏明擔心,錢宏明那行業雖然實際填補國內銀行大爺發展缺失的空白,可畢竟遊走法律邊緣,如果有個萬一呢。但他相信錢宏明的能力,只要認對人,便意味著風險降低。就像銀行也有壞賬率,錢宏明只要把壞賬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應該不成問題。

區區四百萬,解了柳鈞燃眉之急,甚至錢宏明意外之喜的那兩百萬讓騰達的日子稍微滋潤,要不然他連德國都不敢去了。很快,柳鈞又進賬一筆小錢。宋運輝一直忙於工作,無暇參與行前討論,表示全權支援柳鈞的安排,只要把行程表交給他就行,他會在出發時與大夥兒在機場會合。不料梁思申正好這幾天稍微有空,就趁下班時間趕來研發中心,將機票錢等柳鈞已經代為預支的費用交給他。

正好崔冰冰有應酬,柳鈞也不急著回家,在實驗室與同事一起做事。等迎出去一看梁思申的車子,他不禁痛苦地將臉扭向一邊。梁思申換車了,換成他心心念唸的保時捷gt[15]:“梁姐你應該把車子運到德國去,到紐北賽道上好好跑幾圈。”

“現在終於有上海天馬可以遛馬。你去過天馬沒有?我跟東東約過一次。”

“沒有,我現在規規矩矩開奧迪a6,公司資金比較緊張。梁姐看看我們的實驗室,還是去我家喝杯茶?”

梁思申拿出手機一看:“當然看實驗室,聽說你的科研實力很強。我可以看半小時,已跟先生約好七點吃飯。”

“等下讓我開你車送你去好不好?我打車回來。”

“行。你這麼喜歡,為什麼不買一輛?而且你又開得很好。”

“錢緊,從做工廠起,我好像一直處於資金緊張狀態,想到一臺保時捷911的價格可以換一臺夢寐以求的加工中心,就死心塌地開奧迪。我同事們還在自覺加班。請走這邊,給你看看我們的儀器。”

梁思申笑道:“你可真能精打細算。”梁思申心想,放著這麼豪華的研發中心說錢緊,還口口聲聲不捨得換掉奧迪,這話聽著怎麼像葛朗臺,“你投資研究所的手筆很大啊。”

“那是。你要是業內人士的話,還該去看看我們工廠,內行人進去就不想走。”

“許多人捨得投資工廠,可是這麼投資研究所的人不多,這規模都不亞於東海集團了吧?”

“那還差點兒,但我們小而精,專攻一個方向,還算是有點兒成就的。不過我是技術人員做管理,以前沒什麼市場意識,我們的研發沒能好好折換成效益。我一個朋友來輔助我市場營銷後,我們才從形成拳頭產品、打響品牌入手,眼下每一項研究所產生的經濟效益已經突飛猛進,研究方向也不再很隨性,呵呵。你看這臺,全國只此一家,我母校要做試驗還得來找我。只此一家的原因是我們選擇不受歐美日出口管制名單約束中最頂級的,然後我們的工程師們好好把它改造了一番,基本上達到歐美日出口管制級別了。這臺只要喂料口放好料,它自己會把所有需要的資料測出來,做記錄,將記錄傳送到我們的資料中心存檔。最要命的是精確,國內獨一無二的精確,誤差值可以縮小到小數點後好幾位,這是什麼概念呢?”柳鈞說到這兒忽然停頓,發現自己跟外行人講這些有些無聊,“我會不會很無聊?”

梁思申笑道:“我大概有些明白,就像東海有套裝置的鏡面可以讓國內加工,但是另一套加工等級更高裝置的鏡面得拿到義大利去定製了。這就是你們實驗誤差值縮小到無窮小所能帶來的好處。”

“呵呵,跟宋總近朱者赤了。是這個意思,像國內能加工大面積鏡面已經是很不錯的進步了。高精度先進機床對零件的要求極其苛刻,我要它走刀[16]一微米,它就不能走一點一微米,如果零件公差大,我們的走刀要求就不能滿足。這其中牽涉到許多科技難題,這臺儀器僅能解決掉小小一部分。我們還有許多問題需要面對,像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中的伺服電機[17]我們還不能很好搞定,已經請我母校的數學教授協助做了天量運算,看來還得繼續一步步耐心地走,已經很接近目標了。”

“東海一號。某人已經唸叨了不知多少年,現在我都倆孩子的媽了……做你們製造業還真需要耐心,一個目標需要為之奮鬥那麼多年。某人說你這兒是最省心的,他只要打個電話問個進度就行,進度還比預期理想。有些的,他恨不得越俎代庖。”

“我這兒事情也多,不過能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原本合作的另一方忽然出事,中途掐斷資金投入,我這兒的自有資金立刻頂不上了。唉……”

梁思申跟著柳鈞參觀,忽然打斷柳鈞的話:“咦,你們需要用到這些計算?找數學系教授合作的就是這個?”她指著白板上一大堆亂糟糟的計算驚訝不已。

“是,我們下午剛為計算方法爭執了一場,忘了清掃戰場。我們團隊本身也有數學碩士,這些是自己算的。”

“非常高深啊,原來這樣啊。”梁思申是數學高才生出身,對於柳鈞原本給她介紹的那些獨一無二的技術,她感受不深。但是白板上在外人看來似乎是一團糟的計算,她卻從中體會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高超水平,對眼前的研發中心終於有了切膚的瞭解。她站在白板前面看了好半天,還是柳鈞提醒她半個小時已到,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數學,原本的大愛,此地忽然狹路相逢,竟是牽動心底深處的顫音。

上車一直到飯店,柳鈞深入體會保時捷gt的操控性,梁思申則是一直回味剛才白板上亂麻似的計算,竟是一路無話。等見到丈夫,梁思申先打聽柳鈞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運輝瞭然地笑道:“柳鈞是技術型的。許多比他低的工廠,這麼幾年下來,規模都超過騰飛,柳鈞算是混得差的。不過在業內名聲很好,除了說他不會經營,對他的產品都沒話說。”

“看他工廠規模,真想不到他的研發中心有這等水準。他那企業,倒是讓我想起歐洲那些規模雖然不大,可手中捏著頂尖絕活的中小公司。嗯,有件事,他公司的資金給你的東海一號吸乾了,據說。”

“哎喲,忘了這件事,他那試製品開動一次就要好幾萬,隔三差五開一次,還不把他榨乾?”

宋運輝當即給秘書打電話,讓立刻弄清楚安總的情況。放下電話,他解釋道:“這件事最大的為難是當中夾著個安總,偏偏安總那邊還很不讓人省心,我想做什麼還得看看安總的處境和態度。可惜柳鈞規模實在太小,要不當初直接交給柳鈞做就沒那麼多波折,稍微不足的部分我可以透過銀行指定貸給他一筆,很容易解決,可他的實力實在差太遠。”

很快,宋運輝的秘書來電通報,安總這兩天沒上班,但公司有傳聞說安總可能被雙規了。宋運輝不由自主地道:“呃,前兩個月不是說擺平了嗎?要死了。”他當即打電話讓柳鈞過來,有事相商。這時候還談什麼指定貸,他這會兒要是指定貸給柳鈞一筆錢,弄不好過幾天柳鈞進去配合調查,他也被連累懷疑上有貓膩。

柳鈞剛打車到丈母孃家打算接淡淡回家,不曉得宋運輝叫他去有什麼事,只能立刻折返飯店。見到宋運輝,卻是當頭一棒。“反正後天啟程去德國玩,我多收拾一些行李。”柳鈞悶了好一會兒,才說出這麼句話。

“抓緊時間安排好工作。不過我的建議是你不用去避風,那樣反而給人不正常的感覺。”

“我……考慮。”柳鈞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東海一號分段研究工作,宋總請不用擔心。這現在是研發中心全體的命根子,沒人催他們也會做下去……”

宋運輝乾咳一聲,只能直說:“你不用東躲西藏,你只要保證給我如期拿出合格產品,我會保你。”

柳鈞愣愣地看了宋運輝一會兒,懂了:“非常感謝宋總,我這次去德國的旅行取消。”

“不去也好,去了也沒心情玩,以後有的是機會。”可宋運輝還是不敢放心,“會不會影響你的資金鍊?”

“或多或少總是會的,不過只要人在,總能解決。”

柳鈞後來沒興趣說話,坐了會兒就告辭。走出飯店大門,沮喪地沿街步行很久。原以為安總春節那會兒折騰一陣後已經脫厄,想不到還是沒擺平,就衝那陣子調查安總,就有人立刻找上他折騰他,他估計自己沒幾天又得被人找了。人說罪有應得,怎麼就他倒黴,所有差池全被抓包。

柳鈞走後,梁思申卻驚訝丈夫的表現。這個號稱大陸不粘鍋的人,竟然一口答應保柳鈞,可見東海一號專案在宋運輝心中地位之重。不過宋運輝卻解釋他了解柳鈞行賄那事兒,那種被迫行賄的事兒,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亂麻。好在他一向信譽很好,又與騰飛無金錢來往,出不了什麼事。可是他擔心柳鈞雪上加霜的資金鍊,那必然影響研發工作的進度。

對於宋梁兩人而言,柳鈞的那點兒小事,真如蜻蜓掠過水麵,點起一陣漣漪。他們除了去德國的時候少了個很好的地陪,其餘都沒太大影響。而且即使這點兒最小的影響也不算影響,宋運輝只要打個電話,自有德國本土人士在機場等候。

可是對於柳鈞這個當事人而言,情況則是完全不同。他心情非常低落,一邊忐忑地等待不知什麼時候落下的另一隻靴子,一邊還得擔心因為他被拘而傷害信譽,可能產生的對公司的打擊。

但是崔冰冰見到進門臉色墨黑的丈夫,卻堅決地道:“有宋總這句話,只要不坐牢不留案底,就什麼事都沒有。你只要管住嘴巴,進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知道,出來你就是傳說中的英雄。這年頭不進去幾次配合調查的不算企業家,而進去不說的,出來只會更受尊重和信賴。社會就是這樣,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你不要想當然。我們以後還得接觸銀行、國營大公司、大小行政審批單位,我留下這麼個‘好’名聲,以後他們看見我有心理障礙。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他們只要端起臉公事公辦,就一定壞事。”

“嘿嘿,只要你是個堅強的戰士,他們只會愈加青睞你。不信咱走著瞧。你眼下除了不能去德國玩,其他都沒變,想吃吃,想睡睡,放寬心。別自亂陣腳。總之一問三不知。”

“萬一安總自己招了呢?”

“那也是安總張冠李戴,記錯,總之與你無關,你兩袖清風,清白如初生幼兒。我明天安排你見個朋友,業內有名的好漢,聽聽他的經驗。你現在手頭有兩大優勢:一是外籍;二是未完成的東海一號。東海一號這麼大的工程,宋總肯定揹著天大的責任,不僅要對上面交代,還要對香港股民交代,要是壞在你這個環節,接手的人都沒有,他能不死命保你?他那是保自己。所以你放心,放一百個心。”

柳鈞搖頭:“你就別給我寬心了,大妹,這是犯罪,犯罪啊,社會還不至於寬容到縱容犯罪的地步。”

“沒見過世面的人才傻不啦嘰認為你是犯罪。這世道誰不知道你做的是什麼,誰也沒指望你這種企業家是白兔寶寶。那種拎不清的你才不用管他們怎麼想,他們想什麼永遠與你無關。不會……你自己想不開吧。可是做都已經做了。”

柳鈞繼續搖頭:“我沒那麼白兔。可我不知道心裡煩什麼。阿三,如果我進去,你抱淡淡去孃家住幾天。按宋總的說法,他不會讓我進去時間太久,你們娘倆需要有人照顧。”

崔冰冰飛老公一個白眼:“你以為我是嘉麗。你進去幾天,我請假幾天,專門替你去騰飛坐鎮。哼,從來沒有擺過老闆娘的款,這回一定要好好過把癮。弄不好索性把你老闆位置篡了。得,先給你煮個糖水壓壓驚。”

柳鈞追著崔冰冰進廚房:“我不是害怕,我是心煩。”

“正常,正常,你若不心煩你就是劉備了,你知道我最討厭劉備那種動不動雙目含淚的猥瑣男。但這兒不是有很神聖的媽樣的寬闊胸懷嗎?你有什麼心煩儘管說出來。”

柳鈞哭笑不得:“阿三,你可以陪我長吁短嘆兩聲嗎?你這麼鎮定弄得我感覺很弱智啊。”

“是真的,我出道以來已經給好幾個這樣那樣進去的前輩接過風,第一次還跟著心驚肉跳的,對他們也挺鄙夷的,後來就道德觀念淡薄了,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在混,或多或少擦個邊,連媽媽們都要幾百幾百地行賄幼兒園老師,何況我們?誰給捉出來肯定是站隊沒站好,沒給捉出來的也未必清白。噯,我不是鎮定,我是麻木,你這下舒坦了吧?”

“老婆,你是我的精神棟樑。”柳鈞抱住妻子真真假假地讚歎了幾句,到底是心頭放下了許多。有些不知名的煩悶,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些。

可總還是擔心的,最擔心的是有可能的失控,或許宋運輝也有鞭長莫及的盲區。第二天在崔冰冰安排下,柳鈞與一個幾進幾齣的前輩見面,請教了許多問題。而且有不少問題他還沒想到,前輩主動提點了他。於是,柳鈞接下來首要大事,乃是弄清安總的失蹄,究竟是有誰從上而下地搞安總,還是安總民憤太大不捉不足以平民憤。據前輩說,弄清這個本質的區別,才能讓自己有效應對,保證立於不敗之地。

但沒等柳鈞將安總失蹄原因弄清楚,一輛公檢法的車子早上過來騰飛,將柳鈞接走,同時還將柳鈞的辦公室貼了封條,抱走裡面的電腦主機和膝上型電腦。柳鈞心中瞭然,在眾目睽睽下跟便衣人員下樓上車。幸好來人並未用強,若非來的是一輛標誌太明顯的公檢法車子,別人會誤以為柳鈞來了朋友。而柳鈞聽到有個來人是本地口音。但是下面車子的車牌是來自東北那地兒。老張一見那陣仗,就分別給柳石堂和崔冰冰打電話。

柳鈞唯一的擔心是會不會被拉去東北,而且眼下宋運輝一行還在德國,他落在本地還好,落到外地,等宋運輝回來還能管得住嗎?好在車上三個來人都態度挺好,除了宣告坦白如何抗拒如何之外,其他話都聽著很家常。車子經過一處路口,柳鈞一看沒向左拐上那條通往高速的公路,心裡先寬了一點。於是他開口提醒來人,他是科學家,那臺膝上型電腦裡面有很多研究資料,不少是獨一無二需要保密的,希望大家檢查時候不要銷燬那些資料,因為沒有備份。

然後,一行停在本市一幢政府大樓下面。柳鈞開始管住嘴巴,根據前輩的提示開動腦袋裡的邏輯機器。

崔冰冰一接到報訊電話,就跟在大戶室裡泡著的公公柳石堂簡短談兩句,說一下情況,便請假出來與公公在附近咖啡館面談。討論結果是,柳石堂去公司坐鎮,她在市區跑關係,看發展。期間給柳鈞打一個電話,接通但沒人接。崔冰冰乾脆發一個簡訊過去,問要不要送換洗衣物。過了好一會兒,幾乎在兩人決定結賬離開時,才有簡訊過來,說暫時不用。崔冰冰也不知道這個簡訊是不是柳鈞發的,因為這麼特殊的時刻,這麼難得的簡訊居然沒有一個讓人寬心的字,顯然不符合柳鈞的風格。

柳石堂見兒媳言語鎮定,可臉色大變,就勸崔冰冰不用太擔心,這年頭公檢法對行賄者客氣得很,何況是宋運輝有過明確表態的。崔冰冰不禁摸摸自己的臉,還以為她能冷靜應對的呢,雖說她也知道事情不大,即使柳鈞在裡面全部招認了,問題也大不到哪兒去,可想到親人這會兒正失去自由,說不慌是不可能的,就像柳鈞所形容的,說不出地心煩。雖然公公勸她鎮定,可是公公臉皮僵硬,又能比她好到哪兒去?都是關心則亂。

只是打聽一下柳鈞的現狀,而不干擾司法,這等小事崔冰冰只要給父母打個電話就行。這年頭高職高位高薪的人有不少同時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本市第一號的三高專家為女婿的事情求上門去,豈有不給面子的?很快崔冰冰便得知,宋運輝早已在裡面打好招呼,柳鈞不可能北上。該“三高”還說,既然是崔醫生的女婿,他們自然另眼相待。至此,崔冰冰完全放心,他媽的,只要人在本市,即使柳鈞全被逼供出來,也出不了大亂子。

於是,剩下的事情唯有等待。崔冰冰果然抱淡淡去孃家住了。這種時候一個人在家,她覺得房子太大,大得心煩。

好在,等待的時間不長,第二天傍晚,“三高”便通知崔父去接女婿。崔冰冰與柳石堂一起去,見到態度從容的柳鈞從裡面出來,彷彿只是到裡面辦了一件公事。“三高”一起出來,囑咐柳鈞這幾天別離開本市,隨時準備接受問話。當然,這些話是說給崔父聽的,無非是在崔父面前賣個人情,人家這是破例提前放你女婿自由,你得記住了。

等“三高”一走,柳鈞擁抱了一下妻子,附耳輕道:“什麼都沒說,我的邏輯能力比我預想的強,原來我真的很聰明。”

柳石堂見此與親家對笑,兩人先坐進車去,柳石堂自覺坐到駕駛位,心疼兒子剛出來,不捨得兒子再操勞駕車。崔冰冰則是哈哈笑道:“天才青年汗臭十足,給人嚇出的冷汗吧?”

兩人也跟著坐進後座,柳石堂趕緊給兒子說說親家的功勞,大家一頓彼此安慰下來,車子已經到了崔家。崔家只有崔冰冰一個女兒,自然是將女婿當兒子看待,進去崔母已經什麼都準備下了,直接就把柳鈞送進浴室。柳石堂唯獨阻止兒子接觸孫女,說兒子身上帶著晦氣,不能沾染到小孩子身上。於是柳鈞在屋裡面洗澡,外面四個成年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唯有淡淡站在學步車裡“刷刷”地撞來撞去。

一會兒柳鈞出來,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裡面的事情。柳鈞說他等著調查人員上門的那陣子心情最差,總感覺好像有什麼飛來橫禍要降臨頭上似的,滿心都是不安和煩躁。反而上車跟來人對答幾句後,心情完全安定下來,來都來了,又死不了,還能怎樣?那麼就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因有前輩高手教育在先,柳鈞不急不躁,即使對方丟擲安總已經招供等誘餌,他的回答萬變不離其宗:我是個科學家,我不需要用行賄手段爭取一個純粹的研究專案。那幫人問不出什麼,就查他電腦,桌上型電腦的主機和膝上型電腦一起查,至今電腦還被扣在那兒。不過他在裡面受到的待遇不錯,有不錯的盒飯,與坐他對面的人吃得一樣,晚上還睡了一覺,雖然睡得並不舒服,被蚊子吵得慌。他能夠不出城,是得益於宋運輝,而在裡面獲得優待,則肯定得益於岳父大人。至於那個案子,就得看安總的嘴巴夠不夠堅強了。可若是有人自上而下地搞安總,安總即使再有渣滓洞精神也難閉嘴。

崔冰冰很好奇,什麼叫作以一貫的科學精神對待此事,又在什麼地方需要用到邏輯能力。可惜她得管淡淡睡覺,只能有一茬沒一茬地聽幾句。終於等到淡淡睡著,她才出來再問。柳鈞就告訴她:“他們提出的問題都有目的,他們希望透過提出雨點般的問題把我繞暈,以獲得或真或假的答案,然後他們再透過將真假答案中的蛛絲馬跡進行串聯比對,推知事實真相,再對我進行更進一步的挖掘。我對於他們的問題,總是告訴他們我對前哪個問題有這個答案,但是我的答案與你們後問的幾個問題之間存在的是充分關係,或者是必然關係,也或者是充分必然關係,所以你們能或者不能據此提出接下來的這個問題,這是邏輯關係的要求。越到後來,我感覺越有趣,完全置身事外把它當作一個邏輯課題來對付。因此到昨晚的時候,他們憤怒地發現陷入邏輯怪圈,他們那些準備不充分的三板斧的問題全部被我簡單地引向幾個現成答案,那幾個現成答案我都寫在紙上,供他們明確參考。”

崔冰冰被繞得暈暈的,柳石堂則是笑道:“小時候外面闖了禍,也是這麼回家對付我,他反正是最無辜,最有理由。呵呵,最後我只能武力解決。這回幸虧有我們這麼多人幫你在外面奔走,要不然,關你三天三夜不讓睡覺,幾班人馬車輪大戰陪你玩邏輯,看你還挺不挺得住?”

“所以美國在關塔那摩設立監獄對付那幫恐怖分子,在本土就不行,遇到你這種人就吃癟。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尊重罪犯人權把自己作繭自縛了。”崔冰冰笑道。

“我們國家現在也施行無罪推定了,眼下我只是嫌疑人,而不是罪犯,這其中有本質區別。”

“去你的,若沒爸爸和宋總,你就從頭到腳都是罪犯。今天他們沒再問你?”

“他們顯然昨晚備課很辛苦,而且肯定求助於外援。但我也不傻,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你讓人家很沒面子,你當心人家惱羞成怒。”

“如果我昨天被直接帶上飛機向北飛,我就不能用這種態度了。我既得閉嘴,又得讓他們滿意。不過他們昨天跟今天都氣得笑。還好,這年頭大家心態都很好,都挺寬容。不過心理學這東西真可怕,好幾次我都快被誘導了,幸好腦袋裡有根深蒂固的邏輯弦,及時指出他們的不合邏輯。想想就冒冷汗。”

崔冰冰瞪了會兒眼睛:“爸,你做手術的時候有沒統計一下,理工科生的腦袋開啟來是不是跟常人很有不同。”

“嗯,大多數人腦細胞是圓的,唯有純種理工科生的腦細胞是方的。連血管也是方管,當然,心臟更長得像魔方一樣有稜有角,條塊分明。”

眼看親人們情緒穩定下來,柳鈞不敢歇息,連夜趕去公司,其實未必他離開兩天一夜公司就會大亂,但是他有必要去公司現身一下,以示他沒事,穩定上上下下的心。他做公司這麼多年已知,人心齊,泰山移,老話是很有科學依據的。

柳石堂一定要跟著去,說是做個車伕也好。

從最遠的騰達一路穩定到研發中心,順便處理一些工作,到家已是零點。崔冰冰提前領淡淡回研發中心的家。柳鈞進門,見到的是以高難度蛙泳姿勢趴在單人沙發上睡得呼呼直響的妻子。可見她昨晚也是一夜不曾好睡,否則身為夜貓子的她不可能這個鐘點這種姿勢在沙發上睡著。而此時柳鈞也是心力交瘁,原本滿心的話想跟崔冰冰說,此時累得只剩兩個字:“憋屈”。他一屁股坐在崔冰冰身邊,久久不能動彈。

而他還連累他的家人一起受累。這兩天一夜,多虧了崔冰冰。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崔家在他進去後,肯定會為他的權利而積極奔走,更在於他在裡面失去自由的這段時間裡,因為想到外面有崔冰冰在,這個強悍精明的分行副行長在,這個真心愛他的妻子在,他不用為他缺位這幾天的騰飛操心,也不需要為這幾天的小家生活操心,因為他無後顧之憂,所以他能安心,他能鎮定,他能以絕對的理智應對困厄。

此時面對睡相有點兒傻的妻子,柳鈞心中滿是同呼吸共命運的感慨,想不到兩個陌生的人會結成一家,想不到這一家人還越來越近,親密超越血緣。生活真是神奇。這兩年,有好幾次他已經覺得心力交瘁,彷彿躺倒了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像現在一樣。可是第二天醒來,全身發條依然沒有鬆懈,因為他身邊有個理解支援他的同行人。

三萬米上空,上飛機前剛獲悉柳鈞平安出來的宋運輝告訴大家這個訊息,大家都說柳鈞不容易,替人受過,估計現在心情很糟糕。唯獨一位也熟悉車內機械的車友不以為然,他認為柳鈞雖然辛苦,可是這麼多人中間,唯獨柳鈞認真從事自己真心喜愛的工作,而且在工作中不斷取得可喜成就,他相信柳鈞心裡不會認為這點兒辛苦算什麼,這點兒辛苦也不至於打擊柳鈞的熱情。

宋運輝一聽,得意地扭頭對太太道:“我也是,因為喜愛,心中有種內生的動力,即使遇到挫折,偶爾有些沮喪,但都能很快過去,很快眼前就有新的樂趣等在前面。可可以後想做什麼?”

“我要在海邊開一家很有個性的小店,專門賣衝浪板,不賣低能的救生圈,還賣冰淇淋、甜甜圈。每天曬得黑黑的,看美麗的大哥哥大姐姐。”

夫妻倆面面相覷,一邊忍不住地笑兒子這麼小已經曉得看沙灘上的美女帥哥,一邊驚訝兒子不思進取的理想。他們小時候經常被老師要求寫理想,男孩子總是嚮往當科學家,當將軍;女孩子則是希望成為居里夫人第二,大約從沒有人嚮往當一個雜貨店老闆,而且還是小店的老闆。兩人需要非常辛苦地調整心態,才能和顏悅色地告訴可可,這個理想不錯,爸爸媽媽無條件支援。

“如果來一場大臺風,把小店門窗吹爛了怎麼辦?會不會來找媽媽哭鼻子啊?”

“不會,我那時候是大人了,我會吹著口哨把門窗修好,然後去幫別人,順便掙點兒工錢。”

梁思申驚道:“還吹著口哨呢,這境界真高。難怪我工作不順的時候可以情緒低落一個月,原來我從事的工作不是我喜歡的。”

“你喜歡數學,後來被什麼天才打擊了。我看你心底依然喜歡數學,前幾天一直拉著我談在柳鈞那兒看到的計算。”宋運輝道。

“媽媽為什麼不繼續學數學呢?”

“媽媽那時候忙掙錢,都是被你爸引上歧路的。”

“爸爸,你真不好。”

“你媽抵賴,你媽上大學的時候忙著炒股票炒匯率玩錢掙錢的把戲,爸爸那時候聽都沒聽說過。”宋運輝抬頭跟妻子道,“那時候你不能算很愁學費,是跟你外公斗氣吧?現在看來,你還真挑了一條速成來錢的道兒。”

“真麻煩,你不能裝作不知道嗎?我一點兒隱私都沒了。”

宋運輝看著妻子的鬼臉笑:“現在可以考慮撿回你的數學嘛,家裡有我一個人上班差不多了。你還可以與兩個兒子多點兒相處時間。你的收藏愛好也需要時間。”

“你巴不得我回家做家庭婦女,偏不。”

可是梁思申的心思活動開了,如果有時間,她真想讀數學碩博課程,她還想跟著柳鈞的研究小組,將數學應用到設計中,小可可已經表現出極強的數學天賦,她得花時間引導,還有她不想與丈夫總是聚少離多……為什麼不學學兒子只要開一家小雜貨店滿足於看美女帥哥的良好心態呢?可是那日進斗金的工作……

一路上,可可的理想成了大人們的話題。大人們一致鼓勵可可想自己所想,不要有所顧忌,可是面對自己最本性的理想與生存、社會地位和財富慾望之間的衝突,一致沒了下文。

“我想起楊巡太太任遐邇跟我說起的離婚原因。”坐在租來的商務車上,申華東將車子開得飛快,梁思申見怪不怪,照常說話,“她到美國,幾天緊張地安頓下來後,便開始豐富的異鄉生活。她忽然發現原來的生活就像是被一個工作狂上了發條,可是生活中不應該只有紅著眼睛掙錢這一項,生活中應該有時間停下來,品一杯茶,聽一個曲子,甚至做一次久違的遊戲。她與楊巡溝通多次無效,楊巡完全不贊成她的小資閒情。可其實遐邇已經很牛了,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兒,還兩年內透過美國的cpa考試,所以她家完全是個觀念差異的問題。”

“楊巡不懂得生活這門課。他也鄙夷這門課吧。他生存感太強了,上了發條停不下來。”

申華東在前面插嘴:“對了,他跟我提起過,進娛樂場所不是為生意,就是為慾望,要不沒事唱歌去幹嗎?閒了沒事幹,那點兒時候多的是事情可做,寧可加班看賬。”

宋運輝最瞭解楊巡那種小時候被生活逼迫出來的拼命習性,他當年可是非常欣賞呢。現在回頭再看,他其實依然無權置喙楊巡的習性,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比如他現在能請假那麼多天出來遊玩,幾乎是屈服於對太太的愛,若非這個梁思申,他也是個上發條的工作狂。他能轉型,可以說完全仰賴太太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惜楊巡的太太制服不了楊巡。

03

宋運輝一行從德國回來,柳鈞的電子郵箱裡立刻塞滿那幫人出行的照片。想到他在裡面與同志們大辯邏輯的時候,那幫人在德國玩得盡興,他欲哭無淚。而更讓他欲哭無淚的是他爸爸那男公關為騰飛跑政府對公司科研行為的資助,眼看已經很有眉目,可是據可靠訊息傳來,騰飛的私營身份是個大問題。其實候選名單中也有其他私營企業,可人家的法人代表不是人大就是政協代表,最不濟也是個有孃家的民主派人士,都是有頭有臉的,哪像他是個孤魂野鬼。

可是現在流動資金緊得柳鈞到處蹭朋友頭寸,政府這回的資助又很大手筆,他即使能得到最小份的六百萬的一年期無息貸款,只要年底根據要求拿出一項有分量的專利——這對他幾乎是小菜一碟,他的困境就能稍微舒緩。他唯有到處求助。他找上宋運輝,請宋運輝幫忙開口,為他爭取資助增加重磅砝碼,宋運輝是他目前嘔心瀝血做的東海一號分段研究最有力的證明人。他也找上申寶田,希望申寶田這位本地經濟界大佬幫忙說話引薦,顯得他並非孤魂野鬼來歷不明。他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資源,到處求助。

宋運輝回家後,花了好幾天時間才忙完工作,有時間關心柳鈞的進度。他奇怪柳鈞靠著太太那個銀行高管的大樹居然還貸款不易,騰飛而今規模也算不小,可眼睛還盯住區區六百萬是不是有點兒目光短淺?柳鈞據實相告,由於安總那兒被迫踩剎車,他太太能想的合法辦法幾乎用盡了,他不願太太走違法亂紀之道,要不然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她太太貸款給那些利用商業融資做放貸生意的人,那些人轉手以人情價放債給他。可是他看到那些人操作中以月息2到3從私人手中吸儲,再以翻倍以上的利息貸出去,他非常心驚,不認為這種瘋狂而不正常的利息可以維持。所以他不願太太為此冒險,對那些人網開一面,給自己埋下顯而易見的隱患。

而另一方面,如果不走“曲線救國”的借貸之路,他發現很難從個人手中獲得貸款。眼下市面上的私人借貸利率之高,令人瞠目結舌,比他當年初建騰飛時候更瘋狂,而那時候他已經私下罵那些私人借貸是高利貸。他這樣的製造型企業如果只是為幾天的資金週轉借個頭寸,倒是可以,可他現在需要的是起碼半年的貸款,借這等高息貸款無疑飲鴆止渴,即使他這等優秀製造企業不錯的利潤率也支付不起那樣的高利息。可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錢卻不愁借,根本不會被他騰飛的穩定回報和大筆批發性借貸量所打動。他是無路可走,眼前既然有市政府提供的無息貸款,而他又是除了私營身份外其他條件全部優勝,怎能不竭力爭取?

連宋運輝都很奇怪,究竟是誰在借用那些高息貸款,而且市場居然還那麼大。他也聽朋友說起民間高息借貸,大家都懷疑與曾經備受打擊的民間抬會有關。宋運輝答應幫柳鈞竭力爭取,他甚至直言不諱,若連騰飛這樣的企業都無法獲得鼓勵企業科研的無息貸款,本市還能有幾家有此資格?柳鈞一聽宋運輝這話,就直接從座位上跳起來,興奮地拿著手機在辦公室裡團團轉,必須竭力保持平靜才能繼續正常通話。

末了,宋運輝認認真真問一句:“有個世界排名前列大學的數學本科生,海歸,放棄專業多年,想到你那兒撿起從小的愛好,不要工資,你那兒收不收?”

柳鈞腦袋裡立刻冒出梁思申:“收。我的研發中心現在免費對我母校開放碩博研究基地,有幾位師兄弟來了後發現與我這兒的理念一致,也看來能獲得提升和還行的收入,畢業後來我這兒工作了。其實我這兒做到這種地步,最講求的就是興趣和天資了。如果沒猜錯,是梁女士吧。歡迎,我這兒大把計算。”

“對,我太太,被你感召了。她從德國回來下的決心,這幾天正處理交接工作,很快就會投靠你。”

“呵呵,怎麼可能,我家連我女兒都知道我的學習榜樣是宋總……”

宋運輝打斷柳鈞:“事已至此,與東北那邊的合同,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有兩個打算:一是爭取有條件的時候連本帶息還掉他們的前兩期投入,換回東海一號分段研究的專利獨有;二是他們給我多少錢,我給他們多少比例的研究成果。可是他們那邊現在亂套,我連找誰談都找不到,而且我是他們的審查物件。再者,他們拿走了我的膝上型電腦和辦公桌上的臺式電腦,我很擔心若是有人別有用心竊取我電腦中的資料,我談判的底牌還有沒有。”

宋運輝不禁嘆息:“可我還是得告訴你,即使你這邊好事多磨,在我眼裡卻還不是最麻煩的一個分段,還有人遇到更大麻煩。想做成一點兒事情,非常難。希望你堅持到底。”

“研究到目前階段,我的困難唯有兩條:錢和別把我抓進去。”

宋運輝啞然失笑,這兩條對於他,倒是容易解決。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他以為已歷經萬劫,苦不堪言,想不到還有比他遇到更大麻煩的。整個東海一號劃成多少分段,作為總協調人的宋運輝,該如何焦頭爛額啊。可是人家看上去並不。可見崔冰冰說得沒錯,那是神人。

然而,也有人將柳鈞當作神人。嘉麗找上他,而且是晚上打車直接找到他們家,將他和崔冰冰一網打盡。在嘉麗眼裡,柳家夫婦無所不能,尤其是柳鈞。

嘉麗一臉焦慮,身不由己地揉著一角裙子,開門見山地問:“姐姐一直跟我說宏明太大膽,我越想越擔心,可宏明跟我講的我又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宏明一頭烏髮幾乎全部變白了,我想他要不是非常冒險,又何至於操心到了白頭?我只有來問你們了。柳鈞、冰冰,你們兩位都是能人,你們請千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冰冰小心地問:“你想知道什麼?”嘉麗的題目太大,崔冰冰怕自己答出不該說的問題。

柳鈞趁嘉麗不注意,給妻子一個眼色,崔冰冰立刻心領神會,閉上嘴巴。柳鈞轉一個身,將後腦勺對著嘉麗,道:“嘉麗你看,我是不是也很多白髮?這是沒辦法的事。市場已經近乎飽和,每一家企業想立足於競爭激烈的現代市場,必然需要築造他人無法企及的門檻,比如資金門檻、政策門檻、技術門檻、地域門檻、風險門檻等等。比如宏明祖上無法庇廕,唯有靠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建立技術門檻和風險門檻。同樣的,我如果光有技術門檻而不冒險,那麼我只能是個循規蹈矩的工程師,無法做企業主,做企業就只能冒一定的險。你不知道,我前幾天就給傳喚進去,把冰冰急死。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局外人看著心驚肉跳而已。可局外人如果不心驚肉跳,那麼大夥兒都大膽進入我們賺錢的領域了,我還賺什麼錢?所以適當的冒險是常態,我們正常經營就是用各種辦法來應對危機,將危機有效控制在某個範圍之內。你看你一聽我被傳喚就這神情了吧,其實我出來就跟宏明通了電話,他經常應對危機,就不會像你一樣驚惶,而是問了我幾個問題,提出一些解決方案,就完了。我出來回家,冰冰在呼呼大睡,我們都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說了,適當冒險是我們的常態,你不用太擔心。”

“可你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啊,都已經白頭髮了。”嘉麗連聲嘆息。

崔冰冰看柳鈞說得天花亂墜,她想也只能這樣,要不然告訴嘉麗了,能讓嘉麗做什麼,瞎操心?或者讓嘉麗盯住錢宏明?可錢宏明是盯得住的嗎?崔冰冰都沒把握盯得住錢宏明,錢宏明從事的那套,精準地鑽了政策空子,而且在一個個大幅度跨領域的政策空子之間將錢運作得遊刃有餘,崔冰冰曾經試圖摸清那路線,等弄清後,她也歎為觀止,不得不承認錢宏明的腦瓜子靈活好用,配那個“錢”姓,其實那一套也是技術,是高階的軟技術門檻。如此說來,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起碼錢家可以風平浪靜。

嘉麗這幾天囤積起來的擔憂被柳鈞和崔冰冰搭檔著解說,如冰雪見暖陽,消融得很快,一會兒便無話可問了,覺得該說的都讓兩人給解決了。柳鈞見此就提出由他開車送嘉麗回家。

但是嘉麗上了車,還是道:“可是柳鈞,為什麼我總是提心吊膽呢?總覺得有什麼意外或者不測即將發生,可是我一點情況都摸不清楚,幫不上宏明的忙,甚至我擔心拖累宏明。”

“你瞎操心是多餘的,不過你如果有意識地做一些危機防範工作,在家中建立宏明之外的另一道保險,我認為很有必要。我跟阿三結婚的時候是簽約公證財務獨立,當時阿三想不通,但是現在我們雖然錢混在一起用,可形成新的共識,那就是賬戶依然分開。說難聽點兒,從法律上從人情上都說得通,萬一我有什麼事,影響不了阿三的財務,阿三有什麼事,影響不了我。我們在家中建立多道攔水壩,我們最大限度儲存實力。”

“可是我不工作,我的財務就是宏明的財務,甚至我爸媽的財務也是宏明的財務,外人一看就門兒清。”

到錢家樓下的時候,嘉麗讓柳鈞在車裡等等,柳鈞以為嘉麗又是給淡淡買了什麼東西,卻見嘉麗拎下來一隻帆布包。等嘉麗坐進車裡將包開啟,柳鈞見到一摞摞的錢,他憑經驗估計,有十幾萬。

“這些都是宏明每月交給我的家用多出來的,宏明讓我使勁兒用,我用不完就存在保險箱裡,讓宏明哪天錢緊了可以拿去,起碼可以給同事發個工資。宏明一直不看也不要。你剛才說的我都聽得進去,我在別的地方幫不上宏明,設個雙保險還是可以。請你把這些錢拿去,幫我存上,用你的名字。我以後經常會交現金給你。”

“也是個辦法。不過……這任務可不可以交給宏明的姐姐?我這就帶你過去。我……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我更信任你。”

柳鈞提出要寫收條,嘉麗也不答應,嘉麗只提出一個要求,知情範圍限在柳鈞、崔冰冰、她與錢宏明這四個人中間。柳鈞就這麼平白拎了一包錢回家,跟崔冰冰一說,兩人一起驚訝,柳鈞連連自誇自己好人品,倒是暫時忘記東北那邊今天打來的電話,那是明確告知有錄音記錄的電話,那邊哪兒那麼容易放過他?不過憑他對那些人問話的推理,他懷疑安總沒招供他這件事,當然,只要安公子還好好待在澳洲不回國,也當然,安公子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回國。這年頭誰也不傻。當然,他的出境記錄給查出來了,但是那又能說明什麼呢,除非他們大動干戈查他德國信用卡的賬戶。更何況,向安總送錢的又不止他這一家,他可不必傻傻地將來自東北的壓力化作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的動力,他現在別的不說,首先得贏了這場攻心戰術。好在工作很忙,多的是事情讓他分心。

梁思申結束上海公司的交接,以後脫身具體事務,改為把握大方向,於是閒下來的她一個華麗轉身,開始好好生活,繼續愛好。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工作專心的人做其他事也不會三心二意。梁思申好好撿回數學一看,原來已經丟得七七八八,心裡一急就化為行動了,在研究中心邊做邊學,進境神速。於是宋運輝不得不經常晚上親自過來將老婆拖回家。

由此,宋運輝更瞭解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的進度和難度,原來柳鈞那孩子叫喚得不響亮並不意味著沒麻煩,這種人越發對宋運輝的胃口,他也是個遇到苦難不願吭聲的。可是他再努力幫柳鈞,雖然總算擠入政府接濟名單,幫柳鈞獲得無息貸款,可騰飛作為名單中唯一私企,而且又是好死不死沒有噱頭的傳統制造企業,最終只拿到六百萬的最小額度。宋運輝簡直無顏見人。

柳鈞卻還是高興得跳了,六百萬,大旱逢甘霖,幾滴也好啊。他將資金全數投入騰達,將新開工的騰達熱氣騰騰地運轉起來。騰達與騰飛的理念大大不同,騰達降低品質,但是大大地跑量,又透過羅慶有效開拓市場,盡力將產品全數轉化為資金,並提高資金週轉,於是開戶銀行賬戶上的資金流飛速加大,而且流轉迅速,月進賬額度終於龐大到讓開戶銀行動心的地步。崔冰冰瞅準時機,搭準那家開戶行信貸主管的脈搏,讓柳鈞適時出面向開戶銀行申請擴大授信額度。這種情況下,適合申請銀行承兌匯票。

當然,這個結果是壓縮研發中心的支出而得。騰達切走最大一塊蛋糕,研發中心不得不忍飢挨餓降低裝置試執行的頻率,研發進度被迫降低。柳鈞心頭跟割肉似的,可是彈盡糧絕之下,他又能作何選擇呢?他只能等新的貸款額度獲批,以解研發中心斷炊之急。

他這邊慢下來的時候,東北那家公司卻是新官上任。宋運輝有一天皺眉告訴柳鈞,可能柳鈞電腦裡的資料洩露了,東北那家公司正召集各方人手做最後一搏,新任總經理來人來電對宋運輝信誓旦旦做下保證。“他們將合同扔開,直接撇開你。”這是宋運輝做出的合理化推測。

“根據合同約定,他們有理由在三個月付款期過後因不付款而中止合同。但他們可以得到前兩期付款應得的分段研究成果。我在被搜去的主機上裝的差不多就是那些內容,也是我北上向他們多次技術交底的內容。他們不會得到更多。他們估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多少,已得到多少,所以直接不問自取,懶得跟我交涉。”這就是崔冰冰給柳鈞找的那位前輩給予的提示,“問題是,以他們公司員工的精神面貌,他們能完成最後一步質的跨越嗎?”

梁思申在邊上笑道:“老闆你掉以輕心了。一家國企老總辛辛苦苦佈局那麼多年,結果在改制臨門一腳的時候,被人摘了桃子,你以為摘桃子的人能是尋常人嗎?至於摘桃子的人目的是什麼,目前我們只能從他最新的行為中尋找答案。”

柳鈞倒吸一口冷氣:“那人想好好運作工廠?其實那家廠的技術實力是很不錯的,他們全公司如果換一種精神面貌的話……”

依然是梁思申道:“也不能一概而論。能把佈局多年、上上下下根基紮實的老總撬掉的人,一般應該大有來頭。可是大有來頭的人多的是拿來頭換大錢的機會,有幾個是肯安下心來做傳統產業經營的?所以你也不用過於擔心他們與你競爭。”

梁思申信手拈來,跟柳鈞舉例說明大有來頭的人篡奪一家大國企負責人的企圖之多種可能,她讓柳鈞根據那家公司情況對號入座,以做出合理應對。就在柳鈞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空手套白狼手法驚得瞠目結舌的時候,梁思申被丈夫領走了,留下柳鈞兩眼轉來轉去像個貓頭鷹。

大有來頭——不怕官司——不擇手段——錢……柳鈞腦袋裡一個激靈,忽然想到與他簽有保密協議的幾位教授。東海一號分段專案研發工程量極大,即使有騰飛的工程師吃裡扒外,也得北上做好幾天才能將資料正確地匯出去給別家,眼皮子底下的幾個人,這方面的保密工作倒是可控,唯獨那幾位教授,若是他們違反保密協議,而對方又掩蓋得好的話,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了。屆時協議有個鬼用?

那就,騰飛什麼都白乾了,將虧本虧得吐血。柳鈞的腦袋瞬間失血。不,不會白乾,他們獲得了方式方法,他們可以另尋其他產品的出路。柳鈞不斷安慰自己。可是,為了獲得完全的方式方法,他必須繼續投入,將研發進行下去,一直進行到底,做出產品,否則,半拉子的經驗有什麼用?繼續投入……錢從何來?

前陣子與風投接觸,你來我往談了幾個回合後,理念徹底不合,退出了,不過風投的私下說法是,傳統企業太沒概念。新的貸款也一時無法很快到位,可這不,北邊來了一條狼。那條狼與東海集團簽有合同,只要2007年底之前拿出產品,那麼生意就是他們的,騰飛再努力都沒用。而且那條狼若是先騰飛一步將產品研發出來,又先騰飛一步將涉及的技術全部申請專利了,那麼騰飛即使堅持到底也沒用,取得的經驗將無法應用到其他專案上,否則就是違法。

柳鈞懷疑他的腦神經不是短路就是揉成亂麻,好多想法,可好多絕路,越想越煩。他一個個地給教授們打電話,曉之以利害,唯有一位教授告訴他,那條狼已經聯絡過他,開價很高,他考慮到違約就拒絕了。唯一教授的話讓柳鈞對人性最後的幾絲希望幻滅,都是一家大學的,那條狼不可能只找一個不及其他,而其他幾個教授沒告訴他,那還能意味著什麼。

這一刻,柳鈞腦子裡忽然冒出的是楊巡的辦法,楊巡當年拿來對付他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他現在不知道多想向幾個不守合約的人砸悶棍。

第二天,柳鈞召集中心的研究人員們開了一個臨時會議,他如實告訴大家東海一號分段研發眼下面臨的困境:幾乎彈盡糧絕;而對手又異軍突起以雄厚財力大挖牆腳;騰飛該怎麼辦,要不要投入巨資將專案繼續下去,繼續下去的結果,東海專案的訂單也不會落到騰飛頭上;若是對方挾巨大財力拔得先機,提前取得結果獲得專利,那麼騰飛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柳鈞將問題攤開來,血淋淋地放在眾人面前。不等大家有喘息的機會,柳鈞自己先表了個態:“我不想放棄。”

可是大家都看得到柳鈞空洞的眼神。眾人鴉雀無聲,無話可說。事實擺在面前,對手是已經掌握三分之二進度,又挖了他們牆腳的龐然大物,他們除了放棄,難道死撐到底,自尋死路?東海一號分段已經做了近兩年,兩年裡面,專案是大家唯一朝夕相伴的工作。從感情而言,誰想放棄?可是理智上,不放棄難道自尋死路?他們拼得贏挖走牆腳的龐然大物嗎?

“我們還有一條路,搶在對手前面。”柳鈞又補充一句,眼睛卻沒看向大夥兒,而是不由自主地扭頭對著窗外欣欣向榮的濃綠。要錢沒有,幾位主力外援又被挖角,搶在對手前面談何容易?他全無底氣。

沉默良久,團隊主力譚工慢慢站起來,扔下一句“我放棄”,低頭疾步衝出門去。卻被門口的孫工拉住。孫工問柳鈞:“可以與那邊新老總談合作嗎?”

羅慶在門外反駁:“新老總不會沒考慮過合作,他一定是綜合分析了合作的成本,和他們自己單獨繼續研發的成本,以及成果共享對他們的不利,他們一定看到勝利在一步之遙,綜合分析的結果是他們不需要我們。但柳總,我可以去嘗試。即使是城下之盟,我們也要爭取最良好的條件。我想知道的是,挖角能帶走我們多少成果?”

“多到他們有足夠理由決定不考慮與我們合作。”柳鈞沒脾氣。

羅慶啞了。那還談什麼?

還是譚工,被孫工拉住的激動的譚工,忽然轉身對著柳鈞問:“我們難道一點兒優勢都沒有嗎?我們起碼上上下下熟悉這個專案,可他們得從頭熟悉起。這就是我們的時間優勢。”

柳鈞平靜地補充:“我還想到,他們缺乏一個權威來糅合協調各方技術人員的進度,有機排程技術人員的工作,在這兒,這些事都是我在做。”可柳鈞的目光和聲音依然是空洞的,因為他相信,巨大的財力可以彌補很多很多。

“所以我們還是有機會的。”譚工熱切地盯著柳鈞,希望老闆給個響亮的回答。

但柳鈞卻是疲憊地道:“所以我不想放棄,我想辦法去找錢。”

臨時會議沒精打采地結束,走出來的人全都沒了精神。羅慶追著柳鈞到無人處,直言不諱地道:“柳總,你今天這個會議是嚴重失策。你若是什麼都不說,弄不好東拼西湊就把研發進度趕超對手了。可你現在這麼一說,人心散了,隊伍更不好帶。”

“我知道。可你不知道我今天本意是鼓動大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激發那種悲情……我不行,控制不住自己了,我首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有什麼急事特意趕來中心?”

“柳總,我建議你扔下所有的事,去休假三天。”

“還是先處理你的急事。你別管我,說吧。”

“要錢。”羅慶拉柳鈞坐下,詳細說明為什麼要為這次競標走後門。

柳鈞一邊聽,一邊就開始摸信用卡。這個專案他知道,與那種公司打交道,不掏小金庫的錢走後門,似乎天理難容。但誰都知道現在即使個人櫃檯取款也有五萬元限額,柳鈞只能先打電話與銀行櫃檯方面預約。羅慶等柳鈞打完電話,奇道:“你拿三十萬幹嗎,我估摸著那家有個十萬可以打發了,畢竟我們產品的競爭力和價位目前在國內缺少對手。”

“你多拿五萬,見機行事,務必把合同簽下來。我需要這份大合同再與銀行談承兌。另外十五萬我自己有用。”

羅慶立刻明白那另外十五萬柳鈞打算用到哪兒,但他還是拒絕再多要五萬。與柳鈞一起去銀行,拿著十萬走了。還是省省吧,這麼大公司,掃掃屋角就能省好幾萬呢。從原來做公務員的時候考慮最多的社會效益和政治效益,到現在眼前只有經濟效益,羅慶發現他所經歷的這兩個職位簡直具有質的區別。可他相信他更有人味兒了。

隨著羅慶成功簽得合同,五天後,柳鈞也成功獲得銀行新開的承兌匯票,那其實就是貸款。雖然只有三個月,可是三個月之後還可以再開,因為合同執行期得超過半年。他破例沒有拿著承兌去騰飛財務部,而是揮著承兌先來到研發中心,召集大家看這一千萬。他將小扇子一樣的一疊承兌用力拍到桌面上,就兩個字:“開工!”

眾人一掃眼神中近一個月來的陰霾,歡呼著開工去了。柳鈞拿著承兌去騰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墮落,越來越主動積極地墮落。

唯有梁思申在柳鈞落單時候提出疑問:“這一筆錢,夠用?你真不打算放棄?”

“都已經做了那麼多日日夜夜,我們是全身心投入,嘔心瀝血,我從沒想過放棄。就像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明知活不長,可做父母的誰捨得放棄?產品與孩子完全一樣,我們全中心的人不答應。”

“你究竟是企業的負責人,還是弟兄們的大哥?你明知放棄應該是最佳的選擇,你們不過是在不合適的時機做了一件超過你們能力的事,放棄不是錯。”

“我們已經看見山頂了。梁姐你參與的時間不長,你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心情。不放棄,也是大家的心聲。”

“你擔心不擔心工廠的人因為你厚此薄彼,跟你造反?”

“工廠早有怨言。我需要竭力平衡。”

“你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還睜著眼睛往裡跳嗎?”

柳鈞想了半天理由,卻找不到合適的,唯有回答兩個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鈞如看神人。回家吃飯與丈夫說起,她覺得柳鈞作為管理者,太意氣用事。連宋運輝聽著都滿心納罕,再三問太太是否聽錯,或許柳鈞只是表個態,以安撫為東海一號分段操心近兩年的工程師們,其實則是將錢暗度陳倉了。梁思申思來想去覺得這不可能是姿態,若是姿態,有個表態就行,這麼全面恢復回頭就損失大了。

“什麼,他還沒死心?”宋運輝手裡的筷子在半空舉了好一會兒,才笑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技術型管理人員的倔脾氣上來了,好。”

“官話套話會害死柳鈞,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一個理智的企管人員。”

“用不著,人的潛能在壓力下會表現出爆發狀態,柳鈞年輕,受壓。而且技術人員嘛,有點兒痴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為止徹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痴人一個嗎?為了個東海一號,這兩年升官都放棄了,堅守在小半島上吃海風。”

“可人家說你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柳鈞跟你不一樣,他揮霍的是他自己的錢,他沒那實力揮霍。”

“你完全是以一個投資客的眼光看柳鈞,然而一家公司的實力除了其眼前的盈利能力和盈利企圖,還有很多因素,騰飛因為那個研發中心而非常優質,缺的只是機會,一個可以讓他們腳踏實地發揮實力的市場環境。社會不會永遠那麼浮躁的,改革多年來,競爭秩序已經良性了許多。”

“良性了嗎?不見得,應是從冷兵器時代進化到核子時代,殺傷力只有更大。柳鈞的騰飛只會變得更加像石塊前的雞蛋,如果他繼續這麼蠻幹的話。”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為無法放棄而繼續研發東海一號,我很喜歡,我會資助他。我還是比較相信這種人手中拿出來的產品。我的東海一號需要的就是這種痴情種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個鬼臉:“哦,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覺很好?早不幫忙晚不幫忙,就垂死時候伸手,更顯你身形凜然。”

宋運輝笑笑,不予反駁,家裡嘛,讓她去做老大好了。宋運輝只是叮囑太太繼續觀察,看這幾天內柳鈞是做姿態,還是真抓。

騰達工廠的管理人員終於忍不住了,他們找到柳鈞,要求加大工作負荷。好好的全新裝置,卻閒置幾乎一半的產能,完全是因為流動資金跟不上。產能閒置,人員工作時間不夠,意味著人均產值無法拔高,那是關係到大夥兒的切身利益——工資獎金啊。可今天又看到老闆手裡不是沒錢,而是把錢投入到無底洞一樣的研發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廠管理人員忍無可忍。柳鈞做了近兩個小時的思想工作,拿塊黑布將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謊,無非是要說明研發中心目前試製工作的一本萬利。他看到騰達管理人員一臉的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讓大夥兒耐心等三個月,三個月為期,很快就出結果。

當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經。崔冰冰得知柳鈞打算將新得承兌匯票中的一半用到東海一號分段研發,也是筷子舉在半空好半天,盯著柳鈞默然。

“你高興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資人你爸呢?你問過你爸沒有,你這是在把騰飛往死裡折騰。還有我以權謀私給你拿出那麼多貸款,萬一,你想過我的後果沒有?”

“阿三,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釋,下午梁姐也問我理由,我說不上來。可是說真話,我無法不繼續下去,我跟譚工他們一樣,滿腦袋都是東海一號,我們有很多想法需要繼續驗證,不繼續的話……不繼續的話……”柳鈞又噎住,找不出說辭。夫妻倆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幫說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鈞繼續想,她一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柳鈞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釋,畢竟這是重大決定。可是他絞盡腦汁,總不能說不繼續這等於收割他靈魂吧?正好外面大門被拍得山響,也不知誰不按門鈴那麼沒規矩,柳鈞本能地心頭大驚,連忙跳起身開門去。崔冰冰也驚,將淡淡的小飯碗交給保姆,跟出去看,工廠大事小事不斷,夜晚拍門聲必定沒好事。

卻是譚工活蹦亂跳地站在門外,雙手像捏著指揮棒一樣舞動:“柳總,今天狀態奇佳,你趕緊來看,我計算機模擬模擬輸出曲線……像回事了。真的,這回再不是狼來了,你快去看。”說著就抓柳鈞去實驗室。

崔冰冰看譚工那麼大一個男人掛著卡通人一樣燦爛無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隨口賢惠地問一句:“譚工還沒吃飯吧?”

“吃什麼啊,吃什麼啊。”即使柳鈞已經跟上,譚工依然一隻手抓住柳鈞手臂往實驗室拖,彷彿嫌老闆走得還不夠快。等崔冰冰轉身進去飛快拿一盤南瓜餅出來想給譚工充飢,兩人早已走不見了。崔冰冰端著盤子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回來不急於吃飯,拿起手機給柳鈞發一條簡訊,很簡單幾個字:“甭解釋了,若不行,我養你。”

但柳鈞根本就沒聽見簡訊提示,他和譚工等一幫人一起盯著計算機大螢幕,看模擬模擬演示。

“x條件群……嗯,這個在,這個為什麼……好……好……好……有的……,然後y條件群……”柳鈞對這些模擬模組瞭若指掌,在譚工指點下,他一項一項地檢驗,而不是先看結果。等所有條件群都檢視完畢,他心中已經明白靈感出現在哪兒,譚工在孫工、廖工的協助下,揪出一條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變數。這條變數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應該還有什麼沒考慮進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個什麼在哪兒,於是一次次地出現工況變動之下的輸出誤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將這條隱藏的變數嵌入模型,於是就出現了令譚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輸出曲線。

柳鈞閉目想了一下,輸入一個極端工況引數。很快,結果出來。譚工放肆地大笑:“這個我早想到了,早驗證過了,柳總你再想,再想,看能難倒我不?哈……你不用輸入啦,這個工況我也做過。是吧,小柯你們做證明。”譚工摩拳擦掌,將袖子擼上擼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鈞後面跳來跳去,嘴裡念念不絕的都是他已經測試過的各種工況資料。

柳鈞側耳細細捕捉譚工吐出的每一個字,慢慢地,手指脫離鍵盤,蒙在臉上。彷彿是螢幕調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熱辣辣地難受,眼淚剋制不住地從指縫間漫溢位來。因為柳鈞知道模擬模擬的成功,幾乎是突破一重最難的關隘,越過這重關隘,結局就實實在在地出現在眼前了,距離可測。而不是他們原來鑽在瓶頸裡看結局,只知道結局遠遠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可是,有誰摸得到地平線的邊兒?他們不斷地朝著地平線的方向跑,可地平線永遠在看得見的遠方,卻永遠觸控不到。好了,現在好了,他們突破最盲目的布朗運動,終於走出線性軌跡。這一步,邁得多不容易啊。

後面的譚工還在喋喋不休:“前幾個月我們不是沒錢做試驗嗎?那就坐草坪上聽著鳥叫空談,我們下盲棋一樣地空談,我們說大傢什麼都別拘泥,說出來的東西再弱智也不許笑話,反正是盲棋,死無對證。可是我們老的不行,沒小的們有想象力,我們再無聊也想不到的變數,即使夢話也涉及不到的領域,小的們卻信口開河什麼都敢說,天花亂墜的變數在他們眼裡彷彿是常量。孫工最勤快,他一點兒沒把我們的無聊扯淡當遊戲,他竟然記下一條條荒誕無比的設想,回去一條條地排除。老闆你相信嗎?一個頂尖的科學家竟然拿荒誕設想當回事,而且想方設法地驗證,實在無法透過驗證了才給予排除。後來廖工也加入,再後來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們利用業餘時間默默做這件事整整做了四個月,從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沒放棄。這才能揪出一條接一條鬼一樣的變數。世上哪來什麼運氣,這世上只有傻子才能撞大運,為什麼,因為只有我們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終於將小機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來了。噯……老闆你咋啦……”

“我幸好沒辜負你們的努力,幸好,幸好。”

誰都聽得出柳鈞嗓音的沙啞,誰都猜得到柳鈞在蒙面哽咽,大家都驚住,本來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譚工,看看失態的老闆。剛才口舌靈活的譚工忽然舌頭打結了,不曉得怎麼說才好,一名手下在手心寫“勸慰”兩個字提示譚工,譚工剛想說,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嚨一痛,淚盈於睫。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些日子還進展順利,可到了春節後忽然什麼都堵住,他們在一團漆黑中頂著旁人的懷疑費力摸索。若不是老闆的理解和支援,他們早被人罵飯桶了,哪兒捱得到現在?老闆從來沒有辜負他們,而是他們實在愧對老闆的善待,綜合起來他們的心理壓力很非人。

柳鈞抹一把臉站起來:“走,喝酒去,我請客。我靠他東海一號八輩子祖宗,今晚不醉不歸。”他拉起譚工,見譚工也眼淚汪汪,笑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當回事,大聲一個個叫出在場同事的名字,招呼大夥兒跟上。走到外面,又狂叫他老婆阿三,讓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沒聽見,柳鈞就打電話叫。崔冰冰拿著手機莫名其妙地走出來,看到一小群人在黑夜中群魔亂舞。崔冰冰即使不懂技術,猜不到他們做了些什麼,卻也立刻猜到他們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聲聲地尖叫,她何嘗不是東海一號分段研究專案組的一員?

第二天,整個研發中心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裡,秋天的陽光很透亮,透過譚工分管的實驗室大玻璃窗,照到窗內的人頭簇簇,孫工連聲說終於可以戒菸了,他還真是將口袋裡的煙盒摸了又摸,死忍著不拿出來。不過兩個重頭人物缺席,譚工與柳鈞都還在呼呼大睡,一方面是昨晚宿酒未醒,一方面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終於得以放下重擔,無牽無掛地睡個安心覺。

柳鈞吃中飯時候才起來,一夜睡實睡透,整個人神清氣爽。摸出手機調回鈴聲,見上面無數未接來電和簡訊,便一邊吃飯一邊翻看簡訊。看到崔冰冰那條“我養你”,柳鈞須得腦子轉個彎,才能想起她是在昨晚什麼樣的狀況下發這條簡訊。才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已兩重天地,柳暗花明,令人無法不感慨萬千。老婆對他真好。

未接來電中有宋運輝的,打來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分,可見是一上班就找他。這麼急,會不會是昨晚梁思申回去說了些什麼。不過昨晚開始柳鈞胸中底氣十足,他不用做任何心理準備就回電過去。

接電話的是宋運輝的秘書,秘書記錄來電之外,與柳鈞聊了幾句。前陣子檢修分公司根據宋總指示,趁維修淡季對集團所用的裝置進行使用情況調查,經過各車間一級級的反饋收集,以及彙總比較研究歷年維修單子,透過對同類產品在不同使用場所運作情況的橫向比較,取得非常詳盡科學的使用情況報告。結果基本上不出大夥兒的預料,國外大品牌產品獲得綜合高分,但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結果,那就是私企產品品質的異軍突起。作為一家大型國企,以往大家心中有一個普遍印象,那就是私企是草臺班子,非不得已才使用私企的產品。可是隨著近年私企的遍地開花,他們不得不經常採購私企的產品,但為了明哲保身,他們為此制定不少規避制度,實際上在有選擇的情況下經常回避使用私企產品。這回的調查可以說給大夥兒上了一堂課。比如騰飛的品質評分並不亞於眾多國外知名品牌,但價格明顯有優勢了許多。公司總結會上提出,此次調查指明一處明顯的成本控制點,各部門有必要立即針對此次調查進行相應的佈局調整,有效挖潛,降低成本,以科學化的管理藝術來提高利潤率。秘書則是笑嘻嘻地對柳鈞說,騰飛等一些私企的機會來了。

柳鈞對此調查大感興趣,並不僅僅是有興趣瞭解自己產品的評分明細,而是非常想了解東海的詳細調查框架,哪家企業不是將控制成本列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辦法,大約很少有希望企業長治久安的老闆總是往職工工資、職工加班時間等上面打損主意,誰不向往以科學、藝術的管理獲取回報呢?秘書答應給柳鈞傳真詳細資料。

柳鈞終於還是深吸一口氣,道:“雖然我著手的東海一號分段還沒拿出最終結果,按說不該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實在太高興,昨晚開始,我接手的這一分段已經只是時間問題,請通報宋總,他不需要為這一分段操心了。”

秘書聽了大為驚訝,欣喜之餘不禁向柳鈞披露一段實情,原來宋總為東海一號國產化專案揹負巨大壓力。因為東海一號國產化專案工期長,前景不明,卻又投入巨大,甚至遠遠超過成套引進國外頂尖裝置的價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風言風語,有說宋總好大喜功的,也有說宋總渾水摸魚的,還有說宋總不願進京當鳳尾因此拿東海一號做擋箭牌的,怪話風涼話不少。更因為東海一號的國產化將實際損害到某些國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國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這段時間裡也是活動頻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從系統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動直接而有效,對宋總造成實質性壓力,宋總目前面臨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個分段研發專案的成功報喜,都是世上最好的訊息。秘書相信,宋總一定會非常高興於聽到這個好訊息。

柳鈞目瞪口呆,他原以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宋運輝永遠鎮定的背後是舉重若輕。他忽然發覺他遇到困難就到處求救,百般糾結,顯得非常淺薄。

幾乎是才剛放下給宋運輝秘書的電話,申華東的電話就急著鑽進來,申華東開口就抱怨一早要麼是手機沒人接,要麼是正在通話。柳鈞大言不慚:“嘿,昨晚酗酒加睡懶覺,我剛醒,生活很美好。”

“嚯,很難得啊,既然這麼有閒,幫我看一份資料,我已經發你電郵了,我們準備收購一項技術,前期論證已經告一段落,最終拍板前我希望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把我們這邊的一些意見也發在附件裡,你幫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華東說的時候,柳鈞就轉動電腦滑鼠將頁面切換到電郵,很快下載了兩個附件,開啟看到內容。“何不自己投入資金研發呢?你買技術的這筆大錢足夠你把這套技術做成了,你那邊的研究人員應該具備這點兒實力。”

“自主研發!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發,可我給你看的這個大專案若是拿來自己研發,週期長,投入大,最後能不能出結果難如中獎,幾年後出結果還有沒有市場,更是跟賭博一樣難料。再有你這個榜樣每天在我身邊晃著,我還是省點兒心搞引進消化吧。起碼經濟效益比你更好。你別生氣,我是學經濟的,我沒有科技方面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面教材了,這世道。不妨告訴你,昨晚我們成功了……”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投入多少,你可以獲得多少利潤,產品什麼時候被盜版。最後問你,經濟效益如何?”

柳鈞被問得悶聲不響,這麼多年的研發工作,這麼多年的智慧財產權遭遇,以及騰飛以自主研發為倡導的成長模式,時至今日的成就與其他企業的對比,林林總總,旁觀者清,誰有權力否認申華東的選擇?畢竟大家都不是國家出資的研究機構,而一家企業,尤其是一傢俬企,你還能讓老總在眼下的社會環境下做出何種選擇。

幸好,柳鈞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的偶像。偶像宋運輝很快來電,詳細詢問昨晚的進展,以及未來將在多少天內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趕在明年東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將模擬變為成品,放到東海現有的生產線上試運作。

柳鈞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們實驗室的速度,只要兩個月就能轉化為成品。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申請專利。”

“穩妥起見,你先把好事隱瞞幾天,最好先把與安總籤的合同了結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書面材料,以防萬一。當然,申請專利的相關工作可以在小範圍內先做起來。這幾天非常關鍵,你一步不能走錯。”

柳鈞聞言如醍醐灌頂,連連應是。

“本來早上找你,打算彙總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貨,給你打包一份大合同,東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貨,讓你拿去找銀行開份承兌,現在看起來不用了,總之還是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隨時通知你出貨吧……”

“不,宋總,要,很需要,下一步轉化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試執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謝謝宋總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謝。我什麼時候去東海籤?”

“下禮拜三你過來。我到時候再給你一份名單,包括全國和第三世界地區需要類似東海一號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來了。你企業小有企業小的優勢,你的優勢在於短小精悍,掉頭快速,你一定要發揚你的優勢。這個市場不小,好自為之。”

跟宋運輝通話往往是簡短扼要,幾乎不用運作面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錶格。柳鈞總是要等電話結束後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頭或者愁眉苦臉,因談話壓縮得厲害,當時都來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鈞回味之餘,發現宋運輝的言語中似乎並沒有透露出過度興奮,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額頭,如他昨晚與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運輝恐怕終其一生也做不出來吧。多麼可惜。

與宋運輝短短不到十分鐘的電話,便決定了柳鈞對這一年剩餘部分時間工作的安排。柳鈞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為什麼他總是這麼忙,為什麼人家就能舉重若輕?

與東北那邊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結了,對方自己心虛,主事者並未出來見柳鈞一面,甚至公司員工跟柳鈞說起新老闆不大來公司,大多數是委託新總經理來管理。柳鈞只聽不說,拿了書面中止合同的文字就趕緊回家。回來依舊不敢聲張,悄悄地開始申請專利,也悄悄地打造樣機。宋運輝給的合同果然在銀行暢通無阻,很順利就為柳鈞開得大筆承兌匯票。有此匯票相助,騰飛與騰達終於脫離緊巴巴的境地,得以開足馬力執行。

天越來越冷,而研發中心的情緒異常飽滿而熱烈,連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這裡的溫度,衣著越來越簡單,漸漸地甚至取下隱形眼鏡,頂著無框眼鏡梳一把馬尾巴過來上班,兩個孩子的媽看上去像個女大學生,在譚工的小組做計算輔助。崔冰冰眼紅得要命,纏著梁思申要美容護膚秘方。待得梁思申毫無保留地傳授,她立刻蔫了,回來跟柳鈞學舌,她覺得這不是尋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臉上玩化學,為了護膚將高等化學給啃透了,難怪她這個文科生總是護得不是地方。柳鈞申請替太太學高化,崔冰冰忙不迭地拒絕,害怕她挺男人味兒的丈夫一旦沾染上化妝,就給隨男化妝師的大流了。她寧可繼續在黃臉中茫然地摸索,她認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變為黃臉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但終於有一天,危機降臨。有女友向崔冰冰報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鈞與一年輕女子喝咖啡,談笑甚歡,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學生妹的噁心場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鈞審問。柳鈞招供那是嘉麗昨天拿錢給他。崔冰冰虛驚一場,可是吊起的一顆心依然難以平復,她心裡很有疑問,一個女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同齡男子如此信任,這算是一種什麼感情,這算是正常嗎?崔冰冰有疑問就提,一點兒不肯忍氣吞聲委屈自己。

柳鈞心裡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親兄弟,嘉麗似乎也不該對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負。看起來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麼樣,拿回家的家用有減少。這個月嘉麗才給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後拿錢就走嘛,還喝什麼咖啡聊什麼天,你這樣做會犯錯誤。”

“你想想你說的這家咖啡店在哪兒,不就是在他們家小區門外嗎?我這是不好意思一個人上門去,才把人約出來到下面咖啡店接頭,我總不能跟嘉麗約在牆角見面,然後她遞給我一包錢,我往懷裡一掖就走,你說這鬼鬼祟祟像什麼。”

崔冰冰一聽就笑了,此事揭過。“這幾天房地產有點兒低潮,我們銀行辦出去的按揭貸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這兩個月怎麼完成任務。估計宏明那兒資金吃緊了,我很懷疑他的貸款好大一部分是貸給做房地產相關的人。不過不礙事,年底嘛,銀行放貸額度在上半年用盡,下半年沒錢可貸,所有靠貸款維持開銷的公司都吃緊,暫時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這幾天是他放貸最火爆的時節,害得他把自家的錢也放出去了。”

“對了,聽說一位做房地產的老闆破產,會不會與這幾天的房地產吃緊有關?”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面有人捂著攔著才最近爆出來。那家是賭博賭光的,聽說還與楊巡是好朋友,經常相約一起去澳門賭。這幾年只有聽說開新房地產公司的,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有房地產公司倒閉。賭博的,哪個到頭不是輸?我已經聽說好幾個人賭輸公司。都是這幾年錢多了燒的。”

“不不,有時候去賭場只是散心,男人去澳門賭,女人到香港血拼,一樣是花錢。”柳鈞不禁想到他差點兒也進去賭場,那還是楊巡把他攔回來的呢。當初若是他進了賭場,萬一一賭上癮了呢?

“怎麼一樣。也怪我們國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幫人富起來後都不知道怎麼花錢怎麼玩,想來想去最後還是黃賭毒。哪像你和東東這幫人,多的是地方花錢,唯恐錢不夠多。還有梁姐。其實錢宏明也不懂享樂,別看一身洋氣,內心也整個兒一土鱉,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來老子是有錢人的感覺。哎,你是不是特希望楊巡也賭光家財?”

“以前想,現在不想了。說到有錢了,咱今年也有餘糧了,要不要給你買輛梁姐那樣的跑車?你那帕薩特都開好幾年了,早該換掉。”

“不不不,不要跑車,梁姐那車子開快容易開慢難,但開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嗎?我得買輛耐撞的,車身高的,要麼……”

“路虎?悍馬?就你這水平,開那種車倒車入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崔冰冰賊眉鼠眼地訕笑:“反正你定,你得給我找出又小巧又經撞又拉風又兇猛的……”

“同志,高中物理動量公式還記得嗎,v,質量乘速度,撞擊的時候動量守恆,你讓我上哪兒找質量小又耐撞的車子去。或者……手扶拖拉機?”

說曹操,曹操就到,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柳鈞拿不拿得出五百萬現金。“只要二十天,轉個頭寸就還,很穩。是個老戶頭大戶頭,要不然我也不會到處打電話幫他解決,我不願意他接觸別人後與我這兒脫鉤。柳鈞你千萬幫幫忙,只要二十天,不會多一天,這個人的信譽一向良好,而且五百萬對他也不算太多。”

柳鈞沒多想什麼:“行,不過我只能拿出三百萬給你,其餘你得自己想辦法。”

“ok,幫我把大頭解決就行了,就這樣,我明天上門取錢。你問問阿三怎麼拿出三百萬現金,不能開支票,法人之間不能借貸,支票無法走賬。我還得打幾個電話找錢,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剩下兩百萬解決掉。這幾天問我借貸的人好多,我真是分身乏術。”

果然是崔冰冰說的年底普遍資金吃緊。不過崔冰冰責怪柳鈞不該問也不問清楚就把錢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萬。柳鈞笑道:“宏明在我這兒,三百萬的信譽總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給他的肯定是五百萬。不用擔心。以前宏明借給我的時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時候,宏明從來是眉頭不皺就接濟我。朋友嘛。”

“他那行風險大,不像你廟大資產多。算了,三百萬就三百萬啦,誰讓我是賢妻良母呢。錢宏明這錢掙的,我不能替他細算,一算我得眼紅吐血。”

錢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後,將三百萬原原本本交還柳鈞,還給了一大筆利息,說他只是經一下手,既然是柳鈞的錢,那麼利息就全歸柳鈞拿。柳鈞一看利息數目,大驚,這才二十天,才三百萬的數。他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恨不得砸鍋賣鐵再湊一筆錢全交給錢宏明去放貸,這錢賺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廠子好賺得多。

錢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後資金寬裕了,可以放到我這兒來,我替你放出去。許多資金寬裕的國企就那麼在做。”

“我……剋制,剋制。”

錢宏明更是放聲大笑:“放債又不是洪水猛獸,只不過是對國有銀行放貸的有效補充而已。噢,你是擔心佔用你搞科研的精力?與以前炒期貨時候不同,這個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歸你。你總得想個辦法有效運作你的閒置資金吧,我相信你手頭閒置資金會越來越多。”

柳鈞給自己的剋制找理由:“我不會有閒錢,我很快就得將某些騰飛的裝置轉移到騰達去,給騰飛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強的裝置。那些裝置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銀子打造出來的,我還愁錢呢。”

錢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傳你的東海一號,很快你的融資能力將大增。我這兒有不少現成的例子,其實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閒置資金,不過是有些公司融資能力強點兒,從銀行低成本貸款得來的錢放出去吃高息,掙息差,算是不勞而獲,多爽。”

“我融資能力已經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園區裡的研發中心,地價評估升值很快,即使銀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貸款也已經猛增。其他兩塊坐落在工業區的升值就沒那麼快了。”

錢宏明簡直是搖著頭笑了:“阿三那銀行人士難道沒給你開竅嗎?這樣吧,我先在你這兒定個號,我的外貿公司雖然附屬於國企,不過開信用證的額度還是不夠我用。哪天借你的額度一用,我算代理費給你。”

柳鈞爽快答應。他一直進口裝置,也有進口原材料,經常問銀行開幾百萬人民幣的信用證,不過他估計錢宏明要的不止這個數。但既然錢宏明開口提出,他當然不會拒絕,幫朋友是應該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說可行,銀行融資額度閒著也是閒著,閒著反而影響來年貸款額度,不如這麼用出去,只要用的地方得法,資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說這話的時候,崔冰冰面前是三百萬出借二十天得來的利息,她將一沓鈔票捻來捻去,連她這個在金融界見多識廣的人都連連搖頭,對於有些人來說,錢真是太容易賺了。

柳鈞需要使點兒勁才能不去想掏錢交給錢宏明打理的念頭。好在東海一號分段進度一日千里,已經轉移到騰飛的試製裝置日趨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鈞更多關注還是放那兒了。幾個部門幾乎是你追我趕地搶進度,彷彿恨不得一天建成羅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個下午跟著大夥兒做事,一起感受難得一遇的激動。她終於開始有點兒理解柳鈞當初為什麼彈盡糧絕卻不肯放棄,睜著眼睛往火坑裡跳。眼前這幫人廢寢忘食的激情,總讓她想起丈夫久遠前的照片,一張稚嫩而嚴肅的臉,一雙因裝置執行成功而興奮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難怪她丈夫總是那麼理解柳鈞,原來是過來人呢。

終於萬事俱備,柳鈞請梁思申轉達,有請宋總過來看裝置試執行。梁思申並無隱瞞,笑道:“我每天告訴他進度,他知道這幾天可以下線,推遲出差等著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宋總,送重禮又怕褻瀆宋總,反而給宋總造成不利影響……”

“別,千萬別送禮,我們夠吃夠用。他跟你只是臭味相投,他純粹只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所做的事……與你其他朋友只是因為你這個人而與你交好,沒什麼兩樣。你會因此送朋友重禮嗎?”

柳鈞訕笑,是,他總跟崔冰冰說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卻說不是,鐵桿朋友完全是因為個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誼其實是個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宋運輝大駕光臨試執行現場,一起來的還有東海集團幾位技術骨幹。柳鈞胸有成竹,新裝置則是不負眾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東海集團來人一再提出苛刻的執行條件下,一次次拿出合格引數的產品。柳鈞眼看東海集團拿出的苛刻條件都難不住他的寶貝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跟誰說話都是以“哈哈”開頭,拍著裝置喊“寶貝”,不過誰也沒覺得他的形象怪異,在場的騰飛同事沒一個是正常的,年紀輕的更是時不時扭一下屁股聳一下肩,喜悅的神情蓋都蓋不住。

東海人的態度則是穩重許多,他們雖然也喜上眉梢,可還不至於跟著騰飛人手舞足蹈,因為他們的老大是不苟言笑的宋運輝。柳鈞此時也不管場合了,到處“哈哈”,不過看到人家東海人聚一起討論的時候,他還是“哈哈”地離遠一些,他有點兒忌憚宋運輝。

過一會兒,宋運輝招手讓柳鈞過去:“小柳,連夜拆下來,明天就運到東海去,有沒有問題?”

柳鈞慣性地又是一聲“哈哈”,不過這聲“哈哈”有失圓潤,因為他大為驚訝:“連夜拆下來是沒問題,可是拿去你們那兒有用嗎?其他配套裝置還沒到貨吧。”

“我們剛才讓你測試的幾個工況是其他裝置上的,很不錯,你的寶貝很廣譜,都能應對下來。我們有一套最早的國產裝置,這幾年一直在對它整改,以期跟上現在產品的質量要求,如果你的寶貝頂替上去,可以對產品質量產生不小影響。也同時,算是對你寶貝的現場執行磨合吧,有什麼新裝置常有的問題可以及時發現改進,省得正式配套東海一號後添亂。”

“哈哈,沒問題。不過宋總最好給我一禮拜時間,再給我舊裝置所涉及的具體執行引數,我們可以有針對性地做一些小改動,以更適應舊裝置的執行。因為我們這套的設計基本上是以最符合東海一號設計引數為指導的。”

有位東海高工插了一句嘴:“哦,還有這個講究?”

“哈哈,這是高精度產品的必須。我們必須透過對材料的各種處理,以保證裝置每一個零件的使用壽命。引數的不同,必然導致某些零件的執行狀況產生稍許差異,我們必須根據工況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強,在某些部位則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們有強大的資料庫做後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說明書中明確做多少產量後需要更換某些部件,我們就得百分之百照做?”連宋運輝都將信將疑地問了一句,雖然他是親眼見識過柳鈞那龐大的有一大間中心機房的資料庫。

“哈哈,是的,寶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試驗資料做依據,絕非信口開河。”

“牛!”東海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因為同樣的情況,他們只在國外裝置上見識過。

“哈哈,不牛。其實我們的東海一號肯定不可能完全國產化,我們用的好多材料必須進口,否則沒法保證材質。但我只能做到這一步啦。”

“放心,像騰飛一樣的企業會越來越多。總有一天我們會實現真正徹底的國產化。”

對於宋運輝的這句話,柳鈞心裡持一定的保留意見,像騰飛這樣的企業真是越來越多了嗎?不,他不覺得。他還記得小的時候躍進廠才那麼小,可也有像模像樣的一個技術科,技術員雖然並不怎麼樣,可經驗很豐富,自己繪圖設計,自己製圖曬圖,很有自主智慧財產權。起碼那時候畢業的大學生以成為工程師為榮,不像現在——當然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最聰明的人都去了掙大錢的行業,比如金融業。很少有人的志向是工程師,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從基礎做起,熬上好幾年才熬成能單獨上崗的工程師,現在人的誘惑太多了,除非是對設計製造有一份痴心的人,他還真沒見過幾個沒痴心的聰明人能在技術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騰飛科研人員的工資普遍很高,可問題是,一個聰明人在營銷金融等領域卻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機械製造行業做個合格的工程師卻需要好幾年,因此工程師的目標誘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這個社會每年春夏之際,總有大量大學生哀嘆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一方面是他騰飛找不到幾個安心做工程師的應屆畢業生。現狀讓柳鈞很難相信製造業的前途有什麼光明。

更讓柳鈞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嚴謹的人是那麼的少,而且不受鼓勵,反而弄虛作假卻越來越少被追究,越來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現在的人對過街老鼠很漠然。

這不,在研發中心實習的研究生很快就將騰飛試製成功的好訊息彙報給導師,當晚,曾經與柳鈞在研發中心並肩作戰,但轉身就將技術帶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鈞,跟柳鈞商談合作發表論文,申請國家科技發明大獎。柳鈞至此才終於收起笑了一天的“哈哈”,閉上傻愣愣地張了一天的嘴。但是權衡之下,柳鈞同意簽名合作。因為他無法免俗,騰飛這種孤魂野鬼一樣的私營公司需要國家大獎來支撐門面,擴大影響,獲得政府支援。而理所當然的,評審大獎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專家和專家的朋友,每一個圈子發展到頂部,都只是有限幾個人抱成的小集團。

柳鈞唯有安慰自己,起碼那些專家還是做過貢獻出過力的。可是他心裡對專家們一聲嘆息。嘆息歸嘆息,他還是積極與那些他曾經尊敬的師長們合作,一起拿出論文。他將所有的腹誹藏在心裡,最多與妻子說說。

因此,學術界很快響起騰飛的聲音。專家們在各種場合唱響東海一號的革命性研發成就。宋運輝也介紹行業頂級會議讓柳鈞派人去參加,柳鈞都請上那些專家。榮辱呢,那是看不見的。有的是狼狽為奸,互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專家們反而成了東海一號分段研發專案的最好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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