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涼的心情糟到極點。
倒不完全是因為醫鬧,這種事遇到多了除了心越來越冷之外,能調動起來的憤怒情緒反而少了。
他憤怒,是因為林主任的態度——這個迂腐地做了一輩子外科手術的醫生在遇到這件事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保護自己的手。
而且還因為他最後挑釁病人家屬的行為,把他壓在辦公室裡罵了一個小時,明明他自己的脖子還有紅色勒痕,明明他的老婆孩子在聽說這件事後正在拼命給他打電話。
林主任不在乎醫鬧,他只在乎應該用什麼方案治療病人,他只在乎他教的學生有沒有進步。
程涼自認自己這輩子都達不到這樣的境界,結果林主任在被拿刀挾持之後第一件就是教育他,教育他作為醫生這種情況不要強出頭,萬一刺激了病人家屬,對方手裡還有刀。
他說,不值當。
這樣的厚重情感讓他憤怒。
為林主任憤怒。
“為什麼是我?”他問林主任,難得地認真,“您的學生那麼多,資質比我好的也很多,為什麼只有我?”
一直被林主任帶著,給他各種旁人眼紅不來的機會,嘔心瀝血地教他。
而他,卻像一塊頑石。
“比你資質好的人都沒有你簡單,比你簡單的人又沒有你那麼紮實的基礎。”林主任對程涼的問題向來有問必答。
程涼簡單,物慾小,資質不錯,是他能找到的最適合繼承他衣缽的學生。
只是他還沒開竅,他太簡單了,所以他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有距離,所以很多事情他無法想通也很難真的上心。
“醫生是特殊職業,能碰觸到生死,能看到人性至惡。”林主任脖子上的勒痕紅得刺目,“這樣的職業想要堅持有滋有味的做下去,是需要信念的。”
“有些醫生的信念是救死扶傷,有些醫生的信念是鑽研技術。我到了現在這個年紀,除了救死扶傷之外,剩下的就是教育學生了。”
外科醫生能手術的全盛時期並不長,一代代傳承,讓年輕人少走彎路,是林主任現在的重點。
“你得找到你的信念。”林主任最後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結果程涼的心情就更糟了。
他明年就三十歲了,可他還是找不到他的信念,連信這個字都不知道在哪裡。
只覺得煩躁,和病人溝通煩躁,醫院人事煩躁,帶學生煩躁,每季度的評選煩躁。
經歷過下午那樣的事,晚上還得正常上班,更煩躁。
“這是手術中可能會產生的問題列表,這是手術後可能會出現的後遺症。”程涼用筆點著術前溝通告知書的條例,一條條地讀給盛夏聽。
“有問題隨時問我。”他讀到一半發現盛夏異常安靜,強調,“在這張紙上籤了字就預設你都瞭解並且認同上面的風險自願手術的。”
盛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是沒開口。
程涼定定地看了她一會,低頭又繼續開始自己宣讀過無數次的術前溝通。她那個朋友比她正常多了,把幾個看起來很可怕的字眼反反覆覆地問了好幾遍,出去的時候臉都白了。
盛夏看起來太鎮定,甚至有點心不在焉。
“簽字吧。”一張紙讀完不需要多少時間,既然病人自己都並不在意,他也提醒過了,就夠了。
程涼又開始煩躁。
“程醫生。”盛夏卻沒有接過筆,抬頭看他,終於開了口。
他們為了看告知書坐得很近,盛夏一抬頭差點碰到程涼的下巴,頭髮絲直接戳到了他的臉。
程涼的辦公椅不著聲色的往後滑了半步,客氣有禮的:“有什麼問題?”
原來不是不問,而是要把問題都放到一起問。
程涼也不知道是應該鬆口氣還是提口氣,他印象裡盛夏不是難搞的病人,但是今天的醫鬧讓他本能地草木皆兵。
“像我這種情況。”盛夏邊說邊斟酌措辭,“就是一個人在外地,父母親人都趕不過來的情況下做手術,是不是也可以委託朋友簽字?只要籤一份授權委託書就行了?”
程涼的簽字筆在手裡轉了一圈,微微蹙眉:“是的。”
這問題問得太像是挑事的前奏了。
他之前的惻隱之心白動了,這人還吃了他一個橘子。
盛夏安靜了一瞬,她在猶豫還要不要繼續問,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
“那麼……”她還是開口了,“像劉阿姨這種情況,如果找個她信得過的人來簽字,是不是也是可行的。畢竟劉阿姨現在是清醒的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這是她昨天上網搜術前溝通流程之後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劉阿姨如果在手術全麻的狀態下出現意外需要家屬簽字的話怎麼辦?她的家人,哪一個是真心想要救活她的?
程涼長久地沉默。
莫名地,他從下午就開始的憤怒情緒又開始燃燒,和煩躁一起,幾乎快要剋制不住。
“你明天要做的是膽囊摘除術。”他說,“雖然創口小,但是按照手術風險等級劃分,這個手術屬於三級手術,只比風險最高的四級手術少了一個級別。”
“這種手術,連我這樣高年資的主治醫師都得在上級醫師的指導下才能主持手術。”
他不該這樣的。
照著那張被醫務處法務處斟酌了無數次的告知書來讀才是最最保險的做法。
他不應該在下午經歷了醫鬧之後還頂風作案的。
但是心底的無名憤懣無法宣洩,看著盛夏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他的嘴巴開始有了自主意識。
“你入院之後持續低燒,慢性膽囊炎肯定會存在膽囊黏連,如果黏連嚴重造成腹腔鏡下膽囊切除困難,甚至可能會在術中改成開腹手術。”[1]
“膽囊是人體用來濃縮和儲存膽汁的器官,術後你的消化功能肯定不能和有膽囊的時候比,腹瀉消化不良的次數會比普通人多很多。”[2]
“這些,才是你需要問我的,需要在今天晚上考慮的問題。”
而不是問一個只是在一起相處了幾天的病房病友的情況。
“可手術是必須要做的啊……”盛夏被程涼這一連串話搞懵了,“我決定手術前去了好幾家醫院,做了很多檢查,都說我現在的膽囊情況必須得切除了。”
程涼:“……”
他得考慮轉行了,最近的心態崩到都得讓病人來勸他這手術是必須得做的了。
“我就是想問問劉阿姨這種情況是不是也可以在清醒的情況下指定委託人。”盛夏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既然決定要多管閒事,就得堅持到底。
“你要做嗎?”程涼問。
問得十分突兀,語氣詭異。
盛夏怔住。
“十五床是醫院常客了,她的家庭情況我們很瞭解。”程涼看著盛夏。
盛夏那個瞬間,彷彿看到了傍晚程涼麵對鬧事者的樣子。
“她身邊沒有你說的那種人。”
可以信賴,可以在危急時刻第一反應就是救她的人。
久病的人,永遠孤立無援。
“所以你要做她的委託人嗎?在她失去意識的時候幫她決定是否要繼續治療,幫她決定用哪種方式用哪種藥?”
“承擔她的生命,或者再好心一點,幫她解決經濟問題。”
這問題異常惡意,和他傍晚告訴那個持刀的年輕人,他的爺爺是死於失血過多,是明明能救活但是家屬不簽字所以活活拖死的時候一模一樣的語氣。
帶著憤恨,彷彿這個問題,程涼問的不是盛夏,而是他自己。
所謂信念,是不是就真的像割肉喂鷹的佛祖那樣。
他無法成為林主任滿意的學生,是不是就是因為他做不到那樣無私。
他看著盛夏瞪圓的眼睛,想到了這姑娘直播的時候對著鏡頭說這樣也太沒追求時的樣子,想到了她看完他拍的影片後一秒就理解後嘴角的微笑。
“抱歉。”程涼突然清醒了,“今天事情有點多,情緒不太好。”
他主動坦誠主動道歉,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問的問題是可以操作的。”他回答,像平時對待病人一樣,做個專業的醫生,“只要十五床找到合適的人選,在手術前是可以跟林主任溝通的。”
“還有沒有其他問題?”他問,又一次遞給她筆,“如果沒問題了,在這裡簽字就行了。”
盛夏這次接過了筆,她的字很好看,一筆一畫的筆鋒凌厲,和她溫和的外表很不像。
“你今天不吃糖了嗎?”她簽完字問。
程涼皺眉。
盛夏從病號服口袋裡掏出一支棒棒糖,不是他常吃的牌子,像是小賣部那種草莓糖,粉紅粉紅的一大顆草莓,盛夏捏著遞給了他。
程涼:“……”
“我天天看你吃糖。”盛夏把簽好字的告知書還給程涼。
她在樓下小賣部買的,她不愛吃糖,但是看到棒棒糖就想到了程涼,忍不住買了幾支。
“程醫生。”她說,“明天得辛苦你了。”
“我知道手術的風險,也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手術是必須要進行的,更清楚手術後可能會發生的後遺症。”
“為了健康,手術後我會清淡飲食,定時體檢,不會讓你的辛苦白費。”
這個讓他尤其心灰意冷的晚上,眼前這個女孩子給了他糖,還給了他比糖更甜的話。
安慰一樣。
“還有劉阿姨的事,也謝謝你。”她再次道謝,站起身放好椅子,轉身準備出去。
“盛夏。”程涼叫住了她。
“劉阿姨的事情,你不能做她的委託人。”程涼說。
就算他遇到的都是喜歡割肉喂鷹的佛祖,他也不能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跳入無底洞。
盛夏一怔,笑了:“當然不會,我跟她只是一個病房的病友。”
就算是劉阿姨本人,應該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個程醫生……
生氣彆扭的時候腦回路挺可愛的。
莫名地就和他這張厭世臉很搭。
程涼:“……”
他不知道盛夏走之前那抹微笑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看著盛夏留下來的棒棒糖,卻怎麼看都不順眼。
好像又被這丫頭戳了一刀,生疼生疼的。
“切。”他低低地哼了一聲,拉開抽屜,把棒棒糖丟到抽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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