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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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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沉寂|SILENCE

沉寂|SILENCE

在從巴克利灣到丹曼島的短程擺渡路途上,朱麗葉從她的汽車裡鑽出來,站在了擺渡船前端的夏日微風之中。站在那裡的一個婦女認出了她,兩人便聊了起來。這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兒了,人們多看朱麗葉一眼,便會琢磨以前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有時候也真的會記起來。她經常出現在省電影片道上,採訪有傑出事蹟的人物,或是熟練地主持專題討論,那個欄目的名稱是“今日話題”。她的頭髮現在剪短了,儘可能地短,染成了很深的紅褐色,以便與她眼鏡框的顏色相配。她經常穿黑色長褲和一件象牙白的絲襯衫,今天也是這樣,有時候再加上一件黑夾克。她現在都成了她母親會稱之為“非常搶眼”的一位女士了。

“真的得請你原諒。你一準是經常受到打擾的吧。”

“沒關係的,”朱麗葉說,“除非是我剛好看了牙醫出來或是有其他這一類的事兒。”

那個女的年齡跟朱麗葉大致相仿。長長的黑髮中間雜著一綹綹灰絲,沒有化妝,穿著長長的牛仔裙。她的家就在丹曼島,因此朱麗葉跟她打聽有沒有聽說過“精神平衡中心”。

“因為我的女兒正在那裡,”朱麗葉說,“她去那裡‘靜修’一陣子或者是上一個什麼課程,我不知道那是怎麼稱呼的。期限是六個月。六個月當中,這是我第一次決定必須去看看她了。”

“這類地方有好幾處呢,”那位婦女回答說,“他們總是來了又走,行蹤不定的。我不是說他們有什麼可疑之處。只是他們一般總是到森林裡去搞活動,你明白吧,與外界社會沒有什麼接觸。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有接觸,那還叫什麼隱退呢?”

她說朱麗葉必定是很想重新見到她的女兒了,朱麗葉說是啊,的確是很想的。

“我是個被寵壞了的母親,”她說,“她都二十了,我這個女兒,事實上,到這個月就是二十一了,可是我們一直都是黏在一起,沒怎麼分開過呢。”

那位女士說她有個二十歲的兒子,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八,另一個十五,有時候她真願意付他們點兒錢,讓他們去隱退,去一個也成,三個全走更是再好不過。

朱麗葉笑了起來,“還好,我就這麼一個。自然,我是不會保證不想把她裝在船上帶回家去的,哪怕就回去幾星期也好。”

這就是她發現自己很容易就陷入的那種溺愛卻佯裝生氣的母親們的談話(朱麗葉真的已經是個善於做出使人愉悅的反應的專家了呢),不過,佩內洛普真就是幾乎從未給過她可以埋怨的理由,如果讓她說實話,那麼此刻她想說的便是,一天沒跟女兒多少有點接觸都會使她覺得難以忍受,更不用說六個月了。佩內洛普曾在班夫☾1☽當過暑期女服務生,也曾乘坐大巴去墨西哥遊覽,還曾一路搭便車遠行到紐芬蘭。不過她一直都是和朱麗葉一起過的,分開六個月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兒。

她帶給了我歡樂,朱麗葉是完全可以這麼說的。倒不是因為她是那種能歌善舞,給人帶來陽光與喜悅,凡事都樂樂和和的女孩。我希望我培養的女兒比這樣的人要更優秀。她氣質優雅,有同情心,明智得像是在世界上已經有了八十年的閱歷。她天性就是深思熟慮的,不像我這般反覆無常。是有些內向,這一點像她父親。她還天仙似的美麗,和我母親一樣,也像我母親一樣有著那樣的金頭髮和白面板,只是沒有外婆那麼纖弱。她既強壯又高雅。挺拔豐滿,我得說,像一尊女像柱。一般人都以為我會妒忌她,可是這樣的心思我一點點都沒有。在沒有她在的這長長一段時間裡——從她那裡連一個字都沒有呀,因為“精神平衡”不允許通訊與電話聯絡——這整段時間裡我真是有如身在沙漠,當她的資訊傳來時我簡直像是龜裂的土地痛飲到了一場甘霖。

希望星期天下午能見到你。是時候了。佩內洛普的卡片上是這樣寫的。

是回家的時候了,朱麗葉希望這句話的意思是這樣的,不過當然,得由佩內洛普來表明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佩內洛普還畫了一張簡單的地圖,很快,朱麗葉就發現自己的車子停在一座老教堂的前面——或者說,一座有七十五年或八十年曆史的教會建築的門前,那上面塗抹的是灰泥,不像朱麗葉長大的那個地區的教堂那樣,通常都很古老,多少具有一種震撼力量。教堂後面是一幢較新的建築,有斜屋頂,正面全是窗子,樓前還有一個簡單的舞臺和一些供人坐的板凳,以及一片像是排球場的地方,場上掛著一面松垂的網。一切都顯得挺簡陋寒酸的,一塊以前清理出來的地皮如今正由刺柏和白楊在重新收復失地。

舞臺上,有幾個人在做木匠活——看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有一些人分成一個個小組坐在板凳上。他們都穿日常的普通衣服,不是黃袈裟或是這一類的服裝。有幾分鐘,沒有人理睬朱麗葉的汽車。這以後,才有一個人從板凳上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朝她走來。是個戴眼鏡、矮墩墩的中年人。

她走出車子,跟他打招呼,說是要找佩內洛普。他沒有說話——也許他們是有規定不跟陌生人說話的——而是點點頭轉過身朝教堂裡走去。很快,從那裡面走出來一個人,不是佩內洛普,而是個動作遲緩、身體沉重的白髮女人,穿的是牛仔褲和鬆鬆垮垮的套頭運動衫。

“見到你真榮幸,”她說,“快請進。我已經讓唐尼給我們準備茶了。”

她有一張寬闊開朗的臉,笑容既調皮又溫和,一雙眼睛朱麗葉尋思必定是人們稱為閃閃發亮的那種。“我的名字是瓊安。”她說。朱麗葉原以為會遇到一個像“靜安”這一類的法名或是什麼帶東方色彩的法號的,而不會是像瓊安這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當然,後來她想起了若安教皇☾2☽。

“地方我找對了,是嗎?在丹曼這地方,我是兩眼一抹黑呀,”她有意讓氣氛顯得輕鬆一些,“你知道的,我是來看佩內洛普的。”

“當然。找佩內洛普。”瓊安把人名拖長了,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念,像是帶點兒慶典的口氣。

教堂內部,高高的窗子上都掛有紫色布簾,因此顯得黑幽幽的。一排排座椅和別的教堂裝置都給清走了,卻掛起了最普通不過的白布幔,像醫院病房似的隔出了一個個私密的小間。朱麗葉被帶進去的小隔間裡沒有床,只有一張小桌和幾把塑膠椅子,還有幾隻架子,上面亂七八糟地堆了些散亂的紙張。

“很抱歉,我們這兒一切都還亂得很呢,”瓊安說,“是朱麗葉吧。我可以叫你朱麗葉嗎?”

“當然可以。”

“我很不習慣跟名人打交道。”瓊安就像做禱告一樣,把雙手合十放在下巴底下,“我不知道談話應該正規一些呢還是隨便一些。”

“我還算不上是名人呢。”

“哦,你是的。你千萬別這麼謙虛。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告訴你,我是多麼地欽佩你做出的成績。那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呀。而且是唯一值得看看的電視節目。”

“謝謝你,”朱麗葉說,“我接到佩內洛普的一張字條——”

“我知道的。不過我不得不抱歉地告訴你,朱麗葉,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想讓你覺得太失望——佩內洛普不在這兒。”

那個女人說那幾個字——佩內洛普不在這兒——的時候,聲音儘量放輕。你會以為“佩內洛普不在”不過是一個有趣的臆想,甚至是兩個人逗著玩時說的一句玩笑話。

朱麗葉不得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為之語塞。恐懼向她襲來,浸透了她的全身。果然不出所料呀。接下去她強打起精神來設法儘量處理好這件事情。她伸手在她的手提包裡摸索。

“她說了她希望——”

“我知道,我知道,”瓊安說,“她本來是想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事實是,她不能夠——”

“她在哪兒?她上哪兒去了?”

“這我可沒法告訴你。”

“你的意思是你說不出還是你不想說?”

“我沒法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好讓你放心。不論她去了哪裡,不管她決定做什麼事,對她來說,那都是正確的。對於她的性靈以及她的成長,那都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朱麗葉決定先不跟她計較這一點。性靈這兩個字讓她作嘔,什麼東西像是都能往這個筐裡裝,從祈禱之輪一直到大彌撒,她從未想到智力水平那麼高的佩內洛普居然也會捲到這種事情裡去。

“我倒認為我是應該知道的,”她說,“說不定她需要我給她送去什麼她的東西呢。”

“她的衣服用品?”瓊安似乎都抑制不住想要笑出聲來,雖然她立刻就將之淡化為一種溫和的表情,“佩內洛普眼下對她的衣服用品並不十分關心呢。”

有時候,在訪談的過程中,朱麗葉會覺得面前的這個談話物件心底懷著很大的仇恨,而在攝像機開動之前這一點是不明顯的。朱麗葉原來不怎麼重視的一個人,被她認為是相當愚蠢的一個人,卻往往會有這種力量。表面上嘻嘻哈哈,實際上卻對你恨之入骨。你需要做的是絕對不要顯示出你大吃一驚,也絕對不要表現出任何想要報復的敵意。

“我所說的成長,自然是指我們內心的成長。”瓊安說。

“我明白的。”朱麗葉說,直直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佩內洛普在她的一生中有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可以遇到很有意思的人——天哪,照說她並不需要去會見有意思的人物啊,她是隨同一位有意思的人物一起成長的,你是她的母親嘛,不過有的時候在某些領域還是會有所缺失的,孩子們長大後會覺得他們在某件事上有些缺失——”

“哦,是的,”朱麗葉說,“我知道孩子長大後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抱怨的。”

瓊安決心把那張大牌打出來了。

“精神領域,我必須提到這一點了,是不是在佩內洛普的生活中極端缺乏呢?我猜想她並不是成長在信仰堅定的家庭裡吧。”

“宗教並非不許談論的話題。我們是可以自由討論的。”

“不過也許是用你談到它時的那種方式吧。你們知識分子的方式?你當然是懂我的意思的。你是那麼聰明。”她還大度地加上一句。

“隨你怎麼說吧。”

朱麗葉明白,自己對這次談話,還有對自己的控制力,正在一點點地失去,很可能會完全喪失。

“這不是我說的,朱麗葉。是佩內洛普這麼說的。佩內洛普是一個可愛的好女孩,不過她是在極端飢渴的狀態中來到我們這兒的。她所飢渴的正是在自己家中得不到的東西。你又是那樣,過的是忙碌與成功的輝煌日子。可是朱麗葉,我必須告訴你,你的女兒一直覺得孤獨。她體會到了不幸福。”

“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在這段時間或是那段時間裡?既孤獨又不幸福?”

“這個問題不該由我來回答。哦,朱麗葉。你是一位看得很透的女士。我常在電視上見到你,我總是想,她怎麼能一方面把事情的本質看得這麼透,同時又能對人這麼和藹而彬彬有禮呢?我從未想到我會坐著面對面地跟你談話。不僅如此,還處在可以給予你幫助的地位上——”

“我想這一點你恐怕是弄錯了。”

“你覺得受到傷害了。你覺得受到傷害,這是很自然的。”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啊,是的。也許她會跟你聯絡的。不管怎麼說。”

佩內洛普的確和朱麗葉聯絡過,那是在兩個星期之後。朱麗葉收到了一張生日卡,是在她自己——佩內洛普自己——生日的那天,六月十九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那是你猜不出對方的趣味時你寄送的那種卡片。不是一張粗俗的逗樂式的卡片,也不是一張真正富於機智或是感傷味很濃的卡片。正面印著一小束三色堇,上面繫著一根紫色的細絲帶,尾巴上拼出了生日快樂這幾個字。內頁裡重複了這幾個字,只不過在四個字上端用金色加上了“祝你”與“非常”這幾個字。

沒有簽名。朱麗葉最初以為這是什麼人寄給佩內洛普的,忘了簽名了,是她拆錯信了。是某個在自己的檔案上存有佩內洛普名字與生日的人。沒準是她的牙醫,或是駕駛學校的老師。可是在她檢查了信封上的字之後,她知道沒有錯——寫的確實是她自己的名字,是佩內洛普親筆寫的。

從郵戳上也找不出什麼線索。那上面蓋的全是加拿大郵政這幾個字。朱麗葉有點印象應該是能分辨出信是從哪個省發出的,不過這就得去問郵局,拿著這封信上郵局人家很可能要你說明為何要這樣做,你又有什麼權利知道這些資訊。而且肯定是會有人認出她來的。

她去找她的老朋友克里斯塔,她住在鯨魚灣時克里斯塔也在那裡,當時佩內洛普還未出生呢。克里斯塔目前住在基茲西蘭諾的一所療養院裡。她多處患有血管硬化症。她的房間在底層,有一個獨用的小陽臺,朱麗葉就在那裡和她一起坐下,俯瞰著一小片陽光照曬著的草坪——沿著籬笆,紫藤開得正盛,把好幾個垃圾桶都遮蓋住了。

朱麗葉把丹曼島之行的整個過程都跟克里斯塔說了。她沒有告訴過別的人,也希望無須再跟其他人提這件事。她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在尋思佩內洛普沒準會在公寓裡等她。或者至少會收到一封信。可是等來的卻是——那張不友好的卡片——她撕開信封時雙手都在顫抖呢。

“那還是能說明些問題的,”克里斯塔說,“它讓你知道她沒事兒。別的訊息會接著來的。一定會的。你要有耐心。”

朱麗葉狠毒地談了談“大噸位教母”☾3☽的事兒。她先是挖苦地稱她為“教皇若安”,但是不太滿意,最後才決定這麼叫她。玩弄的是多麼卑鄙的手段呀,她說。在甜膩膩、不入流的宗教幌子的背後,隱藏的又是何等樣的邪惡與汙穢呀。佩內洛普竟會真的被她迷惑住了,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

克里斯塔提出,會不會是佩內洛普想在這種題目上採寫點什麼,所以才去的。是一種新聞調查之類的工作。那叫實地採訪吧。那種從個人角度出發——囉裡囉唆、突出個人色彩的新聞報道,眼下不是挺時髦的嗎?

調查六個月?朱麗葉說。佩內洛普要不了十分鐘就能把“大噸位教母”看得透透的了。

“是有點怪怪的。”克里斯塔也承認。

“除了透露給你的那點兒之外,你並不知道更多吧,是不是?”朱麗葉說,“連問了那一點點都讓我覺得噁心呢。這不就跟在海上漂流一樣嗎。我覺得自己傻傻的。那個女的就是想讓我顯得呆頭呆腦,這是明擺著的。就跟某齣戲裡一個角色脫口說到某件事情,大家全都扭過頭去避開話頭一樣,因為這事別人全都心裡透亮,唯獨她一個人不清楚——”

“現如今再沒有人演出這種戲囉,”克里斯塔說,“現在演的是,所有人在任何情況下全都是兩眼一抹黑。不——就跟佩內洛普現在不跟你說心裡話一樣,她也早就不信任我了。她幹嗎信任?她知道我遲早會告訴你的。”

朱麗葉靜默了一會兒,接著她慍怒地嘟噥道:“有些事情你可沒有告訴我。”

“哦,老天在上,”克里斯塔說,不過沒帶什麼怨氣,“別再提那件事了。”

“不提了,”朱麗葉同意,“總而言之,我現在情緒壞透了。”

“再忍一忍吧。當父母的總得經受這樣的折磨。總的來說,她給你的苦頭還不算多呢。要不了一年,這些事都會成為古代歷史的。”

朱麗葉並沒有告訴她,最後自己竟未能維持著尊嚴從“精神平衡中心”走出去。當時她別轉身子,哀求而狂怒地哭出聲來。

“她當時跟你說了什麼啦?”

大噸位教母站在那裡瞅著她,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似的。這肥婆把頭搖了搖,一種油膩膩、憐憫的笑容使她閉緊的嘴唇拉扯得更直也更長了。

真應該讓埃裡克看到現在的她。

她一直都是在這樣的心緒下想到埃裡克。並不是說她還沒明白埃裡克已經死了——這樣的情況一次都沒有過。不過,她在自己的意識裡卻總是不斷地提到他,彷彿他依舊是那個人,她的存在對他來說,比對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彷彿他依舊是那個人,她希望自己能使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而他也仍然是她要與之爭論、向之提供資訊並使之驚喜的那個人。她這樣做已經成了習慣,已經成為一種自發行為,以致他的死似乎都不能產生影響。

而且他們的最後一次爭吵也還沒有完全平息呢。她仍然對他的背叛記恨在心。如果說她現在稍稍有點愛賣弄風情的話,那也是為了報復他。

那場暴風雨、遺體的發現、海灘上舉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場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贊同的儀式,其實那跟埃裡克和她,仍然都沒有任何關係。

她得到了參考書圖書室的那份差事,她找到了勉強付得起房租的一套兩居室的公寓,佩內洛普繼續上託倫斯學校,當了一名走讀生。她們在鯨魚灣的生活畫上一個句號,她們給在那兒的生活拉下了帷幕。連克里斯塔都想搬走,她準備春暖時節也到溫哥華來。

這之前的一天,那還是在二月裡,朱麗葉下午工作結束後站在校園班車站的遮雨棚裡。下了一天的雨此時歇住了,西方露出了一抹青天,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泛出了紅紅的光,那兒是在喬治亞海峽的上方。這樣的白天變長、季節嬗變的跡象與預示,對於她,有著一種未曾預料到的摧毀性的效果。

她終於明白,埃裡克確實是死了。

彷彿整個這段時間裡,當她在溫哥華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都在某處等候,等著看她是否願意恢復跟他一塊兒過的那種生活。彷彿那一直都是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的專案似的。她來到此處後,仍然是生活在埃裡克震動的餘波之中,並未完全明白埃裡克已經不在了。他任何的一切都已經不存在了。而在一天天過去的再平凡不過的世界裡,對他的記憶已經在一點點消退了。

這麼說這就是哀愁了。她感覺到彷彿有一袋水泥倒進了她的身體,並且很快就凝結了。她幾乎都不能動了。上公共汽車,下公共汽車,走半條街回到她的那幢樓——她怎麼會住在這兒的呢?——就像是在爬一座陡峰。而且這一切她還絕對不能讓佩內洛普看出來。

在晚餐的桌子上她顫抖起來,但是又鬆不開手指好讓刀叉落下來。佩內洛普繞過桌子,幫她把手指掰開。她說:“是因為老爸,對吧?”

朱麗葉事後告訴幾個人——例如克里斯塔——這幾個字真是她所聽到過的任何人對她說的話裡最能寬慰她也是最有溫情的話語了。

佩內洛普讓自己那雙涼陰陰的手順著朱麗葉胳膊的內側上下滑動,第二天還打電話給圖書館說她母親病了。她一連幾天待在家裡照顧母親,沒去上學,直到母親康復。至少是,直到最糟糕的時日好歹捱過去了。

在那些天裡,朱麗葉把一切都告訴了佩內洛普。克里斯塔、那場爭吵、海灘上的火化(此前,她幾乎是奇蹟般地向女兒隱瞞了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不應當用所有這些事來加重你的負擔。”

佩內洛普說:“是啊,嗯,沒準是不應當。”可是又很大度地添上一句:“我原諒你。我想我也不是小小孩了。”

朱麗葉又重新進入這個世界了。她在校車站犯過的那種昏厥也還出現過,不過再沒有那麼厲害了。

在圖書館做研究工作的過程中,她遇見省電影片道的幾個人,接受了他們向她提供的一個職位。在那裡幹了大約一年之後她開始做訪談工作。她多年來的廣泛閱讀(在鯨魚灣的日子裡,這一點正是艾羅頂頂瞧不上眼的),平時對資訊的點滴收集,她的貪婪吸收與快速消化,此時此刻,剛好都派得上用場。而且她修煉出了一種自我貶損、淡淡嘲諷的姿態,看來這倒經常能起到極好的效果。在攝像機前,沒什麼事情能讓她怯場。雖然事實上她回到家後常常會大步地走來走去,發出嗚咽聲與咒罵聲,因為她回憶起哪件事上出現過一點小小的過失與慌亂,更加糟糕的是,在什麼地方還唸了別字。

五年之後,生日卡不再寄來了。

“這不說明任何問題,”克里斯塔說,“那些卡片之所以寄來,無非是讓你知道她還在某個地方活著。現在她尋思這個資訊你已經掌握了。她希望你別派什麼獵犬去追蹤她。如此而已。”

“我以前給她的壓力太大了吧?”

“哦,朱爾。”

“我不只是指埃裡克的死。後來又有了別的男人。我讓她看到了太多的不幸。我的愚蠢所造成的不幸。”

因為,在佩內洛普十四歲到二十一歲的這個階段裡,朱麗葉有過兩次愛情經歷,這兩次裡,她都完全不由自主地一頭紮了進去——雖然事後感到很羞愧。其中的一個男人年齡比她大得多,而且是一本正經結了婚的。另一個比她小許多,而且為她這麼快就動了情而驚詫不已。事後,她自己也為這樣的情況而大惑不解。其實她並沒有喜歡上他身上的哪一點嘛,她說。

“我也覺得你是沒有喜歡,”克里斯塔敷衍了一句,她疲倦了,“我也說不上來。”

“哦,基督啊。我那會兒真傻。我後來就再沒有對男人那麼犯暈過。我是沒有吧?”

克里斯塔沒有點穿也許那是因為一時還沒有候選的男人。

“沒有,朱爾。是沒有。”

“事實上我並沒有做過什麼特別不像話的事,”朱麗葉的興致好起來了,“我幹嗎總是自我譴責,認為是我的錯呢?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她,事情就是這樣。我必須面對這一點。”

“一個謎,而且還是一條冰冷的魚☾6☽。”她接著又戲擬下結論似的說了一遍。

“不是的。”克里斯塔說。

“不是的,”朱麗葉說,“不是的——的確不是這樣的。”

第二年的六月都過了,仍然是一個字都沒有,朱麗葉決定搬家了。頭上那五年,她告訴克里斯塔,她都是等到六月,看看會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按現在的情況看,她每一天都必須要等待。而每一天所感到的卻都是失望。

她搬到西區的一幢高層建築裡去。她本想把佩內洛普房間裡的那些東西都扔掉的,可是最後她還是把那一切都塞進了幾隻垃圾袋,依舊帶去了。她現在只有一間臥室了,不過地下室裡有可以堆東西的地方。

她養成在斯坦利公園練慢跑的習慣。現在她極少提起佩內洛普了,即使是在克里斯塔面前。她有了一個男朋友——眼下大家都這麼稱呼了——他從未聽她說起過她的女兒。

克里斯塔變得越來越瘦,也越來越鬱鬱不樂了。非常突然地,有一年的一月,她死了。

任誰都不可能走紅得永遠出現在電視熒幕上。不管你那張臉再怎麼討觀眾的喜歡,總有一天,他們會更愛看跟你有所不同的另一張臉。朱麗葉也不是沒得過換做別的工種的機會——研究點兒什麼問題呀,為放送的自然景色寫點什麼畫外音說明詞呀——可是她高高興興地拒絕了,她說自己正想要有一個徹底的改變。她又重新進了古典文學系——這個系比原來的規模又進一步縮小了——她打算接著寫她的博士論文。她從高層公寓搬出去,住進了一個單身者住的套間,這樣好省些錢。

她的男朋友得到了一個去中國教書的工作。

她的套間是在一幢房子的地下室,不過從後面的拉門出去,倒正好是平地。在那裡她有一片鋪了磚的小平臺,有一個棚架,纏掛著一些甜豌豆和鐵線蓮,還有幾個花盆,裡面種了些藥草和花。一生中頭一回,雖然規模極小,她成了一名園藝師,她父親以前就是個園藝師。

有時候有人會對她說——在商店裡,或是在校車上——“請原諒,不過怎麼看著你的臉這麼熟呢?”或者是,“您不是原先老在電視上露面的那位女士嗎?”不過,過了一年左右,這樣的事就再也沒有了。她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坐下來看書,或是在人行道的小桌旁喝喝咖啡,再也沒有人注意她了。她把頭髮留長,在染成紅色的那些年裡,頭髮都失去了原來棕褐色時的彈性與活力了——如今那是銀褐色的了,非常細,有自然波紋,讓人想起她的母親薩拉。薩拉那頭柔軟、漂亮、飛蓬般的美髮,先是一點點變成花白,然後是一片純白。

她家中再沒有空地可以請人來吃飯了,而且她也失去了烹飪的興趣。她吃的飯菜營養倒是夠的,但是非常單調。雖然絕非有意為之,她卻與大多數朋友都失去了聯絡。

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此刻所過的生活與她以前當女名人時是那樣截然不同,那會兒她活躍機敏,事事留心,訊息要多靈通就有多靈通。如今她生活在書堆裡,醒著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讀書,不管是想到一個什麼命題,都忍不住要往深裡挖掘並加些演變。她經常是整整一星期都不知道世界上出了什麼大事。

但是她又放棄了她的學位論文,而對幾位歸在希臘語小說家裡的人產生了興趣,他們的作品出現在希臘語文學史中相當靠後的那個時期裡(從B.C.E.☾7☽一世紀開始——她現在也學會這麼稱呼了——一直延續到中世紀的早期)。也就是阿里斯提得斯、朗戈斯、赫利奧多羅斯、阿喀琉斯·塔提烏斯等等。他們的許多作品或已逸失或已成殘篇而且還被人看成是有傷風化。可是赫利奧多羅斯寫有一部叫《衣索比亞傳奇》的作品(原藏於一傢俬人圖書館,在布達被圍困時才得以重新發現),自從一五三四年在巴塞爾印製成書後才在歐洲為人所知。

在那個傳奇故事裡,衣索比亞的女王產下一個白面板的嬰兒,她生怕被人指控犯通姦罪,於是便把孩子——是個女兒——交給一群天衣派信徒(亦即裸體哲學家)來照料,那些人是隱士修煉者和神秘主義者。這個姑娘,名喚查列克里亞,最後被帶到德爾斐神廟,在那裡她成為了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女祭司之一。在此處她又遇見了一位高貴的臺薩利安人,名喚臺阿吉尼斯,他愛上了她,並且在一個聰明的埃及人的幫助下,帶著她逃跑了。但是,人們發現,那位衣索比亞女王從未停止過思念她的女兒,她派人去尋找女兒,僱請的正是那個埃及人。接下去又出現了許多不幸和巧遇,直到最後,所有主要的人物都來到了梅羅依,查列克里亞眼看要被自己的父親獻上祭壇了,這時——總是要直到此時——才總算得救。

有意思的主題密集得像一窩蒼蠅,這個故事對朱麗葉有一種天然持續不斷的吸引力。特別是有關裸體哲學家的那部分。她盡力收集有關這些人的材料,知道他們往往被說成是印度哲學家。在這件事情上,印度是不是被當成了衣索比亞的鄰國了呢?不會的,赫利奧多羅斯在歷史上出現得相當遲,對地理是不會如此無知的。裸體哲學家一準是雲遊四海的人,再遠的地方都去,對他們鐵一般地忠誠於自己的信念以使生活與思想變得更加純潔的做法,周圍的人莫不敬畏有加,他們藐視物質財富,連最簡單的衣食都包括在內。一位在他們之中長大的美麗少女,日後心理倒錯,反倒渴望過一種毫不加掩飾的淫亂生活,這是很可能的呢。

朱麗葉交上了一位名叫拉里的新朋友。他是教古希臘語的。他讓朱麗葉把那幾個垃圾袋存放在他自己房子的地下室裡。他愛設想,說不定他們可以把《衣索比亞傳奇》改編成一出音樂劇呢。朱麗葉也摻和進來,幫他一塊兒編制這首幻想曲,她甚至還設計出了一些難聽無比的曲調以及愚蠢可笑的舞臺效果。不過她暗中卻傾向於設計一種全然不同的結局——這裡牽涉到王位放棄的問題,而且還有追尋過去的蹤跡的問題,在過程中那位少女必定會遇到騙子手和假內行,僭王和冒牌貨,他們聲稱自己正是她真正要尋找的那個人。而最終結局則是母女重歸於好,那位衣索比亞女王儘管犯了錯誤,但她悔悟了,她畢竟基本上還是一位寬宏大度、母儀天下的仁君。

朱麗葉幾乎能肯定自己在溫哥華又見到過那個大噸位教母。有一天,她帶了一些自己不會再穿的衣服(現在她衣櫃裡的衣物已變得實用性越來越強了)到救世軍的節儉商店去,當她把那袋衣服在接待室裡放下時她見到有位穿了件寬鬆袍子的胖老太在往褲子上安裝價格標牌。這個婦女正跟別的工作人員在聊天,卻自有那麼一股領導人的派頭,態度隨和但是警覺性也很高的監工氣派——又或者說,她是那種女人,不管職務是不是比旁人高,總會擺出一副領導人的架勢。

如果她真的就是大噸位教母,那她的地位倒是有所降低了。不過也並未降低多少。因為如果她是大噸位教母,她豈不是有後備浮力與自我調整的能力,足以使自己的地位不至於真正降低到哪裡去嗎?

還有那一肚子的後備訓誡教條,足夠刻毒的呀。

她是在極端飢渴的狀態中來到我們這兒的。

朱麗葉把佩內洛普的情況告訴了拉里。她總得跟一個認識的人談談的不是?“我是不是必須跟她說她應該度過崇高的一生?”她說,“跟她談自我犧牲?讓她一輩子都得為陌生人的需要而服務?我從未想到過這一點。我的想法很簡單,但求她長大後生活得能跟我一樣,那就夠好的了。我那樣做會使她很反感嗎?”

拉里並不是那種需要她的一切的男人,他要的只是她的友情與好脾氣。他是往往被稱為老派單身漢的那種人,就她所知,他在性這方面沒多少要求(不過沒準有的事她並不知道),很怕接觸到任何有關個人私密的事,而且任何時候都是很風趣的。

她還遇到另外兩個男人,也想要她做自己的生活伴侶。其中之一是往她那張街邊咖啡桌跟前坐下來時結識的。他是個新近喪妻的鰥夫。她喜歡他,可是他的孤獨感太強烈了,追她又是追得那麼兇,因此倒把她嚇著了。

另外那人則是克里斯塔的哥哥,克里斯塔在世時她見到過幾次。跟他相處倒不覺得彆扭——在許多方面他都很像克里斯塔。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終止了,但他並不特別想要女人——她也是從克里斯塔那裡知道,有幾個女人想跟他結婚可是他都躲開了。只不過他太理智了,他選中她幾乎是經過精打細算的,這裡面有些東西是挺屈辱人的。

不過為什麼會覺得屈辱呢?倘若她真的愛他,那就不會這樣覺得吧。

還是在仍然與克里斯塔的哥哥來往的時候——他的名字是加里·拉姆——她偶然間遇上了希瑟,那是在溫哥華鬧市區的一條街上。朱麗葉和加里剛從一家電影院出來,他們看了一場傍晚場的電影,正在討論該上哪裡去吃晚餐。那是個溫暖的夏夜,天光還未散盡。

一個女人脫離開街邊的一夥人,徑直朝朱麗葉走來。那是個瘦瘦的女子,三十七八歲光景。衣著入時,黑髮中夾雜著一綹綹棕色的髮絲。

“波蒂厄斯太太。波蒂厄斯太太。”

這聲音朱麗葉很熟悉,雖然她怎麼也不會認出這張臉的。原來竟是希瑟。

“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呀,”希瑟說,“我來這兒待三天,明天就走。我丈夫來參加一個會。我剛才還在想此地我是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的了,一轉身卻看到了你。”

朱麗葉問她現在住在哪裡,她說是在康涅狄格州。

“大約三個星期以前我去看過喬希——你還記得我弟弟喬希吧?——我去埃德蒙頓看我弟弟喬希跟他一家時,竟撞見了佩內洛普。就和現在一樣,在大街上。不——實際上是在購物中心裡,他們那裡有個大得不得了的購物中心。她身邊帶著兩個孩子,她是帶他們來買上學要穿的校服的。兩個都是男孩。我們倆全都驚呆了。我一下子沒認出她來,不過她認得我。她是坐飛機去那裡的,自然。從北方很遠的一個地方。不過她說其實那地方已經相當現代化了。她說你仍然住在這裡。不過我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們是我丈夫的朋友——我真的沒有時間給你打電話——”

朱麗葉便像模像樣地說,自然,哪兒會有時間呢,而且她也想不到有人會給自己打電話。

她問希瑟有幾個孩子了。

“三個。全都是混世魔王。我希望他們馬上變成大人。可是跟佩內洛普一比我的日子就算是在享福了。五個哪。”

“是啊。”

“我真得走了,我們還要去看一場電影。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根本都不愛看法語電影。不過今天能見到你真是件大好事。我老爸老媽搬到白石市去了。他們以前老是在電視上見到你。他們總在朋友面前吹,說你在我們家住過。他們說現在電視裡再見不到你了,你是幹膩了吧?”

“差不多吧。”

“我這就來,我這就來。”她擁抱並吻了朱麗葉——現在的人都時興這個——接著便跑著去加入那一夥人了。

原來如此。佩內洛普不是住在埃德蒙頓——她是從北方去到埃德蒙頓的。坐飛機去的。這說明她必定是住在白馬鎮或是黃刀鎮。還有什麼其他地方她能形容說是相當現代化了呢?沒準她那樣說的時候還帶點兒嘲諷希瑟的意思呢。

她有五個孩子,其中至少有兩個是男孩。他們需要買校服。那就說明上的是私立學校。那就說明出得起錢。

希瑟沒能一下子認出她來。是不是說她很顯老呢?懷過五次身孕後她身體走形了,她沒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沒有像希瑟那樣。在某種程度上,沒能像朱麗葉那樣。這說明她是那樣的女人:在她們看來,作這樣的努力這觀念本身,就是可笑的,是對女性地位不安全的一種承認?要不就是那是她根本沒有時間顧及的一件事——完全不在她考慮範圍之內的一件事。

朱麗葉曾經想過,佩內洛普也許是給捲到超驗派的隊伍裡去了,沒準她成了一個神秘主義者,把一生的時間都用在冥思與參悟上去了。要不就是——與此相反但仍然是簡樸艱苦得可笑——過著清苦、危險的日子,靠打魚為生,也許跟丈夫一起,也許還帶著幾個粗裡粗氣的小傢伙,在不列顛哥倫比亞海岸線外內海航道的冰涼海水裡。

壓根兒不是這樣的。她現在過的該是一位富裕的、講求實際的護士長的生活。沒準是嫁給了一位醫生,或者是當地官員裡的一個,他們在小心翼翼地,並且是在讚歌的伴奏聲中將自己的權力逐步逐步地移交到原住民的手中,與此同時,還依然在管理著那些北方的領土。如果朱麗葉真的有一天與佩內洛普重新相見,她們說不定會哈哈大笑,笑朱麗葉想到哪裡去了。當她們談到兩人分別與希瑟相遇的事時,會覺得多麼奇怪,於是便又哈哈大笑起來。

不。不。事實肯定是她對與佩內洛普有關的事已經取笑得太多了。太多的事情都被看成是笑話。正如太多的事情——個人的事務、也許僅僅是為了性滿足的戀愛——被看作是悲劇一樣。她太缺乏母親應有的抑制、禮儀與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佩內洛普說她——朱麗葉——仍然住在溫哥華。她一點兒也沒有向希瑟透露母女有裂痕的事。肯定沒有。如果希瑟知道了,說話時神情是不會如此自然的。

除非是查了電話簿,否則佩內洛普怎麼會知道她仍然住在此地呢?如果她查了,那又說明什麼呢?

沒有。這事什麼問題都沒有說明。

她走到馬路牙子那兒去與加里會合,他方才見到她遇見熟人,很知趣地躲開了。

白馬鎮,黃刀鎮。知道了這些地名反倒讓她痛苦——這些地方她可以坐飛機去。在那裡她可以到街上去轉,總會想出辦法來吸引眼球的。

可是她還不至於那麼瘋吧。她一定不能夠那麼瘋。

用晚餐時,她想,方才知道的那個訊息倒能使她處在一個較好的位置上,倘若要和加里結婚,或是同居的話——看他願意怎麼樣了。關於佩內洛普,她再沒什麼可以擔心,或是怕牽制住自己行動的了。佩內洛普不是一個鬼影,她很安全,跟任何人沒什麼不同,她也必定跟任何別的人一樣快樂。她和朱麗葉斷絕了來往,也很可能根本不想朱麗葉,那麼朱麗葉也大可不必再對她魂牽夢縈了。

不過她當時告訴希瑟,朱麗葉現在住在溫哥華。她是稱呼她朱麗葉的嗎?或者是母親。我的母親。

朱麗葉告訴加里,希瑟是一對老朋友的小孩。她從未向他提過佩內洛普的事,他也從未表現出任何知道佩內洛普存在的跡象。沒準克里斯塔跟他說起過,他一句也不提,是考慮到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或者是克里斯塔告訴過他,他卻忘掉了。或許是與佩內洛普有關的事克里斯塔壓根兒未曾提到過,連名字都沒有提起過。

倘若朱麗葉跟他一塊兒過,佩內洛普的事是不會浮出水面的,佩內洛普是不存在的。

佩內洛普的確並不存在。朱麗葉尋找的那個佩內洛普已經消失了。希瑟在埃德蒙頓見到的那個女人,帶兒子上埃德蒙頓去買校服的那個女人,臉和身體都起了變化,使希瑟認不出來,那可不是朱麗葉認識的什麼人。

朱麗葉真的是這樣相信的嗎?

就算加里看出她很激動,他也假裝自己沒有注意到。不過也許就是在這個夜晚,他們雙方都明白他們是永遠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了。要是他們有可能一起生活,那天晚上她沒準會跟他說:

我的女兒沒有對我說聲再見就離開了,事實上她也許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出走。她不知道那是永遠走開。這以後,我相信,她逐漸明白了她是多麼地不想回來。那只是她發現了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一種辦法。

也許是她無法面對如何跟我解釋。或者她真的沒有解釋的時間。你知道的,我們總是認為有這樣的理由,有那樣的理由,我們一直都是在試著尋找理由。而且我也可以告訴你,有許多事我是做錯了。不過我想,理由也許不是那麼容易找出來的。更有可能是一件與她純潔的天性有關的事兒。是的,她天性中有一些細膩、嚴格和純淨的方面,有一種岩石般堅定的誠實的素質。

過去我父親在說到某個他不喜歡的人的時候,總是說這人對自己沒有用場。這幾個字是否就是表面上的那個意思呢?對佩內洛普來說,我是沒有一點用場的了。

要不就是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那也是可能的。

朱麗葉還有幾個朋友。現在不多了——不過有倒還有。拉里仍然來看她,跟她說說笑話。她繼續讀她的書。讀書這個詞兒用在她正做著的事兒上似乎並不合適——說研究倒是更恰當一些。

因為錢不夠用,她到過去總在街旁桌邊泡上許多時間的那家咖啡屋去打工,一星期幹上若干個小時。她覺得這活兒對她跟古希臘人的苦苦糾纏是個很好的平衡——到後來她相信即使她錢夠花了,她也不會從這裡辭職的。

她仍然希望能從佩內洛普那裡得到隻言片語,但再也不那麼特別耗費心神了。她像更諳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復或是此等好事時那樣,僅僅是懷著希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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