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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藍花楹旅館

藍花楹旅館

火奴魯魯,飛機沿著跑道逐漸減速,垂頭喪氣地顛簸了幾下,拐向草坪,終於砰的一聲停了下來,看起來距離海岸只有幾碼遠。機艙裡,每個人都在笑。先是靜了一下,接著就笑了起來。蓋爾自己也在笑。然後,周圍嗡嗡地響起了一片互相介紹的聲音。蓋爾的旁邊是拉里和菲莉絲,他們來自斯波坎。

拉里和菲莉絲是去斐濟參加高爾夫左撇子球手大賽的,這架飛機上有很多對夫妻都是為此而來。拉里是左撇子高爾夫球手,菲莉絲是他妻子,一起來觀看比賽、為他加油、順便找點樂子。

他們坐在飛機上——蓋爾,還有那些左撇子高爾夫球手——午餐是裝在簡易的野餐盒子裡端上來的,沒有酒,熱得要命。駕駛艙裡傳出了滑稽而令人困惑的廣播:“各位乘客,對於飛機發生的故障,我們深感抱歉,飛機沒有嚴重問題,但可能仍需在此地等候一段時間。”菲莉絲頭疼得厲害,拉里正用手指按壓她的手腕和手掌,看看對治療頭疼有沒有用。

“沒什麼用,”菲莉絲說,“我現在本來應該和蘇西待在新奧爾良呢。”

拉里說:“小可憐兒。”

菲莉絲把手拿開的時候,蓋爾看到她的鑽石戒指光芒閃爍。做人家的太太才有資格戴鑽戒和頭疼,蓋爾心想。她們依舊如此。也只有那些真正成功的才能這樣。這些太太都有個發福的丈夫,左撇子打高爾夫,一輩子都對妻子唯唯諾諾。

最後,那些去悉尼不去斐濟的乘客下來轉機。他們被乘務人員扔在航站樓,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走、領取行李、出海關,試圖找到自己機票所屬的航空公司。忽然,島上某家酒店的歡迎團擁了上來,他們不停地唱著夏威夷歌曲,毛手毛腳地把花環套到那些乘客的脖子上。轉機的乘客們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到了另一架飛機上,吃吃喝喝睡睡,排隊上洗手間,過道里都是垃圾,空姐們都躲在乘務艙裡閒聊天,不是說孩子就是說男朋友。然後,明亮的清晨終於亂哄哄地到來了,向下可以遠遠地看到澳洲黃沙蜿蜒的海岸線。時差錯亂,就連那些衣著最考究、打扮最漂亮的乘客現在都面容憔悴、神色倦怠、遲鈍麻木,就跟擠了好久客輪統艙似的。就在下飛機之前,他們又受到一次襲擊:一群體毛茂盛的男人穿著短褲,擁進機艙到處噴灑殺蟲劑。

“啊,說不定進天堂時也是這樣呢,”蓋爾想象自己對著威爾說道,“不管你願不願意,人們都使勁兒朝你撒花,人人都得頭疼和便秘,還得渾身噴殺蟲劑除菌。”

這是她的老習慣,總願意想出點兒聰明又輕鬆的話,講給威爾聽。

威爾離開以後,蓋爾覺得自己店裡到處都是女人,而且不一定會買衣服。但她並不在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還沒遇到威爾的時候,女人們都坐在老式扶手椅裡喝咖啡,就在蓋爾的熨衣板和裁剪桌旁邊,在褪了色的蠟染窗簾後面。蓋爾像以前一樣,開始自己磨咖啡豆。裁縫的假模特身上很快就掛滿了珠子,還散佈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塗鴉。她們聊著關於男人的故事,通常都是那些已經離開的男人。謊言、不公、衝突,還有那最常見卻最恐怖的背叛——讓人聽到的時候除了渾身發抖地笑,簡直別無他法。男人們都要說些蠢話:“真抱歉,我不想再堅守這段婚姻了。”他們還想把車子和傢俱賣給妻子,那根本就是太太們自己掏錢買的。他們得意洋洋雀躍不已,因為他們成功地搞大了一些年輕女孩的肚子,那些姑娘比他們自己的孩子年紀還小。他們殘忍又幼稚。除了趕緊放棄他們,你還能怎麼做呢?為了榮譽,為了驕傲,也為了保護自己。

這種樂趣蓋爾很快就厭倦了。咖啡喝得太多會讓人面板暗沉。而且,女人們之間開始暗地裡較勁,因為她們中的一個人竟然在報紙私人廣告欄刊登了廣告。蓋爾把“和朋友喝咖啡”換成了“和威爾的媽媽克莉塔喝酒”。奇怪的是,當她這麼做的時候,情緒反而平靜下來。她有時在門上釘一張紙條,這樣就能在那些夏日的午後早點脫身。(她的店員唐納達正在度假,重新僱一個太麻煩了。)

去歌劇院了。

去精神病院了。

去儲備點麻布和灰。

其實這些不是她自己的發明,而是早先威爾寫的。那時當他們想上樓待著時,他常常寫了貼在她門上。蓋爾聽說很多人都不欣賞這種無禮的行為,比如那些開車走很遠的路來買婚紗的人,那些從外地來買上大學時穿的衣服的人。可她不在乎。

在克莉塔的陽臺上,蓋爾得到了安慰,她似乎稍微有了點兒盼頭。和很多嚴重酗酒的人一樣,克莉塔總是喝同一種酒——她喝的是蘇格蘭威士忌——而且覺得換別的酒很好笑。不過,她會給蓋爾來點兒杜松子酒、白朗姆酒兌蘇打水,還介紹她喝龍舌蘭酒。“這簡直是天堂。”蓋爾有時候會說。她指的不僅僅是酒,還有陰涼的陽臺、帶籬笆的後院,以及後面的老房子。房子裡裝著百葉窗,配有塗著清漆的地板、高高的使用不便的櫥櫃、年陳日久的印花窗簾。(克莉塔鄙視裝修。)威爾就是在這座房子裡出生的,克莉塔也是。威爾第一次帶蓋爾來的時候,她心裡想,真正有教養的人就是這樣生活的。那種漫不經心與禮節的並存,那種對舊書和舊餐具的敬意,那些威爾和克莉塔習以為常去談論的荒謬事兒。還有她和克莉塔不去談論的事情——威爾的背叛、克莉塔的疾病。這病讓她的四肢看起來像是消失在黝黑面板裡的小樹枝,在挽在腦後的白髮襯托下,雙頰深陷。她和威爾有著相同的猴子似的面孔,上面是一雙恍惚嘲諷的深色眼睛。

克莉塔反而去談她正在讀的書,《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她說,黑暗時代之所以矇昧,不是因為我們無法從中學習,而是根本沒法記住學到的東西,這全怪那些名字。

“卡德瓦拉,”她說,“艾格弗里斯,這些讀出來根本就不像名字。”

蓋爾試圖記起哪個時代或者哪個世紀是黑暗時代,不過她的無知並沒帶來尷尬。因為克莉塔一直在拿這個話題打趣兒。

“埃爾弗蘭德,”她一邊說,一邊拼讀出來,“什麼樣的女主人公會叫埃爾弗蘭德?”

克莉塔給威爾寫信的時候,很可能會寫到埃爾弗蘭德和艾格弗里斯,但不會寫到蓋爾。她不會寫“蓋爾穿了套灰色綢緞的夏季睡衣,身材很好,看起來很漂亮,說了很多有趣的話……”就像她不會跟蓋爾說:“我對那些愛侶很是懷疑,仔細體會字裡行間的意思,都讓我懷疑他們的腦袋還沒覺醒。”

最初見到威爾和克莉塔的時候,蓋爾覺得他們像是書裡的人物。步入中年的兒子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看起來心滿意足。蓋爾看到的是一種彬彬有禮的生活,既荒唐又令人羨慕,至少表面上看帶有一種單身者的優雅和安全。現在蓋爾仍然這麼想,儘管實際上威爾並不總住在家裡,而且他既不是單身也不是同性戀。他離開好幾年了,去過他自己的生活——為國家電影局和加拿大廣播公司工作——直到最近他才放棄一切,回到沃利做了一名老師。他為什麼放棄那一切呢?各種原因吧,他說。到處都是馬基雅弗利式的人、事業擴張,讓人筋疲力盡。

蓋爾是70年代的一個夏天來到沃利的。她那時的男朋友是個造船工人,她則售賣自己做的衣服——帶貼花的斗篷、泡泡袖的襯衫、顏色亮麗的長裙。冬天到來的時候,她在作坊裡面找到了活兒。蓋爾見識到了進口的斗篷、玻利維亞和瓜地馬拉的厚襪子。她發現當地的女人都在織毛衣。有一天,威爾在路上攔住她,請她幫忙挑選自己在話劇裡要穿的戲服——那出話劇叫作《我們牙齒的外殼》。她的男朋友搬去了溫哥華。

她把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情告訴了威爾,以防他看到她身體健康、面板粉嫩、額頭開闊,會覺得她是組建家庭的合適人選呢。她告訴他,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當時她和男朋友要從桑德貝搬到多倫多,在他們忙著把傢俱搬進借來的小貨車裡時,家裡發生了煤氣洩漏,大人們只是覺得有點不舒服,那卻足以殺死只有七週大的嬰兒。在那之後,蓋爾就病了——得了盆腔炎。她將來很難懷孕,也不想再要孩子,於是做了子宮切除手術。

威爾欣賞她。他是這麼說的。他連一句“真悲慘”都沒有說,也沒有拐彎抹角地暗示孩子的死是蓋爾自己的責任。那時他們逐漸熟識。他覺得蓋爾勇敢慷慨、機智聰明、充滿才華。她為他設計製作的戲服不可思議、無可挑剔。蓋爾覺得他對她、對她生活的看法帶著一種感人的天真。對她來說,自己根本不是那種自由慷慨的人,反而常常焦慮絕望,很多時候都是在洗衣服、為錢發愁,覺得哪個男人跟自己交往,她就虧欠了他。那時蓋爾覺得自己沒有愛上威爾,但她喜歡他的樣子——他強健的身體那麼挺拔,看起來比實際高大;他昂首挺胸,高高的額頭閃著亮光;他充滿彈性的、泛灰色的頭髮。蓋爾喜歡看他排練,或者看他跟學生說話。他做導演時是那麼嫻熟無畏,走過學校大廳或者沃利的街道時是那麼氣宇軒昂。還有他對她所懷有的那種稍顯古怪的傾慕之情,他那種愛人般的殷勤禮貌,他家裡愉快的異國情調,他和克莉塔的生活——這一切都讓蓋爾感覺似乎有人在某處受到了特別的歡迎,而那個地方,她可能無權進入。那時,這都不要緊——她佔著上風。

那麼,她是幾時失去上風的呢?從他們同居後、他習慣了和她睡在一起?還是從他們大費力氣在河邊修建小屋,而她竟然比他還擅長幹那些活兒?

她是不是那種覺得總要有人佔上風的人?

有一次,散步時蓋爾走到了前面。威爾說:“你的鞋帶開了。”就是他說話的那種語調,讓她充滿了絕望,彷彿是在提醒她:他們已經跨越到了一個昏暗的國度,在那裡他對她無比失望、極度蔑視。她最終會絆倒並勃然大怒——他們會度過充滿絕望的日日夜夜。接著終於突破困境,甜蜜和好,開開玩笑,稀裡糊塗地寬慰起來。於是,他們的日子繼續過下去——她並不能真正理解這一切,也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是如此。但是,平和的日子越來越多,危險都已隱退,她絲毫沒有覺察到他早已開始期待去和別人交往——桑迪,在他看來新鮮而又令人愉快,就像當初的蓋爾一樣。

很可能威爾自己也沒有覺察到。

他從沒有太多地談起過桑迪——桑德拉——她是去年參加一個交換專案來到沃利的,來看看加拿大的學校如何教授戲劇。他說過,她是一個年輕的土耳其人,還說,也許她根本不知道對土耳其人的這種叫法。很快,她的名字彷彿帶上了電或是某種危險。蓋爾從其他地方得到了一些資訊。她聽說,桑迪在班上當眾對威爾提出質疑,說他正在搞的戲劇“毫無意義”,也可能是說“毫無新意”。

“但他喜歡她,”威爾的一個學生說,“哦,是的,他真的非常喜歡她。”

桑迪並沒有在此地久留,她要繼續到別的學校研究戲劇教學。但是她給威爾寫信,而且知道他會回信。因為他們兩個相愛了。威爾和桑迪真心愛上了彼此,那個學年結束時,威爾跟著她去了澳大利亞。

真心相愛。威爾這麼告訴她的時候,蓋爾正在吸食毒品。她重新開始吸毒了,因為和威爾在一起總是讓她緊張無比。

“你是說,不是因為我?”蓋爾說,“不是因為我討人厭?”

她安下心來,覺得一陣眩暈,大膽地勾引威爾上了床。

蓋爾在街上的二手商店買了臺舊的行動式打字機,然後用它打出了上面這封信。此時,她已經住在了霍特里街491號的米拉馬爾公寓。這是一棟兩層建築,外面塗著髒兮兮的奶油色灰泥,入口兩側都豎立著扭轉的柱子。這裡有一種做工蹩腳的摩爾式、西班牙式或者加利福尼亞式的外觀,就像一座舊式電影院。管理員告訴她這裡曾經非常時髦。

“這裡曾經屬於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但是她不得不去住院。她去世後,就來了個人領走了她的財產,不過公寓裡常用的配套傢俱都還在。你從美國哪裡來?”

俄克拉荷馬州,蓋爾說。馬西太太,來自俄克拉荷馬州。

管理員看起來得有七十歲了。老花鏡放大了他的雙眼,他走走路非常快,卻一點兒也不穩,歪著向前走。他說起了一些困難事兒——居民中外國人越來越多,以致很難找到好的修理工,某些房客粗心大意,惡意的路人總是往草地上扔垃圾。

蓋爾問他有沒有把原房主去世的訊息告訴郵局,他說一直打算去,但那位女士基本上沒什麼信件。除了那一封,在她去世當天寄來,真是怪事。他把那封信退回去了。

“我去吧,”蓋爾說,“我去通知郵局。”

“但我還得簽字,你去他們那裡拿一張表,我簽好了你送過去。非常感謝。”

公寓裡的牆壁粉刷成白色——這肯定就是它的時髦之處。裡面有竹子做成的遮簾,一個很小的廚房,一張綠色的沙發床,一張桌子,一張梳妝檯,還有兩把椅子。牆上掛著張畫,也可能是張彩色照片。裡面是黃綠色的沙漠風光,有很多岩石和一簇簇的鼠尾草,還有朦朧的遠山。蓋爾確定自己曾經見過這幅畫。

她用現金付了房租。這陣子她有的忙了,要買床單、毛巾和其他雜物、鍋碗瓢盆,還有打字機。她還得去銀行開個賬戶,成為這個國家的居民,而不是遊客。公寓周圍很近的地方就有一些商店,一家雜貨店、一家二手商店、一家藥店、一家茶館。這些都是很簡陋的店面,門口掛著彩色的紙條,門前的人行道上搭著木製的雨篷。它們提供的貨品也很有限,茶館只有兩張桌子,二手商店的貨品也不比一個普通家庭所能翻出來的東西更多,雜貨店的麥片和藥店的咳嗽糖漿都是單盒地擺在貨架上,好像它們有什麼獨特的價值或意義似的。

但她還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在二手商店,她買了一些寬鬆的印花棉布裙,一隻裝雜物的草編包。現在,她看起來就像是街上常見的那種女人。中年主婦,露著蒼白的胳膊和腿,一大早或者傍晚前去採購。她還買了一頂草編軟帽,和其他女人一樣來遮遮面孔。模糊不清、柔和、長著雀斑、閃爍的面孔。

六點左右,暮色就會忽然降臨。蓋爾必須給夜晚找點兒事做。公寓裡沒有電視,不過,比商店稍遠的地方有家收費圖書館,是她這棟樓前面房子裡的老婦人開的。儘管天氣很熱,那婦人也戴著髮網,穿著灰色的萊爾線長襪。(現如今,你去哪兒找這種灰色萊爾線長襪啊?)她看起來營養不良,面無血色,緊閉的嘴唇毫無笑意。蓋爾以凱瑟琳·索納比的名義寫信時,腦海中出現的就是這樣一副形象。蓋爾幾乎每天都要見到她,因為圖書館每次只能借一本書,蓋爾通常每天晚上都能看完一本。每次見到圖書館的女人,蓋爾都覺得她應該叫那個名字。蓋爾覺得,凱瑟琳·索納比還在,去世後進入了幾條街之外的另一具軀殼之中。

關於有沒有資格姓索納比的事,都是來自一本書。不是蓋爾現在讀的那些書,而是她年輕時讀過的一本。主人公是個不能佩戴徽章的正宗後人,卻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她已經記不得書名了。那時她周圍的人都愛讀《荒原狼》、《沙丘》,或者是克里希那穆提寫的東西,很抱歉她卻愛讀歷史愛情小說。她覺得威爾不太可能看過這本小說或者聽說過這樣的資訊,所以確定他一定會回信來駁斥凱瑟琳。

她一邊等著,一邊從圖書館借書來看。那些書好像比她二十年前讀的愛情小說還要古舊。其中有些她離家前從溫尼伯的公立圖書館裡借讀過,即使在那時候也算是很過時的書了。《荒野中的女孩》、《藍色城堡》、《瑪麗婭·夏德萊納》,這些書自然而然讓她想起認識威爾以前的生活。她有過那樣一段生活,如果想的話,仍然記得一些。她有個姐妹生活在溫尼伯,還有位阿姨住在那裡的養老院,仍然閱讀俄語圖書。蓋爾的祖父母來自俄羅斯,她的父母到現在還會說俄語,她真正的名字其實不是蓋爾,而是加利婭。蓋爾跟她的家人斷了聯絡——或者說家人跟她斷了聯絡——十八歲那年她離家外出闖蕩,那時人們都那麼做。先是和朋友們,接著是和男朋友,然後是另一個男朋友。她在扎染圍巾上串些珠飾,在街邊售賣。

親愛的索納比女士:

我必須感謝你教導我關於姓索納比的人有無族徽使用權的重要差異。我覺得你一定強烈懷疑我是屬於後者。很抱歉——我並無意踏入貴家族的神聖領土,也無意在T恤衫上佩戴索納比家族的徽章。在我們國家,人們並不怎麼看重這些事,我本以為在澳大利亞也不會,現在看來是我誤會了。可能你這些年遠離塵囂,並未注意到價值觀的改變。我則不同,因為我一直從事教學工作,而且一直在與年輕妻子充滿活力的爭論中不斷成長。

我本來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在這個國家、在我和妻子所在的戲劇理論圈子之外多些交際。我的母親在加拿大,我很想念她。其實,你的信有點兒讓我想起她。她要是想開玩笑,就能寫出這麼一封信,不過我很懷疑你是否是在開玩笑,在我聽來這更像是一個“高貴血統”的訴訟。

當威爾受到某種形式的冒犯或打擾時——這很難預測,而且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很難識別——他就會變得極其諷刺。他如果不冷嘲熱諷,就對周圍人發作,結果讓大家都很尷尬,不是為他們自己尷尬,就像威爾打算的那樣,而是為他而尷尬。這種事很少發生,一旦發生,通常意味著他深深覺得自己不被欣賞,甚至連他也無法接受自己。

蓋爾覺得現在的情況即是如此。桑迪和她那些年輕朋友都充滿了強烈的自信,他們那種粗魯的正直可能會讓威爾很痛苦。他的智慧無人注意,他的熱情顯得過時,他根本無法融入他們之中。與桑迪在一起的驕傲已經逐漸變了味兒。

她是這麼認為的。他動搖了,過得不開心,想方設法想要認識其他人,於是想到了親戚,在這個異國他鄉——這裡花開不敗,鳥兒肆意,白天熾熱,夜晚忽至。

親愛的索納比先生:

就因為我們同姓,你就真的期待我開啟大門熱烈歡迎你?——就像你說在美國當然還有加拿大那樣?你可能想在此地再找一位慈母,我恐怕不怎麼樂意擔任。順便說一句,你弄錯了我的年紀——我比你還小好幾歲,所以請別把我設想成一個戴著髮網、穿著萊爾線灰長襪的老處女。我對世界的瞭解一點兒也不比你少。我周遊各地,為一家大商場做時尚採購員,所以我的思想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過時。

你沒提到你那忙碌又有活力的年輕妻子是不是也打算加入這份家族情誼。我很驚訝你竟然還需要其他交際。我在媒體上好像經常聽聞這種“老夫少妻”式的關係如何令人振奮,男人們又是多麼愉快地專注於家庭生活和為人父母。(未提及同齡女人們的嘗試,以及那些女人所不得不安於的寂寞生活。)所以,也許你需要的是趕緊做爸爸,好藉此獲得一種“家庭感”。

蓋爾很驚訝自己竟然寫得如此順暢。她總是很頭疼寫信,寫出來往往無趣而膚淺,而且裡面都是破折號和不完整的句子,還把時間倉促當作藉口。她從哪兒得來這種牙尖嘴利的文風——也許是從書裡,比如那些徽章佩戴權的廢話?她在夜色裡走出去寄信,感覺勇敢而稱心。但第二天一早醒來,她又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他永遠也不會回信的,她將再也收不到他的信。

她起床出了門,想在清晨去散散步。商店都還關著門,前面圖書館的窗戶上嚴嚴實實地拉著活動百葉窗。她一直走到了河邊,那裡的旅館旁有一個長條形的公園。白天晚些時候,她根本不能來這個公園逛逛或者坐一會兒,因為旅館的外廊擠滿了鬧哄哄喝啤酒的人,弄得公園裡喧鬧無比,而且說不定還有酒瓶扔進來。現在的外廊空蕩蕩的,門都關著,她走到樹下去。棕黃色的河水從紅樹樹樁間緩慢地流過,鳥兒們飛過河面落到了旅館的屋頂上。她本以為是海鷗,但它們不是。這些鳥比海鷗小,雪白的翅膀和前胸上帶著一抹抹的粉色。

公園裡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坐在長椅上,一個坐在長椅邊的輪椅裡——她認出來,他們和她住在同一棟樓裡,每天都出來散步。有一次,她幫忙撐著柵欄門好讓他們透過。蓋爾在商店裡見過他們,還隔著窗戶看到他們坐在那間茶館裡。輪椅裡那個男人看上去年邁多病,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水泡過的舊畫。他戴著墨鏡,頭上是黑色的假髮,還戴著一頂黑色貝雷帽,全身都裹在毯子裡。即使是大白天太陽很熱的時候——每次見到他們——他都裹著這條花格呢毯子。推輪椅的人現在坐在長椅上,他很年輕,看起來像是個個頭過高的孩子。他非常高,四肢粗大,但沒什麼男子氣概。一個年輕的巨人,迷失於自己的疆域內。魁梧但不精壯,粗大的四肢和脖頸裡充滿了僵硬,也許是怯懦。紅色的毛髮不僅長在頭上和裸露的胳膊上,還從襯衫的扣眼裡露了出來。

蓋爾停下腳步,跟他們說早上好。那個年輕男人跟蚊子哼哼似的小聲回答了一句。看上去他已經習慣了帶著高貴的冷漠去看待這個世界,但蓋爾覺得自己的問候讓他尷尬或者驚疑地一顫。不過,她仍然繼續說道:“這種到處可見的鳥是什麼鳥?”

“粉紅鳳頭鸚鵡。”年輕人說得好像那是她童年的小名。她正想請他再說一遍,那老人卻突然大喊了一串聽起來像是詛咒的話。他既有歐洲口音又有澳大利亞口音,蓋爾根本聽不懂那些話,但其中毫無疑問充滿了強烈的惡意。而且這些話就是衝著她說的——老人身子前傾,像是要從束縛自己的輪椅中掙脫出來,衝向她,把她趕出自己的視線。年輕人並沒有道歉,像是根本沒注意到蓋爾一樣,他俯身向前,輕輕把老人按回輪椅,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輕聲說著什麼。蓋爾覺得自己不會得到什麼解釋,於是挪步走開了。

十天過去了,沒有信件,沒有訊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每天出去散步——這簡直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內容。這棟米拉馬爾公寓距離威爾所在的街道大約只有一英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條路,也沒再去過那家她曾經告訴店員自己來自得克薩斯的商店。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第一天何以會那麼莽撞大膽。她只在周圍的街道散步。這些街道都是沿著山脊而建。在房屋集中的山脊之間是一些溪谷,裡面到處是樹木和小鳥。即使頂著大太陽,這些鳥兒也靜不下來。喜鵲們令人不安地嘰喳個不停,有時還威脅地飛過她的淺色帽子。一種名字發音類似“蓋爾”的鳥一邊傻兮兮地大聲鳴叫,一邊盤旋上升然後落進枝葉之間。蓋爾一直走到自己渾身冒汗、頭暈目眩,簡直快要中暑了。她熱得渾身顫抖——如此恐懼又如此渴望見到威爾那無比熟悉的身影,那矮小自信、昂首闊步的軀殼裡,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能令她痛苦或滿足的東西。

親愛的索納比先生:

我寫這封簡訊是為了請求你的原諒,原諒我在上次回信中的無禮和急躁。最近我的壓力很大,已經請了假以便調整和恢復。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言談舉止沒法像正常時那麼好……

有天,她走過那家旅館和公園。旅館外廊上全是那些下午鬧哄哄喝酒的人。公園裡的樹上開滿了花。花朵的顏色她曾經見過,但以前根本無法想象這種顏色會出現在樹上——那是一種泛著銀光的藍色或者紫色,那麼雅緻那麼美麗,你簡直覺得它能讓一切歸於寧靜、歸於沉思,但顯然它沒有做到。

走回米拉馬爾公寓的時候,她看到那個紅髮的年輕人站在樓下的大廳裡、他和老人所住的公寓門口,公寓緊閉的門後傳出不停指責的聲音。

這次,年輕人衝她笑了笑。她停下腳步,他們一起站在那兒聽著。

蓋爾說:“要是你等著的時候想找個地方坐坐,歡迎你到樓上來。”

他搖了搖頭,仍然保持著微笑,好像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玩笑。她覺得走開之前應該再對他說點兒什麼,於是就向他詢問公園裡的那些樹。“旅館旁邊的那些樹,”她說,“就是那天早上遇到你的地方,現在全都開花了。它們叫什麼樹?”

他說了個詞,她沒聽清,讓他再說一遍。“藍花楹☾2☽,”他說,“那旅館就是藍花楹旅館。”

親愛的索納比女士:

我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後收到了你的兩封信。我讀錯了順序,不過這也不要緊。

我的母親去世了。我回了一趟加拿大,去參加她的葬禮。那裡的秋天很冷。很多東西都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跟你說這些。咱們之間一開始不太順利。不過,即使沒收到你第二封解釋的信,我想,收到第一封時我也會有一種奇怪的快樂。我給你寫了一封尖刻、令人不快的信,你用同樣的方式回了一封。你那種以牙還牙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熟悉。即使冒險讓你為徽章使用權的事兒生氣,我也想說一句,咱們很可能真的是親戚!

我在這裡總有種漂泊感。我欽佩我的妻子和她那些劇院的朋友們,為著他們那種熱忱、率真和投入,還有那種用自己的才華創造更美好世界的希望。(必須說一句,儘管在我看來,那種希望和熱忱往往超過了他們的才華。)但我無法融入他們之中。我必須得說,他們比我更早看到了這一點。肯定是因為可怕的長途飛行帶來的時差把我弄得糊里糊塗,所以我才能面對這一事實,還把它寫在信裡寄給了你——你有自己的煩心事,而且已經明確表示不願意被我打擾。在我用更多胡言亂語騷擾你之前,還是就此擱筆吧。要是你根本懶得讀完這封信,我一點兒也不會怪你……

蓋爾躺在沙發上,用雙手把信貼在胸口。很多東西都變了。他回過了沃利,那麼——肯定有人告訴他,她賣掉了店鋪,出發周遊世界去了。不過,他以前沒聽說過嗎?從克莉塔那兒?也許沒有,克莉塔的嘴很嚴。就在蓋爾離開之前,她住進醫院時說過:“我暫時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和人寫信聯絡。那些難免都有點兒戲劇性。”

克莉塔死了。

蓋爾知道克莉塔有一天會死,但總覺得當她,蓋爾,待在這裡的時候,那裡的一切都會保持靜止,不會真正發生什麼。克莉塔去世了,威爾除了桑迪就舉目無親了,也許桑迪對他來說早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有人敲門。蓋爾受驚跳了起來,趕緊找條頭巾裹住頭髮。是公寓的管理員,喊著她的假名。

“我只是想告訴你,有人來這裡詢問索納比小姐的事兒。我說,哦,她已經死了,死了一段時間了。那人說,哦,是嗎?我說是的。他說,哦,這就奇怪了。”

“他說為什麼了嗎?”蓋爾說,“他說為什麼奇怪了嗎?”

“沒有。我說,她是死在醫院裡的。我們公寓現在住的是一位美國女士。你告訴過我你是從美國哪裡來的,我想不起來了。他聽起來也像是美國人,所以可能對他有些意義。我還說,索納比小姐去世後有一封寄給她的信,是你寫的嗎?我把信退回去了。他說是他寫的,但是從沒收到過退信。肯定是有點兒誤會,他說。”

蓋爾說,肯定是。“比如,認錯人了。”她說。

“是的,很可能。”

親愛的索納比女士:

我剛剛知道你已經去世了。我知道生活很奇怪,但以前從來沒發現竟然如此奇怪。你是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來,索納比家族徽章佩戴權的事兒都是一派胡言。你肯定是個很閒的人,大腦裡全是幻想。我很生氣自己被捲入其中,不過我想我也能理解這種誘惑力。我認為現在你欠我一個解釋,我之前的闡述是不是真的,這不過是個玩笑?難道我所面對的是墳墓裡出來的“時尚採購員”?(你是怎麼想到這個的,或者這就是事實?)

出去買食物的時候,蓋爾走的是這棟樓的後門,繞了個圈子才去商店。從後門回來的時候,她碰見那個紅髮的年輕人站在垃圾桶之間。要不是他那麼高的話,你還以為他是藏在那兒的呢。她跟他說話,但他沒有回答。他含著眼淚看著她,好像那眼淚不是別的,而是普通的波狀鏡片似的。

“你父親病了?”蓋爾對他說。她覺得他們之間肯定是父子關係,雖然年齡差距好像比一般的父子大些,兩人長得也不像,而且年輕人的那種耐心和忠實已經遠遠超出——在當今甚至有悖於——一個兒子通常所能做到的。但他們也完全不像是僱主和護工。

“不是。”年輕人說。雖然他的表情仍然平靜,但臉上那種紅髮人的敏感面板下卻湧起了一抹紅暈。

愛人,蓋爾想。她突然確定了這一點,感到一陣同情,還有一種奇怪的滿足。

愛人。

天黑後她去看郵箱,裡面有另外一封信。

我還以為你為了“時尚採購”出門短期旅行去了,但管理員說你自從租了公寓就根本沒出過門兒,所以我不得不猜想你還在“請假”當中。他還告訴我你是一個深色頭髮的女人。我覺得咱們可以互相描述一下彼此——然後顫抖著交換照片——以那些透過報紙廣告結識的人常用的粗魯方式。看來,我為了結識你而做的所有嘗試,都只不過讓我自己更像個傻瓜。當然,這也沒什麼新奇的……

蓋爾兩天沒出房門。牛奶喝完了,她就喝黑咖啡。要是咖啡也喝完了怎麼辦?她吃的飯也很奇怪——沒有面包做三明治,她就把金槍魚泥抹在餅乾上,剩的一點兒幹乳酪,幾個芒果。她上樓來到米拉馬爾公寓樓上的大廳——把門開啟一條縫,看看裡面有沒有人——走到能俯視大街的拱窗邊。忽然,她找回了很久以前的一種感覺——望著外面的街道,一小段能看到的地方,期待那裡出現一輛車,也許會,也許不會。她現在甚至能想起等過的那些車——一輛藍色的迷你奧斯汀,一輛栗色的雪佛蘭,一輛家用客貨。她魯莽地非法短途乘坐過那些車。在認識威爾很久以前。

她不知道威爾會穿著什麼樣的衣服,不知道他現在的髮型,也不知道他走路的樣子和表情有沒有隨著此地的生活而有所改變。他怎麼也不可能比她的變化更大。公寓裡沒有鏡子,只有衛生間的櫃子上有面小鏡子。即使鏡子小,也能看出她現在消瘦了多少、臉上的面板粗糙了多少。在這種氣候下,白皙的面板往往變得乾枯起皺,她的卻像是暗沉的帆布。這可以補救——她知道這點。化一個合適的妝,就能變成一種異國的陰鬱。有問題的是她的頭髮——髮根處已經露出了原本的紅色,其中夾雜著閃亮的灰髮。幾乎所有的時間,她都把頭髮掩蓋在頭巾裡。

管理員再次敲門的時候,她有過一兩秒瘋狂的期待。他開始大喊她的名字:“馬西太太!馬西太太!哦,我希望你在裡面。你能不能下樓來幫幫我。是樓下那個老傢伙,他從床上摔下來了。”

他在她前面下樓,緊緊抓著扶手,每一步都搖搖晃晃、猛地踩到下一級臺階上。

“我想,他的朋友不在。我昨天就沒看到他,我試圖留意這些人,但不想打擾他們。我覺得他晚上可能不會回來了。打掃大廳的時候,我聽見砰的一聲,就趕緊返回去,想知道出了什麼事兒。老傢伙就一個人,躺在地板上。”

這個公寓並不比蓋爾的大,佈局也一樣。竹簾外面還掛著窗簾,所以屋子裡很暗。房間裡充滿香菸和剩飯的味道,還有一種空氣清新劑的松香味。沙發床拉開成了雙人床,那個老男人就躺在旁邊的地上,把床單也扯了下來。他的腦袋沒戴假髮,光滑得像一塊髒兮兮的肥皂。他的眼睛半閉,胸腔深處發出一種聲音,像是絕望地想要打著火的發動機。

“你叫救護車了嗎?”蓋爾問。

“你能不能扶他起來?”管理員說,“我的背不好,我怕再扭到。”

“電話在哪兒?”蓋爾說,“他可能中風了,也可能摔傷了臀部。他必須去醫院。”

“是嗎?他朋友可以很輕鬆地把他背來背去,他有勁兒,可是現在卻沒影兒了。”

蓋爾說:“我來打電話。”

“哦,不行。哦,不行。我把電話號碼寫在辦公室的電話旁邊了,我從來不讓別人進去。”

蓋爾單獨留在老人身邊,儘管他可能聽不到,她還是說:“沒事兒的,沒事兒的。我們正找人來幫你。”她的聲音聽上去帶著傻乎乎的友善。她俯身拉過毯子蓋住他的肩膀,讓她大吃一驚的是,一隻手忽然伸出來,摸索著抓住了她的手。老人的手很小,瘦骨嶙峋,可是卻非常溫暖,而且力氣大得嚇人。“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她說,好像在假裝自己是那個紅髮的年輕人,或者別的年輕男人或年輕女人,甚至是他的母親。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響著刺耳的警報。救護人員推著擔架車很快來到了房間,管理員腳步沉重地跟在他們後面,嘴裡說著:“……搬不動。這是馬西太太,出事後緊急從樓上下來幫忙的。”

他們把老人抬上擔架時,蓋爾想把手抽出來,可老人開始埋怨,或者她以為是老人在埋怨——他不停發出的無意識的聲音聽起來不過是“啊,嗯,啊”。於是,她立刻又握住了他的手。人們把老人抬出去時,她就這樣小跑著跟在旁邊。他握得那麼緊,蓋爾覺得自己好像一直被拉著跑一樣。

“他曾經是藍花楹旅館的主人,”管理員說,“幾年前是。”

街上有些人,但沒有人停下腳步,沒人想傻乎乎地停下看。他們想看,他們又不想看。

“我要和他一起去嗎?”蓋爾說,“他好像不想鬆開我。”

“你自己決定吧。”一個救護人員說。於是,蓋爾爬上了車。(她實際上是被那隻緊握的手拽進去的。)救護人員給她放下一個小座位,門關了,車一開警報聲就又響了起來。

這時,透過後門上的車窗,她看到了威爾。他大概在一個街口之外,正朝著米拉馬爾公寓走過來。他穿著淺色的短袖夾克和配套的褲子——可能是旅遊套裝——他的頭髮更白了,或者是被太陽曬得褪色了。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她總是能認出他,一見他總是會大聲呼喚。就像現在,她簡直想掙脫老人的手從座位上跳起來。

“是威爾,”她對救護人員說,“哦,對不起,是我丈夫。”

“哦,那最好別讓他看見你從飛馳的救護車上跳下去。”他說,“哦——這裡出什麼事兒了?”接下來,他用專業的眼光觀察了一下老人,然後很快直起身說:“死了。”

“他還抓著我呢。”蓋爾說。說著,她就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前一秒他還握著她的手——使著很大勁兒,似乎在她向著威爾跳起來時足以把她拉住。現在,卻是她緊緊拉著老人。他的手指還有溫度。

從醫院回到家時,她發現了一張意料之中的便條。

蓋爾,我知道是你。

快點兒。快點兒。她的租金已經付過了,必須給管理員留張字條。她得從銀行把錢取出來,趕到機場買票。她的衣服可以不帶——那些簡陋的淺色印花裙,那頂軟帽。從圖書館借來的最後一本書可以留在鼠尾草畫下方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兒吧,積累著罰金。

否則,會發生什麼事?

她曾經真切期待的事。忽然之間卻真的想逃脫的事。

蓋爾,我知道你在那兒!我知道你在門裡面。

蓋爾!加利婭!

說句話,蓋爾。回答我。我知道你在那兒。

我聽到你了。我從鎖眼裡聽到你的心跳聲、胃裡的咕嚕聲,還有心緒的起伏聲!

我能從鎖眼裡聞到你的味道。是你,蓋爾!

最想聽到的話是會變的。你在等待的時候,它們會發生某些變化。愛——需要——原諒。愛——需要——永恆。這些話聽起來能變成街上的喧鬧聲、敲擊聲、捶打聲。你所能做的就是逃走,這樣才能不出於習慣去敬仰它們。

在機場商店,她看到很多澳大利亞土著做的小盒子,圓形的,像硬幣一樣輕。她挑了一個,深紅底色上散佈著不規則的黃色圓點,上面印著一個膨脹的黑色圖形——可能是隻海龜,伸著短小的腿,無助地四腳朝天。

蓋爾想著,送給克莉塔做禮物。就像她在這裡的所有時間不過是一場夢,她必須將其拋棄,回到某一點,一個起點。

不給克莉塔。給威爾做禮物?

嗯,那就送給威爾。現在寄走?不,帶回加拿大,一路帶回去,從那裡寄走。

黃點散佈的樣子讓蓋爾想起了去年秋天看到的情景。她和威爾看到的。一個晴朗的下午他們出去散步,從家裡出門,沿著樹木繁茂的河岸一直走。在那裡,他們見到了曾經聽說、但以前從未見過的情景。

數百也許是上千只蝴蝶落在樹上,這是它們沿著休倫湖穿越伊利湖然後向南飛到墨西哥的長途飛行之前的休憩。它們落在那裡,像是金屬製成的葉子,金箔——就像扔出的金箔落在了枝頭。

“就像《聖經》中的金雨。”蓋爾說。

威爾告訴她,她把朱庇特和耶和華弄混了。

那一天,克莉塔已經開始走向死亡,威爾也早已遇到了桑迪。這場夢早就開始了——蓋爾的旅途和她的謊言,那些她想象的——相信的——隔著門聽到的話。

愛——原諒

愛——遺忘

愛——永恆

街上的捶打聲。

這樣一個盒子,在把它包裝起來寄走之前,該往裡面裝點兒什麼呢?一顆珠子,一根羽毛,還是一粒壯陽藥?或者,裝一張紙條,緊緊地疊起來,疊成唾沫球那麼大。

現在,要不要追隨我,由你來決定。

(邢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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