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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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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題記序言

題記序言

李敬澤序

看吧,她是怎樣地揮霍才華

吳虹飛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樣本:一個人如何揮霍她的才華。

在談論她的揮霍行為之前,必須談談她的才華。在眾多寫手湧現的今天,作為藝術家的寫手確實不多見,我知道吳虹飛是一支搖滾樂隊的主唱,這支樂隊叫“幸福大街”,她一直帶領著它在北京的原創酒吧裡孤軍奮戰,5月份剛剛出了一張名為《幸福大街》的CD,這張CD很長時間一直裝在我的電腦裡,但由於某種神秘的原因它就是放不出來,所以,我無法領會吳虹飛作為搖滾歌手的才能,我在心中想象她的歌聲,我做了艱苦的努力,最後終於,在煙霧瀰漫、亂七八糟的地方,一個古怪的聲音升起,很尖、很薄,飄忽不定,銳利混亂,令人心慌……

後來,我讀了這本書,這本書使我覺得我的想象不甚離譜,我看見這個人——我假定這本書裡那個唱搖滾、狂愛巧克力和麥麗素、面容清淡的女子就是吳虹飛,我看見她出沒在如下場所:

圖書館、大學生宿舍、超市、小飯館、酒吧、大街、魏晉南北朝、租金低廉的地下室、陰鬱的江南小城、騰空而起的飛機、中學、童年時的一所國營工廠、安徒生的丹麥、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

——這是一個缺乏統一性的世界,它不自洽,每個場所都在各自漂移,在這個世界底部你想象不出有一個普遍的基礎,嚴格地說,它們不是一個世界,而是很多世界的碎片,就像把十幾個不同的瓶子同時打碎,碎成一地狼藉。

於是你就看到了吳虹飛的特殊姿態:她機靈詭詐地在跳躍著,她永遠在此地反對此地,在彼地懷念此地,她永遠要做夢但永遠要機警地把自己從夢中叫醒,那種時候她又傷感又冷酷,還有一種無畏的自嘲;她沉醉於背叛——更好聽的說法是“反叛”,但“反叛”有物件感,還有莊嚴的憤怒,而背叛則懷著一種竊喜——我們終於騙過了這個世界、也使自己不至成為傻瓜。

坦率地說,吳虹飛和我對世界有很不相同的看法,和我的六十年代出生的許多同齡人一樣,我漸漸傾向於相信,世界傻,我也傻,前者是判斷,後者是選擇,在經歷了憤怒和懷疑之後,我需要一個立足點讓我繼續憤怒、繼續懷疑,也就是說,我需要最低限度的“確信”,否則我自己將無以成立。

所以,看了吳虹飛的驚險表演我不得不感到驚歎:這真是夠狠的一代,她根本就不需要立足點,她從來就是跳躍的舞者,她不打算停,世界和生命對她來說就是“不停”。

——我用了“一代”這個詞,由此透露了對另一代人的想象與偏見,那是“70後”或“80後”,那是他們大張旗鼓地自我言說和界定的一代,他們是多麼的意氣風發啊,沒有任何一代中國人像他們那樣驕橫地肯定了青春在所有人類價值中的絕對地位,他們讓你覺得在這個年頭做一箇中年人是一件令人慚愧的事,這個金光閃閃的世界以及它的更加金光閃閃的未來屬於他們。

當然,除了黃金之外,我不相信任何看似金光閃閃的東西,因此對這一代人為自己想象出來的背景我抱有深刻的懷疑,也因此我對吳虹飛那種“華麗-荒涼”的美學有深刻的印象:她永遠在華麗中荒涼著,在荒涼中華麗著。

像張愛玲?是的,看這本書你就知道,吳虹飛刻意地向張愛玲致意:《傳奇》、《流言》、《豔情》、《宿命》,但當張愛玲和吳虹飛坐在一起時,你想象一下那個情景,那是怪異的:張愛玲有一種浩大的東西,張愛玲有山河歲月,張愛玲的底子是華麗,而吳虹飛的底子是荒涼,張愛玲的宿命龐大而沉重地降臨,如恐龍滅絕,而吳虹飛的宿命是荒原上一隻小動物的命,每時每刻都危機重重。

因此,她不能停,她不能止於愛不能止於不愛,不能止與死不能止於生,不能止於快樂不能止於痛苦,不能止於身體不能止於靈魂,不能止於夢不能止於現實,不能止於此刻也不能止於過去或未來。

她很像一個孤兒——在這本小說裡她至少是半個孤兒,父親的形象是模糊的,而母親則被愛恨交織地談論,實際上,早在吳虹飛之前,那些七十年代出生的女性作家的筆下,這個事實就十分觸目:父親普遍缺席,這在精神分析的角度上提供了一個關於世界之殘缺的驚人的集體例證——這個孤兒驚恐、快樂、機靈、賴皮,她的背囊裡有成噸的火柴,點燃,然後熄滅。

吳虹飛在這個過程中充分展示了她的才華:她的敏感、乖戾,她對經驗的尖銳分析,她那種亦此亦彼的無窮機變,她那種迅疾的節奏和鋒利的口齒,她看著外面、看著自己時那種躍躍欲試而又倉皇欲遁的複雜神情。

這一切都使得這本書成為一本奇怪的書,一本不著調的書,一本令人不知道應該讚賞還是應該惱怒的書,一本在我看來比任何其他書都更銳利、更精確地展示了這一代人的經驗和靈魂之複雜性的書。

這也是一本揮霍才華的書,這個人,她極其耐心而又極其不耐心地在長達六七年的時間裡寫下一個又一個片斷,她把她的才華揮霍於零散和斷緒的即興書寫,她散漫輕率地對待她的洞見、奇想和警句,她讓我想起那個名叫布考茨基的美國怪人,後者一生都在為一個念頭戰鬥,那就是千萬不能讓寫作變成工作,寫作是揮霍生命的一種方式,它是為了證明生命的“不停”;所以,吳虹飛似乎從未想過賦予那些片斷邏輯和整體性,從未想過讓出沒在這部書中的那個人有固定的名字、面貌和生活目的,她寧可讓她不確定,讓她誰也不是,讓她無可選擇地自由下去。

由此可見,吳虹飛對才華這件事與我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才華是要做成一件東西,它有一種自我完成的目的性,而吳虹飛則認為才華像風,風的目的就是揮霍,揮霍是她的才華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她的才華的本質。

那是一種乖戾的揮霍,這裡有一種荒涼和恐怖,也有一種血腥的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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