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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公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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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部分 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白糖餅的往事

第一部分 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白糖餅的往事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白糖餅的往事(1)

白糖餅的往事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搖滾歌手。在T大這所工科大學裡,我的名字叫阿飛,學號是。老師們在我的學號下面打分,但我不可以。和所有十七歲的入校新生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長為什麼樣子。我是那種最普通的學生之一:考試成績雖然不是特別好,但都沒有要補考的,所以並不讓教授們操心。絕非學生幹部、積極分子或者文藝骨幹之類,所以也不容易遭人討厭。偶爾無傷大雅地逃一兩節課,學校裡組織什麼活動,也不怎麼熱心。我不孤僻,也絕非大眾情人那一款。每天看看專業書,到實驗室做一整天的實驗,聽聽隨身聽的點播節目。不會化妝,不會扭屁股,不會抽菸,不會喝酒,連搖滾樂都很少聽,是面目可憎語言乏味的學院女子。長得不醜,但沒有人對我驚豔。週末偶爾跳跳舞,認識一些男孩,卻都沒有興趣繼續約會。多年來,我一直無所事事、虛度華年。我的志向無非如此:畢業後做一個端坐在寫字樓裡衣著整潔的白領,學會發傳真、打打字,和男同事或者男上司談談戀愛,最後把自己嫁出去,成為一個洗盡鉛華、燒水做飯的小婦人。等有了足夠的錢財,我要買一輛通體豔紅的天津大發,穿有網洞的黑色絲襪去上班,做美容,不定期翻檢老公的口袋,偶爾罵罵鄰居的貓。

隨著時間流逝,年事漸長,我漸漸悟出一個道理來,那就是:我只能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當然,沒有人天生就是沒有出息的。

早在幼兒園的時候,一個天才兒童就已經初現端倪了:因為經常被當地的小孩子孤立,我比別的孩子會寫更多的字,我會用加法做減法,會用加法做乘法,會背英文字母,會唱簡譜,會在紙上畫鋼琴的黑白鍵自己彈,會自編歌曲打發漫長的下午時光。這幾乎都是自己學會的。所以說,我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天才兒童。不僅如此,我曾經還是一個非常有志向的小孩。因為那時當教師很光榮,所以我立志當小學教師;後來好像清潔工人也很光榮,所以我又立志當清潔工人。當我說出後一個志向的時候,我的工人媽媽簡直是怒不可遏。但是她又說不清楚為什麼當清潔工人不好。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理想發生了極大的衝突,因為我不知道長大了當歌唱家好還是當舞蹈家好。後來我終於忍痛捨棄了當歌唱家,因為當舞蹈家可以穿金光閃閃的大蓬長裙。然而事實如此,我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因為我是一個膽子很小的小孩。

小時候喜歡到垃圾堆裡撿垃圾:一個玻璃瓶,一個瓶蓋,一段小繩,一張鋁箔或者糖紙。我以為只要持之以恆地到垃圾堆裡尋找,就一定會找到我想要的那一套塑膠小餐具。但是會有乾淨的當地小女孩嘲笑我,說我是“邋遢貓”,那是形容小孩子的最惡毒的詞,一般是指尿床和流鼻涕的小男孩。奇異的自尊心簡直讓我痛苦極了,這種痛苦是隱秘的:我不能說出去,又不敢哭。在那一個時期的兒童生涯裡,有一個叫鄒秋雁的女孩子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她也喜歡到垃圾堆裡撿垃圾,而且比我邋遢得多。我從來不嘲笑她,因為只有她從來不會讓我感到自慚形穢。我媽媽時常發現我撿到的小東西,她會毫不猶豫地扔掉它們。我只能默不做聲地看她扔掉我花了幾天工夫才撿回來的寶貝。所以,當我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的時候,就和媽媽有代溝了。

早在三歲多一點的時候,我就夢見自己穿著大紅的衣服戴著鳳冠嫁給了小兒班最好看的男孩子。我很高興地把這個夢告訴了堂姐和媽媽,雖然她們都是女人,但她們一點也不尊重一個三歲女人的隱秘的願望,她們大聲嘲笑我,只要想起來,就笑我,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們忘記。所以,我變成了一個不輕易訴說自己願望的小孩。當想吃五分錢的白糖餅時,我隔著玻璃櫃子花很長很長的時間注視著它們,決不會說出來。我對白糖餅的感情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幾乎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一個小女孩的目光,穿過冰冷的玻璃,落在默默無語的白糖餅上。在我的青春期,就用愛白糖餅的方式愛一個男孩子,我只是在心裡無休無止地注視著他,決不吐露分毫。

我是一個非常乖的女孩子,因為我上課不講話,不亂動,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考試。我總是考得非常好,好得老師都懶得表揚我了。男孩子們特別喜歡欺負我,因為我梳著長長的小辮子。而且我從來不告訴老師說有人扯我辮子,也不告訴大人。因為即使告訴了大人他們也不會管。所以男孩子很喜歡欺負我。但是我經常給那些頑劣的男孩子補習功課,我講功課的水平幾乎和老師一樣好,我總是非常耐心,循循善誘。其實我只是希望他們會因此不再欺負我了。這個方法果然有效,他們果然不欺負我了。因此我總結出一個經驗:如果想要別人不欺負你,你就得對別人好。因為他們被你幫助過了,就不會欺負你了。這個經驗後來在成人的世界裡被證明是錯誤的。尤其是在談戀愛的時候,你不要以為你對別人好,你很耐心,很隱忍,別人就會不欺負你。根本不是這樣的。

九歲的時候我開始暗戀班上的一個黑臉小男生,在整個高中時代,我對學校男生的情書一概不予理睬,只是保持和那個小男生長時間的通訊,嚴肅地討論永動機的設計。儘管我已經竭盡所能,它還是因為無法克服空氣的摩擦力而宣告失敗。因為愛他,我決定做一個忠貞的女人,一直到十九歲為止,我發現我暗戀的男生已經變得非常非常的胖,完全不適合做一個夢中情人的形象,我想可能也是時間的問題,讓我覺得自己漸漸地不愛他了。那個男生在變胖之後給我看了他小學五年級的日記,大概是這麼寫的:今天阿飛打了我一拳,過了一會兒,她又打我一拳。我沒有還手,後來她哭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

終於到了高三。我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種失眠的病。吃什麼維生素、太陽神,打什麼針,做什麼思想工作都不管用。後來我不停地看《安徒生童話》——非常憂鬱的童話,就好了。反正沒有耽誤高考。那時候擺在我面前的有三條路:第一條是當尼姑,第二條是考作曲系,第三條是上大學。第一條是因為我想每天早上起來熬一大鍋粥,然後白天去打羽毛球,餓了就吃粥,晚上唸經,這顯然是很不現實的;對於第二條我的班主任非常惱火,因為他認為我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在宿舍裡養小雞,在男生抽屜裡放老鼠,在英語老師背後貼“kiss me”的條子,這一種選擇無疑也是搗蛋的結果,所以他給我做了思想工作。他問我,你會什麼呢?我說我什麼也不會,甚至膽小到不肯開口唱歌。我只好去考大學了。

在T大我終於成長為一名平庸的女子。我的智商開始下降——無論是學什麼,我都學不會,就連吉他也是半瓶子醋。我是曾經立志做一個詩人的,但我確實沒有多少寫詩的天分。小學四年級,我反覆地尋找的一本書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十二歲之前,我看完了盜版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並且迷戀著香港警匪片火光槍聲中的情與仇。後來看了川端康成和薩德,我立志寫最黃色的小說,結果連屋裡最純情的女生看了都覺得非常純情。後來這些小說基本上都是死人小說,一到寫不下去的時候,我的主人公就會翹辮子,通常是最快捷的方式:跳樓或者被車撞死。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白糖餅的往事(2)

終於到了畢業,小時候撿垃圾的習慣遭到了應有的報應,我做的是關於固體廢物處理的課題——中國城市垃圾焚燒可行性分析。於是我天天去大垃圾堆撿垃圾,一共撿了121.2公斤,一點一點地運回實驗室,那種氣味害得大家怨聲載道。我把這些垃圾很科學地分成了十二類,每一類都仔細地稱重,烘乾,再稱重,再烘乾,測含水率、比重、熱值等等,有生以來我對一件事物瞭解得如此透徹。我用翔實的資料說明了焚燒垃圾的經濟效益:焚燒發熱可以發電、供暖、節省煤電。燒的熱水可以開澡堂,門票每人一元。還可以開咖啡館,每杯咖啡兩元。儘管言之有物,資料確鑿,我還是激怒了系裡的教授們。因為大家都是搞垃圾填埋的,如果垃圾拿去焚燒了,就沒有人願意填埋了,他們就會失業。尤其一個技術員出身的老太太簡直就是義憤填膺,她養了十幾年的蚯蚓——讓蚯蚓吃垃圾,真是虧她想得出。她根本不相信第三世界國家可以對垃圾實行大規模的焚燒處理。

只要我不開口說話,大家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很文靜的南方女孩。然而不久之後我還是搖身一變,變成了“幸福大街”聲音尖薄、面容模糊的女主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個事實。儘管我的功課不是那麼好,但我仍然是系裡最謙卑恭良的女學生之一。這個轉變過程非常複雜,但一言以蔽之,無非是歲月和流年。尚且非常年輕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小龍。叫小龍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可是我愛上了他。愛上一個人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可是我的生活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我耗費了所有的精力和才華來爭取這個名叫小龍的人。我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連美國都可以被炸,我不相信一個普通人的悲喜能夠帶給別人多大的感觸。每每在昏暗的酒吧對著寥寥可數的聽眾唱歌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小時候,一個小女孩的目光。它穿過冰冷的玻璃,落在默默無語的白糖餅上。她不肯說她要。

海豚賓館和魏晉南北朝

在那些白開水一般的青春歲月裡,我常常坐在圖書館的館藏室裡,翻看業已發黃的二、三十年代的舊書。關於胡適、陳獨秀、梁遇春、張恨水、葉公超、李金髮……那個年代人們敢於陳述各種主張,關於藝術和詩,愛情和革命,機智而熱情。我常常一個下午都坐在那裡,抄抄筆記,或長時間地發呆。我並非一個愛動腦筋的人,腦子裡常常空空的,只是靜靜坐在那裡,打發漫長的下午時光而已。圖書管理員已經四十多歲,身材高挑,頭髮微卷。她有點老了,但仍然很美,甚至還很性感。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女人超過四十歲還那麼美。這些書可以拍照,她說,但是不能影印。她聲音柔和而禮貌,就像一個知識分子一樣。她應該有情人,一個完全配得起她的情人:身居教授高位,兒孫滿堂,白髮在鬢,但仍步伐沉穩,聲音洪亮。我過去常常想象他們在大房子的無人看見的昏暗角落裡,在那些被遺忘的死人的書中間,迫不及待地擁抱、愛撫、親吻,悲嘆這場黃昏戀愛的艱辛和來之不易。而死人的書靜靜地立在某個書架上。

這個圖書館歷史久遠,通體為紅色的磚牆。因為時間的緣故,顏色有些斑駁了。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層層疊疊的,直到冬天才肯褪去深綠的外衣。圖書館如一個寡言的老人,時常靜默於黃昏的餘暉之中。透過窗戶,常常看到遠處屋頂上殘餘的霞光,黑色羽毛的鳥兒劃過逐漸暗淡的天空。

這個學校有兩萬多學生,但大多為理工科,這些死人的書對他們是不實用的,所以這裡來人極少,經常就我和一兩個老頭兒。有時某個管理員就趁著人少,在閱覽室裡嘩啦嘩啦地洗衣服。我穿著厚實的棉布裙子——從南方帶過來的,戴著眼鏡,用紅色髮卡別了頭髮,坐在扶手椅上。這個圖書館的書是不能外借的,只能在這裡看。整個下午我都安靜地坐在那裡,直到那個美麗的管理員說:同學,閉館了。我就溫順地把書還她,收回我的學生證,收拾書包離開。每天如此,禮拜六、禮拜天除外。

春天到了,圖書館門口的路邊貼出了告示。

天氣逐漸變暖,請大家注意空氣中的微塵和花粉。已經有三十位同學因花粉中毒住入校醫院。請大家遠離一切產生花粉的花朵。

我躲在圖書館裡看村上的《舞、舞、舞》,遠離空氣中無聲飛舞的花粉。

我總是夢見海豚賓館。

那些文字的確是我曾經熟悉的。

春天總是很忙。打工,上課,買純棉的襯衣和村上的書。

管理員在角落裡洗衣服。

今天禮拜五。禮拜六不開門,禮拜天亦不開。

下午圖書館來了一個陌生的女孩。瓜子臉,眉清目秀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紮在腦後。她要完成選修課的作業,故而奮力抄書。她是個美麗的女孩,腿很長。這個世界總是有數不盡的美麗女孩。

奇怪的是小龍愛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美麗。按理說,小龍應該愛上我。但是沒有。我第一次看到小龍時就預感到他永遠不會愛上我。事實果然如此。也許是太愛一個人,反而難以如願。

第一部分我們曾經這樣學會愛情白糖餅的往事(3)

下午三點,給小龍電話。

電話的留言機說,你好,我是小龍,我們樂隊去了珠海,有事請留言,謝謝。

我扔進幾個硬幣,又打了一次。

你好,我是小龍……

我柔聲說:小龍,是我。

……謝謝,留言機說。

我默默掛上電話。那些硬幣“嘩啦”一聲落下,再無聲息。

我不喜歡珠海。

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在那裡和一個男孩好過。他是公司職員,大我差不多兩歲。其實他非常有錢,可能是家裡當官的緣故。但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有錢。每天上班前他都放兩百元在桌上,我卻從來沒有拿過。他長得很是俊秀,脾氣也很溫和,我喜歡他的那件藍色的水洗布襯衫,很舊了,洗得乾乾淨淨地放在衣櫃裡。我喜歡穿了那件襯衫,再穿一條短短的灰色格子裙,穿著拖鞋和他到海濱路閒逛。我第二次去珠海的時候他提出和我做愛。第二天晚上他仍然哀求我。我遲疑了一下就順從了,可能是從來沒有拒絕的習慣吧。他沒有親我,也沒有撫摸我的頭髮。汗如雨下。我聽到外面說話的聲音,生硬且粗俗的廣東話,似乎有人在放國際歌,一個小販在外面高叫著賣棉花糖。半夜醒來,聽到雨在屋頂發足狂奔。還有英年早逝的舒伯特。我坐起來,戴上眼鏡。在黑暗中依稀看見他穿著睡衣,像孩子一樣熟睡。我感到害怕,卻不知道為什麼害怕。幾個月後他在電話裡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女友。我說,我們做了多少次?每一次應該多少錢?他說無恥就把電話掛了。我一直沒有機會說其實我並不想和他做愛。

桃花開了,透過圖書館的窗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們和去年一模一樣。我的小說裡不要出現桃花。要避開空氣中的微塵和花粉。

很久以來,我一直計劃著寫一本小說,叫《魏晉南北朝》。關於煉丹、寫詩和沉湎於孌童的愛情。關於司馬家族、廣陵散,和獨自起舞冷若冰霜的侍妾。被勇猛的將軍從蠻族擄掠而來,為此的代價是戰爭,是滅族之災。那個部族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消失了,包括它的名字。我是它惟一的後代。之所以我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個不苟言笑的異族女子是我父親的母親,我父親的父親因為無法得到她的愛而命她自盡。我父親為逃避司馬政權的滅門屠殺而落荒南逃,他因此丟失了可以流傳後世的詩書。所以你翻開二十四史的晉代一卷,可以看到關於我父親的記載只寫著:佚詩三卷。從此我們的家族再沒有人寫詩。父親逃到南方後愛上了一名夷族女子。她那時候在山上一邊採茶一邊唱歌。她面板黝黑,充滿蠻族女子的嬌俏和野性。她不該衝著狼狽逃竄的父親嫣然一笑,這注定了她將招來身體的屈辱和殺身之禍。他渴望她。於是他丟掉他蒼白儒雅的氣質,追蹤她,並強暴了她。原諒我用這個不雅的字眼,有人說過,所有的女人都渴望被強暴。也許這是真的,但其實更多的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冷酷和惡毒的臆想。父親用十五錠銀子向她勢利的父母換取了那個十五歲的女人。她很快就死了,也許是因為愛上了別人。她斗膽和一個目不識丁的獵戶眉來眼去,併為他唱起南朝的民歌——遠遠比史書記載的更加熱情、風騷,且充滿了情慾的苦味。妒火中燒的父親於是拔出劍來殺死了她。但他很快就後悔了,他用盡一切辦法堵住他親手刺下的傷口。血流得很慢,於是她也死得很慢,其實也就更為痛苦。奇怪的是她不肯呻吟或者哭泣。儘管她天生稟賦,但她還沒有來得及如父親期待的一樣,學會足夠的字去寫詩,正如那個朝代所有的人一樣。她被無聲無息地殺死而沒有被史書記載。如此說來,她其實沒有生下我就死了。那麼我從何而來?我對自己的身世充滿了好奇,到底是哪個女人與我血肉相關?在讀博士期間,我定期去拜訪一個研究魏晉史的教授。我們成為忘年之交,每當發現一點點史書上被忽略的細節,我們都會陷入狂喜之中。他以為我和他一樣,對魏晉史充滿了狂熱的、嚴謹的熱愛,其實我只是很想查明自己的身世。儘管努力地尋找了一切線索,但它們總會因為過於簡約的記載而莫名地中斷。最後我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追尋。我明白了揹負著歷史的大悲大慟的、筆法清峻的史學家們其實並不關心脆弱、暴卒的個體。那個朝代的情慾和暴力完全被省略了,只剩下政權的更替、傾軋、戰爭、屠殺、天災人禍、星宿怪誕和曖昧的暗示。後來我發現我所知道的我家族的女性都死於被殺,而且都在她們極為年輕的時候,剛剛愛上一名男子的時候。她們的一生短暫而悲慘,而那一縷血痕總是被歷史無情地掩蓋、抹殺。最後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但我沒有足夠的證據去揭示它,也許它只是我的又一次大膽的妄想。在伶仃的少女時代,因為莫名的情慾無法入睡,校醫不得不在我細小的靜脈中注射無色透明的液體。寄宿宿舍裡所有的女孩子都期待地看著我,希望我沉沉睡去。但我仍會在如水的深夜悄然起身,坐在院子中間,把頭埋在臂彎裡,小聲地哭泣。那是我惟一寫詩的時期。我用藍色的墨水筆寫道:肅殺桃花,桃花殺我。所以,你早就存在,遠遠在我認識你之前,我就已經是你的女人了。我來繼續述說前一個秘密。那個被擄掠而來的異族女子,也就是父親的母親,以及那個被父親強暴並殺死的夷族女子,還有坐在這個屋子裡從事隱秘而無望的寫作的女人,她們很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她們在很年輕的時候死去,然後復生,然後,毫無希望地重複相同的命運,被殺,復生,被殺,復生。最後,她們的生命將終結於我——一個不停尋求身世之謎最終卻一無所獲的南方女子。同樣地,我也是異族女子,通曉我們部族的語言、歌謠、傳說和隱秘的祭祀儀式。現代的社會為我們編纂了一整套的風俗、歷史、語言、服裝、神話、民間傳說,但我知道我們的歷史身世是已經註定的,所以我們必然無比脆弱,無比隱忍,而且溫柔、知命。我甘心接受了強大的宿命。當我愛上別人的時候,我將被殺死。

我穿著厚實的棉布裙子,戴著眼鏡,用紅色髮卡別了頭髮,坐在昏暗的圖書館裡,苦心經營這部名叫《魏晉南北朝》的小說。我希望令人震驚的情慾和死亡反覆出現於行文之中,駭世驚俗,萬古流傳。儘管我已經保持充分的警惕,“愛”這個濫俗的字眼出現的頻率還是太高了,這使得我緊張、羞愧、無比笨拙。這意味著,一、我已經老了,或者正在老去;二、註定了這是一篇庸俗無比的小說,它將把我長期苦心經營的優秀小說再次化為一場春夢。而為了保證小說的嚴肅性和藝術性,在最後一次修改的時候,我將會動用文字軟體的強大功能,事無鉅細地查詢並刪去任何一個和這個不合時宜的字眼相關的細節。

春天已經徹底來臨。我終於明白自己永遠無法準確地表達自身的意圖,這無關乎文法、措辭和語氣,它的癥結僅僅在於多疑和沉默的天性,使我孜孜不倦地試圖掩蓋自己對愛情和豔遇的無窮渴望。

那個美麗的長腿女孩坐在我的對面,埋頭奮力抄書。陽光從窗戶外射進,落在她旁邊的地上。她的頭髮向後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我疑心,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和那個抄書女孩,小龍還是會愛她,而不是愛我。那如果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女孩呢?小龍會不會愛上我?

事實上,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我一個女孩。所以,小龍不會愛上我。

我的那本《舞、舞、舞》丟了。大概是某個女生借走後涎著臉不還吧。到底是誰我也想不起來了,又好像是自己從來沒有過這本書。以前還沒有很多錢買書,村上的書是打工了之後一本一本攢起來的,或許忘了買這一本也不一定,我甚至忘了它到底講的是什麼故事,我可能從來沒有擁有過它。我將在每個週一到週五的下午坐在昏暗的老圖書館裡看死人的書和《舞、舞、舞》。管理員默不做聲地在閱覽室的角落裡洗衣服。禮拜六不開門,禮拜天也不開。

走出圖書館時又看見了那個路邊的公告牌子。它提醒我們要注意今年春天在空氣中無聲飛舞的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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