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戰役？在這裡？”
檔案室內，岑初將同樣的話向伏翎解釋了一遍，老人撐大眼睛，皺紋疊生的面龐上滿是驚訝。
總指揮部內的檔案室採取的並非是紙質記錄，而是由一臺並不連線艦網的純白檯面將記載資料安全地存作電子檔案。伏翎剛將資料整理完全，由於檔案室涉及到太多機密資訊，這件事情無法假借他手，只能由他在工作之餘抽出空來整理岑初所需要的東西。
“可我們幾乎從立艦開始就在這一片阱裡，到目前為止208年從來沒在這片亂流區域附近察覺到任何異常資訊。如果你們曾經在這裡交過戰，造成的能量波動肯定比我們探測過的任何一次戰爭更加劇烈。這麼劇烈的能量波動，至少你們戰爭結束離開亂流區域的瞬間我們應該還是能夠捕捉到的才對。”
艦長將岑初請到純白檯面邊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坐在他的對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岑初笑笑。
“那總不能比兩百年……”
艦長一頓，回味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忽然驚異地抬頭看向岑初。只見樣貌年輕的司令官神情淡漠，無比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好像這只是什麼隨口一提不值得多想的事情。
老人的面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在十一艦內早就算是完完全全的長輩派了，平時面對的人在他眼中幾乎只有小輩與小小輩之分。
但現在好像……
“抱歉，好像是我太過低估你們的生物技術與零維技術了。”伏翎枯瘦的手掌虛握成拳抵在唇前，乾咳一聲。
“如果這場戰役已經是百年前的事情，那現在你仍在這裡是否代表著你們這些年一直都在附近徘徊，如果這樣的話，你在三艦的同伴應該也在我們附近？”艦長問道。
“……不。”
岑初沉默片刻，說：“我們先前的座標離這裡很遠，非常非常遠。幾百年的時間內我們一直在研究空間回溯的技術，想要逃離那片區域。從結果上來看，既然我出現在這裡，那應該是成功了的。只是……”
出了點什麼意外。
意外的結果獨自坐在面前，伏翎非常知趣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點了點頭，打算將岑初要的資料調出來。
不過岑初並沒急著查閱艦史，而是話頭一轉，向他說道：“說到生物和零維技術，只要種族延續得夠久，就總得往這個方向去發展的，像你們這樣以生物個體為主要作戰單位的艦隊更應該注重這方面的發展，否則等你們去到外面，不用多少代你們的戰力就會廢掉大半。”
老人神情一肅。
手掌從檔案臺上離開。他謙虛地問道：“願聞其詳。”
“外面可不像這裡，手一伸就能摸到邊。一次短暫航行的兩個座標點之間相隔上百光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遇到其他生物的難度則更大，如果運氣好一些，或許幾十年內能遇上一支，如果運氣不那麼好……這個時間是不會有上限的。在這樣的時間跨度下，像你們現在的小隊體系，別說他們將來有沒有機會出艦鍛鍊實戰了，就算有，他們或許終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需要被用上的機會。”
岑初看著他，說：“你們將刃兵的佔比太高了。這可以當做是困在阱內不得已而為之的應急之策，但等你們出了這阱，回到正常的星空之中時，這種結構體系肯定走不了太遠。趁著現在還在阱內，還有時間，你最好得提前想想出去之後的問題。”
伏翎身為十一艦地位最高的人，在這一刻反而被岑初像是當做晚輩一樣叮囑事情。但他也不愧是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幾十年的人，對此並沒有產生任何抗拒心理，反而十分謙虛地認真聽教，然後鄭餘口惜口蠹口珈。重地點了點頭，說：“好。”
他停了一下：“那空間阱的問題……？”
岑初說：“不出意外我肯定能把你們帶出去。不過你們來到這片星域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兩百年的艦史太短，如果你們的立艦時間是從離開祖星算起，那按你們的艦艇速度，就算這兩百年一刻不停地在趕路都到不了這個座標。”
“而巧合並不會存在於星空間。”
伏翎接受了岑初的說法，問：“你擔心這個原因會帶來意外？”
“是的。”
“恕我冒昧，當年跟三艦在這裡交戰的艦隊是……？”
岑初冷笑了下，說：“二艦。與我們同紀的另外一艦。”
他頓了頓，斂下自己的表情：“還是先把艦史調出來我看看吧。”
伏翎注意到岑初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冰冷態度，但他沒有多問，而是嚴肅地點點頭：“好。”
老人的行動很是敏捷，他輕車熟路地操作起檔案臺，很快就調出了好幾份記載報告，其中不乏儲存了百年的影片檔案。
“我先前就猜著你想查閱的肯定不是關於我們艦內的記載，而是關於我們立艦之初、接受‘饋贈’以及中途航行的相關歷史。但這段時期的記載並不是很清晰，一方面當時情況太亂，另一方面……算了，直接看吧。”
“這是立艦之初的原始記載。當時社會正處於快速發展的中途，距離能夠離開星球獨自生存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科學家們預測的‘末日’也還有著至少幾百年的時間。但就是在那個時候，先輩們布在大氣層外的人造衛星忽然在某一天紛紛失聯，緊接著無數攻擊自太空襲來，先輩無力抵抗，光是一天的時間，整個社會的基本網路就全部都被毀壞了，死傷同樣慘重。”老人微微沙啞的聲音說著。
“各地政府很快行動起來組織抵抗，但是這種抵抗在來犯面前統統都是一擊即潰。”
“好在這種打擊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很快，太空之中出現了另一方艦隊，雙方艦隊交起了火，這使得地面上的先輩們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時間。你看，這個影片就是當時一位先輩拍攝下來留存至今的。”
伏翎點開影片播放，畫面上是一片鋼鐵廢墟，鏡頭向上移動，雲層各處不停爆發著巨大光亮，悶悶的轟鳴聲遠遠傳來，彷彿整個天都要塌陷一般。
“但就在他們持續交戰的這段時間內，忽然一艘艦艇降下低空，強行將十一艦的先輩們從地面上抓了進去——這艘艦艇正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伏翎簡潔地說，“於是，十一艦就誕生了。”
“抓走先輩們的同樣是一名人類。他將先輩們帶進艦艇，與其中一人匆匆交代了幾句，併為艦艇設定了航行目標，很快就離開了艦艇，只剩下先輩他們獨自隨著艦艇漂泊。最初幾年，十一艦在星空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好在後來我們能夠透過航行記錄大致推斷出當時的情況，但關於我們究竟是如何闖入這個空間阱的問題，只能說，航行記錄在這個地方出現過一次座標斷層。當時先輩們的技術水平有限，記載並不完全，所以我們在這件事情上也做不了太多的推測。”
“那麼你們從來沒有去過祖星‘核心’？”岑初問。
“‘核心’？”伏翎並沒聽過。
“嗯，是一艦離開祖星前為了能給後來新紀人類留下資訊與傳承專門建造的地方。我們那一紀離開之前又給它添加了一些東西，將它改造成了一個被動防禦設施。上一個千年的時候我們曾經回祖星看過，發現三紀和四紀也都找到了‘核心’，並留下了新的資訊與傳承，如果你們去過的話應該能從那裡獲得不少的東西。”
“可惜了，先輩們的記載中並沒有提起過這樣一個地方。”伏翎說。
岑初點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一份份資料排列在螢幕上，他認真瀏覽著具體的細節記載。
忽然，他的目光停了下來。
“關於交付艦艇這個人的資訊，為什麼只有這麼一點？”岑初問。
伏翎嘆了口氣。
“這個問題說來可惜。先輩們當時突然被扔到那樣的環境之下，被迫乘坐著他人的艦艇離開地球，甚至連跟家人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因此離開地球之後，艦內很快爆發了第一次內亂。與留艦人進行過溝通的那名先輩首當其衝，在內亂之中喪失了性命。離世之前，他能留下的轉述總共只有這麼些：先前各紀的簡單情況，我們是五紀十一艦，以及一句留艦人千叮嚀萬囑咐的話——”
伏翎抬眼，目光沉沉地看著岑初。
“‘小心人類’。”他說。
*
岑初一直在檔案室裡待到了晚上。
在此期間，譚栩陽不光完成了日常訓練，還被醫療部部長以“聽說這段時間你會跟在岑司令身邊？過來，給你整個專業培訓”的說法叫去被簡呈親自上了半天的實操課，最後左右等不到岑初出來，他又將次日科研部的邀約提前了半天時間。
就這樣一番忙碌下來，譚栩陽還等不到岑初下班。
一氣之下他差點想去踹開檔案室的門！
好在出腳之前譚栩陽認真思考了一番岑初生氣的結果，忍了又忍，這才十分勉強地收回了腳。
改而沉穩冷靜又漫不經心地敲了敲門，問：“還要多久？”
岑初這才對話題進行收尾。
“目前基本能夠確定當年祖星附近對敵的雙方都是人類，或者至少都有人類的參與。根據你們航行記錄座標斷層的情況來看，這很可能是你們無意間靠近了糾纏點，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空間躍遷，從而直接從祖星來到這個地方。”
“這麼精準巧合又穩定的定位只有人為創造的糾纏點才能做到，而能做到這一點，又能將目的座標導到這裡的艦隊——”
外艦司令眸色間閃爍著一種伏翎看不懂的情緒。他說：“只有二艦。”
伏翎暗自感嘆三艦的經驗與積蓄並不只是限於星空作戰與科技方面，他們的資訊與情報儲備也是同樣地深厚廣大，十一艦一直以來連頭緒都摸不著的艦史問題到了岑初手上，就能輕而易舉地利用三艦已知資訊對其進行合理的補充與推斷。
“既然他們也是人類，為什麼要對地球發動襲擊？”伏翎皺眉問。
“因為他們早就選擇了其他道路。”岑初冷笑一聲。
“從時間上來看，他們應該是在這裡的戰爭結束之後，暗自修養了一段時間，而後透過糾纏點回到祖星發動襲擊。如果這個推測能夠證實，那麼當時被你們恰好碰上的糾纏點也就能夠確定下來了。”
伏翎留意著岑初每次提起二艦時的態度。
“你們和二艦的關係很差？”伏翎忽然問。
他所問的，並不是僅限於二艦三艦交過戰的這一範圍內的“關係”。
“非常差，有舊仇。”岑初冷淡地回答道。
伏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見年輕司令忽然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行了，遺產中的這份加密記錄等明天再說吧。等我把其他工作處理完畢，晚點用三艦技術來破解一下。”
岑初對著伏翎笑了一下，這是他在來到檔案室後難得露出的笑容：“如果再不下班的話，我怕這裡一會兒得被他全拆了。”
曾經深受其害的伏翎深以為然，立馬點頭應下：“沒問題。”
譚栩陽終於等到岑初下了班。
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腳步虛浮得連站都要站不住的體弱司令。
“隊長，”他皺著眉頭低聲問道，“怎麼弄得這麼晚？”
一旁，滿臉褶皺皺得連眼睛都快被遮得看不見卻完全沒有人扶的年老艦長：“……”
眼睛一瞥，又見到了檔案室門邊牆壁上偷偷踹上去的幾個灰腳印。
伏翎氣哄哄地大步流星地轉身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糾纏點=傳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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