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月皊一直在想江厭辭不高興的原因。她去洗手, 雙手浸在涼水裡,打了個寒噤。腦子裡閃過了什麼。她去拿香胰捧著手心裡輕揉。
她最近見了誰?離娘嗎?
三郎明明是今日才不高興。今日……
李淙!
月皊忽然有了答案,手中捧著的滑胰子掉進水中, 激起水花來濺在她的臉頰上。她胡亂將手放進水裡洗去泡沫, 也來不及擦拭水漬, 便急急跑回去。
“我知道了!三郎說的是李淙呀!”
江厭辭不回答, 甚至沒有在看她。
月皊蹙起眉來, 又往前邁出一步, 靠江厭辭更近些。她問:“是不是呀?今天在清安寺的時候, 三郎是看見我撞見太子殿下了嗎?”
她怕江厭辭不理她,她去攥江厭辭的袖角,輕輕晃一晃,再追問:“是不是呀?”
江厭辭的沉默讓月皊疑惑了, 難道她好不容易想到的答案是錯的嗎?
她慢慢將攥著江厭辭袖角的手, 鬆開了。她聲音悶悶地開口:“我沒有和他私會,是碰巧遇見的。也沒有多說話……”
“我沒有說你和別人私會。更何況, 就算是私會也是你的事情。不管你去見誰,都是你的自由。”江厭辭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早就承諾過, 如果有朝一日你有了心上人想走,隨時都可以走。”
“我又不是因為有了心上人才要走!”月皊忽然提高了音量。
她眼角微紅,細眉略攏, 眉眼間帶著幾分委屈和小小的不高興。
“是我以前自私了,總想著賴在阿孃身邊, 能每日守著阿孃就算當個小妾也沒什麼委屈。可是忽略了阿孃日日瞧著我以婢妾的身份在眼前晃, 她心裡會多難過。所以我才要走。”
江厭辭立刻轉過頭來, 驚訝地望向月皊,逐漸皺起眉。明明她終於想明白了早就該明白的事情,可是真的從她口中說出來,江厭辭還是皺了眉。
至於不想成為江厭辭的累贅,不想影響他日後迎正室入門這些顧慮,月皊沒有說。當著他的面來說,總有幾分賣好的嫌疑。她不願意這樣做。
江厭辭沉默了片刻,放緩了語氣,溫聲問:“你哭什麼?”
“我、我沒哭!是水!”月皊抬起手在臉上胡亂地擦一擦。可是她忘了自己的雙手溼漉漉的,忘了擦拭乾淨。這麼胡亂一抹,整張臉都溼了。
江厭辭伸手,將人拉到腿上,拿了桌上乾淨的帕子給她擦臉,動作不算多溫柔,惹得月皊下意識地向後靠了靠來避他手上的力道。
江厭辭稍微將動作放緩些,再給她擦手。
他先用帕子將她的手裹在其中籠統地擦了一遍,又給她仔細擦著每一根細細手指頭間的水痕。
月皊低著頭,望著他給她擦手,望著兩個人疊在一起的手。
江厭辭的動作慢下來。
月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心裡那點被誤解的小氣惱也在江厭辭緩慢仔細的擦手動作中慢慢消去。
將月皊雙手上的水珠擦淨,江厭辭將帕子疊了疊隨意擲在一旁的桌子上。抬眼望向她。
感受到江厭辭的目光,月皊抬起眼睛望過去。
搖曳的溫柔燭光下,兩個人沉默地望著對方許久。
直到腿側被匕首抵碰的觸覺讓月皊先眸光閃爍了下。她坐在江厭辭的腿上,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點點來躲避。
可是好像沒有避開……
月皊雪色的面頰上慢慢泛了紅,心裡亦是跟著忐忑起來。她心裡惴惴,又不明白。難道他不知道嗎?若他知道的話,怎麼能連一丁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有呢?
月皊一邊心裡不理解著,一邊繼續往後蹭挪著。眼看著她就快要從江厭辭的腿上滑下去,江厭辭伸手握住她的細腰,將人往懷裡帶了帶。
他沒使多大的力氣,就讓月皊所有挪蹭的距離都化為零,幾乎是撞進他的懷裡,緊緊地貼著。
月皊垂下眼睛來,感受著自己緊張的心跳。她蹙著眉,軟聲抱怨:“三郎你不害臊……”
江厭辭將落在她面頰上的目光往下挪,掃了一眼讓月皊緊張臉紅的匕首。他用很尋常的口吻道:“這是正常的。”
月皊立刻抬起雙手來捂住自己的耳朵。她閉著嘴不說話,卻在心裡想著男子可真奇怪,身體會時不時產生這樣大的變化。女子就不會這樣。
江厭辭將腿上的月皊推開了。
月皊站起身,望向江厭辭,見他閉著眼,冷峻的面容上似有剋制之意。
江厭辭很快睜開了眼睛,他起身朝床榻走去,道:“睡了。”
“哦……”月皊迷糊地應了一聲,立在原地呆怔了一會兒。
花彤還沒有回來,似乎說明阿孃那邊的客人還沒有走。她要現在去榮春堂嗎?從小路走似乎也可以避開客人?
“你在那裡傻站著做什麼?”江厭辭問。
月皊望向江厭辭,他坐在床邊,正看著她。
月皊有些茫然。
“過來。”江厭辭再開口。
還沒想通的月皊,已經被江厭辭告知了答案。她稀裡糊塗地朝江厭辭走過去,心裡浮著疑惑。她像以前那樣從床尾爬到床裡側去。
床裡側還放著她以前用的枕頭。
她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著江厭辭放下床榻兩側的床幔。床幔籠罩下來,隔開了外面本就不算太明亮的燈光。床幔是新換過的,有些厚,隔光效果也不錯。床榻內暗下來。
“需要換薄一些的床幔嗎?”江厭辭問。
“不用。”月皊搖頭。
江厭辭便在床外側躺了下來。
月皊一動不動躺在床裡側,沒有像以前那樣蜷縮著湊近江厭辭身邊去抱他的胳膊。
她腦子裡還是有一點亂。她不知道這樣仍與江厭辭同榻是不是不應該的。
既已經決定了離開江家,她似乎不應該再與三郎同床共枕?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又的的確確仍是江厭辭的小妾……
月皊茫然迷糊。
好半晌,她偏過臉去望向躺在她身側的江厭辭。原來他並沒有睡,他睜著眼望著屋頂,全無睡意,似乎在想著什麼。
月皊望著江厭辭的側臉,忍不住去想他將來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妻子。阿孃一定會給三郎挑一個很好的妻子。是不是像阿姐那樣溫柔又堅強的人?或者阿孃會讓三郎自己選。三郎說不定喜歡開朗熱烈的姑娘,像快意恩仇的魚魚姑娘那般模樣。
月皊正胡思亂想著,江厭辭忽然轉過頭望過來。江厭辭望著月皊,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詢問:“月皊,我可不可以咬你?”
“啊?”月皊眨眨眼,不解其意。
江厭辭又補了一句:“不會疼。”
她用力地回憶了一下,以前三郎是咬過她的,在她的肩頭。他又要咬她肩頭嗎?
月皊點頭。
“好。”她軟軟地應著。
“那你轉過去。”江厭辭道。
“哦……”月皊嗡聲應了聲,慢吞吞地挪了挪轉過身去,面朝著床裡側。
背對著江厭辭,看不見他,月皊心裡莫名有點不安。當江厭辭的手搭在她凹陷下去的腰側時,月皊的身子僵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放鬆下來。
她在心裡告訴自己身後的人是三郎,不用怕的。
江厭辭拉住月皊的腰帶,一下子便扯了去,一陣衣料摩挲聲後,那枚小紅痣從她秋波藍的柔軟衣料間露出來。
月皊下意識地攥緊了身側的褥子。不久後,她眼睛紅紅的,浮現絲委屈——三郎騙人,他咬人明明就很疼!
許久,當江厭辭放開月皊。月皊剛想轉過身去時,江厭辭壓住她的腰,低聲道:“不要轉過來。”
她覺得三郎的聲音有些怪,是她從未聽過的低啞。她聽話地沒有轉過去,一動不動地乖乖蜷縮側躺著。腦子裡有一點空,她失神地望著床榻裡側的牆壁。
牆壁上映出江厭辭坐在她身後的身影。
月皊的眼睫顫了顫,將眼睛閉上,不再亂看了。
·
送走了客人,華陽公主有些疲憊地偎在軟塌的一端。
馮嬤嬤端著湯藥進來遞給她,她厭煩地皺了下眉,卻仍是將藥接過來,忍著苦將藥喝了。
馮嬤嬤在一旁勸:“您可得注意著身體,哪能這麼耗呢?”
啟程回京前,華陽公主還大病了一場,病勢洶洶地有些唬人。如今雖然沒大礙了,這藥卻一直沒斷。
華陽公主嘆了口氣,道:“我都這把年紀了,本就沒幾年活頭了。”
“呸呸呸。”馮嬤嬤趕忙說,“公主胡說什麼呢,您可是風華正茂著!”
華陽公主笑笑,沒接這話。
如今她越來越容易疲憊,時常有力不從心之感。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若不是三個孩子每個都讓她心碎,她還不能倒下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倒也想就這麼去了,落得個清淨,也能和江眠風在地底下團聚。
可是現在顯然還不是時候。她只能硬撐著。孩子被換是她的疏忽,她已經失職了一次,哪敢再撒手不管。
“月慢歇下了?”她問。
馮嬤嬤點頭:“按您吩咐的,最近一直派人盯著。縣主除了將之前和楚家那小子走動的信件、禮物都會燒掉了,便沒有再做什麼了。楚家果真派人送了帖子想請她過去小坐,被縣主拒絕了。”
“月慢那性子……”華陽公主眉宇間略顯犯愁,“她越是什麼都瞧不出來,我心裡越是擔心。就怕她不聲不響,最後鬧個什麼事情出來。”
“縣主知書達理,自小就格外懂事。公主寬寬心。”馮嬤嬤寬慰著。
華陽公主搖頭。她寧願大女兒哭鬧過,也好比這樣不聲不響,更讓人擔心。
“明後日楚家應該就會上門了,讓門房攔著不準進,不必客氣。”華陽公主冷哼,“我就不信這小子胡鬧楚家人都不知情,知情而不攔,那就別怪我遷怒!”
顯然,華陽公主是不滿懲治楚嘉勳一個人的。
“蘇大人那邊已經支會過了。”馮嬤嬤道,“這年還沒過完呢。朝中官員調動總要些時間,公主莫急。時辰很晚了,您也該歇著了。”
“廿廿來了沒有?”華陽公主問。
“三郎身邊的孫公公過來了一趟,說三娘子宿在那邊了。”
華陽公主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忽然問:“這幾日你瞧著三郎對廿廿如何?”
馮嬤嬤立刻說:“那肯定是好啊!”
華陽公主反覆回憶著這幾日江厭辭的衣著打扮,不太確定地問:“依你看,三郎是個喜歡權勢的人嗎?”
這話,馮嬤嬤便沒有立刻接了。她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是人皆有私心,權勢也沒人不愛,只是深淺不同罷了。三郎以前在外面吃了那麼多苦,如今回到了金窩窩卻沒見到半分揮霍奢用之舉。依我看,三郎就算在意權勢,也沒有那麼深重。”
華陽公主沉默地捻著腕上的佛珠。
雖說她教月皊莫要有從一而終的念頭,可這世間對女子太過苛刻。若能守著一個人一生,何嘗不是最好的結果。
華陽公主偏頭痛的毛病又犯了。可她在陣陣頭疼中,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這主意有些殘忍,也有很大的風險。還要賭一個男子對一個女人的心。
馮嬤嬤問:“公主,要將三娘子喊回來嗎?”
華陽公主緩緩搖頭,她有些疲憊地輕嘆了一聲,道:“以後也不用請,廿廿若再宿在厭辭那裡,隨他們。”
馮嬤嬤琢磨著華陽公主的用意,跟著皺了眉。
·
宮中。
已經很晚了。皇后的宮中卻亮著燈。皇后剛和李淙拌嘴了幾句,如今氣憤地坐在那裡,盯著立在一旁的李淙,臉色難看極了。她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思。明明她為了爭權,在這宮中一時也不肯放鬆警惕,手染鮮血做了多少兇險事?
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誰?
可是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居然因為一個女人引了舊疾。這大過年的,太醫不斷往東宮跑,聖上已經過問了多次。
身為儲君,身體的健康是多重要啊!
“您要是對她不滿,自可對我說。何必答應了我再做手腳?”李淙問。
“哈。”皇后冷笑,“本宮答應你什麼了?你說你要江月皊,本宮說好,可本宮沒說準她太子妃之位!你要是想要她,可以從教坊裡將人接到身邊拾弄著。一個血統不正的人,本宮不過吩咐下面的人一起抓了,這有什麼錯?就算到了你父皇面前,這也是維護血統之舉!”
李淙面色蒼白著。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呢。可越長大瞭解得越深,他越來越對母后的涼薄狠心覺得心驚。
甚至,母后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眼中是有違良心道德的。
這吃人的皇宮,越來越讓李淙心涼。他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心口一陣陣的疼痛,再壓下想咳的衝動,俯身:“兒子告退。”
皇后將臉偏到一側,不理會。
母子兩個都十分不理解對方。
“皇后娘娘莫要動氣了。”秦簌簌捧了茶,遞過來。
她抬起眼,望向李淙離去的背影,慢慢勾了唇。
正如皇后所言,她只是不想月皊成為太子妃。所以讓月皊遭一遭苦,失了身份再有那樣的經歷,日後必然不能爬上去。至於之後李淙是不是要再把這個女人弄到東宮裡當個玩物養著,她根本不在意。
秦簌簌很明白這一點。
皇后不在意太子日後會不會再將月皊接回身邊,可是她在意。
太子哥哥本來就喜歡月皊,月皊再因為皇后遭受磨難,喜歡加上愧疚,這豈不是讓那個姑娘牢牢烙在太子哥哥的心上?
這可不行。
所以秦簌簌在太子哥哥回京之前,給月皊挑了個男人。太子哥哥這樣講道義的人,應該不會掠奪旁人的小妾。何況還是江厭辭,這怎麼說,也勉強算得上是臣之妾了。
秦簌簌告退,沿著紅色的宮牆款款往回走。一盞盞宮燈在微風之下輕輕搖晃,將她纖細婀娜的身影拉得綿長。
她軟綿綿地打哈欠,心裡帶著些愉悅。
雖然她愛極了皇后之位,為權爭,可她也是真的喜歡太子李淙。她一想到李淙臉色蒼白地咳著血,那種高不可攀又羸弱的模樣,讓她心動地想要將這樣乾淨美好的太子哥哥綁起來,好好疼愛一番。
秦簌簌唇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隱隱帶著幾許瘋狂之意。
·
天光大亮已不知有多久,遠處的枝頭麻雀聲隱約傳進月皊的耳中,將她叫醒。
她迷迷糊糊地顫了顫眼睫,人卻還是不肯從溫暖的睡眠中甦醒過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胯側殘著一點隱隱約約的疼,月皊慢慢醒過來,反應遲鈍地發現匕首抵著她的腰下。
月皊睜開眼睛,眉心蹙著。視線裡,是床榻裡側的牆壁。昨天晚上的記憶慢慢迴歸,她逐漸想起來昨天晚上最後的印象是江厭辭不讓她轉過去。她慌張地閉上眼睛,連亂看他的影子也不敢。不知過了多久,她便睡著了,一直到現在。
難道她昨天晚上沒有整理衣衫就睡著了?這個念頭讓月皊驚了。她立刻朝著床外側轉身。隨著她轉身的動作,抵著她的匕首跟著輕劃過她半圈。最後停下時,月皊身子僵住,江厭辭也在一瞬間睜開眼睛。
兩個人面對面望著對方。
好長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許久之後,江厭辭先開了口:“轉過去。”
“哦……”月皊遲鈍地慢吞吞點頭,卻並沒有立刻轉身。
江厭辭稍等了片刻,見她還是一動不動,握著她纖細的肩,將人轉過去。
然後江厭辭下了床。
月皊先是聽著身後江厭辭整理衣物的聲音,緊接著是走路聲,再然後是開櫃子的聲音。
他在幹什麼呢?月皊忍不住去想。
江厭辭走回床榻,將月皊的一套乾淨新衣服放在床頭。他說:“我上午出府去給你辦戶籍,不知何時會回來。若回來得早,下午帶你去白家一趟。”
“好。”月皊聲音小小地應了聲,聲線裡還殘著沒有睡醒的睏倦之意。
直到江厭辭走了出去,月皊都沒有轉過身。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了動作。她拉動被子,將自己的頭埋進去。
她在被子裡嗡嗡地哼哼了兩聲,又軟綿綿地抱怨:“怎麼總是臉紅啊,也太沒出息了嗚嗚……”
開門聲讓月皊的哼唧嗚咽聲戛然而止。埋首在被子裡的她,竟瞬間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江厭辭輕咳了一聲,道:“我回來拿你身契。”
他走向桌子,拿了遺忘在上面的身契,轉眸望向床榻,眼底浮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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