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 太陽照在青石地面上，從窗戶望出去似乎泛著水光。
雖然屋角擺放著冰鑑，萬柳還是覺著又悶又煩躁, 只睡了一陣便起了床。去淨房洗漱之後，吃了碗薄荷茶下肚, 才覺著舒坦了許多。
門口的細竹簾猛地被掀開, 露出十二被曬得通紅的臉頰。萬柳看得心疼，忙招手道：“快過來歇歇, 瞧你這張臉, 哎喲真是。”
十二抱拳請安, 叫了聲額涅，走到萬柳身邊坐下。見她手伸到了臉邊，習慣性想躲, 又僵住沒動, 讓她摸了摸, 悶聲道：“我沒事，稍許一熱, 臉都會泛紅。”
萬柳覺著自己成了不僅成了溺愛孩子老母親, 還快操心成了個老母雞，成天咯咯咯圍在小雞崽身邊打轉，這也放不下心, 那也放不下心。
十二面板白得發冷光，熱了之後就特別明顯, 會變成個紅臉關公，還容易曬脫皮。
如今他已經快滿十週歲，長成了個小小少年的模樣，對她這個老母親的親近, 習慣性地抗拒。又懾於她的威嚴，以及康熙的助攻，所以不敢太過，只得努力忍受萬柳的一片慈母心。
秋月打了水進屋，十二自己過去洗了洗，重新在萬柳身邊坐下。她倒了杯薄荷水給他，瞧著他的臉色，問道：“怎麼這時候回來，下午不用去練習騎射了？”
十二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先嫌棄水不甜，又嘟囔道：“我沒有逃課，額涅真是，就知道套我的話，我又不是汗阿瑪會上你的當。”
萬柳作勢要打他，瞪著他問道：“那你這時候回來，不是逃課是什麼？”
十二尚還稚氣的臉龐浮現出些許的難過與迷茫，神情也低落下來，低聲道：“十一哥又在校場上病倒了，我送了他回宜妃母那裡。太醫已經去看過了，說是他天生體弱多病，天氣又熱，一下沒緩過來。
這次好似比較嚴重，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醒來。宜妃母不讓人留在那裡，打發我回來了。我知道她不待見我，也就沒有多留。”
萬柳也經常聽到十二說十一身體差，跟不上大家的功課。康熙對他也不像其他兒子一樣嚴格要求，只盼著他平平安安就好。
十一卻被宜妃督促著學習，再加上他本身小小的要強心理，思慮過重，這身體一直好不起來。
十二與十一關係最好，時常幫著他寫功課，先生抓住了，因為十一的身體狀況，一般就是他站出來領罰，從沒有過任何怨言。
不過她倒是第一聽到十二說起宜妃，愣了下問道：“你怎麼知道她不待見你？”
十二微微一笑，說道：“我又不是傻子，你與宜妃母都是汗阿瑪的女人......”
他神色緊張看了萬柳一眼，馬上改了口：“妃子，我是說妃子。”
萬柳淡笑不語，臭小子，肯定又偷偷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書。阿哥所一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湊在一起跟尋常的人也沒什麼不同，不允許看的書，肯定會陽奉陰違，私下裡看得起勁得很。
十二見萬柳沒有生氣，暗自叫了聲好險，繼續說道：“汗阿瑪幾乎每天都與你在一起，別人都嫉妒著呢，我都不稀得聽那些酸話。”
萬柳心情實在複雜，沒想到大人的事還是影響到了十二。他雖然跟所有的少年都一樣，淘氣的時候淘得很，該闖的貨一件不少，其實心思也很敏感，腦子裡什麼都明白。
十二說完，沒聽到萬柳的回答，也沒在意，自顧自怔怔望著吐白氣的冰鑑出神。
萬柳見他蔫了吧唧的模樣，微微嘆息一聲，喚秋月做了冰碗，並加了多多的糖上來，笑著道：“吃吧，今天多給你一些甜。”
十二最喜歡吃冰碗，更喜歡吃糖，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說道：“額涅今天真好。”
萬柳沒好氣地道：“我平時難道對你不好了？”
十二聰明地不敢多言，悶頭呼嚕嚕吃了大半碗冰下去，萬柳看得著急，忙說道：“你慢些，又沒有人跟你搶。”
“我得快些，等下若是汗阿瑪回來，又是好一通囉嗦，頓時覺著碗裡的冰不香了。”
十二邊說邊吃得頭也不肯抬，萬柳聽到他學自己說話，一時間有些恍惚，嗔怪地道：“少說些怪話，你汗阿瑪還不是為了你好。”
說完萬柳也愣了愣，她以前最討厭別人打著為她好的旗號，然後進行愛心綁架。現在十二雖然還小，還需要大人管著，可當這一切成了習慣的時候，她會不會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
可現在這個世道……，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世道如此，她也與之沉淪，那她的本我呢？
她有多久沒有鍛鍊過身體了？
她有多久沒有自省過了？
她有多久沒有真正思考過了？
她忘記了自己是紫禁城的后妃，忘了康熙是帝王。在康熙的寵愛下，她快變成了一隻天真的金絲雀。
現在，她似乎連十二都不如，十二在成長，她卻在倒退。
不行，一定不能這樣。
十二看到萬柳發呆，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見她臉色變幻不停，越來越蒼白，擔心不已，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額涅？”
萬柳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出聲。
十二慌了，像小時候那般抱住她的手臂搖了搖，又叫了聲：“額涅？”
萬柳回過神，勉強笑了笑道：“怎麼了？”
十二忐忑不安望著她，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關心：“我沒怎麼，你怎麼了，連著叫了你兩聲才聽見。是不是跟汗阿瑪吵架了？”
萬柳見自己一大把年紀，還要兒子為她操心，欣慰之餘，又有點兒不好意思，覺著太矯情了。
“我沒跟你汗阿瑪吵架，就想到了點別的事，一時想出了神，你放心吧。晚上想吃什麼，我吩咐廚房先去準備。”
十二明顯鬆了口氣，咧開嘴笑了起來：“真好，額涅先不管著汗阿瑪喜歡吃什麼，居然先問起了我的意見。嘿嘿，我就想吃糖藕，就新鮮的藕加糖醃漬，一定要冰冰的，吃起來才好吃。”
萬柳沒有罵他，她也覺著好似只顧著康熙，對他的關心少了許多，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道：“你且坐著歇息一陣，然後去陪蘇嬤嬤說說話。我去讓廚房給你做糖藕，再做些涼麵，加幾個雞絲小菜也就夠了，恰好蘇嬤嬤也喜歡吃。”
晚上康熙沒有回來吃飯，差了李進忠來傳話，說是十一病情緊急，他要在旁邊看著。
吃飯的時候，十二見到喜歡的飯菜，也沒什麼胃口。又不時偷瞄萬柳一眼，見她喜歡多夾了一次糖藕，主動將碟子放在了她的面前，還幫著夾了一片放在她碗裡，然後努力衝著她抿嘴笑。
萬柳看得心酸，她知道他既擔心十一，又要擔心她，怕她因為康熙沒有回來而難過。
這個小小少年，好似瞬間就長大了，試圖用瘦弱的肩膀，給她倚靠。
飯後十二主動叫上萬柳出去散步消食，與蘇嬤嬤一起，三人慢悠悠沿著青石小徑隨意走著，晚風帶著微微涼與花草香氣，帶走了白日的暑熱，令人心也跟著寧靜許多。
十二攙扶著蘇嬤嬤，抬頭看了看天空，又側頭看著萬柳，指著天空中的星星，說道：“額涅嬤嬤你們看，那顆是織女星，那顆是牽牛星，中間隔著的星星就是銀河。”
萬柳與蘇茉兒隨著十二的手指看去，聽他耐心教她們觀星：“夏季最好辨認的就是這兩顆星星，若是用了觀象儀，會看得更清楚。天空太玄妙了，若是人也能上去看看，那該有多好啊。”
蘇茉兒拍了下他，責怪道：“胡說，人昇天了那還了得。”
萬柳只微笑聽著，沒有反駁蘇茉兒。她上了年紀，自己看淡了生死，但是聽不得年紀輕輕的人說生死。
十二笑著縮了縮脖子，馬上認錯：“是，我說錯了話，嬤嬤不要生氣。”
蘇茉兒也知道十一生病的事，她又心疼起十二，溫和地道：“傳教士說，人去世後，會升上天空。若是能化成一顆星星，倒也是一樁美事。以後我沒了，就變成天上最亮的星星，守護著你們。”
十二緊緊挽著她的胳膊，著急地道：“不行，嬤嬤要長命百歲，額涅也要長命百歲，你們還要看著我長大，等我長大之後，再來看著你們。”
蘇茉兒與萬柳都被逗笑起來，她連聲道：“好好好，十二還沒成親呢，嬤嬤怎麼捨得走。不過十二啊，你是不是現在開始想著姑娘啦？”
十二的白臉霎時紅成了猴子屁股，在燈籠下看得清清楚楚，他撓了撓頭，尷尬地道：“我還小呢，哪有想著姑娘。額涅說了，我至少得等到十八歲之後才能成親，現在還早得很，再說總得先相看相看，是吧？
額涅還說，我看上了沒用，得人家姑娘也同意。說不定姑娘嫌棄我長得不好看呢，人不要太自信，我又不是金子，哪能人人都喜歡。”
蘇茉兒轉頭望了一眼萬柳，笑著道：“你額涅就愛作怪，你長得俊，又聰明體貼，還是阿哥，保管想嫁給你的姑娘多得是。”
十二得意地朝萬柳眨了眨眼，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道：“我也這麼覺著，像我這麼好的人，不多娶幾個真是太可惜了。”
萬柳板著臉，言簡意賅地道：“滾！”
十二嗖一下躲到蘇茉兒身後，傻笑個不停：“我就說說而已，怪不得汗阿瑪經常說額涅是母夜叉…...”
萬柳黑著臉揚起了手，十二靈活得像是一頭小鹿，蹦蹦跳跳一下跑遠了。
蘇茉兒微笑看著，萬柳也放下了手，扶著蘇茉兒，與她一起笑了起來。
幾家歡樂幾家愁，十一終於沒有熬過去，兩天之後永遠合上了雙眼，結束了短短十年的生命。
因為是早殤，只低調簡單收斂，很快下了葬。
康熙跟著病了一場，人也消瘦許多。他還有朝政大事等著，沒有那麼多時間供他哀傷，很快就回到了澹寧居，忙著準備啟程去木蘭圍場行獵。
十二以前愛說愛笑，現在卻幾乎不大說話，變得安靜沉默。萬柳十分擔心他，這次康熙要帶著他一起去木蘭圍場，本來她不想去，實在放心不下他，也準備跟著一起去。
康熙對此頗有意見，抱怨了好幾次。萬柳只當沒聽見，看著秋月收拾好包袱，又去幫著十二收拾。
羊咩咩還算得力，十二的一應出行物品都準備得很齊全。萬柳想著他要騎馬，又多加了幾套裡衣，汗溼了也好換洗。
她見十二站在旁邊靜靜看著不語，拉著他在榻上坐下，嘆息著道：“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活著的人得繼續向前。騎馬打獵更需要專心致志，若是實在沒精神，咱們就不去了好不好？”
十二揮手斥退伺候的下人，默然了半晌，抬起清亮的雙眸看著萬柳，認真地道：“我早就知道，我遠不止這幾個兄弟姐妹，還有很多兄弟姐妹都年紀輕輕沒了。十一哥病倒時，早先也有了心理準備。”
他伸出手，將萬柳的雙手握在手心，微微笑了笑，“額涅，我沒事，真的沒事，因為我得好好活著。汗阿瑪有很多兒子，若是我沒了，他會傷心一下，然後會很快恢復正常日子。
但是你只有我，你會傷心欲絕，怕是永遠都好不了。我也只有額涅你，怎麼忍心見到你為了我思緒不寧，吃不好也睡不香。額涅，我會過得很好，你也要好好的啊。”
一股子辛酸熱辣洶湧而上，衝得萬柳鼻子發酸，瞬間淚流滿面。
十二從沒有見到過萬柳哭，驚慌得不知所措，看著她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萬柳胡亂擦去眼淚，笑著道：“我沒事，就是聽到你說這些，一時太開心了。你說得很對，我們都要一起變成更好的人，然後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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