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選秀的時節。
康熙已經連續幾天都沒有來萬壽宮。
李進忠每天都會來傳話, 說康熙忙，讓萬柳自己歇著。
第一晚身邊沒有他，她睡了個好覺。
第二晚她本來睡著了, 卻莫名其妙突然驚醒，眼睜睜望著屋子角落裡的宮燈, 心裡空空蕩蕩, 再也睡不著。
這一切都太反常，就是在與噶爾丹又打了起來, 康熙也沒有如此忙過。
身邊伺候的秋月他們, 也愈發小心翼翼, 生怕說錯了話惹她傷心。
萬柳再結合選秀之事，大致猜出了緣由。
定是康熙有了新人，移情別戀了唄。
說不難過是假的, 要說死去活來, 萬柳也覺著太誇張, 遠遠沒到那地步。
再說現在都是猜測，乾清宮離得近, 她也想過去親自看看, 走到萬壽宮門口，她又沒了勇氣。
若是康熙不見她，或者在乾清宮見到新人,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保持住風度，守住自己最後的那點尊嚴。
萬柳終是沒有走出那一步, 靜下心來思考之後，人又重新活了過來。
什麼，也擋不住她對春天的嚮往，男人也不能。
天氣乍暖還寒, 花草樹木都已經迫不及待綻放新芽，遠眺過去一層淺淡的綠，旺盛的生命力撲面而來。
萬柳走出屋子，站在廊簷下，望著庭院裡鋪滿細細碎碎的陽光，深深呼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頓覺得神清氣爽。
秋月拿著褂子過來，說道：“外面還有些冷，主子多穿一些。”
萬柳伸出手，秋月垂下眼簾，伺候著她穿好褂子，又仔細將皺了的地方拉平。
萬柳靜靜看著秋月的動作，溫聲道：“秋月，你們這段時間聽著什麼傳言了？”
秋月手一頓，抬眼看著萬柳，眼中慌亂一閃而過，見她始終面帶微笑，終是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秀女初選時，皇上親自去了，下令留了一些牌子。後面烏雅主子與郭主子她們一起操持，再進行了小選，留了好些人。”
她的話驀然停止，萬柳望過去，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微笑著說道：“留下來的怎麼了，宮裡總得進人呀。”
萬柳因為好奇，去看過一次選秀。適齡秀女們進宮後，穿著自己的衣服，在身前彆著名牌，上面寫著出自哪家哪戶，父親或者兄長的官職名號。
她們也不用下跪，好像是模特走臺一樣，一行人直接從臺下走過去。由皇帝或者負責此事之人粗粗看過之後，根據名冊選擇去或者留。
留下來的再進行二選，仔細檢查過身體後剩下來的，或者指給皇子宗室，或者皇帝自己充了後宮。
說白了，選秀就是看家世或者看臉。家世與臉都重要，家世好，進了後宮起點就高。臉長得好看，後繼有力，一寵再寵之後，也能慢慢爬上去。
秋月心情十分糾結，見萬柳面色不變，終是鼓起勇氣說道：“張富去看過，說是這次的秀女，出身長相皆上乘。尤其是皇上欽點的幾個，還三品大臣官員家的女兒。
若是她們一進後宮，恐馬上就會抬了份位。主子，後宮現在連個貴妃都沒有，就你們幾個妃子，也已經許久未進新人了。”
佟貴妃早已經去世，鈕祜祿前兩年沒了，赫舍里氏也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最後追封為平妃。
現在宮裡幾乎都是老人，萬柳摸了摸自己的臉，吃吃喝喝一個冬天下來，拜堅持拉筋鍛鍊所賜，好似沒有長胖，倒捂白了許多。
她不由得笑了笑，刷吧刷吧，老黃瓜刷綠漆，還能冒充下年輕姑娘。
關鍵是，她有一顆年輕又看慣風雨的心吶，能朝氣蓬勃，又能波瀾不驚。
秋月的擔憂她明明白白，跟在她身邊的人，都依附她而活，怕康熙有新人之後，她會失寵，盼著她能做出點什麼來。
只是這人心不是爭來的，這個東西太複雜，若是對方對你沒了興趣，任你費盡心機，都只是一場笑話。
不打擾不糾纏，才是最好的退場，哪有什麼真正的破鏡重圓，如果康熙真對不起她，那她會幹乾脆脆把他埋在這個春天裡。
秋月見萬柳淡笑不語，不禁隱隱著急，說道：“主子，皇上可是兩天都沒來萬壽宮，李進忠過來傳話時，張富留了個心眼，拉著他問了好些話。李進忠也透露了幾句，說是這些天除了選秀女之外，皇上也沒什麼大事。”
萬柳靜默片刻，很快又笑了起來，溫和地道：“看來這次秀女的競爭力的確很大，皇上都挑花了眼。秋月你看，春天來了，花花草草都在爭奇鬥豔。後宮沉寂這麼久，熱鬧熱鬧也是好事呀。”
她朝秋月擠擠眼，笑嘻嘻說道：“你去把我的賬冊拿出來，趁著陽光好，我們在外面盤算一下，就算以後失了寵，咱們的銀子，能過多久衣食無憂的生活。”
秋月呆了呆，隨即抿嘴笑道：“主子真是，哎，都是奴才想左了。不過主子的私房豐厚，這輩子足夠過得舒舒坦坦的。”
秋月讓人搬了桌椅到庭院裡，萬柳邊坐著吃茶曬太陽，邊清點著銀子寶貝。
翻了一會冊子，雪青攙扶著蘇茉兒也走了過來，萬柳忙站起身讓她坐下，笑著道：“嬤嬤快坐，我正說忙完了，就叫你一起出來曬太陽說說話呢。”
蘇茉兒上下打量著萬柳，問道：“可忙完了？”
萬柳將賬冊交給秋月回去放好，點點頭道；“也沒什麼正事，就是算了算賬。”
蘇茉兒讓雪青退下，徑直道：“皇上以前天天來，這連著好幾天都沒見著，宮裡又在選秀，你可是著急了？”
萬柳沉默了一瞬，坦白道：“先前著急，現在想通了。現在是想著心裡得有個底。手中有錢，心裡才不會慌。”
蘇茉兒定定看著她，半晌後長長舒了口氣，說道：“皇上自小也是我看大的，我相信他的品性，你也無需想太多。不過你說得也對，總得心裡有譜，不然事到臨頭時，才兩眼抓瞎，跟沒頭蒼蠅一樣，到處碰得頭破血流。
換作以前，我也不會說這些話，你一直都心寬得很，自然會處理好。畢竟今日不同往日，這人一旦站在高處，下來可就不容易了。
你養尊處優這麼些年，仍然與以前一樣，這點太難得。有多少人能不被富貴權利迷了眼，開始的時候都能想明白，真掉這個漩渦裡，還能保持清醒就難了。”
萬柳無奈笑了笑，她也沒有蘇茉兒誇讚的那麼好，先前她也曾差點兒被卷得頭暈眼花。
這麼多年來，她身在權力的中樞，看得多了，腦袋上懸著一把劍，由不得她不更加謹慎。
她有野心，深知道光有野心不夠，能力不配位，脫離了現實背景，野心就是一場災難。
蘇茉兒眼裡浮起了笑意，眉眼間都是掩飾不住的驕傲：“十二不僅孝順，還聰明懂事得很，只顧著鑽研著自己天文數學的學問，不跟那群兄弟攪合在一起，根本不勞人操半點心。再加上你身邊有銀子，份位也不算低，若還過不好日子，那就真是自尋煩惱。”
萬柳想起十二也滿意得很，笑吟吟地道：“十二都是從了嬤嬤的心性，要是學我，可沒有現在這樣好。天要下雨孃要嫁人，攔也攔不住。日子總得過下去，嬤嬤你說是吧。”
蘇茉兒臉上的笑意慢慢退去，憐愛地看著她：“話雖如此，這人哪真能沒有感情。我知道你堅強，這要強的總會過得苦些。想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難過的時候，得靠你自己一天天捱過去。
我也幫不了你什麼，隻身邊還有幾個大錢，以後我都留給你與十二，雪青以後跟著你，你定能好好善待她，我也能放心走。”
萬柳看著蘇茉兒蒼老的面容，忍住心裡的難過，握著她枯瘦的手，努力笑著道：“嬤嬤別說這些喪氣話，你還要看著十二娶親生子呢。”
蘇茉兒長嘆一聲，“我老啦，也活夠了。活太久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挺沒滋沒味的。不過我能活幾年，就盡力撐著活下去。”
萬柳與蘇茉兒說過話之後，心裡一直堵得慌。長大成人最沒意思，尤其是隨著年紀漸長，身邊的親人開始蒼老，病痛不斷。
萬柳瑪法前兩年已去世，拖爾弼趁著丁憂，乾脆告了老，在家陪著身體也不太好的蔡佳氏。
現在蘇茉兒已老態龍鍾，估計也活不了幾年。她在這世上親近的人，都會先後離開她。
長命百歲幾個字，透著無盡的孤單。
好幾天沒見的康熙，晚上終於來到了萬壽宮。他見著萬柳神色不大好，試探著問道：“你怎麼了？”
萬柳見到他，詫異的同時，無形中提著的心，好似又落了回去。她頓了下，反問道：“皇上怎麼來了，你不是在忙著選秀的事嗎？”
康熙一愣，說道：“選秀之事有什麼好忙的，不對，你是不是又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
萬柳皺眉，說道：“哪來的風言風語，皇上留了哪些人，冊子上都寫得明明白白，難道還能冤枉你不成。”
康熙拉下臉，瞪著她道：“什麼叫我留了哪些人，幾年一選秀，我都留了人，你不都看到了，最後全都指了出去，我自己可有留下一個？”
萬柳腦子裡先前一直想著生離死別，現在心裡也不得勁，嗤笑一聲道：“以前沒有，不代表現在沒有。再說我又沒說什麼，你兇什麼兇，你要留下誰那是你的事，我哪能干涉得了你。”
康熙氣得仰倒，手指連連點著她：“你有沒有良心，我這些年可曾對不起過你，如今你還說這些話來戳我心窩子。你對我連半點信任都沒有，我這些年待你的好，都全部打了水漂！”
萬柳見到康熙情緒如此激烈，瞬間冷靜了下來。她眼睛眯了眯，不對，以她對他的瞭解，她的話，還不至於令他如此生氣。
她能斷定，他肯定是幹了什麼壞事，躲著在想辦法怎麼應付她。
萬柳也不拐彎抹角，冷哼一聲，直接道：“那皇上這幾天在忙什麼？”
康熙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咳了咳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攬在懷裡，親暱地道：“好幾天沒見，我吃飯睡覺都在想著你呢，你難道半點兒都沒想過我？”
萬柳推開他，瞪著他道：“好話沒用，想要倒打一耙也沒用。”
康熙不滿地嘀咕道：“越來越聰明瞭，還真是難纏。”
他低頭理著袍子下襬，斟酌了又斟酌，語重心長地道：“兒子們都長大了，成親開府又生了子，如今還沒有封號。我早就在想這件事，想著怎麼給他們加封。
老大老三他們兩個，我打算封為郡王，老四到老八他們幾個，年紀輕一些，我打算先封為貝勒。
他們都已經領了差使，有封的緣由，老九以後，這次都沒份。可我怕你生氣十二沒得封賞，想了好幾天，都想不好怎麼來見你。只今天實在忍不住，想著你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定能理解與體會我的苦心，才想著早點來告訴你此事。”
萬柳略微一思索，頓時氣得不行。
她這些日子所有的糾結，都是拜康熙所賜，都是因為他在跟她玩心眼。
選秀之事，肯定是他放的□□，利用狗腿子李進忠給她透話，故意這幾天沒來，就是要讓她起疑猜忌，以為他留了新人要進後宮。
然後他站出來，大義凜然指責她一番，讓她愧疚，就不跟他這次十二沒有封爵的事。
狗男人不但小氣吧啦，更把前朝後宮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一直都冷靜清醒，從來沒真正昏過頭，雖然對她算專情，可感情是感情，江山是江山，端得是親兄弟明算賬。
幸好她也夠理智，不然還不得被他哄得團團轉，啃得骨頭都不剩。
萬柳冷笑連連，現在他的幾個兒子私下小動作不斷，看他還能得瑟幾年。
她也不想十二捲進去，懶得跟他吵，也沒當面拆穿他，只抬起手掌糊上他湊過來的笑臉，用力推開了他。
康熙陪著笑，順勢握著她的手，耐心安慰她道：“你急什麼急，等到十二以後領了差事，我斷不會虧待他的。他總得先做出些成績才能服眾，現在他還年輕，太早封賞倒捧殺了他。”
他說著說著又緊緊貼著了她，頭靠在她頸邊深深吸了口氣，說道：“見著你我就安心了，還是跟你在一起好，你放心，我誰都不會再要的。你冷不冷，我們上炕去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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