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秋生無法否認,在薛無念問了這一句後，他確實有所心動。
甚至有幾分期待。若是大燕國在聞嬗的手上,會變成何種模樣，至少不會與如今一般令他厭惡吧。
對於大燕的結局，實際上他並未有什麼預料，在夢裡面，他只看到了三皇子登基後的景象，之後如何發展他便沒再繼續看了。
薛無念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聞秋生的動搖，繼續勸誘他，“秋生不是自幼有著周遊天下的心願嗎？如今這偌大天地，無處不能去，且千秋閣遍佈列國，秋生也可如閣主一般做一個四處遊歷的俠士。”
“你倒是瞭解我,”聞秋生沉默了下,冷哼一聲，“可我現在不想做俠士了,這世間虛偽醜惡的人或事數都數不盡,行俠仗義毫無用處。”
或許之前他還存著改變的心思，現下已經全沒了,現實已然耗盡了他的熱情。
薛無念聽著那死氣沉沉的語氣，心口發悶,難過的情緒讓他喉頭髮堵,但仍是裝作輕鬆的樣子,溫柔道：“可是秋生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呢,就連江山圖,秋生也只畫了大燕國的疆土,天地廣闊,歲月悠長，就此停止豈不可惜？”
“你在怕什麼？”聞秋生突然問他，“說這麼多，就是怕我尋死嗎？”
話音剛落，聞秋生就感受到薛無念的動作忽然一緊。
果然是怕他尋死。
聞秋生伸手將薛無念的手扯開，這並不容易，他試了好幾次，直到不耐煩地眉頭緊皺，薛無念才退讓。
恢復視線後，聞秋生終於看見了薛無念此時的模樣。
衣袖染血，清冷的太子殿下恢復了原本的容貌，但那雙眼睛裡濃黑沉鬱的神色讓他顯得與邪僧沒什麼不同。聞秋生甚至有些恍惚地後退了一步。
薛無念伸出手，似乎想扶住他，但又十分克制地停住了動作。
“別怕。”薛無念低聲道。
藥葛煦不知何時已經從廂房裡消失了，現下就只剩下了聞秋生和薛無念兩人。聞秋生望著對方眼底壓抑的情緒，忽然想到了那次地牢裡和薛無念的最後一次見面。
自從恢復為太子的身份後，薛無念就失去了邪僧獨有的放肆姿態，那些激烈的情愫都被他壓在眼底，不敢透露出來。
但是聞秋生能感受到。
是因為害怕嗎？因為他曾經親口說過討厭太子的話，所以才會感到不安，想靠近又怕讓他不快。
“薛炎怎麼樣了？”
“已經死了，”薛無念看了他一眼，補充道，“屍體還沒有處理，等著你的決定。”
決定什麼？難道還要抬出來鞭屍嗎？聞秋生嗤笑一聲，望著面前最後一個薛家人。
“我不需要你死。”
然而在他這句話落下後，薛無念並沒有感到任何輕鬆，反而更加緊張。
“為何？是我哪裡做錯了嗎？”
聞秋生：“我確實想要薛家斷子絕孫，不過就現在來說，這個結果早就註定了。”
薛無念的怪病他聽衛神醫唸叨過，或許是天註定，薛家子嗣單薄，也就斷在這一代了。
而且，比起死來說，薛無念身上還有疑團沒有解開。
聞秋生的思緒忽然飄到那次夢境裡，夢中他在太極殿內，大火蔓延時他隱約望見一雙眼睛——
“……秋生？”
呼喚將他的思緒拉扯了回來，聞秋生定了定神，略帶深思地看向薛無念。看了一會兒，他突然伸出手摸向薛無念的眼睛。
薛無念微微一愣，沒有阻止他的動作。
“薛無念，你不是怕我尋死嗎？”
薛無念的心頓時揪了起來，呼吸也不由自主屏住，“嗯。”
“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尋死。”
薛無念眼睛一亮，未加思考就開口道，“我答應你。”
聞秋生微微一笑，在他期待的眼神注視下緩緩道，“只要你與我在大火中待滿一個時辰，我們沒有死，以後我就再也不尋死。”
……
聞秋生所說的大火，就是太極殿的大火。
他想要將夢裡經歷的景象復刻出來，他有一種直覺，那個夢或許不是純粹的一個夢，火海里的笑聲，他的酣暢淋漓，那強烈又令人窒息的情緒，是那樣真實。
但薛無念聽到他的要求後，臉色卻極為蒼白。即使後來聞秋生顯得無比乖巧，他的心情也非常糟糕。
聞秋生知曉他就算多痛苦也不會拒絕他的要求，心情坦然地跟著回了宮，也不過問藥葛煦的去向。他待在太極殿，等待著薛無念兌現承諾。
其間聞嬗來過好幾次，她似乎從薛無念那裡得知了什麼，每次都要跟聞秋生講些外面的趣事，等聞秋生笑出聲時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說以後要和他一起去。
一來二去，聞秋生自然懂薛無念這是在拖延。他素來是沒什麼耐心的，又一次送走聞嬗後，叫人送上了幾壇烈酒，關上門潑灑在大殿各處。
最後他拿起燭臺點燃了殿中的紗帳。
正值夜晚，火舌飛速躥了起來，照亮了殿中任何一個角落。聞秋生還留了一壺酒給自己，他的心情十分平靜，甚至還有幾分閒心思考著：
這倒是與他夢裡的一模一樣。就稍微差了點什麼呢？哦，對了，差了那一襲殷紅衣裙。
早知道就不準備地這麼匆忙了。
火光透過地面上的酒液迅速蔓延開，四處肆虐，噼啪的聲響卷席著火紅的熱浪，很快就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聞秋生能聽見無數嘈雜的人聲，他事先遣退了太極殿的侍僕，沒想到還是這麼快就被人發現了。
不知薛無念什麼時候會發現。
幾乎在他的想法剛剛出現的時候，太極殿緊閉的門扉被一道劍光劈開，薛無念臉色蒼白，充滿戾氣的眼神在望見聞秋生安全時才放鬆下來。
他抓住聞秋生的手臂想帶人走，但聞秋生輕輕瞥了他一眼，語氣清淡卻不容反駁。
“你說過你不會欺騙我，答應過的事，就不能反悔了。”
薛無念神色沉沉，幾度掙扎後終是妥協。他將沾水的外衣脫下罩在聞秋生的身上，又叫聞秋生用衣袖捂住口鼻。
聞秋生任由他動作，見他神色認真，忍不住出言調侃，“怎麼看起來，你像是早就有準備了似的？難不成你早知有此一劫？”
“是啊，夢過不知多少次。”薛無念將人護在懷裡，低聲道。
夢過？是和他一樣的夢嗎？
聞秋生還想繼續問下去，但抬頭卻見薛無念緊閉著眼，神情像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額頭滲出細汗。但他緊緊擁抱著他的雙手卻很少有顫抖，若不是聞秋生看見他的神情，還要以為他沒有任何感覺呢。
熱浪一陣陣拍打過來，嗆人的黑煙也瀰漫開，聞秋生猛地咳了一聲，隨後便被薛無念用袖子輕輕捂住了口鼻，溼潤的水汽讓他稍稍緩了緩。
可薛無念的狀態看上去卻更加不妙了。
聞秋生雖然知曉他有怪病，但也到了現在才發現這怪病竟如此嚴重，怎麼會有人生來如此怕火呢？怕到感受著一絲溫度就會痛苦萬分。
“太子殿下，”聞秋生笑了笑，“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您要比我去的還早了。”
正如聞秋生所想，薛無念已經忍受熱浪侵襲的痛苦到了極限，他的後背擋著火光，即使那火焰尚未靠近，熾熱的溫度就已經讓他渾身戰慄不已。彷彿面板被生生扒開，血肉都攤在火上炙烤，痛，太痛了。
但再痛也比不上腦子裡的痛。
他聽不見外面人的聲音，也聽不見聞秋生的聲音，只有一幅畫面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閃現。
又是那場夢魘，或許他永遠也擺脫不掉了，心上人死去的陰影將永遠成為他的噩夢。
聞秋生的呼吸慢慢變輕，他感覺有些疲憊，便閉上了眼睛。隱約間他聽見了薛無念的哽咽聲，有幾滴液體滴落在他的臉頰上。
溼潤冰涼，明明毫無關係，卻讓聞秋生瞬間想到了烏雲寺那場大火中滴落在他臉頰上的滾燙的鮮血。
他忽然明瞭。
“……竟然真的是你啊。”
那夢裡的那雙眼睛是否也是你呢？當我獨自一人在太極殿火海中面對死亡時，遙遠之處望來的那雙眼睛，是不是你呢？
聞秋生在恍惚之中思緒發沉。
彷彿從火海中抽離，渾身突然輕鬆起來，他茫然四顧，吃驚地發現當初那本書又出現在他面前。上一次，他因為憤怒而沒有看完，這一次他好好地看到了結局。
在看見結局時，聞秋生微微一愣。
他本以為三皇子登基後，就算有邪僧在，大燕國後來的發展應該也不會改變，畢竟就連衛洵都因為反叛失敗鬱鬱而終。但結果並非如此，衛洵死後，叛軍都心灰意冷，但邪僧卻以一己之力顛覆了整個大燕國。
他確實如之前的描寫一樣，視皇族為仇敵，見神殺神見魔殺魔，在天下人未曾預料的時候，將三皇子殺死做了皇帝。這倒不足為奇，最令人驚駭的是，他在稱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壞了先帝的陵墓，將先後的棺槨搬了出來，要與先後行冥婚之禮。
沒想到在書裡結局，他竟成了兩朝的皇后。
聞秋生有些詫異，他與邪僧分明毫無聯絡，除非……除非邪僧就是太子，根本就沒有邪僧這個人，就算在書裡面，邪僧也是太子假扮的。
那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可他在太極殿火海中看見的那雙眼睛是怎麼回事？聞秋生無意識地將書往回翻，到了他死去的那一頁，他突然發現書中的描寫突然變了樣。
原本的被暗殺消失不見，他的死亡變成了——自盡。
大燕二十三年十月初四亥時，於太極殿縱火自盡。暴君救治不及，悲痛萬分，幾日後隨他而去。
而邪僧，也恰好是這個時間點出現的。或許是收到他死亡的訊息，被流放的太子變成了心狠手辣的邪僧嗎？聞秋生思緒發散之際，卻見書本忽然變成光點消散不見，夢境也寸寸碎裂開。
他回到了現實，聽見耳邊焦急的呼喊聲。
“秋生！秋生！你醒一醒，不能死，求求你……”抱著他的人渾身發抖，臉頰緊緊貼著他的，連呼吸都透露出十分恐懼，“不要死，求求你，我不會再來晚了，我要將他們都殺光……所以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聞秋生艱難地睜開眼睛，視線裡是薛無念緊張而蒼白的臉。
他張了張嘴，突然想問一句，你是不是已經見過我死去的模樣了？
但即將出口時，他又覺得沒必要問了。那雙眼睛裡的恐懼太過真實，那些曾經隱藏在眼底的陰鬱和痛苦此時因為主人的無法掩飾，全數顯露出來，濃郁地令人心悸。
淅淅瀝瀝的雨聲終於傳進了聞秋生的耳中，他恍惚著轉過頭，望見了在雨水中緩緩熄滅的火光。
火海就這樣消失了。
也許，書裡的他從始至終沒有等到的，不過是一場雨。
薛無念還沒為聞秋生的甦醒而鬆一口氣，就聽見對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裡似乎摻雜了極為複雜的情緒，就在他無措之時，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
“薛無念，冥婚一點都不好玩。”
莫名來的一句話讓薛無念愣住，“……什麼？”
“我還是喜歡隆重的、兩個人都在世的婚禮，最好是請來江南手藝最好的繡娘製作婚服，那一天我要做全天下最美的人，你覺得呢？”
聞秋生貼在薛無念的耳邊說完，感受到了對方的僵硬。
薛無念像是失了魂一般，半晌沒有理解到聞秋生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不可置信又驚喜地望著聞秋生，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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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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