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伯?
昨夜夢境,靈堂前一茬又一茬的客人裡,似乎便有林伯伯。自那時到現在,已有十年未見。與若水河畔有關的人,她幾乎都快忘了模樣。
不知林伯伯到底是調來京城,還是小住幾日。那日倉促見著林家兄長,忘了問一問。
安若撤回身,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凝向石竹:“換一個妝。”
石竹愣了下,隨即按照安若的說法又細細調了細微之處。
一刻後,主院世安閣前廳,隨著一個丫鬟傳話“安若小姐到了”,廳內談話的聲音戛然而止。眾人皆向外望去,一打眼,就瞧見一襲淡緋衣裙的女子掠入眼眸。
廳內長輩只覺得女孩衣裳寡淡,不似少女般明媚。青年人卻是一眼瞧見她腰間芍藥耕紅錦帶,那錦帶隨風隨步調揚起,似芍藥被人採擷,花瓣動人飛舞。
安若近前一步,眉眼低垂姿態恭謙,一一行禮後方才停在安向淵跟前。她眼皮微掀,瞧向那個被暮霄扮做的“爹爹”驚到的男人。安向淵坐在一廳主位,看得出神色發虛,不似往常。那模樣,同從前她被嚇到略有相似。
她出聲關切:“父親,女兒聽聞您昨夜受了驚,身子可好些?”
女兒乖巧,安向淵自也做得慈父模樣。尤其,瞥見安若雙手交疊向下,全然將手心的傷口遮住,愈是安心幾分。
“無妨,夢魘罷了。”他自不能說是被鬼嚇著,且那鬼前腳嚇了安若,令她手心見了傷,後腳就又嚇著他。
這訊息若是傳出去,豈非令人覺得定國公府無能。
“多年不見,若兒都長這麼大了。”
右側與安向淵看著差不多年紀的男子,此時開口。安若望過去,正見男子面上團著和善,還有些許欣慰。
“林伯伯,林哥哥。”她眸中瞬時掠過明媚的歡喜,眼底卻又浸出些溼意,“十年,若兒都快不記得林伯伯的樣子了。”
這話說得,附著眸間盈盈的光,正是小女孩面對長輩的嬌嗔。
然,似嗔似怨。林老爺與林硯書當即便覺喉頭髮哽,故舊之女,他們就這樣將她丟下十年,十年不聞不問。
便是女孩撒嬌般言說,仍似響亮的巴掌打在面頰。
林硯書定定地望著安若,眼角腥紅。可惜長輩在場,太子殿下亦在對面坐著,並無他說話的契機,只得等著父親寬慰。然林老爺這端亦是被往事勾扯,一時不曾作答。
安向淵身子不適般咳了一聲,臉色發僵:“你林伯伯也是這兩年才調回京城,公務繁忙,哪有空專程來看你,該你探望他才是。”
安若一臉迷茫:“林伯伯,您調回京城了?”
說著,又是轉向林硯書:“那你們以後會常住京城嗎?會不會再調走?”
她句句疑問,像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林老爺聽著,卻是瞬間明瞭。哪有什麼安若上門探望,安若壓根不知他調到京城。然其間種種,亦不必說破。只端過一側的茶盞,吹走一口熱息,輕抿一口茶水。
林硯書對上安若的視線,眸中盡是歡喜,趕忙道:“會的會的。若是沒有意外,便不會走。”
安若得償所願般,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頓了頓,又是趁著這份喜悅,仿似全然看不見安向淵臉色難堪,問道:“父親,我過兩日可否去林家探望伯母,小時候伯母待我極好。”她尚未出閣,若要拜訪別家,須得有張氏偕同。
安向淵偏過頭:“再有幾日便是宮宴,回來再去。”
“嗯。”安若乖巧應下,也不過多強求。
那端林老爺擱下茶盞,探著安若神色:“你父親說的是,我近來確實有些繁忙。只隱隱聽說你身子不好,現下瞧著,似也沒什麼不妥。”
林硯書道:“外頭的話哪能當真,我看若兒妹妹身子很好,就是氣血不足,改日我著人捎些參須送來。”
安若清甜一笑:“多謝林哥哥。”
“參須便罷。”
身側一道渾厚的男聲忽的響起,安若斂住笑意,聽他道:“我府上有整個的人參,”說著,便是與站在他身後的屬下囑咐,“去著人拿兩隻送來。”說罷,竟是自顧自起身,走至安若跟前,“本宮的太子妃,自有本宮照料。”
這話……
安若縱未經男女之事,卻也比著旁人多活了六年。這是吃味了,亦或自個領地的東西被他人入眼而生的不平。
她斂盡笑意,面上只餘恭敬,欠身施禮:“勞煩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楚元啟掠過廳內眾人,雙眸幽深,最後落在安向淵面上一笑:“定國公,聽聞府上種有一片梨林,這時可結了花蕾?”
此話何意太過明瞭,梨花未開,花蕾總有。
只見安向淵壓著臉色青白,依是迅疾道:“若兒,還不快帶太子殿下前去。”
呃?
安若愣了片刻,回過神望向主位之上的安向淵,眸色小心,欲言又止。她頓了會兒,終是咬了咬下唇:“父親,梨花未開,現下這時節去,或是早了些。”
說著,又是屈膝向正站於身側的太子行禮:“殿下,方才臣女來得匆忙,一方帕子還未繡完。望殿下恕罪,臣女告退。”言罷,不等廳內之人做出反應,便是自行離去。
走出主院,石竹跟在安若身側,這時才小聲疑問:“小姐,你拒了太子殿下,這事?”那可是太子啊,是將來的九五之尊,小姐怎敢?
石竹想著方才廳內的情形,愈是覺得後背冒汗。
安若輕聲道:“我若是應了,才是麻煩不斷。”
經過前日受驚一事,她手上已然見了傷口,是以,實在沒必要再去刺激安寧。今日她若應了太子相邀,安寧必然大受刺激,以安寧的脾性,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石竹擰眉想了想,終是通透:“小姐是怕安寧小姐鬧事?”
安若低低“嗯”了一聲。
其實不止安寧,這一家子行事都太過陰狠,擋路之人,便取人性命。否則那一世,她也不會被人害死。在足夠自保前,還是適時收斂,穩妥行事。
同一刻,世安閣。
少女離去後,廳內驟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那拒絕來得太利落,那借口也太敷衍。楚元啟臉色亦非青白斗轉能夠形容,他長這麼大,除了陛下能壓他一頭,何人膽敢下他的臉面?偏偏,就這麼毫無預兆地讓人將臉面踩在地上。
染了灰塵又滿是褶皺的臉面無人問津,自個在地上鯉魚打挺似的抖了抖,終究還得自個爬起。
楚元啟悶咳了一聲,壓著怒氣睨向安向淵:“定國公,這便是你教養的女兒!”
安向淵方才還滿是憂心,太子萬莫看上自個那個侄女。眼下又是忙不迭起身,躬身長揖:“微臣有罪,還請殿下責罰。”
楚元啟此行,明面上本就是為了探望告了病假的大臣,哪能真罰他?
一側的林老爺看這形勢,隨即打圓場:“定國公,不說殿下生氣,便是為兄也要說你的不是。”
“你這教女實在太嚴,便是孤男寡女略有不妥,可這是在你家中,且有下人陪同。你把若兒教的,實在太循規蹈矩。就這,還不說她本就是陛下欽定的太子妃。”
說罷,林老爺又是拍了拍安向淵的肩:“賢弟,你呀不要太過迂腐。”
這話說得,圓潤至極,既解了楚元啟尷尬,也免了安向淵受罰。甚至,連帶著替安若解釋一番。
楚元啟輕吐一口氣:“起來吧!”
安向淵這才起身,悄然望向林老爺,遞去感激的目光。
三人又閒談幾句,不過言語關切安向淵的身子,不多時,便各自離去。
離去的馬車之上,楚元啟濃眉緊鎖,鬱鬱不平。此番他到底憋了氣,臉面被踩在地上,縱林老爺說的再過好聽,也不過在當下給了臺階。
甚至……
楚元啟眼前轉過女子笑靨,清澈的眸底似星河璀璨。偏偏,是對著旁人。面對他這個未婚夫婿,卻像個木樁子一樣疏離客氣。
片刻後,他忽的叫停馬車,令一直隨行的屬下上來。
屬下上前道:“殿下有何吩咐?”
楚元啟思慮許久,終是開口:“你覺得安若如何?”
“定國公嫡長女,陛下欽定太子妃。”屬下中規中矩回應,“如無意外,她將與您成婚。”
楚元啟輕哼一聲:“還有呢?”
屬下跟隨楚元啟多年,自然看清他眼中意味不明,還有那股子掠奪之意。到底是開口:“貌美傾城。”
楚元啟終於笑出聲,笑得甚至有些詭異。笑罷,又是一掌落在屬下肩上:“那你說,安寧為妃,安若做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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